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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阿那克西曼德的“无定”

泰勒斯构成了古希腊宇宙生成论的哲学传统的开端,而我们可以说,整个米利都学派,也就是由泰勒斯及其学生阿那克西曼德以及阿那克西曼德的学生阿那克西美尼所构成的第一个古希腊哲学学派,都是属于这个哲学传统的,是这个传统的真正奠基者。

罗素在他的《西方哲学史》中曾经讲过这样一段话:“当一个人想到,一位现代哲学家如果仅仅通过他的对手的攻击才被知道,这对于他来说会是怎样,那么他就可以明白前苏格拉底哲学家必定是多么值得崇敬的了,因为通过由他们的敌人所散布的恶意的迷雾,他们仍然显得那么的伟大。” 这段话是针对前苏格拉底哲学家群体而言的,但是却特别适用于阿那克西曼德。阿那克西曼德留给我们的思想资料不多,但是从遗留下来的一星半点儿思想资料以及他人的记载中我们仍然可以发现,这是一个伟大的思想家,一个在哲学史上理应具有非常崇高、非常重要地位的思想家,因为古希腊宇宙生成论哲学传统的基本理论模式是由他奠定的。与泰勒斯只是从总体变化的角度给予了宇宙一个一般的原则性的表达不同,阿那克西曼德第一次深入宇宙生成变化的内部,对宇宙生成变化的内在机制进行了详尽的研究,从而可以说对早期希腊的宇宙生成论做了全方位的理论建构。

古代曾经流传这样一种说法:哲学史上第一个基本的哲学概念 (“本原”)是由阿那克西曼德提出来的。这个说法虽然并不准确 ,但也多少反映了阿那克西曼德在哲学史上所具有的崇高地位。更不要说,古代的许多哲学史家都一致认为,阿那克西曼德而不是泰勒斯是希腊本土哲学的真正开端,伊奥尼亚学派以及由伊奥尼亚学派而来的雅典各哲学派别都是从阿那克西曼德而来的。 但是,撇开这些不太严谨的说法不论,仅仅从阿那克西曼德留给我们的 这个概念以及一条不长的原文,我们就可以见出阿那克西曼德思想的深邃了。

这个概念,过去的哲学史教材习惯于把它翻译成“无限”,这是受了亚里士多德的影响,因为亚里士多德是从数量上和空间上的无限来理解阿那克西曼德的 的。但如果我们追究这个词的本义,那么它真正的意思应当是指“无限定”,也就是“无定”。因为,由否定前缀α所限定的 ,其词源 的本义就是“界限”“规定”的意思,从而, 就是“没有限定”“没有规定”,它更多的是指一种质上的不确定,亦即自身规定性的缺乏,因此,我们将这个哲学概念翻译成“无定”。如果我们这样理解这个概念,并且将之结合进对早期希腊宇宙生成论传统的理解之中,那么,显然,阿那克西曼德所提出的这个概念就是大有深意的。因为,如果说泰勒斯是通过“水”这个意象来从总体上象征世界处于不停的变化之中,那么阿那克西曼德提出这个概念的真正的思想史意义就在于,他不再是借助象征,而是直接用一个概念表达出了世界的这个根本特征,这就是“无定”。在阿那克西曼德看来,我们所生活于其中的世界的一个根本特征就是,它是变化的,处于不断的生成和变化之中,变化是它的本质,只是由于变化,世界才成其为世界。从而,世界的这样一个根本的面貌,就可以用“无定”这个概念来做最准确的揭示;也就是说,世界就是“无定”。这样,取代泰勒斯的“水”这个含混不清的意象,阿那克西曼德就用一个远为准确的概念对世界做了根本的界定。

传统的解释并不是这样来理解阿那克西曼德的 ,亦即,它们并不把 (“无定”)看成对世界的处于不断变化之中这一根本特征的一个明确的概念表达,而是按照在后的元素论的观点,将它理解成一种特殊的元素,这或者是一种性质上介乎水与气或者火与气之间的“居间物”,或者是一种数量上、空间上无限的基本元素,以避免生成的被耗竭。这是受亚里士多德学派主导的解释。但是,我们说,这仍然是一种从在后的思想来理解在前的思想的方式。因为,从构成元素的角度来理解世界的万事万物的生成的思维模式,这尚待对事物做形而上学的抽象分析的方法进一步发展之后才成为可能,而这确实是要在巴门尼德之后、在巴门尼德所奠定的基础存在的平台之上才有可能,因而,也只是在恩培多克勒、阿那克萨戈拉之后才有可能。所以,传统的、在亚里士多德学派支配之下的解释,它所犯的时序倒错的错误就是明显的。对于米利都学派的思想家,我们绝不能从元素论的立场来理解他们的基本思想,这不仅对于泰勒斯是适用的,而且对于阿那克西曼德甚至阿那克西美尼也是适用的。

但如前所说,阿那克西曼德不仅提出了 这个重要的哲学概念,而且还留下了一句意味深长的原话,这就是:“对于诸存在物生成出自于其中的,也就有毁灭归于其中, 按照必然性 因为 它们向彼此交付不正义的赔付和补偿 按照时间的安排 。” 这句话中,一般认为,从“按照必然性”起的后半句话是阿那克西曼德的原话。因为,古代亚里士多德的注释者辛普里丘在他的《物理学注》中,在讲完这句话之后便说,“他就这样以较富诗意的词语说这些”,这就意味着,在此之前必有一些话是出自阿那克西曼德的原文,而在确定了前半句话更像是亚里士多德学派在讨论质料问题时经常使用的观点之后,后半句话特别是其中的“向彼此交付不正义的赔付和补偿”的诗意和古风就显露出来了,从而,它属于阿那克西曼德的原文就是无疑的。

这是唯一保存下来的阿那克西曼德的一句原文残篇。它不仅是珍贵的,而且是重要的,因为,在这句话中,阿那克西曼德针对世界的生灭变化说了一些特别富有深意的东西,一些超出了泰勒斯的“水”和他自己的“无定”概念的东西,而正是这些东西可以说奠定了早期希腊宇宙生成论有关宇宙变化的最基本的原则和原理。

为什么这样说呢?因为,如果仅仅是“无定”这个概念,那么这只不过是比泰勒斯更为准确地刻画了世界的根本特征,但从观察的深度来说仍然是一样的,即仅仅看到了世界处于不断的变化之中。然而,如果再加上上面的这句话,情况就大不一样了。因为,正如这句话中的“按照必然性”和“按照时间的安排”这两个短语所暗示的,对于阿那克西曼德来说,世界不仅是变化的,而且是有其变化规律的,“必然性”这个词向我们指示的正是世界变化的这种内在的原则机制,而“时间的安排”则进一步将这个原则机制同时间联系在了一起,赋予了其时间的特性。从而,我们可以这样说,阿那克西曼德不仅把握住了世界在变化这一总体特征,而且还深入其内部,认识到这不徒然只是变化而已,而是有着内在变化的原则机制,正是这一原则机制才规定着变化并且实际地造成了变化,使变化不仅是可能的,而且是必然的。这样,我们就看到了在阿那克西曼德那里对世界的更为深入的理性认识能力的进一步增强,他并不停留在世界变化的表面,而是企图深入其内部去把握更具一般性的规律。

但这具体是什么样的规律呢?很显然,残篇的后半部分,特别是“向彼此交付不正义的赔付和补偿”,就是对“必然性”的解释,它以一种特殊的方式向我们暗示了阿那克西曼德所说的有关世界万物生灭变化的规律、原则究竟是什么。那么,我们应当如何理解它呢?假如我们在这里能够借用一点儿属于古代自然哲学的最基本的观察和原理,例如,在老子《道德经》那里所经常表述的原理,那么我们就会很容易地发现,阿那克西曼德在这里针对宇宙的变化所讲的不是别的什么,就是关于事物在对立面之间相互转化和生成的原理。因为,如老子在《道德经》里所讲过的,“飘风不终朝,骤雨不终日”,任何一个事物的过度都会被它的对立面所代替,它不可能在时间中占有过分的长度,对立面相互之间的转化和生成才是真正的自然,因此,老子才进一步谈到所谓“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谈到“有无相生,难易相成”,等等,在这里讲的都是古代自然哲学的这一最基本的原理。从这一角度来观察,那么,很显然,所谓“它们向彼此交付不正义的赔付和补偿,按照时间的安排”,正是在描述和刻画这一根本的自然变化之道,这就是:任何一个事物在时间秩序上的过度,都将以向它的对立面转化、让出自己在时间中所占有的过度的位置的方式,来做出赔付和补偿,而这才是真正的自然,也就是变化的必然性。这样,我们就看到,对于阿那克西曼德来说,世界不是仅仅在变化,相反,世界是按照一定的原则在变化,这就是对立面相互之间的转化和生成,正是由于存在着对立面,由于不得不发生的事物向其对立面的转化,变化才发生了,而且是不得不发生和必然发生了。这样,被确定为宇宙生成论的前提的变化的必然性就得到了解释,对立面相互之间的转化就构成了宇宙生成论的基本原则和原理,宇宙就是在按照这一原理不断地发生变化,在生成和消灭之中达成事物相互之间的交换与补偿,并且因此保持了宇宙整体的存在。

(无定)和一句仅存的原文残篇构成了阿那克西曼德宇宙生成论思想的内核,它的深度我们已经清晰地看到了。但是,阿那克西曼德并没有将对宇宙变化的讨论仅仅限于这样一种抽象的、概念式的理解,相反,如古代思想史的文献材料所表明的,阿那克西曼德还运用这个基本的原理对各种自然现象进行了解释和说明,从而等于是丰富和深化了这个基本原理。这样,我们就有必要再进一步来考察阿那克西曼德更为具体的自然哲学的研究,尽管这仅仅是通过古代哲学史家的转述得到记载的。

我们看到,在“无定”这个概念的基础上,阿那克西曼德又创造性地引入一个“分离”的概念和一对基本的对立面“热”与“冷”,用以具体地说明宇宙如何从一个混沌的统一体分裂、变化成更为复杂的世界,世界的变化究竟是按照什么原则进行的。

阿那克西曼德的这一思想是由伪普鲁塔克的《汇编》所记载的,由于其中用到的“树皮包裹着树”的比喻带有明显原创的性质,因而,尽管这是一条转述,但它来自阿那克西曼德的思想却是无疑的。记载是这样的:

他说,出于永恒的那热与冷的创生者在这个世界生成时被分离开来,并且一个出于它的火球包裹着环绕大地的空气被生成,就像树皮包裹着树一样;当它被破裂开来并被关闭进一些圈环中时,太阳、月亮和星辰便造成了。

在这里,宇宙的创生机制被更为具体、更为明确地用“分离”和“热”与“冷”的对立转化来做了说明。在阿那克西曼德看来,宇宙最初是一个混沌的统一体,这也就是“出于永恒的那热与冷的创生者”,它在世界生成之时被分离开来,由此就生成了“热”与“冷”这一对最初的对立面,而这具体来说就是一个像树皮包裹着树一样地包裹着环绕大地的空气的火球。这样,由火球所代表的“热”与由空气和比空气更冷的大地所代表的“冷”就构成了一个基本的对立统一体,它实际上正对应着在希腊人的天文观察中的整个天球世界,这就是由炽热的以太所构成的最外层的天、大气以及大气所包裹着的大地。而正是这个对立统一体内在的相互作用以及分离机制的进一步运用,产生了日、月、星辰这些更为具体的天体。而它们同样是一个热与冷的统一体,但不同的是,这时,不再是热包裹着冷,而是冷包裹着热,亦即,气包裹着火。这样,很清楚,“分离”以及从“分离”而来的对立面的生成,“热”与“冷”这两个基本对立面的相互作用,就构成了阿那克西曼德解释宇宙的最基本的模型。

阿那克西曼德不仅把这个模型用于对各种天文现象和气象现象的解释,例如,他认为闪电就是风撕破包裹它的云层而发出的闪光,而且他还把这个模型用于解释其他生物和人的生成,从而创造出了一个生物进化的理论模式。来自埃修斯的一则材料记载:“阿那克西曼德说,最初的生物在潮湿中被生出来,周身包裹着多刺的树皮,但随着年龄增进,它们便上到较干的地方,当树皮裂开,在短时间内它们便不同地生活。” 另一则材料则进一步说,阿那克西曼德曾经认为,“从加热的水和土中产生了或者鱼或者非常像鱼的生物;在这些之中人生出来,以胚胎的形式保留在其中直到成熟阶段;接着,最后,鱼样的生物破裂了,已经能够照料自己的男人和女人走出来” 。看着这些材料,你很难相信这是在公元前6世纪会产生的思想。但是,鉴于它关注的正是事物的变化以及它是如何变化的,关注的是事物在其变化之中的特定的形态,这正是宇宙生成论的思想主题,从而它必然只能属于早期希腊宇宙生成论的哲学传统。因为,在古典时期的希腊哲学中思想家们已经不再这样思想,他们更倾向于寻求不变的东西——事物永恒不变的本质。

通过上面的讨论,现在我们对于阿那克西曼德那个似乎语焉不详的“必然性”就有了更为具体的理解。显然,它绝不是一个抽象的道德概念或者界限概念,相反,它所指的正是宇宙生成变化的基本规律和原则,它包括的是一整套详尽的关于宇宙生成变化的机制、机理。由此我们也就清楚地认识到,在米利都学派时期,在宇宙生成论的思想模式下,哲学家的思维达到了怎样的认识世界的深度,他们不仅企图把握世界变化的现象,而且企图更为准确地把握世界变化背后的一般规律和原则。这无疑是理性认识能力发展的表现。 Zrv91Dp7t+JuzfdfdPA98iI+yCy3r1T6up22XdQJmh3DlhNenCKT+u7Om5lS8ig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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