仪表堂堂、结实丰满的壮鹿马利根从楼梯口走了上来。他端着一碗肥皂水,碗上十字交叉,架着一面镜子和一把剃刀。他披一件黄色梳妆袍,没有系腰带,袍子被清晨的微风轻轻托起,在他身后飘着。他把碗捧得高高的,口中念念有词:
——Introibo ad altare Dei.
他站住了,低头望着幽暗的盘旋式楼梯,粗鲁地喊道:
——上来,啃奇!上来吧,你这个怕人的耶稣会修士!
他庄严地跨步向前,登上圆形的炮座,环顾四周,神色凝重地对塔楼、周围的田野和正在苏醒过来的群山作了三次祝福。这时他看见了斯蒂汾·代达勒斯,便朝他弯下身去,迅速地在空中画了几个十字,同时一面摇晃着脑袋,一面在喉咙里发出嘟嘟哝哝的声音。斯蒂汾·代达勒斯瞌睡未醒,心情不大畅快,扶着楼梯口的栏杆,冷冷地望着那张摇头晃脑嘟嘟哝哝为他祈祷的马脸,望着那一头并未剃度的淡黄头发,头发的纹路和色调都和浅色橡木相似。
壮鹿马利根掀起镜子,往碗里窥看了一眼,又麻利地盖好。
——回营!他厉声喝道。
然后他又用布道者的腔调说:
——啊,亲爱的人们,这是地道的基督女:肉体与灵魂,血液与创伤。 请奏缓乐。请闭上眼睛,先生们。稍候。白血球略有问题。全体肃静!
他侧过脸去瞅着天空,吹了一声打招呼的口哨,缓慢而悠长,然后凝神听着回音,露出一口雪白整齐的牙齿,白牙中间这里那里还有一些金点在闪闪放光。金口的人。宁静的晨空中,传来两声尖锐有力的啸鸣回答了他。
——谢谢,老伙计,他兴致勃勃地说。很不赖。关上电门吧,劳驾!
他跳下炮座,一面将梳妆袍的下摆收拢来裹住双腿,一面向观看他的人投去严肃的眼光。阴影中的丰腴脸膛,阴沉沉的鸭蛋形下颚,都使人想起中古时期一位庇护艺术的高级教士。他的嘴边浮起了一片和蔼可亲的笑容。
——绝大的讽刺!他欢快地说。你的姓名荒谬得很,古希腊人!”
他以友好的开玩笑姿态指了指,哈哈笑着转身走向护墙。斯蒂汾·代达勒斯跨上楼顶,困不滋滋地跟在他后面走了几步,在炮座的边沿上坐了下来,同时继续望着他,看他把镜子支在护墙边沿上,把刷子伸进碗里蘸一下,然后把脸颊和脖子都涂上皂沫。
壮鹿马利根的欢快的声音接着又说。
——我的姓名也是荒谬的。玛拉基·马利根,两个扬抑抑格的音步。倒是有一点希腊韵味,是不是?跳跳蹦蹦,高高兴兴,正是壮鹿的意思。 咱们俩得到雅典去。怎么样,要是我能从姑妈那里挤出个二十镑来,你去吗?
他把刷子放下,兴高采烈地大声笑着说:
——去不去呀?这个半生不熟的耶稣会修士!
他住了嘴,仔细地刮起脸来。
——你告诉我,马利根,斯蒂汾安静地说。
——告诉什么,宝贝儿?
——海因斯还要在这个碉楼里住多久?
壮鹿马利根从右肩上露出已经刮干净的那一边脸颊。
——天主呵,他实在讨厌,是吧?他坦率地说。笨重的英国佬。他认为你不是绅士。天主呵,这些该死的英国人,钞票多得撑破口袋,吃的多得撑破肚皮。就因为他是牛津出身。你知道吗,代达勒斯,你倒是真正的牛津风度。他弄不明白你是怎么回事。嘿,我给你取的名字最妙:啃奇,像刀刃。
他小心翼翼地刮着下巴。
——他整夜都在说胡话,闹一只什么黑豹,斯蒂汾说。他的枪套在哪儿?
——可悲的疯子!马利根说。你吓坏了吧?
——我是吓坏了,斯蒂汾加重语气说,他的恐惧情绪又上来了。黑夜在这野外,跟一个素不相识的人在一起,还老说胡话,哼哼唧唧闹什么开枪打黑豹。你跳下水去救过人的命,我可不是英雄好汉。要是他还要在这儿住下去,我走。
壮鹿马利根瞧着剃刀上的肥皂沫皱皱眉头。他跳下来,急急忙忙地在裤子口袋里掏什么。
——讨厌!他粗声粗气地喊叫。
他走到炮座旁边,将手伸进斯蒂汾的上衣口袋里说:
——把你的鼻涕布借咱们使使,擦剃刀。
斯蒂汾听任他掏出一块又脏又皱的手帕,提着一角抖弄了一会儿。壮鹿马利根干净利落地擦好剃刀之后,端详着手帕说:
——诗人的鼻涕布!咱们的爱尔兰诗歌有了一种新的艺术色彩:鼻涕青。几乎可以尝到它的味儿了,是不是?
他又登上护墙去眺望都柏林海湾,淡淡的橡木色头发在轻轻飘动。
——天主呵!他安静地说。阿尔杰 把海洋叫作伟大而又温柔的母亲,可不真是!鼻涕青的大海。使人阴囊紧缩的大海。Epi oinopa ponton. 啊,代达勒斯,那些希腊人呀!我得教教你。他们的作品得读原文才行。Thalatta!Thalatta! 海确是我们伟大而又温柔的母亲。过来看。
斯蒂汾站起身走到护墙边。他倚在墙上俯视水面,看到一艘邮船正驶出国王镇 的港口。
——咱们的强大的母亲!壮鹿马利根说。
他那双有所探索的灰色眼睛,突然从海面上转到斯蒂汾的脸上。
——姑妈认为你母亲是你害死的,他说。所以她不许我和你来往。
——她是有人害死的,斯蒂汾阴沉沉地说。
——见鬼,啃奇,壮鹿马利根说。你母亲临终的时候要求你,你跪下不就得了?我和你一样超脱,可是你想想,你母亲用她的最后一口气求你跪下为她祈祷,你居然拒绝了。你这人有一点儿邪……
他收住话头,在另一边的脸颊上又薄薄地涂上一层皂沫。他微微翘起嘴唇,露出宽大为怀的笑容。
——可是扮相多妙啊!他喃喃自语似的说。啃奇,扮相最妙的假面哑剧演员!
他不作声了,专心一意地刮起脸来,剃刀匀称地移动着。
斯蒂汾弯起一只胳膊支在粗糙的花岗石上,手掌托着前额,目光滞留在自己那件发亮的黑上衣袖子上,盯着已经磨破的袖口。一阵痛苦,一种还不是爱情的痛苦,在折磨着他的心。她,默默无声地,死后曾在他的梦中出现,她那消瘦的躯体上套着宽大的褐色寿衣,散发出一种蜡和檀木混杂的气息;她俯身投来无言的谴责,呼吸中隐隐地传来一股沾湿的灰烬气味。他的目光越过自己的褴褛衣袖望着海,刚才被旁边那个营养充足的嗓音赞为伟大而温柔的母亲的大海。海湾的边缘和海平线相接而形成一个大圆环,环内装着一大盆暗绿色的液体。她的病床旁边有一只白磁小盆;她死前一阵阵地大声哼着呕吐,撕裂了已经腐烂的肝脏,呕出浓浓的绿色胆汁,就是吐在这只盆里。
壮鹿马利根又擦剃刀。
——呵,可怜的小狗子!他口气和善地说,我得给你一件衬衫,几条鼻涕布。那条二手货裤子怎么样?
——挺合身的,斯蒂汾答道。
壮鹿马利根细心地刮着嘴唇底下的凹处。
——绝大的讽刺,他满意地说。应当说是二腿货。天主知道原来是什么生梅毒的色鬼穿过的。我有一条挺漂亮的裤子,细条儿,灰色的。你穿上准帅。我不是开玩笑,啃奇。你穿整齐了真他妈的够好看的。
——谢谢,斯蒂汾说。灰的我不能穿。
——他不能穿,壮鹿马利根对着镜子里自己的脸说。规矩终归是规矩。他自己害死了母亲,可是灰色的裤子却不能穿。
他利索地关上剃刀,用手指上的触须轻轻地抚摸着光滑的皮肤。
斯蒂汾把目光从海面上,移到那张丰腴而有一双灵活的烟青色眼睛的脸膛上。
——昨天晚上和我一起在船舰酒店的那位老兄,壮鹿马利根说,他说你有神麻症。他在颠狂园 ,和康诺利·诺曼在一起。神经失常麻痹症!
他手拿镜子在空中挥舞了半个圆圈,对着现在已经光芒四射普照海面的太阳,闪闪放光地发布了这条新闻。他翘起刮得干干净净的两片嘴唇,露出两排亮晶晶的白牙齿哈哈大笑起来,整个健壮结实的躯体都在颤动。
——看看你自己的尊容吧,他说,你这个吓人的诗人!
斯蒂汾伸头看了看举在面前的镜子,镜面已破,歪歪斜斜有一道裂纹。头发都乍着。这就是他和别人眼中的我。是谁为我选的这张脸?需要清除虫子的小狗子。它也在问我。
——我从女佣人房里偷来的,壮鹿马利根说。她活该。姑妈总是给玛拉基找相貌平常的佣人。免生诱惑。而且她的名字叫做乌尔苏拉 。
他说着又笑起来,同时从斯蒂汾正在自我审视的目光前抽走了镜子。
——凯列班在镜中找不到自己面容时的狂怒,他说。要是王尔德还活着,能看到你这副尊容,那才有意思呢!
斯蒂汾伸直身子,指着镜子辛酸地说:
——这就是爱尔兰艺术的象征。一面仆人用的破镜子。
壮鹿马利根突然伸出胳膊,挽住了斯蒂汾的胳膊绕着碉堡的楼顶走起来,他塞在口袋里的剃刀和镜子发出互相磕碰的声音。
——啃奇,这么逗你是不公平的,是不是?他和善地说。天主知道,你的精神力量比他们谁的都强。
又是一挡。他怕我的艺术的锋刃,正如我怕他的。笔,阴森森的钢。
——仆人用的破镜子!把这话告诉楼下那个牛家伙,敲他一个畿尼 。他的钱多得发臭,还认为你不够绅士的格儿。他老头子是靠卖贾拉普泻药给祖鲁人发的财,要不就是别的什么伤天害理的坑人把戏。天主哪,啃奇,只要你和我联合起来,咱们没准儿还能把这个岛国治一治。给它来一个希腊化 。
克兰利 的胳膊。他的胳膊。
——想一想,你居然不能不向这些猪猡们要施舍!我是惟一知道你的价值的人。你为什么不能更信任我一些呢?我有什么叫你不顺心的地方呢?是海因斯吗?他要是再在这里吵咱们,我就把西摩找来,咱们好好儿地摆布他一顿,比他们捉弄克莱夫·肯索普还厉害些。
在克莱夫·肯索普的房间里,阔少爷们的喊叫声闹成一团。都是白脸儿的 ;个个笑得捂着肚子,互相搂着抱着。啊唷,我可受不了啦!奥布里,你告诉她这消息得婉转些! 我要死了!他身上的衬衫已经被剪成一条一条的拍打着空气,他还跌跌撞撞地绕着桌子又是蹦又是跳,裤子脱落在脚上,毛德琳学院的埃兹手里拿着裁缝的大剪子追在他屁股后面。脸上涂金似的全是桔子酱,神色像是受了惊的小牛犊。我不要脱裤子!你们别对我耍你们的牛疯!
从敞着的窗口扬出去的喊叫声,惊动了庭院里的夜空。一个耳聋的园丁,身上围着围裙,脸上戴着马修·阿诺德的面具 ,在阴暗的草地上推他的修草机,仔细地注视着乱飞的草茎。
我们自己 ……新的异教文化……昂发楼斯 。
——让他住着吧,斯蒂汾说。除了晚间以外,他也没有什么不好。
——那么,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壮鹿马利根不耐烦地说。咳出来吧!我对你是很坦白的。你对我究竟有什么意见呢?
两人站住了,遥望着远处的布莱岬角,兀秃秃地凸起在水面上像一条沉睡的鲸鱼的鼻尖。斯蒂汾轻轻地把胳膊抽了出来。
——你要我告诉你吗?他问。
——要,是什么?壮鹿马利根答道。我想不起来有什么事儿。
他说话时盯着斯蒂汾的脸。一阵微风拂过他的前额,轻轻地拨弄着他的尚未梳整的淡黄头发,在他的眼睛中搧起了焦灼的银色火星。
斯蒂汾从自己说话的声音中感到一种压抑:
——你记得我母亲死后我第一次去你家的情况吗?
壮鹿马利根迅速地皱了一下眉头说:
——什么事儿?什么地方?我记不住事情。我只记得思想和感触。为了什么?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儿,天主呀?
——你在沏茶,斯蒂汾说,你走过楼道去添开水,这时候你母亲陪一个客人从客厅里出来。她问你谁在你房里。
——怎么样?壮鹿马利根说。我说什么来着?我忘了。
——你说,斯蒂汾答道,咳,代达勒斯呗,他妈妈挺了狗腿儿啦。
壮鹿马利根脸上泛起一阵红晕,使他显得更加年轻可亲了。
——我是那么说的吗?他问。其实,又有什么关系呢?
他不安地抖动一下,摆脱了自己的窘迫心情。
——而且,死,不论是你母亲,还是你,还是我自己的死,有什么呢?他问道。你只看见你母亲的死。我在慈母医院和里奇蒙德疯人院,天天看他们挺腿儿,又在解剖室里开膛破肚。本来就是猪狗一般的过程嘛,不折不扣的。根本就是无所谓的事儿。你母亲临终时要求你跪下为她祈祷,你不愿,为什么?那是因为你身上有那种该诅咒的耶稣会脾气,不过是颠倒过来的罢了。对我来说,这一切全是绝大的讽刺,猪狗一般的过程。她的脑叶已经停止运行。她把医生叫作彼得·悌士尔爵士 ,在被子上摘毛茛。迁就着她一点儿,凑合过去也就完了。你对她临终前的最后一个要求拒之不理,可是我没有像花钱雇来的拉路哀特殡仪公司送葬人那么呜呜咽咽,你却又生我的气。荒谬!我很可能说了那样的话,可是我并不是存心侮辱你母亲的亡灵。
他越说气儿越壮了。斯蒂汾捂着那句话在他的心灵上留下的伤口,冷冷地说:
——我并不是考虑你对我母亲的侮辱。
——那你考虑什么呢?壮鹿马利根问。
——对我的侮辱,斯蒂汾答道。
壮鹿马利根一下子把身子转了过去。
——咳,你这个人真叫人没办法!他叹口气说。
他绕着栏杆快步走了过去。斯蒂汾站在原地,眼光越过平静的海面,盯住了远处的岬角。海面和岬角都模糊了。眼睛里的脉搏在跳动,遮住了他的视线,他感到双颊在发烧。
碉楼里传出了一声喊叫:
——马利根,你在上边吗?
——我来啦,壮鹿马利根回答道。
他转身对斯蒂汾说:
——看看大海吧。它管什么侮辱不侮辱?把洛尤拉 扔在一边,啃奇,下去吧。英国佬要吃他的煎肉早餐了。
他下到脑袋齐楼顶处,又站住了转过头来说:
——别成天嘀咕这件事儿了。我这个人不值一提。别再闷闷不乐了。
他的脑袋消失了,但是楼梯口传来了他一步步走下去时大声吟唱的声音:
——别再闷闷不乐,苦忆着
爱的奥秘叫人心酸,
因为弗格斯统率着铜车。
树林的荫影默默无声地在宁静的晨空中游动,从楼梯口移向他正眺望的大海。水面如镜,从岸边一直向外伸展,在轻捷的光脚的踢动下泛着白色。朦胧海洋的白色酥胸。交缠的重音节,成双成对的。一只手在拨弄竖琴,琴弦交错着共发和音。白色波浪般交合的词句,在朦胧的海潮上闪闪放光。
一大片云缓缓移来,渐渐将太阳完全遮住,将海湾投入深绿色的阴影中,一大盆苦水,卧在他的脚下。弗格斯的歌曲:我在家里,压低了深沉悠长的和音独自唱着。她的房门敞着:她要听我的歌声。我内心悚然而又哀伤,默默地走到她的床边。她在她那不成样子的床上哭泣。斯蒂汾,就是为了这一句:爱的奥秘叫人心酸。
如今,在哪里了?
她的秘藏:在她的上了锁的抽屉里,有一些旧羽毛扇子、带流苏的舞会记录卡,上面洒着麝香粉,还有一串廉价的琥珀珠子。她小时挂在家里向阳窗前的一只鸟笼。她看过当年老罗伊斯演出的童话剧《恐怖大王特寇》,和别人一起笑着听他唱:
我正是
最喜欢
摇身一变
无影无踪看不见
幽灵的欢乐,收藏起来了,带着麝香味儿。
别再闷闷不乐,苦忆着。
和她的那些小玩意儿一起,收藏在大自然的记忆中了。往事的情景围攻着他的苦忆的思绪。在她接近圣事的时候,她那杯从厨房的水管下接来的水。一个阴沉的秋晚,壁炉架上,一个挖去果心塞上红糖为她烤着的苹果。她那修长的指甲,因为给孩子们的衬衣掐虱子,被血染成了红色。
在一个梦中,她曾默默无声地来到他的面前,她的消瘦的身子上穿着宽大的寿衣,散发出一种蜡和檀木的气息;她俯身对他说了一些无声的秘密话,她的呼吸中隐隐地带着一股沾湿的灰烬气味。
她那呆滞的目光从死亡中凝视着,要动摇我的灵魂,要使它屈服。就是盯着我一个人。灵前的蜡烛,照出了她的痛苦挣扎。幽灵似的烛光,落在受尽折磨的脸上。她嗓音嘶哑,大声喘息着,发出恐怖的哮吼声,而周围的人都跪下祈祷了。她的目光落在我身上,要把我按下去。Liliata rutilantium te confessorum turma circumdet;iubilantium te virginum chorus excipiat.
食尸鬼!吞噬尸首的怪物!
不,母亲!放了我,让我生活吧。
——啃奇啊,喂!
楼里响起了壮鹿马利根的呼唤声。接着,沿着楼梯上来了,又是一声呼唤。仍在为心灵的呐喊而颤抖的斯蒂汾,听到了身后有温煦的阳光在流动,空气中有友好的说话声音。
——代达勒斯,下来吧,挪挪步子吧。早饭好了。海因斯为昨晚上吵醒咱们的事道歉啦。都妥啰。
——我来了,斯蒂汾转过身来说。
——下来吧,为了耶稣,壮鹿马利根说。为了我,也为了咱们大伙儿。
他的头刚下去又转了回来。
——我把你说的爱尔兰艺术的象征告诉他了。他说非常聪明。你挤他一镑,好吗?我的意思是一个畿尼。
——我今天上午领钱,斯蒂汾说。
——是学校那档子吗?壮鹿马利根说。多少?四镑吧?借给咱们一镑。
——你要的话,斯蒂汾说。
——四个金光闪闪的元首 ,壮鹿马利根兴高采烈地叫起来。咱们可以来它一顿足以吓坏德望最高的德鲁伊德们 的痛饮了。四个全能的元首!
他一面手舞足蹈地踩着石楼梯蹬蹬蹬走下去,一面用伦敦方言怪声怪气地唱起来:
——普天同呀同庆祝,
白酒、啤酒、葡萄酒!
加冕日来
加冕日
普天同呀同庆祝
庆那个加冕日!
和煦的阳光在海面上欢跳。镀镍的刮脸水碗在护墙上闪着反光,被遗忘了。我干吗要把它带下去呢?要么,让它在这儿呆上一天吧,被遗忘的友谊,怎么样?
他走过去,把小碗捧了起来,手上感到了金属的凉意,鼻子里闻到插着刷子的肥皂水发出的粘湿的气味。我在克朗高士捧香炉 ,也是如此。我已成另一人,但又仍是同一人。也是一名仆人,侍候仆人的人。
在楼内阴暗的穹顶起居室里,壮鹿马利根正在壁炉边忙碌,他的仍穿着梳妆袍的身影麻利地来回挪动,黄色的炉火一时被他挡住,一时又亮了出来。两束柔和的日光柱,透过靠近楼顶处的两个枪眼,投射在屋内的石板地上。在两束光柱相会处,空气中悬着一大股子煤烟和锅里冒出来的油烟,在浮动,在打转。
——呛死人了,壮鹿马利根说。海因斯,把那扇门打开,好吗?
斯蒂汾把刮脸水碗放在小柜上。一个坐在吊床上的高个子站起身来,走向门道,把内门拉开了。
——你拿着钥匙吗?那人问。
——代达勒斯拿着,壮鹿马利根说。老爷子呀,可把我给呛死了。
他眼睛仍旧盯着锅,大声地吼道:
——啃奇!
——就插在锁里,斯蒂汾走进去说。
钥匙在锁眼里发出刺耳的摩擦声,转了两次,沉重的大门打开了,放进了舒心的阳光和明亮的空气。海因斯站在门口向外眺望,斯蒂汾把自己的立着的旅行包拖到桌子边,坐下等候。壮鹿马利根把煎好的东西抛进旁边的盘子里,然后端着盘子和一把大茶壶走到桌子边,往桌上一蹾,如释重负似的叹了一口气。
——我都要融化了,他说,活像一枝快那个的蜡烛……可别说了!这事儿一个字也不能提了!啃奇,醒醒吧!面包,黄油,蜂蜜。海因斯,进来吧。吃的弄好啦。主呵,请您保佑我们和您的这些恩赐吧。糖在哪儿?啊呀,爷儿啊,没有牛奶。
斯蒂汾从小柜里取来了面包、蜂蜜罐和黄油盒。壮鹿马利根一肚子别扭地坐了下来。
——这算是哪一档子事儿呀?他说。我叫她过了八点来的。
——咱们可以喝不加牛奶的,斯蒂汾说,他渴了。小柜里有个柠檬。
——咳,你和你那一套巴黎风尚都见鬼去吧!壮鹿马利根说。我要沙湾 牛奶。
海因斯从门道里走进来,安静地说:
——那女人提着牛奶上来了。
——天主保佑你!壮鹿马利根从椅子上跳起来大声说。坐下,茶壶在这儿,斟茶吧。糖在袋子里。就这样,我没法对付这些倒霉的鸡蛋。
他把盘子里的煎肉胡乱切开,分摊在三个碟子上说:
——In nomine Patris et Filii et Spiritus Sancti.
海因斯坐下斟茶。
——我给你们一人放两块,他说。可是我说,马利根,你沏的茶可够浓的,是吧?
壮鹿马利根一边把面包切成大厚片,一边学着老太太哄孩子的口气说:
——我沏茶水就真沏茶水呀,格罗根老大娘是那么说的啰。我撒小水就真撒小水。
——老天爷,这是茶水没错,海因斯说。
壮鹿马利根继续切着面包学老太太:
——卡希尔太太呀,我就是这个主意,她这么说。卡希尔太太答腔了:您哪,看天主的份儿上,您可千万别把两种水都沏在一个壶儿里啦!
他用刀尖挑着,给两个同伴各送了一块厚面包。
——海因斯,他十分认真地说,这就是你可以收进你集子里去的民俗了。邓德拉姆的民俗和鱼神 ,五行文字,十页注释。命运女神姐妹印于大风年。
他转过脸,扬起了眉毛,露出疑惑不定的神气,用一种细细的嗓音向斯蒂汾:
——你记得吗,大兄弟,格罗根老大娘的茶壶和尿壶是在哪部经书里提到的,是凯尔特轶事,还是吠陀奥义书?
——恐怕都不是吧,斯蒂汾严肃地说。
——真的吗?壮鹿马利根也用同样严肃的口气说。请问,你的根据何在?
——按我的想法,斯蒂汾边吃边说,这事不在凯尔特轶事之内,也不在凯尔特轶事之外。格罗根老大娘,恐怕是玛丽·安 的本家吧。
壮鹿马利根喜笑颜开。
——妙!他愉快地眨着眼睛,露出雪白的牙齿,做出娇里娇气的声音说。你真是那么认为吗?实在是妙!
然后他突然脸色一沉,一边又使劲切面包,一边粗鲁地用嘶哑刺耳的声音吼叫起来:
——老玛丽·安儿呀
她才不理那碴儿呀,
她一把撩起那个衬裙儿呀……
他往嘴里塞了一大块煎肉,一面嚼着一面还在哼。
门道暗了一下,进来了一个人。
——牛奶,您哪!
——进来吧,您哪,马利根说。啃奇,拿奶壶。
进来的是一个老妇人,走到斯蒂汾身边才站住。
——今儿早上天儿多美呵,您哪,她说。荣耀归天主。
——归谁?马利根瞅了她一眼说。嗳,敢情是。
斯蒂汾转过身去,从小柜里取出奶壶。
——这岛上的人,马利根漫不经心地对海因斯说,总喜欢把那位包皮收集家 提在嘴上。
——要多少,您哪?老妇问。
——一夸脱 ,斯蒂汾说。
他看着她把奶灌进量杯,然后又从量杯倒入奶壶,浓浓的纯白的奶,不是她的。衰老干瘪的乳房。她又量了一杯,最后还添上一点饶头。神秘的老人,来自朝阳的世界,也许是一位使者。她一面灌奶,一面夸奶好。黎明时分,葱绿的牧场,她蹲在性情温和的母牛旁边,一个坐大蘑菇的女巫 。她的布满皱纹的手指敏捷地挤着,母牛奶头一注一注地喷着奶。它们围着她哞哞地叫,它们熟悉她,这些闪着露珠丝光的牲口。牛中魁首,穷老太婆,都是她自古以来的名称 。模样卑贱的神仙,一个四处奔波的老妪,侍候着征服她的人和寻欢作乐出卖她的人,他们都占有她而又随意背弃她,这个来自神秘的清晨的使者。是来侍候人还是来谴责人,他说不清,但他也不屑于求她的恩惠。
——真好,您哪,壮鹿马利根边说边往各人杯里斟牛奶。
——尝一尝吧,您哪,她说。
他听她的话喝了一口。
——我们吃的东西要是都这么好,他略微提高一些声音对她说,咱们这国家就不会这么到处都是烂牙齿、烂肚肠了。住的是泥沼,吃的是劣等食物,街道上铺满了尘土、马粪、结核病人吐的痰。
——先生,您是学医的大学生吧?老妇人问。
——是的,您哪,壮鹿马利根答道。
——您瞧瞧,她说。
斯蒂汾以轻蔑的心情,默默地听着。老太婆俯首敬重的是大声对她说话的人,给她正骨的人,给她医药的人;对我是看不上眼的。她也敬重将来听她忏悔、给她涂油准备入土的人,涂全身而不涂妇女下身不洁部位 ,用男人身上的肉而不按天主形象制成的,蛇的引诱对象 。她也俯首听着现在和她大声说话的人,那说话声使她闭上了嘴,睁着迷惑不解的眼睛。
——您懂得他说的话吗?斯蒂汾问她。
——先生,您讲的是法国话吗?老妇人对海因斯说。
海因斯又对她说了一段更长的话,说得蛮有把握的。
——是爱尔兰语,壮鹿马利根说。您有点盖尔血统吗?
——我就觉得是爱尔兰语,她说,听声音有点像。您是从西部来的吗,先生?
——我是英国人,海因斯回答。
——他是英国人,壮鹿马利根说,他认为我们在爱尔兰就应该说爱尔兰语。
——敢情是应该,老妇人说。我自己都不会说,可不好意思啰。听人家懂行的人说,这是一种呱呱叫的语言呢。
——岂止是呱呱叫,壮鹿马利根说。完全是妙不可言。啃奇,给咱们再斟点茶吧。您呐,也来一杯吧?
——不啦,谢谢您,先生,老妇人说着,将牛奶桶的提把套在手腕子上,准备走了。
海因斯对她说:
——您带着账单吗?马利根,咱们最好把她的账付了吧,是不是?
斯蒂汾又把三个茶杯斟满了。
——账单吗?先生?她站住了说。这个嘛,是七个早晨一品脱两便士的是七个二嘞一先令零两便士再加这三个早晨一夸脱四便士的是三夸脱是一先令 。这就得一先令加一先令二嘞两先令二,您哪。
壮鹿马利根叹一口气,先将一块两面都涂着厚厚的黄油的带皮面包塞进嘴里,然后伸出两条腿,在裤子口袋里摸索起来。
——该付就付,痛痛快快的,海因斯笑着对他说。
斯蒂汾又斟满了一杯,一点点茶加上浓浓的牛奶,只泛出了淡淡的茶色。壮鹿马利根掏出一枚两先令的银币,用手指翻弄着叫喊起来:
——奇迹!
他把银币放在桌面上推给老妇人,同时口中说着:
——莫再向我要什么了,我的人儿,
我能给的都已经给了你。
斯蒂汾把银币放在她的不甚痛快的手中。
——我们欠着两便士,他说。
——不忙,您哪,她说着收下了银币。不忙。早安,您哪。
她屈膝行礼后出去了,背后跟随着壮鹿马利根的温柔的吟诵声:
——我心上的心儿呵,哪怕还有一星星,
那一星星也会献在你的脚前。
他转向斯蒂汾说:
——说真格儿的,代达勒斯,我可精光了。快到你那档子学校去,给咱们弄点儿钱来吧。今儿个诗人们可得来他个酒醉饭饱了。爱尔兰指望着今天,人人都要各尽其责。
——这倒提醒了我,海因斯站起身说。我今天得去你们的国立图书馆。
——先游泳,壮鹿马利根说。
他转向斯蒂汾,和蔼可亲地问:
——今天是你每月一洗的日期吗,啃奇?
然后他对海因斯说:
——这位不卫生的诗人拿定主意,每个月只洗一次。
——整个爱尔兰都受着海湾潮流的刷洗,斯蒂汾一边说,一边将蜂蜜注在一片面包上。
海因斯这时在屋角里,正把一条领巾松松地系在他那网球衫的敞口领子周围。他说:
——我打算收集你的言论,如果你允许的话。
对我说话呢。他们洗了又洗,擦了又擦。良心的谴责。内疚。可是这儿还有一点血迹。
——仆人的破镜子是爱尔兰艺术的象征,这话就有意思得很。
壮鹿马利根在桌下踢踢斯蒂汾的脚,用热心的口气说:
——你等着听他谈的哈姆雷特吧,海因斯。
——是呀,我是要听的,海因斯仍是在对斯蒂汾说话。刚才那个可怜的老婆子进来的时候,我正想这事儿呢。
——我的言论能卖钱吗?斯蒂汾问。
海因斯哈哈一笑,从吊床钩子上取下了自己的灰色软帽,说:
——我可不知道,说实在的。
他缓步走出门去了。壮鹿马利根弯过身凑近斯蒂汾,粗声粗气地说:
——你这个笨蛋!你干吗说那话?
——怎么?斯蒂汾说。问题是要弄钱。从哪儿弄?是从卖牛奶的老太婆那儿,还是从他这儿。是瞎碰,我看。
——我帮你把他打足了气,马利根说,可是你倒来了一副讨厌的怪样儿,你那一套耶稣会的冷讽热嘲,倒霉泄气!
——我看是希望渺茫,斯蒂汾说。她和他,哪一边都指不上。
壮鹿马利根发出一声悲剧式的叹息,伸手搭着斯蒂汾的胳臂。
——指我这边吧,啃奇,他说。
突然,他又口气一变说:
——大实话对你说吧,我觉得你的看法是对的。他们别的还有什么?管屁用!你为什么不能像我这样耍着他们呢?让他们全都见鬼去吧。咱们出去吧,这档子。
他站起身,严肃地解开腰带,脱掉梳妆袍,听天由命似的说:
——马利根的衣服剥掉了。
他把口袋里的东西都掏在桌子上。
——你的鼻涕布在这儿呐,他说。
他装上硬领,系上不老实的领带,不断地说着它们,骂着它们,又对他那条垂在外边的表链嘟哝两句,他双手伸进自己的衣箱里头乱翻了一阵,口里叫唤着干净手帕。天主啊,是什么角色就得有什么打扮。我要戴紫褐色的手套,穿绿色的靴子。矛盾。我自相矛盾吗?很好,那我就自相矛盾呗 。墨丘利式的玛拉基 从他的说话的手上,飞出了一块软疲疲的黑东西。
——你的拉丁区 帽子在这儿呐,他说。
斯蒂汾拣起来,戴上了。海因斯从门口喊着他们:
——你们两位,走吗?
——我好了,壮鹿马利根答应着向门口走去。走吧,啃奇。你把我们剩下的都吃完了吧,大概。
他又显出一副听天由命的神气,一面姿态庄重地向外走,一面用深沉的、几乎是凄凉的声音说:
——他往前走,就遇见了巴特利。
斯蒂汾把倚在一边的白蜡手杖取在手中,跟在他们后面走出了门。他们两人下梯子,他就拉上笨重的铁门,上了锁,把巨大的钥匙放进里面的口袋。
壮鹿马利根下完梯子后问道:
——你带上钥匙了吗?
——我拿着呢,斯蒂汾说着走到了他们前面。
他在前面走,听到壮鹿马利根在后面用大浴巾抽那些蹿得最高的羊齿或是草茎。
——下去,您哪!好大的胆子,您哪!
海因斯问道:
——你们住这碉楼,付房租吗?
——十二镑,壮鹿马利根说。
——付给军事国务大臣,斯蒂汾转回头补充说。
他们站住了一忽儿,海因斯对碉楼端详一阵之后说:
——冬天够荒凉的,我看是。你们是把它叫做马泰楼 吗?
——是比利·皮特 叫修的,壮鹿马利根说。那时海上有法国人。不过我们这一座是昂发楼斯。
——你对哈姆雷特有什么看法?海因斯问斯蒂汾。
——不行,不行,壮鹿马利根发出了痛苦的喊叫声。我现在可接受不了托马斯·阿奎那 ,接受不了他造出来立论的五十五条理由。等我肚子里有了几品脱再说吧。
他转向斯蒂汾,一面把自己身上那件浅黄色坎肩的两个尖端拉整齐,一面说:
——啃奇,你至少得要三品脱才能对付,是不是?
——反正已经等了那么久,斯蒂汾无精打采地说,再等一等也无所谓。
——你激起了我的好奇心,海因斯和蔼地说。是一种表面自相矛盾的论点吗?
——才不呢!壮鹿马利根说。我们早就不希罕王尔德和那些表面矛盾的论点了。其实很简单。他用代数证明,哈姆雷特的孙子是莎士比亚的祖父,他自己又是他亲生父亲的鬼魂。
——什么?海因斯说着向斯蒂汾伸出了一个指头。他自己?
壮鹿马利根把浴巾绕过脖根,像牧师的圣带似的挂在胸前,纵声大笑起来。他俯身凑近斯蒂汾的耳朵说:
——唷,啃奇老爹的幽灵!杰菲特寻父!
——我们在早上总是困倦的,斯蒂汾对海因斯说。而且说起来话头也不短。
壮鹿马利根又往前走,同时扬起了双手。
——只有神圣的品脱,才能打开代达勒斯的话匣子,他说。
——我的意思是,海因斯一面和斯蒂汾跟在后面走,一面向他解释,这个碉楼和这一带的这些悬崖,不知怎么的使我想到了埃尔西诺。临空探出在海面上的那个山崖 ,是不是?
壮鹿马利根突然回头望了斯蒂汾一眼,但是没有说话。在这明亮而沉默的一瞬间,斯蒂汾看到了自己的形象,穿一身灰尘仆仆的廉价丧服,夹在两个服装鲜艳的人之间。
——那个故事奇妙得很,海因斯说着,又使他们停下了脚步。
淡蓝色的眼睛,像刚被风冲洗干净的海面,还更淡些,眼神坚定而谨慎。他,海洋的统治者,向南眺望着海湾。海面空荡荡的,明亮的天边只有邮轮的一缕轻烟隐约可辨,还有一只孤帆在马格林海涂附近顶风转向航行。
——我在什么地方看到过一种从神学角度解释的说法,他若有所思地说。圣父圣子概念。圣子力求与圣父协调一致。
壮鹿马利根立刻摆出了一副活跃欢笑的面容。他高兴地张开形状周正的嘴巴,露出一种疯狂欢乐的表情,他眼中的精明通达的神色已经突然收敛一空,不断地望着他们眨眼。他左右晃动着洋娃娃脑袋,把他那顶巴拿马草帽的帽檐晃得不断地颤动,开始用一种心满意足、傻里傻气的平静声音吟诵起来:
——我这个小伙子最蹊跷,
我妈是犹太人,我爸是只鸟 。
我和那老木匠 不是一路,
所以到髑髅岗 传我的门徒。
他念到这里,竖起了食指表示告诫。
——谁要是认为我不是真神,
我变的葡萄酒就没有他的份,
只有等那酒再次化成水,
还得要小心它没有变小水。
他迅速地拉一下斯蒂汾的手杖作为告别,一直向悬崖凸出处跑去,两只手还像鱼鳍或翅膀那样在两侧扑打着,仿佛准备腾空而起似的。同时他还在念:
——再见吧,再见!你们要记确凿,
让人人都知道我死而又复活。
我天生有能耐——自然能飞天,
橄榄山 上风正美——再见吧再见!
他在他们前头跳跳蹦蹦,拍打着翅膀似的双手,轻捷地往山下的四十步潭 奔去。他的墨丘利帽子在劲风中不断地抖动,风中还传来他的短促欢快的鸟叫声。
海因斯听着,发出了一种有所戒备的笑声。他和斯蒂汾并排走着说:
——咱们不该笑吧,我看是。他该算是亵渎神明了。我自己倒是不信教的,这么说吧。不过他是一种快活的情调,这就显得没有什么恶意了,是不是?他这首叫什么题目?是《木匠约瑟夫》吗?
——耶稣逗乐之歌,斯蒂汾回答说。
——唷,海因斯说,你过去听过吗?
——每日三次,饭后,斯蒂汾不动声色地说。
——你不信教吧,是不是?海因斯问。我指的是狭义的信教。从无到有的创造,奇迹,以及具有实体的上帝。
——照我看来,信教无所谓广义、狭义,斯蒂汾说。
海因斯站住了,掏出一个光溜溜的银盒子,盒上镶着一颗亮晶晶的绿宝石。他用拇指揿开盒子让烟。
——谢谢你,斯蒂汾说着取了一支。
海因斯自己也取了一支,拍的一声关上盒子,放回侧边的口袋,又从坎肩口袋里取出一个镀镍的打火盒子,也揿开了,自己先点着烟,然后两手拢成一个罩子,把冒着火苗的火绒捧给斯蒂汾。
——不错,当然,他说着,两人又接着往前走。信就信,不信就不信,是不是?以我个人来说,要我相信一个有实体的上帝,我接受不了。我看,你也不同意吧?
——你在我身上看到的,斯蒂汾说时心绪是阴沉不快的,是一种可怕的离经叛道思想。
他继续往前走着等对方说话。他的白蜡手杖曳在身旁,杖端的包头轻轻地在路面摩擦,跟着他的脚后跟发出丝丝的声音。是我的跟班,跟在我身后叫唤:斯蒂乙乙乙乙乙乙汾!弯弯曲曲的一条线,沿着小路。他们今天晚上摸黑回来,就会踩着它了。他想要钥匙。钥匙是我的。我付的房租。现在我吃他的咸面包。把钥匙也给他吧。一切。他会开口要的。他的眼神已经说了。
——不管怎么说,海因斯开始说话了……
斯蒂汾转过脸去,看到那冷冷地打量他的眼光倒不是完全没有善意的。
——不管怎么说,我认为你是有能力摆脱思想束缚的。你是你自己的主宰,我觉得。
——我是一仆二主,斯蒂汾说。一个英国的,一个意大利的。
——意大利的?海因斯说。
一个疯狂的女王,衰老而不肯松手。对我下跪。
——还有第三个,斯蒂汾说,他要我干各种杂活。
——意大利的?海因斯又说。你指什么?
——一个是大英帝国,斯蒂汾答道。他的脸上泛起了红晕。一个是神圣罗马普世纯正教会。
海因斯摸着下唇弄掉了一些烟丝,才又开口。
——我很理解这一点,他镇静地说。一个爱尔兰人,就难免有这种想法,我敢说。我们英国人感到我们对你们不大公平。看来这要怪历史。
那些威风凛凛的名称,在斯蒂汾的记忆中响起了胜利的铜钟:et unam sanctam catholicam et apostolicam ecclesiam: 仪式和教义都缓缓地发展变化,正如他自己那半生不熟的思想,一种星辰演变过程。在为马尔塞鲁斯教皇谱写的弥撒中 ,象征十二使徒的各种嗓音融合为一,高唱赞许的歌声;在这歌声背后,在勇于战斗的教会中,时刻警惕着的天使将异端头子们解除武装轰走。一大帮子散布邪说的,都歪戴着主教冠冕逃走了:佛提乌 和那一伙冷嘲热讽的人,其中包括马利根,还有毕生反对圣子与圣父同体的阿里乌 ,还有否认基督肉身的瓦伦廷 ,还有那个在非洲提出了微妙邪说的撒伯里乌斯 ,他认为圣父本身就是自己的儿子。正是马利根刚才对这个外来人说的嘲笑话。无聊的嘲笑。织风的人,肯定都只能获得空气。在冲突中,米迦勒 的大队天使永远手执长矛盾牌保卫教会;那些敢于对抗的人只能被吓倒,被解除武装,一败涂地。
听着,听着!经久不息的掌声。Zut!Nom de Dieu!
——当然,我是一个英国人,海因斯的声音在说,我的感觉是英国人的感觉。我也不愿意看到我的国家落入德国犹太人的手中。 那恐怕是我们的一个民族问题,在目前。
悬崖边缘站着两个人,在眺望着,一个是生意人,一个是弄船的。
——在往阉牛港的方向开呢。
弄船的以不无蔑视的态度向海湾北部点了点头。
——那外边就是五英寻 ,他说。一点来钟涨潮的时候,就会在那边漂上来了。到今天已经九天了。
淹死的人。在空旷的海湾里,一只帆船在曲曲折折地航行,在等待水面上浮起一团胖膨臌的东西,翻过来是一张肿胀的脸,阳光下一片蓝白色。我来了。
他们沿着弯弯曲曲的小路下到了水湾边。壮鹿马利根站在一块大石头上。他已经脱掉外衣,领带没有用夹子,不断地飘到肩头上拍打着。在离他不远的水面上,有一个青年扶着岩石尖端,在深邃如胶冻的海水中,慢慢地浮动着两条青蛙似的绿腿。
——你弟弟跟你在一起吗,玛拉基?
——在西米斯呢。在班农家。
——还在那儿吗?我收到了班农的一张明信片。他说他在那儿遇上了一个甜妞儿。他把她叫作照相女郎。
——是快照吧,啊?一拍即得。
壮鹿马利根坐下解靴带。在离岩石尖端不远的水面上,冒出了一个上了年纪的人,脸膛红通通的,吐着水。他爬上岩石,头顶和周围的一圈花白头发上都是亮晶晶的水,胸膛和肚皮上更是一道道地流着,腰间围着的黑布贴在身上,也还有一注注的水冒出来。
壮鹿马利根挪开一点让他爬上岸,同时给海因斯和斯蒂汾使了一个眼色,伸出拇指,虔诚地在前额、嘴唇和胸前画了三个十字。
——西摩回城了,那青年又扶着岩石尖端说。放弃医药,要干陆军了。
——啊,见天主去吧!壮鹿马利根说。
——下星期就要去熬了。你认识卡莱尔家那个红头发姑娘吧,叫莉莉的?
——认识。
——昨天晚上和他在栈桥上难舍难分的。她老爹钱多得发臭。
——她有事儿了吗?
——那最好问西摩。
——西摩是个血淋淋的军官了!壮鹿马利根说。
他一面脱裤子,一面自己点点头。站起来之后,他又引用俗话说:
——红头发的女人像山羊,会顶!
他有所警觉似的打住了,伸手到随风拍打的衬衫下面摸了摸自己的肋部。
——我的第十二根肋骨没有了,他喊道。我是Uebermensch. 没牙的啃奇和我,两个超人。
他扭动身子脱掉衬衫,扔到后边他堆衣服的地方。
——你在这儿下吗,玛拉基?
——对。腾出点儿地方,让人也在床上躺下吧。
青年在水中一推岩石漂了出去,随后伸展胳膊,干净、利索的两下子就游到了小湾中央。海因斯在一块石头上坐下抽烟。
——你不下?壮鹿马利根问。
——呆一会儿,海因斯说。刚吃下早饭不行。
斯蒂汾转过身去。
——我走了,马利根,他说。
——把钥匙给咱们吧,啃奇,壮鹿马利根说。压一压我的内衣。
斯蒂汾把钥匙交给他。壮鹿马利根把它横在他那一堆衣服上面。
——还要两个便士,他说,好喝它一品脱。扔在那儿。
斯蒂汾在那一堆软东西上扔了两个便士。穿衣,脱衣。壮鹿马利根站直了,双手合在胸前,庄严地说:
——偷窃穷人的钱,等于借钱给主 。琐罗亚斯德如是说。
他的结实丰满的身体插进了水里。
——我们回头和你会面,海因斯说。
这时斯蒂汾已经在上坡,海因斯转身看着他露出了笑容,他是在笑野性未驯的爱尔兰人。
牛角,马蹄,英国佬的微笑。
——船舰酒店,壮鹿马利根大声叫喊着。十二点半。
——好,斯蒂汾说。
他沿着弯弯的小路走上山坡。
Liliata rutilantium.
Turma circumdet.
Iubilantium te virginum.
岩壁的一个龛儿里是牧师的花白光轮,他规规矩矩地在那里面穿衣服。今天晚上我不在这里睡了。回家也不行。
海面上传来了一声喊他的呼唤,音质优美,拖得长长的。他正拐弯,招了招手。又一声呼唤。一个光溜溜的棕色脑袋,海豹的,浮现在远处的水面,圆冬冬的。
篡夺者。
——你说,科克兰,什么城市请他?
——塔林敦 ,老师。
——很好。后来呢?
——有一个战役,老师。
——很好。在什么地方?
孩子的茫茫然的脸转过去问白茫茫的窗户。
是记忆的女儿们编造的寓言 。然而,即使不和记忆编造的寓言一样,也还是有一定的事实的。那么,是一句不耐烦的话了,是布莱克那过分的翅膀 的一阵扑击。我听到整个空间的毁灭,玻璃稀里哗啦地砸碎,砖瓦纷纷倒塌,而时间则成了惨淡无光的最后一道火焰。那样的话,我们还剩下什么呢?
——我忘了地点,老师。公元前二七九年。
——阿斯库伦 ,斯蒂汾说着,朝血污斑驳的书上的名字和年代瞥了一眼。
——是的,老师。他还说:再打这么一个胜仗,我们也就完了。
这话人们记住了。头脑处于一种迟钝的轻松状态。陈尸遍野的平原,将军站在小山头上,手扶长矛,向部属讲话。任何将军对任何部属。他们都洗耳恭听。
——你,阿姆斯特朗,斯蒂汾说。皮洛士到头来怎么样?
——皮洛士到头吗,老师?
——我知道,老师。问我吧,老师,科明说。
——等一下。你说,阿姆斯特朗。你知道皮洛士是怎么一回事吗?
阿姆斯特朗的书包里整整齐齐地放着一袋无花果冻夹心蛋糕。他不时把蛋糕放在掌心里搓成小卷儿,悄悄地塞进嘴里。嘴唇上还沾着蛋糕屑呢。他的呼吸中带有甜丝丝的儿童气息。富裕家庭,大儿子当上了海军,一家人都很得意。道尔盖 的维柯路。
——皮洛士吗,老师?皮洛士就是栈桥 。
哄堂大笑。并不欢乐的尖声怪笑。阿姆斯特朗环顾同学,露出一个傻笑的侧影。呆一会儿,他们体会到我管教不严,想到他们的爸爸缴的学费,笑声还会更大些。
——现在你说说,斯蒂汾用书捅一下孩子的肩膀说,栈桥是什么?
——栈桥啊,老师,阿姆斯特朗说,是伸到水里的东西。一种桥呗。国王镇栈桥 ,老师。
又有几个人笑了:不欢乐,但有含意。后排有两个人在交头接耳。是的。他们是知道的:从没有学习过,可也从来不是外行。全都如此。他怀着妒羡的心情注视着一张张脸庞:伊迪丝、爱瑟尔、格蒂、莉莉 。同一类型的人:呼吸中也带着红茶和果酱的甜香味,手臂上的镯子在挣扎中发出吃吃的笑声。
——国王镇栈桥吗,斯蒂汾说。是的,一座失望的桥梁。
这话使他们凝视的目光中露出了困惑的神色。
——怎么呢,老师?科明问,桥不是架在河上的吗?
可以收进海恩斯的小册子里去。这里可没有人听。今天晚上放怀痛饮、神聊,妙语如剑,可以刺透他罩在思想外面的锃亮的甲胄。那又怎么样呢?无非是一个在主子的宫廷上逗人发笑的小丑,受了宽容也遭到鄙视,在宽宏大量的主子跟前赢得一声夸奖而已。为什么他们都愿意扮演这样一个角色呢?不完全是为了那和蔼的抚摩。对于他们也是一样,历史成了老生常谈,他们的国土成了当铺。
假定皮洛士没有倒在阿尔戈斯老妪手下 ,或是裘力斯·凯撒没有被人刺死 呢?事实是无法按主观愿望抹掉的。时间已经给它们打上烙印,它们已经被拴住了,占据着被它们排挤出去的那些无穷无尽的可能性的地盘 。但是,那些可能性既然从未实现,还说得上可能吗?还是只有成为事实的才是可能的呢?织风的人,织吧。
——给我们讲一个故事吧,老师。
——讲吧,老师。讲个鬼故事。
——这该从什么地方开始?斯蒂汾打开另一本书问。
——别再哭泣,科明说。
——那么你朗诵,塔尔博特。
——故事呢,老师?
——呆会儿,斯蒂汾说。朗诵吧,塔尔博特。
一个肤色黝黑的学生打开书,敏捷地把书支在自己的书包盖底下。他一榾柮一榾柮地朗诵起来,眼睛偶尔瞅一瞅书本。
——别再哭泣,悲伤的牧羊人,别再哭泣,
你们哀悼的莱西达斯并没有死去,
尽管他已经沉到了水面底下……
那么,一定是一种运动了,可能性因为有可能而成为现实 。在急促而含糊的朗诵声中,亚里士多德的论断形成了,飘出教室,飘进圣日内维也符图书馆 内的勤奋、肃静的空气中。他曾经一夜又一夜地躲在这里读书,这里不受巴黎的罪恶的侵袭。在紧挨着他的座位上,有一个文弱的暹逻人 在钻研一本战略手册。为我周围的头脑提供了并继续提供着养料:头顶上是一些用小铁栅围起来的放电灯,伸出微微扑动着的触须;而在我头脑中的暗处,却是一条底层世界的懒虫,它不愿动弹,怕亮光,慢慢地挪动着龙一般的带鳞的躯体 。思想是关于思想的思想 。宁静的明亮。灵魂的某种意义说来就是全部存在:灵魂是形态的形态 。突如其来的、巨大的、白炽的宁静:形态的形态。
塔尔博特一遍又一遍地背诵着:
——凭借履波如夷的他 的亲切法力
凭借履波如夷的他……
——翻过去吧,斯蒂汾静静地说。我看不到什么了。
——您说什么,老师?塔尔博特向前倾着上身,单纯地问。
他的手翻过一页书。他想起来了,于是又坐直身子继续朗诵。履波如夷的他。他的影子也投射到这里,笼罩在这些怯懦的心灵上,在嘲笑者的心灵上和嘴唇上,在我的心灵上和嘴唇上。笼罩在把一枚纳贡的银币拿给他的那些人的热切面容上。将属于凯撒的交给凯撒,将属于上帝的交给上帝 。一道从深色的眼睛中射出来的长久的目光,一句谜语般的句子,供教会的纺织机织了又织。可不是吗。
猜一猜,猜一猜,朗的罗,
我爸爸给我种子让我播 。
塔尔博特把书合上,滑进书包。
——都朗诵完了吗?斯蒂汾问。
——完了,老师。十点钟打曲棍球,老师。
——半天儿,老师。是星期四哪。
——谁会猜谜语?斯蒂汾问。
孩子们收书的收书,装笔的装笔,铅笔嗒嗒作响,纸张窸窸窣窣。他们一边绑着、扣着书包,一边挤成一团,兴高采烈、七嘴八舌地说:
——老师,猜谜语吗?老师,我猜!
——我猜,我猜,老师。
——来个难的,老师。
——这个谜语是这样的,斯蒂汾说:
公鸡打鸣儿
天空透蓝色儿
天上有钟儿
敲响了十一点儿
可怜的灵魂儿
该归天儿了。
——是什么?
——老师,怎么说的来着?
——再说一遍,老师。我们没听清。
谜语重说了一遍,孩子们的眼睛睁得更大了。沉默了一会儿之后,科克兰说:
——老师,是什么?我们猜不着。
斯蒂汾回答的时候,嗓子里有些发痒:
——是狐狸在冬青树下埋葬自己的奶奶 。
他站起身来,发出一阵神经质的大笑,而孩子们的回音是一片扫兴的嚷嚷声。
门外有人用棍子敲门,同时在走廊里喊:
——曲棍球!
孩子们立即散开,纷纷穿过桌椅,有侧着身子挤过去的,有从上边跳过去的。很快人都走光了,从贮藏室传来棍棒的撞击声、乱哄哄的脚步声和说话声。
只有萨金特没有走,他捧着一本打开的练习本,慢慢地走上前来。乱成一团的头发,瘦骨嶙峋的脖子,都标志着他的迟钝;模糊的镜片后面是两只无神的眼睛,仰望着,乞求着。他的脸灰暗而无血色,面颊上有一块新抹上去的墨水,枣子形,还湿漉漉的呢,像蜗牛的窝儿似的。
他捧上练习本。页头上标着算术二字,字下面是斜斜的数目字,最底下是一个曲里拐弯的签名,带圈的笔划都是实心的;另外还有一团墨水渍。西里尔·萨金特:名字加图记。
——老师,戴汐先生叫我全部再抄一遍,他说,还要交给您看。
斯蒂汾摸着练习本的边。徒劳无功。
——你现在会做了吗?他问。
——十一题到十五题,萨金特回答说。戴汐先生叫我照着黑板上抄的,老师。
——你自己会做吗?斯蒂汾问。
——不会,老师。
又丑,又没出息:细脖子,乱头发,一抹墨水,蜗牛的窝儿。然而也曾经有人爱过他,在怀里抱过他,在心中疼过他。要不是有她,他早就被你争我夺的社会踩在脚下,变成一摊稀烂的蜗牛泥了。她疼爱从自己身上流到他身上去的孱弱稀薄的血液。那么那是真实的了?生活中惟一靠得住的东西 ?他母亲平卧的身子上,跨着圣情高涨的烈性子的高隆班 。她已经不复存在:一根在火中烧化了的小树枝,只留下颤巍巍的残骸,檀木和沾湿了的灰烬的气味。她保护了他,使他免受践踏,自己却还没有怎么生活就与世长辞了。一个可怜的灵魂升了天:而在闪烁不已的繁星底下,在一块荒地上,一只皮毛中带着劫掠者的红色腥臭的狐狸,眼中放射出残忍的凶光,用爪子刨着地,听着,刨起了泥土,刨了又听,听了又刨。
斯蒂汾坐在孩子旁边解题。他用代数证明莎士比亚的阴魂是哈姆雷特的祖父。萨金特歪戴着眼镜,斜眼瞅着他。贮藏室里有球棍的磕碰声,球场上传来了发闷的击球声和喊叫声。
练习本页面上的代数符号在演出一场字母的哑剧,它们头上戴着平方形、立方形的古怪帽子,来回地跳着庄严的摩利斯舞 。拉手,交换位置,相对鞠躬。就是这样:摩尔人的幻想的产物。阿威罗伊、摩西·迈蒙尼德 也都已经不在人间,这些在容貌举止上都是深沉的人,用他们的嘲弄的明镜对准世界,照出了它那隐蔽的灵魂。这是一种在明亮之中放光而又不为明亮所理解的深沉 。
——现在懂了吗?第二道自己会做了吧?
——会了,老师。
萨金特用长大而颤巍巍的笔划抄录着数字。他一面不断地期待着老师开口指点,一面忠实地临摹那些多变的符号,他那灰暗的皮肤下隐隐地闪烁着羞愧的色调。Amor matris:主生格和宾生格 。她用自己的孱弱的血液和清淡发酸的奶汁喂养了他,并且把他的襁褓布藏在人们看不见的地方。
有些像他,我这个人;也是这么瘦削的肩膀,也是这么叫人看不上眼。在我旁边弯着腰的就是我的童年。太遥远了,想用手摸一下或是轻轻碰一下都够不着了。我的是远了,而他的呢,像我们的眼睛一样深奥莫测。我们两人心灵深处的黑殿里,都盘踞着沉默不语、纹丝不动的秘密,这些秘密已经倦于自己的专横统治,是情愿被人赶下台去的暴君。
题做好了。
——很简单,斯蒂汾说,同时站起身来。
——是的,老师,谢谢您,萨金特回答说。
他用一张薄薄的吸墨纸把刚写的字迹吸干,拿着练习本走回自己的座位。
——快去拿上球棍,出去找同学们吧,斯蒂汾一边说,一边跟着孩子的笨头笨脑的背影向门口走去。
——是,老师。
在走廊里,听到了球场上喊他名字的声音。
——萨金特!
——快跑,斯蒂汾说。戴汐先生在喊你了。
他站在门廊里,望着落后学生急急忙忙奔向争夺场,场上这时只听见一片尖着嗓子吵闹的声音。孩子们分好了拨儿,戴汐先生迈着戴鞋罩的脚,跨过一簇簇的草丛走过来。他刚走到房前,吵吵嚷嚷的声音又起来了!而且又在喊他了。他扭回了怒气冲冲的白色八字胡。
——又怎么啦?他反复地大声喊着,也不听人家究竟在说什么。
——先生,科克兰和哈利戴分在一边了,斯蒂汾提高嗓门说。
——请你在我书房里等一下,戴汐先生说,我把这里的秩序整顿好就来。
于是,他又大惊小怪地回头向球场走去,一面扯着苍老的嗓子厉声喊道:
——怎么回事?又是怎么回事了?
孩子们的尖嗓子从四面八方冲着他叫嚷:他们蜂拥而上,把他团团围住,他那没有染好的蜜色头发,被耀眼的阳光漂成了白色。
书房里空气陈浊,烟雾弥漫,室内摆设的黄褐色皮椅,发出一种磨损了的皮革的气味。第一天他在这里和我讨价还价时,就是这个样子。起始如此,现在仍是如此。墙边柜子上仍摆着那盘斯图亚特钱币,泥沼里的等外宝物 :永将如此。在褪了色的紫红丝绒的餐匙盒里,舒舒服服地卧着曾向一切非犹太人布道的十二使徒 :无穷无尽 。
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走过门廊的石板地,进了走廊。戴汐先生吹着稀疏的八字胡子,走到大桌子边才站住。
——首先,咱们小小的财务结算,他说。
他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个用细皮条扎住的皮夹,啪的一声打开,取出两张钞票小心翼翼地摊在桌子上,其中一张还是由两个半张拼接起来的。
——两镑,他说着,又把皮夹扎好,收了起来。
现在他该动他的金库了。斯蒂汾的不好意思的手,轻抚着堆在冷冷的石钵里那些各式各样贝壳:峨螺、子安贝、花豹贝:这个旋涡形的像埃米尔的头巾,这个扇形的是圣詹姆斯扇贝 。老朝圣者的宝藏,死的珍宝,空壳。
在台面呢的柔软绒面上,落下一枚崭新的金镑,亮晶晶的。
——三镑,戴汐先生转动着手里的小小储蓄盒说。这种东西,有一个真方便。瞧,这是放金镑的,这是放先令的。放六便士的,放半克朗的。这里是放克朗 的。瞧。
他从盒子里倒出两个克朗,两个先令。
——三镑十二先令,他说,你看一看,我想没有错。
——谢谢您,先生,斯蒂汾说着,腼腆地急急忙忙把钱敛成一堆,一古脑儿塞进了裤子袋里。
——根本不要谢,戴汐先生说。这是你应得的报酬。
斯蒂汾的手又自由了,又去摸那些空壳。也是美的象征和权力的象征。我口袋里有了一小把:被贪婪和苦难玷污了的象征。
——钱不能这样装,戴汐先生说。不定在哪儿掏东西带出来,就丢了。你就是买上这样一个机器好。你会觉得非常方便的。
得回答点什么。
——我要是有一个,那也常常是空的,斯蒂汾说。
同一间房间,同一个时辰,同样的智慧:我也还是我。已经三次了。我身上已经在这里套上了三道箍。怎么样?我可以立刻把它们挣断,如果我愿意的话。
——这是因为你不存钱,戴汐先生伸手指着说。你还不懂得金钱的意义。钱就是权。将来你活到我这个年龄就懂了。我明白,我明白。 少壮不晓事嘛 。但是,莎士比亚是怎么说的来着?只消荷包里放着钱。
——伊阿古 ,斯蒂汾自言自语地说。
他把视线从静止不动的贝壳上,移向老人那双盯着他的眼睛。
——他懂得金钱的意义,戴汐先生说。他会赚钱。不错,是一个诗人,可也是一个英国人。你知道什么是英国人的骄傲吗?你知道你能从英国人嘴里听到的最自豪的话是什么话吗?
海洋的统治者。他那冷如海水的眼睛眺望着空荡荡的海湾:要怪历史;也用同样的目光看待我和我说的话,倒是心平气和的。
——认为自己的帝国有永远不落的太阳,斯蒂汾说。
——才不是呢!戴汐先生大声嚷道。那不是英国人的话,是一个法国的凯尔特人说的。
他用储蓄盒轻轻地敲打着大拇指的指甲盖。
——我来告诉你他们最爱吹嘘什么吧,他庄严地说。 我不该不欠 。
好人,好人。
—— 我不该不欠。我一辈子没有借过一个先令的债。 你能有这样的感觉吗? 无债一身轻。 你能吗?
马利根,九镑,三双短袜,一双粗皮鞋,几根领带。柯伦,十个畿尼。麦卡恩,一个畿尼。弗雷德·赖恩,两先令。坦普尔,两顿午饭。拉塞尔,一个畿尼;卡曾士,十先令;鲍勃·雷诺兹,半个畿尼;凯勒,三个畿尼;麦克南太太,五个星期的饭钱。我这一小把不顶事。
——眼下还不能,斯蒂汾回答说。
戴汐先生笑了,流露出富足快乐的心情。他把储蓄盒放了回去。
——我知道你不能,他兴高采烈地说。但是将来你必须有这种感觉才行。我们是一个慷慨的民族,但我们也必须公正。
——我怕这些堂皇的字眼,斯蒂汾说,这些话给我们造成了那么多的不幸。
戴汐先生有好一会儿神情严厉地瞪着壁炉上方,瞪着墙上那位穿苏格兰花格短裙、身材魁伟、器宇轩昂的男人:威尔士亲王艾伯特·爱德华 。
——你认为我是一个老顽固,老保守党,他的若有所思的声音说。从奥康内尔 时期以来,我亲眼目睹了三代人的历史。我记得四六年的大饥荒 。你知道吗,奥伦治协会 早就鼓动废除联合议会了,比奥康内尔的鼓动,比你们教派的高级教士们把他斥为政客 还早二十年呢!你们芬尼亚分子 对有些事情是记不住的。
流芳百世,功德无量,永垂不朽 。光辉的阿尔马郡的钻石会厅里,悬挂着天主教徒的尸体 。嘶哑着嗓子、戴着假面具、拿着武器,殖民者的誓约 。黑色的北方,真正地道的《圣经》 。短发党倒下去 。
斯蒂汾做了一个简短概括的手势。
——我身上也有反叛者的血液,戴汐先生说。母系的。但是我的祖先是投票赞成联合议会 的约翰·布莱克伍德爵士。我们全是爱尔兰人,全是国王的子孙。
——够呛,斯蒂汾说。
——Per vias rectas ,戴汐先生神情坚决地说,这就是他的格言。他投的是赞成票,并且是特地穿上他的长统马靴,从当郡的阿兹骑马到都柏林来投票的 。
啦尔—德—啦尔—德—啦
崎岖的道路通向都柏林哪。
一个脾气暴躁的绅士,骑着马,穿着贼亮贼亮的长统马靴。有点小雨啊,约翰爵士。有点小雨,阁下……小雨!……小雨!……两只长统靴颠呀颠的,一直颠到都柏林。啦尔—德—啦尔—德—啦,啦尔—德—啦尔—德—啦底。
——这倒提醒了我,戴汐先生说。有一件事可以请你帮帮忙,代达勒斯先生。请你找几个你在文学界的朋友。我这里有一封给报界的信。你坐一下。我把结尾的一段抄完就行了。
他走到窗边的书桌前,把椅子往前拖了两下,望着打字机滚筒上的信纸,念了几个字。
——坐下吧。对不起,他转过头来说, 事属常识,无可非议。 一会儿就完。
他挑起两道粗眉,盯着放在肘边的原稿,一面嘟嘟囔囔地念着,一面开始慢慢地戳打字机上的僵硬的钢键,有时还转动滚筒,用橡皮擦掉打错的字,吹两口气。
斯蒂汾面对着仪表堂堂的亲王肖像,无声无息地坐了下来。四周墙上的画框里,恭恭敬敬地站着如今已经不复存在的骏马的形象,马头全都顺从地扬在空中:黑斯廷斯勋爵的 御敌 、威斯敏斯特公爵的 飞越 、博福特公爵的 锡兰 ,一八六六年巴黎大奖 。骏马上骑着小精灵似的骑手,静候着信号。他看到了他们为国王的旗号赛跑的速度,随着不复存在的观众的欢呼声而欢呼。
——句号,戴汐先生吩咐他的字键说。 然而,及时公开讨论这一极其重要的问题……
克兰利带我去找发财捷径,在溅满泥水的驯马车之间钻来钻去,寻找可能获胜的号码;赌注经纪人各占一方地盘,大声地招揽主顾;五颜六色的泥浆地上,一股强烈的食堂气味。 美叛逆!美叛逆! 大热门,一赔一;冷门票,一赔十 。我们追随着马蹄和色彩缤纷的骑装、骑帽,匆匆路过骰子摊、扣碗摊 ,还路过一个脸上肉嘟嘟的妇女,一个肉店老板娘,正渴不及待地啃着一大块橙子。
从孩子们的球场那边,传来了尖嗓子的喊叫声和一阵滚动的哨子声。
又进了一球。我就在他们中间,在他们挤成一团、混战一场的身体中间。这就是生活的拼搏。你是说那个妈妈的宝贝疙瘩,那个外罗圈腿的,似乎有点反胃的孩子吗?拼搏。时间受了惊吓,弹跳起来,一回又一回。疆场上的拼搏、泥泞和酣战声,战死者临终的呕吐物冻成了冰块,长矛勾出血淋淋的肚肠时的狂叫声。
——好了,戴汐先生站起来说。
他一面用大头针把纸别在一起,一面向桌子边走来。斯蒂汾站了起来。
——我写得很简明扼要,戴汐先生说。谈的是口蹄疫问题。你看一看吧。关于这个问题,人们是不可能有两种意见的。
拟借贵报一角宝贵篇幅。自由放任原则在我国历史上曾多次。我国牧牛业。我国各项老工业之道路。利物浦集团操纵戈尔韦 建港计划。欧洲大火。粮食运输通过海峡狭窄水道 。农业部门绝对彻底的麻木不仁。恕我引经据典。卡珊德拉 。由一个不过尔尔的女流之辈 引起。言归正传。
——我够干脆的,是吧?戴汐先生在斯蒂汾看信时插嘴问他。
口蹄疫。人称科克配方。血清与病毒。免疫马匹百分比。牛瘟。下奥地利慕尔斯代戈御用马群。兽医外科。亨利·布莱克伍德·普赖斯先生。自献良方颇可一试。事属常识,无可非议。极其重要的问题。确系抓住要害。承蒙慷慨提供贵报版面,谨致谢意。
——我要这封信见报,让人们都看到,戴汐先生说。你等着瞧吧,下次再闹牛瘟,他们就要对爱尔兰牛实行禁运了。然而这种病是可以治好的。人家实际上就治好了。我的表弟布莱克伍德·普赖斯来信说,奥地利的牛瘟,就都是由当地的牛医治疗的,并且治好了。他们主动表示愿意到这里来。我正在部里想办法。现在我要试试公开宣传。我是困难重重呵,周围尽是……阴谋诡计,尽是……后门势力,尽是……
他伸出食指,老气横秋地敲击着空气,为下边的话作准备。
——注意我的话,代达勒斯先生,他说,英国是落在犹太人手里了。钻进了所有的最高级的地方:金融界、新闻界。一个国家有了他们,准是衰败无疑。不论什么地方,只要犹太人成了群,他们就能把国家的元气吞掉。这些年来,我一直在注意,问题越来越严重。情况再明白不过了,犹太商人已经在下毒手了。古老的英国快完了。
他快步向一边走去;在经过一束宽阔的阳光时,他的眼睛活了起来,呈现出蓝色的生命。接着他又转身走了回来。
——快完了,他说,如果不是已经完了的话。
婊子的满街招呼
将织下老英格兰的裹尸布 。
他走到那道阳光中间站住了,两只眼睛若有所见似的在阳光里瞪得滚圆,神色严厉。
——凡是商人,斯蒂汾说,不管是不是犹太人,都要贱买贵卖,难道不是吗?
——他们戕害光, 犯下了罪孽,戴汐先生严肃地说。你看吧,连他们的眼睛里面都是黑的。正是因为这个缘故,他们直到今天还在地球上四处流浪。
在巴黎证券交易所的台阶上,金色皮肤的人们伸出戴宝石戒指的手指报着行情。鹅群的嘎嘎乱叫声。他们成群结队地在圣殿里转悠 ,声音嘈杂,模样古怪,脑袋上戴的是不得体的大礼帽,脑袋里装的是密密匝匝的计谋。全不是他们的:这些衣着,这种言谈,这些手势。他们的圆圆的、迟缓的眼睛否定了这些话,这些热烈而不冒犯人的手势。他们知道周围聚集着敌意,知道自己的热忱全是白费事。白白地耐心积攒、贮存。时间肯定会把一切都冲散的。路边堆积的财货:一经劫掠,全都易手了。他们的眼睛懂得流浪的岁月;含辛茹苦的眼睛,懂得自己的骨肉所受的凌辱。
——谁不是这样的呢?斯蒂汾说。
——你是什么意思?戴汐先生问。
他朝前跨了一步,站在桌子旁边。他的下颌歪向一边,疑惑不定地张着嘴巴。这是老年的智慧吧?他等着听我的。
——历史,斯蒂汾说,是一场噩梦。我正在设法从梦里醒过来。
球场上又传来孩子们的一阵叫喊声。滚动的哨子声:进球了。要是噩梦像劣马似的 尥蹶子,踢你一脚呢?
——造物主的规律可由不得我们,戴汐先生说。人类的全部历史,都向着一个大目标走:体现上帝。
斯蒂汾翘起大拇指,指向窗户说:
——那就是上帝。
呼啦!啊哎!呜噜咴噫!
——什么?戴汐先生问。
——街上的喊叫声,斯蒂汾耸耸肩膀回答。
戴汐先生用手指捏着鼻翼,低头往下面看了一忽儿才把鼻子放开,抬起头来。
——我比你幸福,他说。我们犯过许多错误,有过许多罪孽。一个女人把罪孽带到了人间 。为了一个不过尔尔的女流之辈,就是墨涅拉俄斯的那个跟人私奔的老婆海伦,希腊人同特洛伊打了十年的仗 。一个不忠实的妻子把外人带进了我们这个岛国,那就是麦克默罗的老婆和她的情夫,布雷夫尼的王爷奥鲁尔克 。巴涅尔也是因为一个女人才倒了霉 。许多错误,许多失败,但是惟独没有那一种罪孽。我现在已经是风烛残年的人了。但是,我还要为正义而战斗到底。
因为厄尔斯特 将要战斗,
为正义而战决不会错。
斯蒂汾举起了手里拿着的信。
——这个,先生……他开始说。
——我可以预见,戴汐先生说,你在这里是干不长的。你天生不是当教师的材料,我觉得。也许我错了。
——倒是当学生的,斯蒂汾说。
那么在这里你还能学到什么呢?
戴汐先生摇摇头。
——谁知道呢?他说。要学习,就得虚心。而生活就是伟大的教师。
斯蒂汾又把手里的几张纸抖了抖。
——关于这封信……他开始说。
——对,戴汐先生说。你手里拿的是两份。看你能不能设法让它们马上见报。
《电讯》。《爱尔兰家园》。
——我去试试,斯蒂汾说,明天给您回音。我跟两位主编有一面之交。
——那就行了,戴汐先生兴致勃勃地说。昨天晚上我已经给国会议员菲尔德先生写了信。牧牛业贸易协会今天在城标饭店开会。我请他把我的信提交给会议。你想想办法,看能不能把它弄到你那两种报纸上去。是什么报纸?
——《电讯晚报》……
——那就行了,戴汐先生说。时间要紧。现在我得给我表弟写回信了。
——早安,先生,斯蒂汾说着把信放进了口袋。谢谢您。
——不谢,戴汐先生一面翻着书桌上的文件找东西,一面说。我年纪虽然老了,倒还是喜欢跟你交交锋的。
——早安,先生,斯蒂汾又说,并对他弯着腰的背影鞠了一个躬。
他出了敞着门的门廊,走上用砾石铺的林荫小路,这时又听到操场上学生们的喊叫声和球棍的噼啪声。他走出大门,门柱顶端高踞着狮子:没有牙齿而仍张牙舞爪的东西。可是我还是愿意助他一臂之力的。马利根准会给我起一个新的外号:阉牛之友派诗人。
——代达勒斯先生!
追上来了。不至于又有什么信吧,我希望。
——等一下。
——我等着,先生,斯蒂汾说着,在大门口转回了身。
戴汐先生站住了,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我就说一句话,他说。爱尔兰,人们说她很光荣,是惟一的从来没有迫害过犹太人的国家。你知道吗?不知道。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他冲着明亮的空气,威严地皱着眉头。
——为什么呢,先生?斯蒂汾问着,开始有些忍俊不禁了。
——因为爱尔兰从来没有放他们进来过 ,戴汐先生严肃地说。
一团笑咳从他喉咙里蹦出来,后面喀啦啦地带着一长串痰。他迅速转过身去,咳着,笑着,同时抬起两只手在空中摇晃着。
——她从来就没有放他们进来过,他夹着笑声,又提高嗓门重复了一遍,同时还用两只戴鞋罩的脚使劲地跺着砾石路面。就是这么一回事!
在他的富于智慧的肩膀上,太阳光透过星罗棋布的树叶,掷下了许多亮晶晶的圆片,跳动着的金币。
可见现象的无可避免的形态:这是最低限度,即使没有其他。通过眼睛进行的思维。我在这里辨认的,是一切事物的标志:海物、海藻、正在涨过来的潮水、那只铁锈色的靴子。鼻涕青、银灰色、铁锈色:颜色的标记。透明性的限度。但是他又加上:在物体中。 那么,他对事物的认识,是先知其为物体,后知其颜色的。通过什么途径?用脑袋撞的,肯定。别忙。他是秃顶,又是一个百万富翁,这位maestro di color che sanno .透明性在其中的限度。为什么是其中?透明性,不透明性。可以伸进你的五个指头去的是豁口,伸不进去的是门。闭上你的眼睛试一试。
斯蒂汾闭上眼,听着自己的靴子踩在海藻和贝壳上的喀嚓喀嚓声。你这么对付着也走过去了。是的,一次跨一步。用短促的时间,跨越短小的空间,一段又一段。五、六:这就是Nacheinander. 一点也不错,这也就是有声现象的无可避免的形态。睁开眼吧。不,耶稣!如果我从一个临空探出的山崖上摔下去,那就是无可避免地摔过nebeneinander 去了。我现在在黑暗中进行得很顺利。佩带着我的白蜡佩剑。用它敲击着吧:他们的办法。我的两只脚上穿着他的靴子,靴子上面是他的裤子,nebeneinander听来是实的:是造物者捶打出来的。我这样在沙丘的海滩上走,是否将会走入永恒?喀、嚓、喀、嚓。海上的野生钱币。戴汐夫子全认识。
你愿来沙丘吗
牝马玛德琳?
韵律就来了,你瞧。我听得出。节奏整齐,抑扬顿挫。不对,牝马玛德琳跑快了。
现在睁开你的眼睛吧。行。等一下。会不会一切已经消失?如果我睁开,发现自己已经永远地陷入那黑色的不透明之中了呢。Basta !究竟是否看得见,马上就看见了。
看见了。没有你,始终照样存在:永将如此,无穷无尽。
Frauenzimmer :她们小心翼翼地从莱希高台街走下来了,下完台阶又挪着八字脚下坡,一脚脚地陷在带淤泥的沙中。她们和我、和阿尔杰一样,来看我们的强大的母亲来了。第一位沉甸甸地晃着她的收生婆提包,另一位用一把粗大的雨伞捅着沙滩。自由区 来的,出来干她们一天的营生来了。弗洛伦丝·麦凯布太太,布莱德街深受悼念的已故派特克·麦凯布的未亡人。正是她那帮子中的一个把我拽了出来,哇哇地叫着开始了生命。从无到有的创造。她的提包里是什么东西?流产儿,拖着脐带,闷在红色的毛绒里头。人的脐带全都是连着上代的,天下众生一条肉缆。正是因此,才有一些神秘教派的僧侣。你愿学神仙吗?那就凝视自己的昂发楼斯吧。喂!我是啃奇。请接伊甸园。甲子零零一号。
原人亚当的配偶和伴侣:希娃,赤裸裸的夏娃。她没有肚脐眼 。凝视吧。光洁无瑕的肚皮,涨大了,像一块绷着精制皮面的圆盾。不对,是洁白成堆的粮食, 光彩夺目的不朽庄稼,从永恒长到永恒 。孕育罪孽的子宫。
在罪孽的黑暗中孕育,我也是。是制成而不是生成的。 由他们俩,一个是嗓音与眼睛和我相同的男人,另一个是呼吸中带有灰烬气味的女鬼。他们互相拥抱,一合一分,完成了主宰配对者的意愿。这主宰在人世开始之前已经有了要我存在的意愿,现在不会要我不存在,永远不会。他的法则是永恒的。那么,这就是圣父圣子一体性所在的神圣实体了?可怜的好阿里乌,他能到什么地方去验证他的结论呢?不幸的异端创导者,毕其一生都在为这个同体变体宏伟犹太人大新闻问题斗争。背时的异端创始人!他是在一个希腊厕所里断气的:无疾而终。头戴镶珠的主教冠冕,手扶主教权杖,端坐在宝座上不再动弹,一个失去了主教的主教区的原主教,主教饰带已经僵硬翻起,下身已经凝块。
风在他四周欢跳,凉丝丝、活泼泼地扑在身上。来了,海浪。大群大群抖着白色鬃毛的海马,嚼着亮晶晶的风驭马勒,曼纳南 的战马群。
我不能忘了他给报界的信。那以后呢?船舰酒店。对了,这钱得悠着花,得像个听话的小傻瓜那样。对,非那样不行。
他的脚步放慢了。到了。我去不去赛拉舅妈家呢?我那同体父亲的声音。你们最近见到你们那个艺术家大哥斯蒂汾的影儿了吗?没有?不至于上斯特拉斯堡高台街他赛丽 舅妈家去了吧?怎么他就不能飞高一点儿呢,嗯?你你你你你说说,斯蒂汾,赛门姑夫好吗?唉,天主也得掉眼泪,我就结了这么一门亲!孩鸡们在干干干草阁阁阁楼上玩儿呢。开账单的小个子酒鬼和他那个吹短号的兄弟。体面的游艇船夫! 还有斜眼的沃尔特,对他老子说话还“您哪、您哪”的,一点儿也不假。您哪。是,您哪。不,您哪。耶稣都掉眼泪了:谁挡得住呢,基督哪!
我在他们那门窗紧闭的小平房外,拉了一下好像生了哮喘病的门铃,等着。他们以为是要债的,先从暗处窥看一下。
——是斯蒂汾,您哪。
——让他进来。让斯蒂汾进来。
门栓抽开,沃尔特欢迎我。
——我们还以为是别人呢。
里奇舅舅垫着枕头、盖着毯子坐在大床上,两腿屈膝形成一个小山包,他在这小山包上伸出了一只健壮的前臂。胸膛是干净的。他的上半身洗过了。
——早,外甥。坐下来散散步。
他把腿上的写字板推在一边。他就是在这块板上起草他的成本账供高富大爷和沙普兰·坦底大爷过目的,也是在这里整理许可证、搜查证、通知携物出庭的传票。在他的秃脑袋上方,挂着一个泥沼橡木框,镶的是王尔德的诗《让她安息吧》。他嗓子里发出的嘘嘘声很容易使人误会,沃尔特听见又回来了。
——有事吗,您哪?
——告诉妈,给里奇和斯蒂汾来两杯麦芽。她在哪儿?
——在给克丽西洗澡呢,您哪。
爸爸带着睡觉的宝贝疙瘩。
——不用了,里奇舅舅……
——喊我里奇就行。让你的矿泉水见鬼去吧。丢人。外士忌!
——里奇舅舅,真的……
——快坐下,要不我凭着老鬼头的名义把你揍下去了。
沃尔特歪斜着眼睛找椅子,白找。
——他没有东西坐,您哪。
——他是没有地方放,你这个笨蛋。把咱们的奇彭代尔椅子搬进来。你想吃点什么吗?这儿可用不着你们那些倒霉的满不在乎的架子。美美的来一盘肉片煎鲱鱼,怎么样?真的吗?更好。我们家里除了腰疼片以外什么都没有。
All’erta !
他哼了几小节费朗多的aria de sortita.斯蒂汾,这是整个歌剧中最精彩的一曲。听。
他又发出了乐调悠扬的嘘嘘声,中间夹着细细的吸气声,两手还捏成拳头把蒙着毯子的膝盖当大鼓敲。
这里的风舒服些。
门庭衰败,我家,他家,各家。你对克朗高士那帮子绅士们说,你的一个舅父是法官,另一个舅父是陆军将官。出来吧,斯蒂汾。美不在那里头。也不在马什图书馆 那空气沉滞的阅览室里,你在那里阅读了约阿基姆长老的日渐褪色的预言。 为谁?总教堂大院的百首群体。从群体中,曾有一个憎恨人类的人跑出来进了疯狂林,他已经成了“咴嗯姆” ,马鼻子喷着气,两个眼球像星星,鬃毛在月光下喷着沫。长圆的马脸,坦普尔、壮鹿马利根、老狐狸坎贝尔、灯笼脸。长老神父,愤怒的教长,他们是出了什么问题,弄的头脑里着火?唉!Descende,calve,ut ne nimium decalveris 在他的受到威胁的脑袋上,只有一圈灰白的头发,看他我 从祭坛上爬下(descende!),捧着一个圣体匣,睁着蛇怪眼睛的。下来吧,秃光头!在祭坛两侧的兽角周围,唱诗班在帮着重复这威胁,在唱和那些哼着拉丁文的挂名教士们,他们挺着塞饱了精美白面的大肚皮,穿着法衣,雄赳赳地走动着,都是剃光了头顶抹着油的,都是阉割了的。
在这同一时刻,邻街也许正有另一个教士在把它举起来。玎玲玎玲!隔着两条街的地方,又一个教士正在把它锁进圣体箱里。玎玲玎玲!在一个圣母小教堂里,还有一个教士把圣体整个儿地贴在自己的脸上。玎玲玎玲!放低、举高、挪前、退后。奥卡姆大师 想到了这一点,渊博无比的大学者。在一个典型的雾濛濛的英国早晨,基督圣体的完整性问题像一个精灵似的触痒了他的脑筋。他捧着圣体下跪时,听到耳堂里的第一次铃声(他在举起他的圣体)和他的第二次铃声交鸣,而在他起立的时候,他(我现在是在举起了)又听到他们的两个铃子(他在下跪了)在双音交鸣。
斯蒂汾老弟,你是永远成不了圣徒的。圣徒之岛 。你曾经是圣洁得了不得的,是吧?你曾经向神圣童贞女祈祷,求自己不长红鼻头。你在盘陀道上曾经向魔鬼祈祷,要前面怕路湿弄脏衣服的矮胖寡妇把她的裙子撩得更高些。O si,certo! 你为了那个出卖灵魂吧,出卖吧,一个婆娘围腰挂着的染色布条。还有呢,说吧,不止那一些呢!在豪斯电车顶层上,独自对着雨水叫喊: 裸体女人!裸体女人! 那是怎么一回事,嗯?
有什么怎么的?她们的作用不正在于此吗?
每天晚上看七本书,每本看两页,嗯?那时我年轻。你对着镜子向你自己鞠躬,煞有介事似的跨上一步接受欢呼,眉飞色舞的。太妙了,这个倒霉白痴!太妙了!没有人看见:谁也不能告诉。你曾经打算写一批书,用字母当书名。你读了他的F吗?读了读了,可是我更喜欢Q.不错,可是W才妙呢。对,对,W.你还记得你那些《显形篇》吗 ?写在长圆形绿纸上,深刻而又深刻,要人家在你万一去世时印送全世界各大图书馆,包括亚历山大城 ,记得吗?几千年,一大纪之后会有人上图书馆去研究它们的。米兰多拉的皮柯 的派头。不错,很像鲸鱼 。这些篇章出自一位久已不在人世者之手,读来令人深感惊讶,人与人之间竟能如此通气,而此人……
他脚下已经不是颗粒状的沙子了。他的靴子又踩到一根潮湿的桅杆,咔嚓一声开裂了,还有蛏子,有砾石在格吱格吱叫,不计其数的砾石受着浪潮的拍打,被船蛆蛀透了的木头,覆灭了的无敌舰队 。一汪汪浑浊的泥沙地,只等他的脚踏上去就往下陷,那里散发出污水的腐臭,是闷在人灰粪堆底下的海火中的烂海草。他小心翼翼地绕了过去。在凝结成块的泥沙中插着一个啤酒瓶,一半陷在泥里。奇渴岛的哨兵。岸边有一些破烂的桶箍,沿着陆地是黑压压一大片迷魂阵似的网子;再远处是一些涂写着粉笔的后门,海滩高处绷着一根晒衣绳,上面挂着两件上了十字架似的衬衫。陵森德 ;一些棚屋,一些棕色皮肤的舵手和老水手。人的甲壳。
他站住了。我已经走过了去赛拉舅妈家的路口。我是不去了吧?看样子是不去了。周围没有人。他转向东北,跨上比较瓷实的沙地,朝鸽子楼 的方向走去。
——Qui vous a mis dans cette fichue position?
——C’est le pigeon,Joseph.
休假在家的派特里斯,和我坐在麦克马洪饮料店,他用舌头舐着热牛奶。他是巴黎的大雁 凯文·伊根的儿子。我爸是只鸟;胖嘟嘟的兔子脸,伸出鲜红的嫩舌,舐着甜甜的热牛奶。兔子式的舐法。他希望买彩票中头奖。他谈女人的天性是从米歇莱书中看来的。他还一定要寄给我列奥·塔克西先生的《耶稣传》。他借给一个朋友了。
——C’est tordant,vous savez.Moi je suis socialiste.Je ne crois pas en l’existence de Dieu.Faut pas le dire à mon père.
——Il croit?
——Mon Père,oui.
唏噜丝。 他舐着牛奶。
我的拉丁区帽子。天主呵,是什么角色就得有什么打扮。我要戴紫褐色的手套。你那时是大学生,是吧?那么你对付的是哪一科呢?理化生 ,知道吗?物理、化学、生物。对啦。你和一些打着饱嗝的马车夫挤在一起,吃着最廉价的炖牛肺,埃及的肉锅 。说话得用最漫不经心的口气。我在巴黎那阵呀, 米歇道 嘛,常去。对,口袋里还常带着用过的入场券,以防万一什么地方杀了人你被捕时证明你不在场。依法办理。一九〇四年二月十七日夜晚,曾有两名见证人见到该犯。是另一人干的:另一个我、帽子、领带、外衣、鼻子。Lui,c’est moi ,你仿佛还挺美。
大摇大摆,高视阔步。你是在学谁走路?忘了,一个被剥夺者。手里拿着母亲的汇票,八先令,面对邮局的门,守门的对着你砰的一声把门关上了。饿,牙疼。Encore deux minutes, 看钟。非取不可。Fermé .看家狗!拿一枝大筒子霰弹枪,一枪把他打个血肉模糊、粉身碎骨,人溅满墙全是铜钮扣。满墙碎片切里卡拉又都归还原处。没有打伤?嗨,没什么。握手。明白我的意思吗,明白了吗?嗨,没什么。握一握。嗨,就那么回事儿没什么。
你打算创造奇迹,对吧?追随烈性子的高隆班,到欧洲传道。菲亚克尔和司各脱 坐在天堂里的三脚凳上哈哈大笑,手里大缸子里的啤酒都洒出来了,笑声中夹的是拉丁文:Euge!
Euge! 你在纽黑文的泥泞的码头上拖着自己的旅行包,叫脚夫得花三便士,假装自己说不好英语。Comment? 你带回来的收获多丰盛:Le Tutu,五期翻烂了的Pantalon Blanc et Culotte Rouge ,还有一份蓝色的法国电报,奇文共赏:
——毋病危速归父。
姑妈认为你母亲是你害死的。所以她不许。
马利根的姑妈我要祝她酒,
请听我叙一叙其中根由;
她一家大小事靠她操持,
里外里出不了一点差池。
在大石块垒成的南堤岸前,他踏在波纹状沙滩上的脚步忽然发出了骄傲的节奏。他对岸边垒的那些巨人脑袋般的石头投以睥睨的目光。海上,沙上,石岸上,到处是金光。有太阳,有苗条的树,有柠檬色的房屋。
巴黎乍醒,柠檬色的街道上铺着毛糙的阳光。空气中飘着她祭献的晨香,青蛙绿的苦艾酒,面包圈的湿润的蕊儿。小白脸儿刚从他老婆的情人的老婆的床上起来,裹着头巾的主妇已经开始活动,手里拿着一小碗醋酸。在罗荳,伊冯娜和马德兰在重造她们的滚坏揉乱了的美容,金牙咬着酥皮点心,嘴巴染上了乳蛋羹的黄汁。走在她们身旁的,是欢乐的讨她们欢心的巴黎面孔男仕,头发鬈曲的情场老手。
午间的沉睡。凯文·伊根一面用油墨染黑了的手指卷他的炸药烟卷,一面啜他的绿仙 ,和派特里斯啜白的一个样。在我们周围,人们正在狼吞虎咽地用叉子把作料浓厚的豆子往喉咙里送。Un demi setier! 亮锃锃的大壶里冒出一股热气腾腾的咖啡蒸气。她是按他的吩咐为我服务。Il est irlandais.Hollandais?Non fromage.Deux irlandais,nous,Irlande,vous sa vez?Ah,oui! 他以为你是要荷兰干酪。你的餐后用品。你知道这个词儿吗?餐后用品。我从前在巴塞罗那认识一个人,一个古怪家伙,他就把它叫做餐后用品。好吧,slainte! 在那些石桌面之间,带酒味的呼吸和嘟嘟哝哝吞食东西的声音缠成一团。我们那些残留着调料的盘子上空,凝聚着他的酒气,从他的嘴唇之间出来的绿仙尖牙。谈爱尔兰,谈达尔卡西亚人 ,谈希望,谈阴谋,又谈现在的阿瑟·格里菲斯 、A.E 、天书、好的引路人。想把我也套上轭,和他共驾一套,共同的罪行成为共同的基础。你和你父亲是一个模子脱的。嗓音一模一样。他那红花粗斜纹衬衫上的西班牙流苏,在为他的秘密簌簌颤动。德流蒙先生,名记者德流蒙,你知道他把维多利亚女王叫做什么吗?黄牙老婆子。长dents jaunes的Vieille ogresse. 美女茉德·戈恩 、la Patrie 、米耶优耶先生、费利克斯·福尔,你知道他是怎么死的吗? 一些放荡的人。乌普萨拉 澡堂里的froeken ,bonne à tout faire, 给裸体男人搓澡。她说:Moi faire,tous les messieurs .我说:这一个monsieur就是不要。风俗太不像话。洗澡是最不公开的事。我连我的兄弟,我的亲兄弟,也不允许,最轻狂的事儿了。绿眼睛,我见到你了。尖牙,我感到了。轻狂的人们。
蓝色的导火索在两手之间发出致命的火光,烧得很旺。散烟丝着火了,火焰冒着辛辣的烟,照亮了我们这个角落。他戴着破晓出击帽, 帽下一张颧骨突出的粗犷的脸。总会长 脱身的真实情况。化装成一位年轻的新娘,老弟,披着纱,捧着橙花,坐马车从马拉海德路出去的。真是这样,确实的。谈一些损失了的领导人、一些被出卖的人、惊险逃脱的。化装,急中生智,消失了,不在这儿了。
被爱人抛弃的人。想当年,我还是个棒小伙子呢,告诉你。哪天我给你看我的照片。真是的,不说假话。他爱着她,为了她的爱,和他的部族继承人理查·伯克上校 一起在克拉肯威尔 的墙脚下来回徘徊,猫着腰看到复仇的火焰把他们抛在雾中。玻璃稀里哗啦地砸掉,砖瓦纷纷倒塌。他躲在欢乐的巴黎,成了巴黎的伊根,没有人找他,除了我以外。他每日的历程:那间阴暗的排字房、他的三家酒店、晚上他在蒙玛特尔睡几个小时的窝儿,黄汤路,镶着一些已经消失了的人的相片,沾满苍蝇屎的。没有爱,没有祖国,没有妻子。她呢,男人流亡在外,倒也轻松自在,葬心路的女太太,金丝雀,两个男房客。桃红的脸,横条儿的花裙,小姑娘似的活泼。被人抛弃的,并非绝望的。你告诉派特你见到了我,好吗?我原来是想给可怜的派特找一份工作的。Mon fils, 法兰西的军人。我教他唱基尔肯尼的小伙子们都健壮爱热闹。你知道那支老曲子吗?我教了派特里斯。古老的基尔肯尼:圣肯尼斯,“硬弓子”建在诺尔河畔的城堡 。曲子是这样的。 哎呀,哎呀。 他呀,纳珀·坦迪他拉着我的手呀。
哎呀,哎呀,基尔肯尼呀,
小伙子们……
瘦弱的手,摸着我的手。是人们忘了凯文·伊根,而不是他忘了他们。锡安啊,我们思念你。
他已经走近水边,湿沙拍打着他的靴子。清新的空气迎面吹来,发出狂欢的竖琴声,狂野的气流带着光明的种子。唷,我并不打算一直走到基什灯船那儿,是不是?他突然站住,这时两只脚已经开始慢慢地陷入颤动的土壤。回身吧。
他转过身,目光扫过南边的海岸,而同时两脚在新的脚窝中又已经开始慢慢下陷。碉楼里,冷森森的穹顶房间在等待着。从枪眼里射进来的光柱在不断地移动,正和我的双脚慢慢地、不断地下陷相同,在日晷盘似的地面上爬向黄昏。蓝色的黄昏,夜幕降落,深蓝色的夜晚。他们在黑暗的穹室内等待着,一桌子没人管的盘子,周围是他们的推向后面的椅子和我的方尖塔形的旅行包。谁来收拾?他拿着钥匙。今天的夜晚来临时,我就不在那里睡了。沉寂的碉楼,关闭的门,封住了他们的失去视觉的躯体,黑豹大人和他的猎犬。喊一声:没有回答。他把脚从吸住它的沙中拔出,沿着大石块堆成的防波堤往回走。全占着吧,全归你吧。我的灵魂跟我一起走,形态的形态。我就是这样,深更半夜在月光下,在山岩顶的小路上踽踽独行,银貂在身,耳边是诱惑人的艾尔西诺涨潮声。
海潮在跟着我呢。我可以在这里看它涌过。然后走普尔贝格路到那边的岸滩。他爬过苔草和鳗鱼似的海草,找一块凳子似的石头坐下,把白蜡手杖插进了一条石缝里。
一具肿胀的狗尸,四肢耷拉着卧在泡叶藻上。它前头是一艘陷入沙中的船的舷边。Un coche ensablé, 路易·菲约对高基埃散文的评语。这些沉重的沙子,就是被潮汐和风滞积在这里的语言。而这一些呢,死去的建设者所垒的石堆,成了鼬鼠繁殖的场地。可以埋藏金银。试一试吧。你不是有一些吗。沙子和石头。沉积着岁月的重量。拙蛮公的玩物。你小心点儿,砸在脑瓜子上可受不了。我是实打实的大巨人,滚来这些实打实的大顽石,垫高了我好走。非否分,我闻到爱伊兰人的血腥。
远处一个黑点,逐渐看得清了,是一条活狗,从沙滩那边跑过来了。主啊,是不是要来咬我?尊重它的自由。你不能主宰别人,也不能当别人的奴隶。我有手杖。坐好。更远一些的地方有人影,两个,正背着头顶白花的潮水走向岸滩。那两位玛利。她们已经把它塞到蒲草丛中去了。眯儿逮!看见你们了。不对,那条狗。它跑回去找他们了。是什么人?
湖上人 的炮船来找战利品,就是开到这里登上海滩的,船头像血盆大口,在熔化了的锡镴似的拍岸浪花中半隐半现。丹麦海盗胸前挂着亮晶晶的战斧项链,而玛拉基则戴上了金脖套 。一大群厚皮鲸鱼,在炎热的中午时分困在浅滩上喷水挣扎。 于是,从饥饿的樊笼似的城池中,一大片穿马甲的矮人蜂拥而出,我的祖辈,手执剥皮刀奔跑着,往上爬着,砍着脂肪丰富的青绿色鲸鱼肉。饥荒、瘟疫、杀戮。我身上有他们的血液,我的冲动来自他们的欲念。利菲河冻冰 ,我就在他们中间活动,我,被妖精偷换留下的替身,在那些哔哔剥剥喷溅着火星的松脂火堆之间。我不理人,人也不理我。
狗吠声冲着他过来了,停住了,又跑回去了。敌人的狗。我只能站住,脸色苍白,默不作声地守着。Terribilia meditans. 浅黄色的坎肩,时运的宠儿,看着我的恐惧发笑。你渴望的是什么,是他们犬吠般的喝彩声吗?骗子们:自有其过程。布鲁斯的兄弟 ,绸服骑士托马斯·费茨杰拉德 ;约克的假嗣子珀金·沃贝克 ,穿一条绣白玫瑰的象牙色绸裤,红极一时的人物;还有兰伯特·西姆内尔 ,一个下人,在一群奴婢和供应商的簇拥下戴上了王冠。全是国王的子孙。骗子的天堂,自古至今。他曾经抢救溺水的人,而你却遇上一条狗叫都要发抖。可是,在圣米歇尔大教堂讥讽圭朵的贵人们,实际上是在自己家里。什么样的家。 我们不愿听你那些深奥的老古董。他办的事你办得到吗?近旁就有一只船,有救生圈。Natürlich ,是为你准备的。你办得到还是办不到?九天前在姑娘岩下溺死的人。他们现在正在等他。真心话咳出来吧。我倒是想的。我愿意试试。我游泳不太行。水冷而软。在克朗高士,我把脸伸进脸盆里,泡在水里。看不见了!我后面是谁?快出去,快!看见了吗,潮水从四面八方涨上来了,涨得很快,沙滩低洼处很快就淹没了,椰子壳的颜色。脚下踩到实地就好了。我希望他的命还是归他,我的命归我。快溺死的人。死亡的恐怖,使他的人性的眼睛对我尖声叫唤。我……和他一起下沉……我没能救她。水:痛苦的死亡:完了。
一个女人,一个男人。我看到她的裙子了。用别针别起来的,肯定是。
他们的狗绕着一个逐渐缩小的沙堆缓步小跑,东嗅西嗅的。是在寻找什么前世丢失的东西。突然,像一只善于蹦跳的野兔似的,它放倒耳朵疾驰而去,原来是追逐一只低空掠过的海鸥的影子。那男人吹一声尖锐的口哨,传到它那低垂的耳朵里,它立刻转身往回蹦,蹦到近处,才又闪动着四条小腿颠跑。桔黄底子上一头壮鹿,走态,天然色,无角。它跑到花边似的潮水边缘站住,两只前蹄固定不动,耳朵指向海面。它抬起嘴鼻,对着哗哗的浪潮汪汪大叫。成群结队的海象,冲着狗脚蜿蜒而来,旋转着,绽出许多冠顶,九个中有一个,冠顶又哗哗地裂开,四散洒下,从远而近,从更远处,波浪推波浪。
拾乌蛤的。他们往海水里走几步,弯腰浸一浸他们的口袋,又提起口袋走回海滩。狗呜呜地叫着奔向他们,抬起前脚站直,用脚掌拍拍主人,又四脚落地,又抬起前脚站直,做出哑巴狗熊献媚的姿态。他们不理睬它,一直往沙干的地方走,它就跟在他们身边,嘴里伸出一条狼舌头,红红的喘着气。它的花斑点的身子慢慢地走在他们前面,然后又小牛犊似的蹦蹦跳跳地跑了开去。死狗躺在它跑的路上。它站住了,嗅着,小心翼翼地绕了一圈,兄弟,凑近些又嗅一嗅,又绕一圈,又用迅速的狗动作把死狗全身又湿又脏的皮子嗅了一遍。狗头颅,狗气味,两眼低垂,走向一个大目标。啊,可怜的小狗子!这就是可怜的小狗子的身子。
——叫花子!滚开,狗杂种!
狗听到这喊声,垂头丧气地回到主人身边,主人抬起没穿靴子的脚,狠狠地踢了他一脚,把它踢得翻到了沙埂的另一边,倒是没有受伤,垂头丧气地跑了。接着它又绕了回来。没有看见我。它没精打采地顺着堤边溜了一回,晃荡了一回,凑近一块石头闻一闻,对着它抬起一只后脚撒了一泡尿。接着它向前小跑一段,又对另一块石头跷起一条后腿,没有闻,就迅速、短促地滋了一泡。穷人的简单乐趣。然后它先用两只后脚扒开沙子,又用前脚拨弄着,挖着。找它埋在那儿的什么吧,它的奶奶吧。它在沙子里生了根,拨弄一阵,挖一阵,又停下来对着空中听一阵,然后又用爪子急急忙忙刨一阵,可是很快又停止了,一只豹,一只黑豹,野合的产物,掠食死物的。
昨夜被他吵醒之后,是接着做原来的梦吧,是不是呢?等一等。敞着的门厅。娼妓的马路。记起来了。哈仑·阿尔·拉希德 。记的不离儿了。那人领着我,说着话。我不感到害怕。他拿着一个瓜,凑在我脸上。笑着:奶油水果香。这是规矩,他说。进。来。红地毯已经铺开。你来看看是谁。
他们背着口袋,费力地走着,这两个红埃及人。 他的裤脚卷起,两只发青的脚拍打着湿漉漉的沙子,他的毛茸茸的脖子上勒着一条暗砖色的围巾。她迈着女人步子跟在后面:流浪汉和跟他流浪的女人。 她背着战利品。她的光脚面上有一层沙子和贝壳渣结成的硬壳。被风吹得皮肤开裂的脸上飘着头发。尾随着夫君当内助,远行去京城 。等黑夜遮掩了她身体上的缺陷,她蒙着她的棕色披肩,在一条常有狗拉屎的拱顶道上招呼人。她养的汉子正在黑坑的奥劳克林酒馆款待两个皇家都柏林火枪团的。亲一亲,照着流浪汉的好话操,啊唷,我的俏娘们儿 !她的衣服褴褛发臭,里面却是妖女般的白皮肤。芬伯莱巷那一夜:制革场的气味。
白白的小手红红的嘴,
你那个身子真叫美。
躺下和我睡一觉,
黑夜里又搂又亲嘴。
阴沉的取乐方式,按特大肚皮阿奎那的说法。Frate porcospino .未堕落时的亚当,骑着不发情。让他嚷他的: 你那个身子真叫美。 这语言比他的语言丝毫不次。修道士的词儿,穿在线上的玛利亚念珠切切嚓嚓;流浪汉的词儿,口袋里的粗糙金块嗒啦嗒啦。
现在正走过去。
斜眼看了我的哈姆雷特帽一眼。要是我突然是光着身子坐在这儿呢?我并不是。走过全世界的沙滩向西跋涉,背后有太阳的喷火剑追着,走向黄昏的国土 。她背负重载,一脚又一脚,一步又一步,趔趔趄趄,蹒跚而行。由月亮拽起来的潮汐随在她的身后向西移动。她身上也有潮汐,分成千万股的,血,不是我的,oinopa ponton,葡萄酒般幽暗的海。瞧这听从月亮差遣的婢女。在睡梦中,湿淋淋的标志唤醒了她,叫她起来。新婚床、产床、终老之床,点着幽灵蜡烛。Omnis caro ad te veniet. 他来了,苍白的吸血鬼,他的眼睛穿过暴风雨,他的蝙蝠飞过海洋,血染海洋,嘴对着她的嘴接吻。
这儿。钉住那个家伙,怎么样?我的本子。用嘴吻她。不行,必须是两张嘴。粘得牢牢的。嘴对着她的嘴接吻。
他的嘴唇翕动着,接纳着无血肉的空气嘴唇:嘴对着她的口宫。宫,孕育一切的子宫,葬送。他的嘴做出发音的口型,然而送出来的是未成词句的气流:喔依哈:瀑布般轰鸣的行星,球形的,烈火熊熊,轰啊轰啊轰啊轰啊轰啊。纸。是钞票,可恨。老戴汐的信。这里。承蒙慷慨谨致谢意最后一点空白我撕了。他转过身去,背对着太阳,俯身就着远处一块石头当桌子,歪歪斜斜地写起来。这是第二次忘记拿图书馆柜台上的纸片了。
他弯腰的身影落在石块中间,有个边缘。为什么不是无边无际,直达最远处的星星?它们隐藏在这个光源的后面,在明亮之中闪光的深沉,仙后座中的小星,许多个世界。我坐在那儿,手中拿着他的白蜡占卜杖,脚上穿着借来的草鞋,白天傍着苍白的海水,无人看见,而在紫色的夜晚,在一穹神秘的星辰之下徘徊。我扔出这个有边缘的身影,无可避免的人形,又召它回来。如无边无际,它还算是我的吗,我的形态的形态?在这里,有谁在观察我?有任何地方的任何人会读我写的这点文字吗?白纸上留下的标记。用你的最悠扬的歌喉,唱给某地的某人听。克劳因的好主教 ,从他的铲形帽子下取出了圣殿的纱幕:空间的纱幕,幕上描绘着彩色的图像。拿稳了。平面而有色彩的:对,就是这样。我见到的是平面,然后想距离,近、远,平面是我见到的,东面、反面。啊,现在见到了!通过体视镜,突然后退凝成立体了。咔嗒一声,解决问题。你认为我的话深沉。我们的灵魂里有深沉处,你不觉得吗?悦耳一些吧。我们的灵魂由我们的罪孽受到了羞耻的创伤,因而更紧密地依偎我们,女人依偎自己的爱人,越偎越紧。
她信任我,她的手是温柔的,眼睛上长长的睫毛。我太无聊,非要把她从纱幕里弄出来,弄到哪儿去?进入无可避免的可见现象中的无可避免的形态。她,她,她。什么样的她?霍奇斯菲克斯书店橱窗前的处女,星期一进去打听你计划写的字母书之一。你对她投以锐敏的眼光。手腕上套着遮阳伞的提手带子。她住在利森公园,忧愁而生活精致,是个才女。你这些话去说给别人听吧,斯蒂维 :那种一拍即合的。敢说她身上穿的是那种天主诅咒的紧身内衣,脚上是用疙疙瘩瘩的毛线织补的黄色长袜子。谈谈苹果点心吧,piuttosto .你的头脑哪里去了?
抚摸我吧。温柔的眼睛。柔软的柔软的柔软的手。我在这儿很寂寞。啊,快抚摸我吧,现在。什么字是人人都认识的字?我独自在这里,静静的。也很悲哀。抚摸,抚摸我吧。
他把涂写了一些字的纸片和铅笔都塞进一个口袋,把帽子拉下来蒙住眼睛,仰身在有尖棱的石头上躺了下去。我这个动作像凯文·伊根,他点头打瞌睡,安息日的睡眠。Et vidit Deus.Et erant valde hona. 阿啰!Bonjour! 欢迎你,如迎五月的鲜花。他在帽荫下,透过孔雀般颤动着的睫毛望着南行的太阳。我遇上了这个热烘烘的场面。潘的时刻,农牧神的中午 。在胶汁浓厚的蛇根木、渗着乳液的果实中间,在黄褐色的水面上浮着阔叶的地方。痛苦是遥远的。
别再闷闷不乐,苦忆着
他的目光苦苦地盯着自己的宽头皮靴。一头壮鹿的破烂儿,nebeneinander.他数着皱皮面上的皱纹。这里头原来是另一个人的温暖的脚窝。一只踩着三拍子节奏敲击地面的脚,我不爱的脚。可是,那回爱丝特·奥斯华尔特的鞋穿到你脚上,你却喜欢得很。我在巴黎认识的女郎。Tiens,quel petit pied! 忠实可靠的朋友,情同手足:王尔德的不敢直呼其名的爱情。 他的胳膊,克兰利的胳膊。现在他要离开我了。该怪谁?我就是我。我就是我。要就全要,不要就全不要。
公鸡湖水满了,一大汪一大汪地往外溢,把沙滩上的水塘都盖上了一层金绿色,还在不断地涨,不断地流。我的白蜡手杖会漂走的。我要等一等。不,会通过的,冲刷着低处的石头通过,打着漩涡通过。这事最好快一点结束。听:四个词组的波浪语言:西苏、赫尔斯、尔西依斯、乌乌斯。水在海蛇群、腾立的马群、岩石群之间激奋地诉说着。到了岩石杯子里,水稀里胡噜、丝里胡噜地翻腾着,滚入大桶才有了界域。势能耗尽了,它的言语才告一段落。它潺潺地流过去,宽阔地流过去,水面上漂着成片的泡沫,绽开了花朵。
在上涨的潮水下面,他看到扭曲盘绕的海草懒洋洋地抬起头来,不情不愿地摆动着胳膊,撩起了自己的衬裙,在低声耳语的水中摇晃着展开了羞答答的银色叶面。日以继夜,夜以继日,抬起身来,被水漫过,又落下去。主啊,她们可疲乏了,在听到耳语的时候,她们叹息了。圣安布罗斯 听到了,这种由草叶和波浪在等候中发出的叹息声,等候着自己的时机完全成熟,diebus ac noctibus iniurias patiens ingemiscit. 无端地聚集起来,又白白地放出来,流出去,还原:月亮的远影。她也已倦于见到情人们,一些好色的男人,她,一个一丝不挂地在她的庭院内放射光辉的女人,招来了水的劳役。
那外边就是五英寻。你父亲卧在足有五英寻的深处。 一点钟的时候,他说的。发现时已淹死。都柏林沙洲,高潮时分。潮前头推过来散散的一溜杂物、扇形的鱼群、无聊的贝壳。一具盐白色的尸体从裂流中浮起,一步一冒头,一步一冒头,海豚似的向陆地泅来。在那儿呐。快钩住。拉。尽管他已经沉到了水面底下。钩住了。现在好办了。
一袋死尸气,泡在腐臭的盐水中。从他那扣着的裤门襟缝隙里,飞快地钻出一串吃饱了海绵状珍馐的小鱼。天主变人变鱼变北极黑雁变羽床山。我活着,呼吸的是死的气体,踩的是死的尘埃,吞食的是从一切死物取来的带尿味的下水。他被僵直地拽上船来的时候,在舷边仰天呼出他从绿色坟墓中带来的秽气,麻风鼻孔对着太阳哼哼。
这是海中蜕变,棕色的眼睛成了盐绿。海死,这是人所知道的死亡方式中最温和的一种。海洋老爹。Prix de Paris :谨防假冒。一试便知。我等亲身经历,惬意万分。
行了。我渴了。起云了。没有什么乌云吧,有吗?雷暴。他周身通明地降落下来,骄傲的智力闪电,Lucifer,dico,qui nescit occasum. 没有。我的蛤蜊帽、我的拐杖、还有我的他草鞋。 走向何方?走向黄昏的国土。黄昏自有其下落。
他抓住白蜡手杖的把儿,顺手戏耍着轻轻地抡了两下。是的,黄昏自会在我身上找到自己的下落,没有我也行。所有的日子都有一个头。对了,下星期哪一天星期二吧是最长的一天。在新的欢乐的一年中呀,妈妈,仑—吞—铁得尔地—吞。丁尼生老爷,绅士风度十足的诗人 。Già. 给黄牙老婆子的。还有德流蒙先生,绅士风度的记者 。Già.我的牙很糟。不知道为什么。摸一摸。那一颗也快掉了。空壳。我想这笔钱是不是该用来找个牙医生?那一颗。没牙的啃奇,超人。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也许有什么意义吧?
我的手帕。他扔给我了。我记得。我拾起来了吗?
他伸手在口袋里掏了一阵找不到。没有,我没有拾。买一条吧。
他把自己从鼻孔里抠出来的鼻涕干,小心翼翼地放在一个石棱儿上。就这样,谁愿意看就看吧。
后边。也许有人。
他转过脸,回首后顾状。一艘三桅船的桅杆桁架正在半空通过,帆都是卷在横木上的,返航溯流而上,无声地移动着,一艘无声的船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