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长立幼”是个敏感的历史话题,因为长子继承是铁定的祖制,古今中外世袭王朝包括今天的君主立宪制国家莫不如此。
一个匈奴人却不信这个邪。
他姓挛鞮(luán dī),名头曼,是一个如秦始皇一样满脑子改革思想的人,他不仅将军事驻地命名为“头曼城”(今内蒙古包头境内),而且自称“匈奴单于”,全称为“撑犁孤涂单于”,相当于汉语的“天子”,跟埃及法老自称“太阳之子”类似。
单于的权力一如中原的皇帝,说一不二,至高无上,骏马任骑,臣民任杀,美女任娶。正因如此,围绕继承权展开的争夺从未停止过,一不留神就会演化出父杀子、子弑父,兄灭弟、弟害兄的悲剧。令人意想不到的是,第一个单于就会在继承权问题上独出心裁。习惯了为所欲为的头曼偏偏想让爱妾所生的幼子成为继承者,从而把长子冒顿(mò dú) 送到月氏做人质(国家之间相互滞留对方的皇室成员,以此作为互不侵犯的保证)。更过分的是,他居然在爱妾的挑唆下故意向月氏进攻,逼着对方撕票。
千钧巨石的重压没能阻止一颗小小的种子发芽,这是英雄的特点。生死关头,早有防备的冒顿成功地盗窃了一匹骏马逃出月氏边境。
多事的东风冉冉地来到草原。单于庭的大穹庐内荡漾着无尽的春意,爱妾正一杯接一杯地向头曼敬酒,因为按照正常的规律,月氏很快就能传来冒顿的死讯,她年幼的儿子将成为唯一的单于继承人。不知何时,冒顿像一尊凝固的雕塑一样瞪着一双血红的眼睛,披着满身的风尘出现在帐前,头曼和爱妾立时目瞪口呆。
也许对自己的所作所为有些后悔,也许为长子的英雄气概所触动,头曼暂时将废长立幼的计划搁置下来,并且给了长子一万兵马。
显然,父亲低估了有着鹰隼般深邃目光的长子。冒顿在获悉父亲此前的真实意图后,开始对父亲恨之入骨,那种父子之间的亲情早已被残酷的现实无情地剥蚀了。其实这也没有什么可奇怪的,因为鸡下了蛋,蛋就不属于鸡了。
冒顿发明了一种骨箭,在上面穿上孔,使它在发射时发出刺耳的声音,他把这种用于发号施令的响箭命名为“鸣镝”。他命令部下:“鸣镝射什么,你们就射什么,不服从命令的立即处死。”冒顿先后把鸣镝射向自己的良马和妻子,不敢跟射的部下被全部处死。过了一些时候,冒顿用鸣镝射父亲的坐骑,部属们不敢再不跟射,头曼的宝马在顷刻间就被射得如同刺猬一般。冒顿知道已经训练成功,于是在秦二世胡亥元年(前209)的一次狩猎中,果断地把鸣镝射向自己的亲生父亲,头曼——草原帝国的第一位单于稀里糊涂地死在了乱箭之下,因废长立幼导致的子弑父的惊天奇谋闪电般成功。算起来,头曼仅仅比他的对头——中国第一位皇帝秦始皇多活了一年。
从犯罪心理学的角度分析,罪犯残杀第一个人时是最困难的,但只要开了先例,杀下去就不存在心理障碍了。冒顿一不做,二不休,把继母、弟弟连同父亲的亲信一起杀掉,一身轻松地自立为单于。
至此,匈奴人对废长立幼惯例的挑战以血腥而告终,我们不仅为那位因溺爱亲生儿子而要求头曼更换继承人的继母悲哀,更为那位少不更事的儿子而惋惜,但历史不会因为我们的同情而有丝毫的改变,废长立幼不管成功与否,都几乎无一例外地导致流血冲突。因为当事人一旦面对继承权的诱惑,往往深陷其中不能自拔,很少有人翻翻血腥的历史,想想可怕的后果,停下愚蠢的脚步。
往事尚未忘却,悲剧一再重演。冒顿后母和同父异母弟弟的哭声还未消散,邻近的汉朝另一幕废长立幼的悲剧已经开演。汉高祖 刘邦娶了一位年轻的戚夫人,她不仅生得花容月貌,而且是西汉初年的歌舞名家,擅跳一种“翘袖折腰”的舞蹈,引得刘邦魂不守舍。她在生了儿子如意后便怂恿刘邦废长立幼。刘邦几次动议更换太子,只是因为群臣的激烈反对才暂时搁置下来。与历史惊人相似的是,作为靠山的皇帝一死,他们母子的倒霉日子就开始了。太子刘盈即位不久,吕后就派人剪去了戚夫人的一头秀发,将沉重的铁链套在她的脖子上,罚她像奴隶一样天天在永春巷舂(chōnɡ)米。这位祖籍山东定陶的女人生性倔强,她一边舂米,一边用柔美的歌喉倾吐满腔的怨恨:“子为王,母为虏!终日舂,薄暮常与死相伍!相离三千里,谁当使告汝!”歌声传到吕后耳中,那位时任赵王的如意被毒死,唱歌的女人被砍去四肢,挖去眼睛,熏聋耳朵,灌上哑药,扔进厕所做了“人彘”(zh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