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澹台玮在译员训练班的生活很规律,也相当平静。每天的课程有机械知识、武器知识、美国风俗习惯和英语等。他很快对那些武器发生了兴趣,和教官、同学处得很好。他的同屋是一位南洋华侨,专门回国抗日,大家都叫他阿谭。从一九三九年起,有很多南洋华侨回国参加抗日,其中很大一部分担任司机和车辆维修的工作。他们活跃在滇缅路上,为内地输送大批物资;有很多人壮烈牺牲,或死于敌人的轰炸,或死于山路的险恶。阿谭原在新加坡一家公司有很好的职位,新加坡沦陷后他辗转来到昆明,投身抗日。他个子很矮,虽然年轻,额头上却有很深的皱纹,他总使玮想到七个小矮人。

玮和阿谭很快成了好朋友。阿谭为玮描绘了一幅热带图画。说那里红豆树很多,小小的果实落得满地,像铺了大片红毯,看来是可以“多采撷”了。华侨都时刻不忘自己是中国人,“相思”是向着祖国缠绕的。他没有去过北平,说打胜仗后一定要去瞻仰。玮说他要陪阿谭欣赏古都。春来北平城内外花事不断,人家院中大都有丁香、海棠,自己卧房后窗便对着一架藤萝,黑漆大门上的对联是张之洞写的。阿谭不知道张之洞是谁。玮告诉他张之洞是近代史上的重要人物,在政界、学界都有很大影响,并对中国工商业发展有贡献。他们从地理谈到了历史,从张之洞谈到李鸿章,为中国近百年的情况又慨叹又激愤。

阿谭在新加坡自幼受英国教育,英文很好,在译训班中是佼佼者。美国教官很快发现了他,请他帮助改作业。

时间过了两周,玮还没有告诉大士他已从军。每天从早到晚他的工作排得满满的,不得一点空闲,但只要稍有空隙,大士的影子就会挤进来。

一天晚上,玮和阿谭一起回宿舍,走过传达室,一个护兵模样的人迎上来,向玮敬礼,说:“是澹台玮先生吗?”随即恭敬地递上一封信。玮接过信,一见信封上飞舞的字迹,便知是大士的,那护兵自然是殷府的人了。回到宿舍,玮慢慢地打开信。

澹台玮,你投笔从戎了!我是从孟灵己那里知道的。你很伟大,我很佩服你,真的。我本来要来找你,你是我一天到晚最想看见的人,真的。我真的到译训班来过,军纪很严,进不去。爸爸和我前天做了同样的梦,妈妈的坟被水淹了。爸爸要我明天一早到镇雄去。那是我们的老家,那里交通很困难,知道吗?

我去,当然只是象征意义。不过,我想这对爸爸是安慰。我回来就来找你,我相信你不会离开昆明。

你学会开车要带我出去玩,我要坐在你旁边。

署名是:我是殷大士!

玮看完信,在窗前站了许久。夜色朦胧,点点灯光渐远渐暗。他想,有电灯可是没有电话,要是能给她打电话多好。

打字机嗒嗒地响起来,阿谭开始打字。

玮忽然问:“阿谭,你有女朋友吗?”阿谭一愣,抬头看着房顶,半晌才说:“有过。”仍低头打字。是不是有一段伤心事?玮想起一句雪莱的诗:too deeply to tell(沉痛到说不出),心里有些歉然。

次日,玮又收到一封信,是庄无因写的,信放在传达室,很简短。

澹台玮:

我不知道要说什么,只是忽然很想看见你,随便谈谈,以后见到的机会少了。我知道当正义的事业需要你时,你不会迟疑。你是这样的人。而我,总是在迟疑。

学校外的事千头万绪,而战争中的事更难预料。请记住,一个名叫庄无因的人,永远是你的好朋友。

玮读了信,心中感动,眼前浮现出无因睿智明澈的目光和略带忧郁的神情。玮也想看见庄无因。他写了一封短信。

庄无因:

你会从嵋那里知道我的全部情况,所以我没有另外通知你我从军的事。我要去为胜利尽一份力,不然我会不安的。我知道,你在学业上从没有半点儿迟疑。科学成就是超乎战争的。我们会有机会见面的。

你永远的朋友澹台玮

玮把信从邮局寄出,并对阿谭说起庄无因,才能不凡,是他的好朋友。阿谭微笑地说:“有好朋友是人生幸事。”

又约过了一周,一天傍晚,玮下了课,又和外国军官一起,把一门拆开了的火箭炮装回去。这位教官本事很大,能够闭着眼拆装好几种武器,曾做过多次表演。这时他带领玮一起动手,眼睛也是半开半闭。他对玮说,他在滇西的朋友抱怨那里缺少好翻译,言语不通简直无法工作。他们装完,几乎还想再拆一遍,因发现时间已晚,才停了手。

玮到食堂时,平常坐的一桌已经满了,便端着饭菜到不常坐的一个角落,见有空位便坐下。这里的人都不熟,他点点头,只管自己吃饭。人们议论着学校里从军的情况。一个同学说:“女同学也从军了。”又一个同学说:“她们能做什么事?”

“总会有事做的。”有人随便接话。玮不经心地听着。这时一个声音说:“听说孟灵己也从军了。”玮有些诧异,他诧异的不是嵋从军,而是这人怎么会比他先知道。他抬眼看去,见说这话的是数学系四年级的同学,名叫冷若安。冷若安有些数学天分,解过几道数学难题,深得梁明时赏识。他生得不俗,目深鼻直,皮肤白净,倒有些外国派头。可能因为他也在数学系,玮想。冷若安见玮抬眼看他,便说:“我在梁先生那里听说的。梁先生说这很像孟灵己做的事。”玮说:“你认得她吗?”冷若安微笑道:“我知道她,我还知道你们是亲戚。”一时饭毕,两人一起走出食堂,好像已经相当熟了。

他们走过操场,有同学在那里唱歌,唱的是《松花江上》。有人叫:“冷若安,你也来唱!”冷若安摆摆手。玮这时注意到他的声音很好听,便说:“我们去唱几句。”他们走过去,站在篮球架下唱歌。很快便由冷若安独唱,仍是那首《松花江上》。他唱得十分悲凉,那声音有几分忧郁,又很丰富,似乎包含着许多联想,像一束湿润的绿叶,在清风中摇动。

有的同学用手蒙着眼。一时唱毕,一个同学说:“梁先生说,哈姆雷特的声音大概就是这样的。”玮听了不解,再想想,似乎有几分道理。

以后玮常和冷若安在一桌吃饭,日渐接近。又是一天傍晚,晚饭后,他们和几个同学一起走出校门,到篆塘边散步。晚霞映进流动的河水,活泼地摇动着。大家议论战局,议论盟军在欧洲战场和太平洋上的胜利,一面向大观楼那边走去。他们走了一段,见路边有个茶馆。像所有的昆明茶馆一样,台阶前摆着几个粗的水烟筒、细的旱烟袋。冷若安说:“茶馆是个有意思的地方,我有好几道数学题就是在茶馆里解的。”

正说着话,茶馆里走出两个人。两人都是五短身材,一个较瘦一个较胖,瘦的便是中文系学生蒋文长,他和冷若安同过宿舍。“哈!你们都从军了。”蒋文长眨着眼,他的眼睛很细却很亮,露出一道窄窄的光。他向冷若安说:“我的英文太糟糕,去了不起作用。当初肖邦也没有留在波兰打仗,而是去了法国。我反正是拿不着文凭了。”玮有些诧异,国家在存亡关头,想的不是驱除敌寇,而是文凭。蒋文长的事他也知道,有些才名,拒绝征调,还没有直接听过这样的议论。冷若安宽容地说:“人各有志。”

蒋文长指指身旁的人说:“这是栾必飞,他才聪明呢。上了一年社会系,再上两年中文系,又上了一年外文系,现在又在历史系,永远到不了四年级,没有什么责任。”栾必飞因为胖,显得更矮,头小身粗,整个的人像一个松塔。他有些不悦,吃力地抬头看着这几位译训班同学,一面说:“见笑了。”

蒋文长继续说:“像他这样很好嘛!逍遥、轻松,随便说怪话也没有人注意,我想你们都不认得他。”大家果然都不认得他,不知说什么好。冷若安又说:“人各有志。”

玮想,冷若安是个好人。志有不同,但每个人都有对国家对社会的责任。一味逍遥,在一定的时候就是逃避。便说:“可以逍遥的时候,逍遥当然好。现在如果大家都逍遥,只好当亡国奴了。”

栾必飞转动小头向玮看了一眼,说:“不是有你们去打仗吗?”一个译训班的同学从鼻子里一笑,平和地说:“我们打仗,你们逍遥。”

话不投机,这两人向城里走去了。玮等仍在河边散步。

一个同学说:“允许自由转系本来是好事。最初入学时,可能不清楚自己要学什么。可是也就出了些混混儿。任何规则都有人钻空子。”

又一位同学说:“他们觉得自己很清高。蒋文长有一次在中学演讲,就说自己很清高。”有人问:“他讲什么?”那同学说:“总是文学吧,他写的东西不少了。”冷若安说:“其实,上战场可以使自己的生活更丰富。不过,好像有一派文学是不讲从生活中来的,清高到不食人间烟火。”玮想,“清高”是个好词,可是它要有个界限。若是取消了社会责任感,就是自私的代名词。

河水在潺潺流着,路边卖烤饵块的小贩用大蒲扇扇着炭火,挑担人刚卸下糯米稀饭的挑子,摆在炭火旁边。他们为人们准备着宵夜。

玮等不说话,都觉得流水、道路,还有路边的茶馆、食摊,都是这样亲切,都是这样可依恋,都是他们要保卫的。

在回译训班的路上,同学们三三两两地拉开了,玮和冷若安走在一起。两人默默地走了一会儿,冷若安向玮说到自己的身世。他说,他是从石头里跳出来的,因为到现在他也不知道自己的父亲是谁。他从小跟着母亲生活在弥渡的一个小山村里,在那里,他们是外来户。照说,孤儿寡母异地他乡,会受到歧视。奇怪的是,村人对他们都很好,对他的母亲很敬重。他相信,母亲肯定有一段故事,没有来得及告诉他。

“她怎样了?”玮关心地问。

“我十六岁时,她忽然去世。”冷若安说,“大概是心脏病。那时我在昆明上中学,住在据说是姨母的家中。”

玮很感动,因为冷若安这样信任他,告诉他自己的身世。冷若安有很好的天赋,很有教养,一点不孤僻,绝不像一个孤苦伶仃的人。“也许姨母以后会告诉你。”玮说。

“她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不关心,只是照安排管理我的生活。”冷若安平静地说,“而且,去年她也去世了。”

玮不知道说什么好,停了一下郑重地说:“你有梁先生和数学。”大家都知道冷若安是梁先生的得意门生。

“我是一个幸运的学生。”冷若安说。望着远处。

“你们说什么?”两个同学从后面赶上来。

“说那茶馆。”玮随口说。“我们在说战争。”同学说。话题转到了几千里外又近在身旁的战争,大家谈论着走进了译训班的大门。

转眼这一期译训班结束了,译员们要分往各军事部门服务。一天下午,开会宣布分配名单。玮分配在炮兵学校,校址就在昆明附近。那是很多人羡慕的职务,待遇好,生活比较正常,最重要的是不上前线。当天晚上,玮先到宝珠巷报告消息。玹子心知这必是母亲活动的结果。绛初有好几封电报来,没有具体说她的办法,口气是他们对玮玮很放心。玹子把玮玮看了一会儿,说:“嵋也从军了,到曲靖医士训练班学习了。她和小娃去找过你,门口不让进。”玮说:“我听说了,是听数学系的同学说的。”玹子说:“和你们比,真觉得自己老了。”顿了一顿,又说:“学校有几个月没有发工资了,三姨妈那里近来似乎很拮据,我们吃了饭去。”

两人来到腊梅林时,弗之不在家。碧初听了消息,很高兴,说:“这下子二姐可以放心了。”玮说:“我已是军人,只要需要,随时会有调动,说不定还是要往滇西那边去的。”碧初微叹说:“前面的事谁知道呢。对了,嵋从曲靖有信来,还问玮玮哥分在哪里了。”谈话间,大家都认为嵋很可能被派往滇西伤兵医院。玮笑着说:“如果我负了伤,就去找嵋。”碧初说:“你说什么!谁也不准负伤。”

玹、玮告辞,合子送他们到陡坡。他们经过腊梅林,腊梅还没有开,但仍有淡淡的暗香。合子说:“玮玮哥,你去炮兵学校最好多训练高射炮,把鬼子飞机统统打下来。”玮说:“要有制空权,必须要有飞机,战斗机、轰炸机,各种各类,这任务等着你。”合子有些神秘地说:“我已经到航空系看过好几次模型了,徐还先生叫我去的。”

玮玮送玹子回去,决定由玹子告诉父母自己分配的消息。他自己在翠湖绕了一圈,才回宿舍。

阿谭分配在保山某通讯学校。宣布名单的第三天晚上,分配到滇西的人定于两日后出发,都忙着准备。玮回到宿舍,却见阿谭躺在床上,用被子蒙着头,因问:“怎么了?”不见回答,便走过来轻轻掀开被角,只见阿谭满面通红,睁不开眼,原来正发高烧。医生来看,已经烧到四十二度。当时送到附近医院,玮和几个同学便在那里护理。昆明当时有一种急性病,专门欺负异乡人,想是阿谭不服水土,便得了。后半夜,负责分配的教官来到医院,看阿谭的情况很严重,皱着眉连说:“这怎么好,这怎么好!”玮道:“已经算平稳了,刚才才吓人呢。”教官说:“你不知道,保山那边要人很急,没有翻译,那些美国军官成了聋哑人了。”玮略一定神,说:“我去。不知我的英文够不够格?”教官没有料到有人会放弃炮兵学校的职位,也略一定神说:“你还不够格?我们商量商量。炮校倒是还没有开课。”

第二天,阿谭清醒些,有人告诉他澹台玮的决定,阿谭很不安。玮来看他时,他很怪自己的身体不争气。玮说:“你回国,为的打日本。打日本有各种途径,训练好了炮兵打得更远。”“等我好了,还是我去。”阿谭用力说,他哪知这病一两个月才得痊愈,愈后也需休养。玮的亲人们不知道他的决定,玮也没有特地再去告诉他们。

他只告诉了一个人,那就是殷大士。出发前的夜晚,他写了一个短笺:“大士,我分配到保山了,我会写信给你。”信是短得不能再短,可是内容却无比的多。他仔细地封好信封,走到殷府门前。门内值班的正是那天送信的护兵,接下信说:“小姐明天回来。”

次日清晨,澹台玮上车出发,很多人还以为走的是阿谭。

兵车向前方开,一辆接着一辆,尘土把它们包裹起来,像一条黄色的粗带,缓慢地向前移动。山势起伏,忽高忽低,路崎岖不平,车里的士兵有时会突然跳起来,像坐在弹簧上。

虽是冬天,山也仍是绿的。有的地方露出一块红色的土地,像被人砍了一刀。不知不觉间,车上的人会发现自己正在悬崖上,走过悬崖,忽然又是荒无人烟的开阔的土地。然后又是群山交错,分不出头绪。忽然在什么地方就会有一处房屋,没有人家依傍,称为独家村。

昏暗的太阳正在西沉,在尘沙的遮蔽中,一天都是朦朦胧胧,不肯清醒,现在暮色渐重,更是模糊。士兵们沉默着,只有轰隆的车声向四野奔逃。澹台玮坐在驾驶舱里。他清晨离开昆明,在这局促的小空间里已经坐了十个小时。起先,他坐得笔直,睁大了眼睛看外界的景物,觉得每一道山、每一条水都在召唤他。他在心里说,我来了。渐渐地,睡意袭来,也许那就是疲倦,几次他都挣脱了,坐在司机旁边是不能打瞌睡的,那会影响司机。

天几乎全黑了,他看不见车窗外面。车摇晃着向前爬,不断左转右转,转弯处一块很大的白石头让他忽然清醒。他又想着:“我来了。”他的思绪很乱,总是向一个人围过去,他却偏要拉开。他睁大了眼睛看窗外,想着嵋不知道什么时候来,她那么瘦削,那么轻盈,走在群山中,不知道是什么样子。

但那不是他真要想的,思绪仍向那最重要的人涌去。“我已经写信通知她了!”这一句斩钉截铁的话让他平静了许多。

玮不觉打了个盹,迷糊间见大士朝他走来,手里抱着一个球,一脸娇憨的笑,说:“你学会开车,要带我出去玩!”

玮说:“我是去打仗的,你怎么只知道玩?”

“他们不会让你去打仗,你们训练别人去打仗。”大士说。

玮说:“不爱听这样的话,我是要自己上前线的。”

大士忽然以手掩面,哭了。玮慌了,说:“别哭,我在这儿呢。”只听大士说:“你在这儿呢!你在这儿呢!”声音和人都越来越远。

“快要到了!”驾驶兵侧过脸来,一只手离开了方向盘,似乎是放松一下,赶快又恢复了原来的姿势。玮清醒过来,睁大眼睛,远处果然有更浓重的一片黑色,那便是楚雄。快到了,反而觉得路长。车又走了好一会儿,渐渐走近一座大庙,车队停了下来。

玮跳下车,看见纷纷下车的士兵都成了土人,好像刚从地底下钻出来,他自己身上也有一层土。大庙里点着好几盏汽灯,他们要在这里吃晚饭。庙中大殿权做食堂,一个脸盆装饭,一个脸盆装菜,大家蹲在地下取用。有人不习惯蹲,盛好饭菜就站到一边去。玮也站起来,想找个窗台。四处看看,没有合适的地方,总站着也很显眼,便又蹲下,后来就席地而坐。“会习惯的。”另一位翻译官贾澄对他说。贾澄是土木系四年级,年纪稍长。“当然。”玮含糊应着,很快吞下了饭菜。“你吃的什么?”老贾笑问。玮微微一愣,说:“我们吃惯了八宝饭,这饭菜可能还少了一宝,是七宝饭。”意思是杂质还不够多。几个翻译官都笑了。这时,那位驾驶兵从大殿门外走进来,对玮说:“有一位小姐找你。”玮想,怎么嵋这么快就来了,连忙起身。

“澹台玮!”忽然响起一个清脆的声音,他惊讶地转头看,见大殿门口站着一位亭亭的少女,灯月的光辉都照着她一个人,不是别人,正是殷大士。

玮大吃一惊,向她走过去,踩翻了别人的饭碗也不觉得。“澹台玮!”大士又叫了一声。大殿里忽然安静了下来,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他们两人身上。“你!你怎么来了?你真的来了!”玮想引她到一个什么角落,可是这里没有角落,他只好引她站在殿门边。

“我无法请你坐。你不是刚从镇雄回来么?现在是要到大理去玩?”

“我是来找你。”

玮心里隐隐有一种欣慰,又有一些气恼:“来找我?我已经给你写了信。”

大士直直地看着玮,眉目如画的脸庞上,一抹嫣红,黑白分明的眼睛里有一层泪光:“我来找你,是要你回去。”

“回去?亏你想得出来!”玮忽然发现大士身上很少土,一件银灰薄呢大衣,不失本色。便问:“你怎么来的?”

“坐在车里。”能够挡住尘土的车,必定很高级。

“大士,”玮温柔地低声说,“你知道回去是不可能的。”

大士一把抓住玮的手,四手相握,四目相视,他们一时简直忘记身在何处。

“好小姐!可追上你了!”台阶上冲上一个人,原来是王钿。她上前抓住大士的衣襟:“你跟我回去!”

玮抽出一只手,轻声说:“大士,你回去吧,这是战争,你明白吗?”

“我不明白!我要你也回去。”大士说。

“好小姐,莫说孩子话。”王钿拉着大士向外走。大士把她一推,王钿一个踉跄跌在门槛上。人群中有人喊“敬礼”,师长进来了,后面跟着殷府的一位副官。王钿赶忙站起,和副官交换了一下眼色。师长走到殿中央,并不看玮和大士,径自大声说:“现在紧急出发!”接着宣布哪一部分立即上车,哪一部分留宿楚雄,大殿中的人纷纷行动,有人陆续往外走,有人还在关心地看着门旁的年轻人。师长向外走去,在玮肩上轻拍了一下,一面对大士说:“你是殷大士?你怎么不从军?你没有祖国吗?你没有责任吗?”他向阶下走去,蹲在地下的士兵都站起来。

大士愣在那里,红扑扑的脸庞顿时变得煞白,随即又涨红了,与灯月争辉的眼睛装满了泪水,不觉松开了一直攥着的手。玮倒忽然抓紧了她的手,低声说:“你回去吧。我会回来的。”大士泪流满面,也低声说:“我这回看见你了,死也值得。”玮轻轻俯下脸去,在大士的脸颊上很快地吻了一下。大殿里活动的声音忽然停止,许多人心头一阵酸热,有人伸手去擦眼睛。

王钿生怕大士再有什么出格的举动,从后面抱住大士的手臂,玮早已松开手,大步向殿外走去,跳下台阶,跑过庙外小桥,直奔自己的驾驶舱。“澹台玮!”他又听见那清脆的声音。他不由得转过头去,见殷大士站在殿外台阶上,没有追过来,灯月的光辉仍照在她一人身上。玮把头伸出窗外,大声说:“我会回来的!”他看见大士扬了扬手臂,又听见她呜咽的声音:“我———等———你———”

“我———等———你———”这声音在黑夜里散开来,终于消失了。

驾驶兵跳上车,他们的车和别的几辆车离开车队,向前赶夜路。他从反光镜里,看见大士的车向相反方向开动,那辆车在黑夜中显得很亮。他想再看一看大士,可是他没有看见她。他从此再也没有看见她。

澹台玮军中日记

某月某日

殷大士,你真勇敢。我想没有一个女孩子会像你这么做。可是没有用,这是战争。我除了奔赴前线不能考虑别的事。真的,你为什么不从军?我写日记给你看吧。也许过些时,你会又突然出现在我眼前。

看见你是前天的事。

山路艰险,夜行车很慢,我于昨天下午到达保山城郊一个村庄。我们在这里离开了兵车,换乘吉普车,开到另一个小村。同时到达的还有老贾。小村很破旧,车停在一座较大的房子前,大概原是村里祠堂一类建筑。一个中国军官和一个美国军官一起跑出来接我们,中国军官姓邓,美国军官姓谢夫,他看见我们非常高兴,立刻倾盆大雨般讲述这小村的情况。我想他一定觉得和人说话很快乐。老邓说:我们得赶快去吃饭!不然饭馆要关门。他领我们走到村边一个小饭铺,一路解释说,“这个通讯学校,也就是训练班吧,刚刚成立,什么都不正规,你们来了能开课就好了。”小店中白木桌子,油闪闪地发亮,饭菜简单,却有一盘生猪肉。据说吃生肉是保山这边的习惯,我和老贾都不敢吃。邓连副(我们很快知道了他的官级)认为生肉最是美味,蘸了辣椒酱油稀里哗啦地吃着,一面极力劝我们尝一尝。我和老贾都敬谢不敏。走回祠堂时,正值夕阳西下,远天红通通的。这是又一天的日落了。

因为房屋不够,我们必须露宿。从昆明出发时,已领到吊床、水壶和头盔等物。屋外有一座小树林,我们各自选好地位,拉好吊床,这床有帐子,钻进去后,四面塞紧,不怕虫蚁叮咬。树林茂密,能看见的天空不很大,隐约的光不知是星还是月。吊床摇来摇去,我想欣赏林中的夜晚,可是很快就睡着了。

某月某日

今天,我已开始工作,准备通讯班开课。教员是美军通讯上尉谢夫。下午,邓连副要我和他一起去保山城内看房子。保山是一个悲惨的城市,到处是断瓦颓垣。这是那年敌机轰炸留下的结果。若要恢复元气,必须把敌人彻底赶出国门。看的房子原是一个小学,炸毁了一半,经过匆忙的修补,勉强能遮蔽风雨。这就是通讯班的住址,再过几天就能在这里开课。

某月某日

作为一个通讯兵,要有爬杆的本领。今天,谢夫和一个下士表演爬杆,他们身材都很高大,穿上带着弯钩的工作鞋(脚扣),手里拿着工具,简直像一辆小装甲车。他们到了树下,噌!噌!噌!向上攀去,很快到了树顶,真如猿猴一般。谢夫是军事通讯学校毕业的,知识全面,技术熟练。下士是德国裔,照美军规定,德国裔不能到欧洲战场。他爬树较谢夫略差些,也很不错。

某月某日

我们已经露宿好几天了。每天都睡得很晚,来不及想,就睡着了。昨晚睡得早些,躺在吊床上轻轻摇着,不觉想起大士。我已经好几天没有想起她了。我也想起爸爸妈妈,他们可能还不知道我正在树林里,在一张吊床上摇着。姐姐在做什么?嵋和合子又在做什么?阿难和那些洋娃娃的关系现在不知怎样。

忽然扑通一声响,我坐起身看,见老贾和吊床帐子一起堆在地上。绳子断了,老贾在帐子里嚷。他挣扎了半天,才出了帐子。我们重新系好吊床,我却很久不能入睡。想是睡得太早的缘故。

某月某日

今天,我从摇晃的吊床跳下地来,老贾一声喊,把我定住了。他喊:“离开吊床!离开吊床!”我定了定神,向他走过去。走到他身边,转过身来,见我的吊床下有一团黑黑的东西。“蛇!”老贾小声说,好像怕谁听见。我也不喜欢这种阴险的东西,但是我并不怕,仍走回去收拾吊床。老贾忙把自己的吊床收拾好,站在一边等我。这时有两个瘦小黝黑的孩子仿佛从地下冒出来,走到我面前,帮助折叠。“你们不怕蛇吗?”我指一指那团东西。

“这种蛇讲理。”一个大一点的孩子说,“莫碰它,不咬人。”

小的孩子说:“也有不讲理的蛇,和日本鬼子一样。”

“你们的爸爸妈妈呢?”老贾远远地问。孩子不回答。床折叠好了,没有惊动蛇。它仍盘做一团,一动也不动。

我拾起昨晚扔在树边的两个空罐头,放进一个袋子,两个孩子都看看罐头,又恳求地望着我。

“你们要这个?”他们点头。我很想给他们一个没有打开的罐头,但手边没有。

回到营房,一个当地的炊事兵说,那是保山孤儿院的孤儿,他们的父母都被炸死了。

老贾很希望能不再露宿,他很怕再掉下来,掉在一条蛇上。我也觉得那是很糟糕的事。

某月某日

我们搬进了保山城边那所只剩了一半的小学,开始上课了。一共三个班,谢夫和两个下士,我、贾和后来的王,六个人分成三组任教。学员中有些新兵,大家的领悟力参差不齐,所以有时需要反复讲解。我们三个译员从早到晚忙个不停。除了上课,拆电台,装电线,讲原理。美国人什么都想知道,常来问一些小事。街上的标语,店铺的招牌,他们都有兴趣。他们见一群傣族妇女在说话,我们也不懂,他们笑我们不懂中国话。中国实在太大,太复杂了。

某月某日

今天又来了一位较高级的美国军官布林顿少校。我们的训练要加紧,不断有新学员来。增加了班次,每班上课的时间缩短。今天兵士们背着walkie-talkie(对讲机),在野外训练,它像个大箱子,很沉。

又来了两位译员,工作稍微松了一些。布林顿要求我多为他做翻译,他对中国文化很感兴趣,是一个有修养的人。

某月某日

美国军官曾用各种罐头招待过中国军官。今天老贾发起,我们也凑钱请一次,由那位炊事兵办理。下午,我在营房门口又遇见那两个不怕蛇的孩子,一个手里提着两只鸡,另外一个提着一大篮新鲜菜蔬。我叫他们不要走,等我一下,跑进房去,拿了一个果酱罐头,一个牛肉罐头,想给他们。在院中遇到一个学员,说上节课没听懂,遂讲了一阵。等我再到大门口,两个孩子已经送完菜走了。

晚上停电,饭桌上点了两盏煤油灯,大家喝了几杯酒,兴致都很好。一个愣头愣脑的美国少尉问,今天这顿饭你们出的钱和实际我们得到的肯定不相等。我们问他什么意思。他说中国人都贪污,这个厨子肯定也贪污。我说:“你的了解很片面。”老贾已有几分酒意,一拍桌子,站起来大声说:“你要道歉!”那人也一拍桌子,像是要打架。布林顿喝了一声,把那少尉说了几句,又说:“我们要留着力气上战场。”

贪污肯定是有的,因为没有严肃的法纪约束。

我们要做的事太多了。

布林顿不是职业军人,入伍前是位颇有名气的律师,他的头脑很清楚,是让法律训练的。他上大学时曾学过两年桥梁专业,后来觉得人和人之间更需要桥梁,那是法律。

我们就要上战场了。

某月某日

我和B到师部开会,师部是两间茅草房子。师长看见我说:“是你!”原来他就是那天楚雄庙里的那位师长,姓高,名叫高明全。军中关于他有好些传闻,他能双手打枪,骑野马,智斗敌寇。我见了他有些不好意思,他却很亲切。大家的谈话很有条理,解决问题很顺利,不像有时谈话不能集中在一个问题。午饭后,我到屋后看看,勤务兵老赖对我说:“听说你是哪家的公子,你害怕吗?”我说还不知道。老赖说:“我教你一个法子,你打开一颗子弹,把里面的炸药吃了,就不怕了。”我笑说:“如果抽烟,就要炸死了。幸好我不抽烟。”他又说:“或者你求师长派你去处决一个人,你杀过人就不怕了。”杀人也会成为习惯么?我不要杀人,我要保卫国家,伸张正义,消灭强权,消灭法西斯,我要和平。到了战场上我是不怕的。

某月某日

早饭时,不见布林顿,一个美国兵说他去外面看线路。一会儿,B回来了,很严肃地对我说:“这里架线的任务很重。植物太多,它们的生命力太强了,长得太大了。”他不会发“澹台”两个音,总是叫我“玮”,倒像家人一样。

他常给我看他家人的照片,妻子很秀气,两个女儿胖胖的。他还喜欢夸口,说他的妻子是世界上最贤淑的女人,赛过中国和日本妇女。我想日本女人多的是奴性(也许我不够了解),中国妇女虽然在封建压迫下,却具有真正的伟大。她们貌似柔弱,却极有韧性,这也是水的特点,所以贾宝玉说女人是水做的。我怎么会没有一张大士的照片。其实英文没有一个词可以准确地表达“贤淑”两个字。贤淑是中国妇女最高的美德,大士好像不符合这两个字。难道符合什么道德标准才可爱么?

某月某日

今天收到爸妈的来信。他们非常惊异。信件来往太慢了。他们在收到我的信以前就知道我到了前方。我很抱歉。可是我没有别的办法,我必须如此。

希望爸妈不要过于为我焦虑。他们的生活很丰富,这是万幸。

某月某日

这几天会议很频繁,师部搬到较远的一个村庄里。所谓村庄只是一家房屋,这房屋比较大,房间很多,据说原是土司或头人一类的人物住宅。我们有时也在此留宿。

今天清晨,高师长约布林顿巡视中国营房。在一个山坡上,有一片帐篷,也有自己搭建的简易房屋,一切都井然有序。布林顿很佩服,他说:“听说高师长枪法很好。我原来在工作之余练习射击,在运动会上得过名次的,想见识一下高师长的枪法。”高明全道:“其实我这几年常在练写大字。少校对枪法有兴趣,我们可以打一盘。”遂吩咐勤务兵到外面空地上摆两个靶子。

高师长的书法颇有名气,不只在军中。桌上摊着几张斗方,连起来是“还我河山”,笔势遒健有力。看来高级将领很时兴写字。大姨父练刀写字双管齐下,他的字更为粗犷,很有气势,像他的刀法。当然,他们的字都不能和三姨父比。

高师长知道我从未打过枪,就说:“你也试试。”我们到了临时的靶场,两个靶子摆在空地的一头。高明全请布林顿先打,布林顿也不客气,站好了,端详了一阵,举起手枪,停了一会儿,放出一枪,又停了一会儿,放出第二枪,然后移动了一下脚步,放了第三枪。这一枪正中红心,前两枪也都在靶上。高师长笑道:“好枪法。”拿起手枪,似乎很不经意,手一抬,啪!啪!啪!三枪连中红心,周围的人鼓掌叫好。高师长把枪递给我,又告诉我怎样拿枪,怎样扣扳机。我想我是连靶板也打不中的,不料一枪打去,正中红心。大家哄然大笑。

下午,研究工作,为大反攻做准备。

某月某日

布林顿要往师部送一个文件,他本来要一个美国兵送去,想想又说:“还是玮去吧,你认得路。”我跳上一匹马,马在门口转了一个身。布林顿追出来说:“带件武器。”就把他的手枪交给我,他分明是不大放心。马跑得很快,这种云南马最能走山路。它比我更认得路,路很窄,两旁都是榛莽,我随时按一按腰间的手枪。到了师部,高师长很高兴。见我带着手枪,赞许地说:“已经用上枪了。”又说:“这一路倒还平静。”我交了文件,师长问和美国人相处怎么样,他们有什么意见。我说,美国人很友好,为打法西斯而来,目标很明确,尤其是非职业军人更合得来。

这时一个参谋跑进来对师长低声说着什么。师长递给我一张军报,就和参谋一起出去了。报上有一段二十七团在瓦山打击敌人的报道。那里敌人经常从缅甸境内来犯,我方把他们逼在一个河谷内,全歼来犯敌人,我们也损失了八十名士兵。

一次小战斗就损失八十名士兵!开始反攻后不知要有多少牺牲才能得到胜利。

老赖告诉我可以走了。我骑马循原路返回,跑得比去时快。

某月某日

布林顿率领我们到山中架线,几个美国和中国通讯官兵,还有几个民夫带着发电机、大盘的电线、各种工具。山上树丛盘结,无路可走,只得先开路,大家披荆斩棘配合很好,进程很快。

晚上,师部赵参谋打电话给布林顿,要谢夫到江边指导架线。

某月某日

今天和谢夫一起到江边,我第一次见到怒江。它真是一条愤怒的江,江水不断地打转,好像前面有一堵看不见的墙,要奋力推倒才能再向前流。幸亏有这条愤怒的江,把敌人挡在对岸。

江岸上利用坡势挖出浅洞,覆以草棚,便是一个个工事。江防的营长说守江一点不能疏忽,敌人曾有几次夜袭,他们用橡皮艇渡江,只要有一小股敌人上来就是很大的骚扰。两年来,部队多次换防,一分钟不敢懈怠。营长很年轻,目光炯炯,大概能够看到西岸。

我们住在工事里,这个洞中铺着干草,这是很难得的,因为东西大多是湿漉漉的。没有料到,我们赶上了一场战斗。

枪声把我惊醒,我跑出洞外,江面上隐约可见十来只船,正向岸边靠拢。卧倒!旁边的人对我大喝一声,接着一阵密集的枪声,是守江的兵士向来犯的敌人发射的。我伏在地上,下面有一个凹处,看见几个敌人从橡皮艇上跳下,冲上岸来。枪声很脆,士兵从我身边跑过,上岸的敌人倒下了。一个敌人一直跑上坡,我们的人已经冲到江边把他包围了。他中了好几枪,倒下了。剩下的跳上船,很快随着江水流去。

我以为我们已经胜利了,其实哪里这么轻易。远处有火光,正是我们要去的下一个渡口。电话报告,敌人正袭击那里,而且已经进入工事。营长命令留下一个班守卫。我说我也算一个,谢夫大声说:“我们!”他指指营长,又指指我,指指他自己,他当然也算一个。营长点点头,带领士兵们向着火光跑去了。如果敌人用声东击西之计再来侵犯这个渡口,只有拼死抵挡了。他们没有来。远处的火光、枪声继续了很久,终于平息了。营长回来让我们立刻离开江岸。

我怎么没有枪?我没有太多的感想,只要有一支枪! /S81MYqBv/CZ4xB/+v3NDkexilSgnMG9tvCKf/+v5g/FLCSbn3U/zJ/31wVJvzz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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