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昆明下着雪,雪花勇敢地直落到地上。红土地、灰校舍和那不落叶的树木,都蒙上了一层白色。天阴沉沉的,可是雪白得发亮,一切都似乎笼罩在淡淡的光里。这在昆明是很少见的。学校的大门镇静地站着,不管两侧墙壁上贴着多么令人震动的标语、墙报,它都无动于衷,又像是胸有成竹。几个学生从校门走出,不顾雪花飘扬,停下来看着墙上,雪光随着他们聚在这里。各样的标语壁报,或只是几句话,有的刚贴上去,有的已经掉了一半,带着厚厚糨糊的纸张被冷风吹得飒飒地响,好像在喊叫。

“这是你的战争!This is your war!”

这条标语最是触目惊心。是的,战争已经不是报纸上、广播里的消息,也不是头顶上的轰炸。它已经近在咫尺,就在你身边,在你床侧。敌人,荷枪实弹的敌人正在向你瞄准。

“这是你的战争!This is your war!”标语下面有一张漫画,画中有一个全副武装的年轻人正在查看手中的枪。

几个同学在漫画前站了一会儿。有人很兴奋,有人在沉思。他们走开了,在雪地上留下杂乱的脚印。又有几个人走过来了,大声议论着滇西战场的情况。一个说:“那是什么战场,根本没有场,全是原始森林。”另一个说:“不但要打日本鬼子,还要打毒蛇猛兽。”

大路两旁的吃食摊子仍然飘散着米粥、面饼、醪糟的香味,可是却没有了平常的热闹气氛。人们匆忙地来去,显得有些紧张。

前几天,学校举行了征调大会,也是一次动员大会,秦校长在会上宣布了教育部征调四年级男生入伍的决定。因为盟军提供了大批新式武器和作战人员,他们和中国军队言语不通,急需翻译。这正是大学生的光荣职责,其他年级的学生也可以志愿参加。孟弗之、萧子蔚、江昉等先生都在会上讲了话,要求大家共赴国难。这些天,共赴国难已形成一种气氛。同学们都感到国家需要我,胜利需要我。

孟弗之挎着他的蓝花布挎包从校门走出,他刚上完课。无论时局怎么紧张,教学必须坚持到最后一刻。他身边有几个同学问他怎样看这次征调。弗之指一指墙上的标语说道:“我认为这次征调是完全必要的。我在会上已经讲了,我们的老百姓以血肉之躯,前赴后继,艰苦抗战,可以说已经到了最后关头。现在盟军送来了新式武器,需要人去教我们的士兵使用。这是实实在在的工作,不光是热情和空话。”又有人问:“那天大会讲了,还需要志愿者。做志愿者有条件吗?”弗之微笑答道:“首先是爱国热情。英语也要有一定水平,我想一个大学生的英语水平足够对付了。”他看着周围的年轻人。谁将是志愿者?他不知道。可是他知道那些挺直的身躯里跳动着年轻的火热的心。墙边还有学生和教师三三五五在讲话,弗之沿着红土道往北门走,回腊梅林去,免得穿过凤翥街一带闹市。他回头看了一眼那醒目的标语,“Thisisyourwar!”转身拉一拉挎包,这挎包似乎比平日沉重得多。

弗之走了一段路,迎面走来几个学生,恭敬地鞠躬。弗之不认得。一个学生走近来说:“孟先生,我们是工学院的,从拓东路来。我们是三年级,自问英语也可以对付了,愿意参加翻译工作。听说是要考试?”弗之说:“是的。其实就是参加训练班,能胜任的先走,差一点儿的提高一下。”还想说几句嘉奖的话,却觉得话语都很一般,只亲切地看着那几张年轻的、还有几分稚气的脸庞,乱蓬蓬的黑发上撒着雪花,雪水沿着鬓角流下来,便递过一块叠得方整的手帕。一个学生接过,擦了雪水,又递给另一个,还给弗之时已是一块湿布了。

雪越下越大了。弗之把那块湿布顶在头上,不顾脚下泥泞,加快了脚步。这时,后面有一个年轻人快步跟上来,绕到弗之前面,迎面唤了一声:“孟先生。”弗之认得这人,是中文系学生,似乎姓蒋。他小有才名,文章写得不错,能诗能酒,能书能画。“孟先生。”那学生嗫嚅着又唤了一声。弗之站住,温和地问:“有什么事?”蒋姓学生口齿不清地答说:“现在四年级学生全部征调做翻译,我……我……”弗之猜道:“你是四年级?”那人忙道:“是,正是。不知征调有没有例外?”“什么例外?”“我的英文不好,不能胜任翻译。并且我还有很多创作计划……”“无一例外。”弗之冷冷地说,并不看他,大步走了。

蒋姓学生站在红土道旁,看着弗之的背影,忽然大声说:“你们先生们自己不去,让别人的子弟去送死!”

弗之站住了,一股怒气在胸中涨开,他回头看那学生。学生上前一步:“只说孟先生是最识才的,叫人失望。”弗之转身,尽量平静地说:“你,你无论怎样多才,做人的道理都是一样的,不能打折扣,一切照学校规定办。”

弗之慢慢走,自觉脚步沉重。这些天,投笔从戎的呼声很高,多数人义无返顾,可也有各种言论反对征调,说是给国民党做炮灰。像这样赤裸地说自己不愿去,还是第一次见。“真难!”弗之叹了一口气。走到城门外,正遇见江昉从门里出来,倒是打着一把伞。两人都站住了,江昉把伞举过来一些,先开口道:“这次征调学生实在是万不得已的做法,政府虽然腐败,国难是大家的。”弗之听了心里安慰许多,这话江昉在征召大会上也讲了,讲得还要淋漓痛快。那次大会之后,江昉受到一些进步学生的劝说,说他的讲话帮助了国民党。江昉辩了几句,那学生话中有话,似乎他的意见是有来头的。

“我现在是凭良知办事。”弗之说,“意见真是五花八门。你们系里的一个姓蒋的学生,竟然说自己有才,要求免征调。”

“我还没有退化到只凭良知的地步。”江昉笑说,“这学生我知道,才是有些,提出这样的要求,人品也可见了。”两人略一举手,分头走了。

弗之进了祠堂大门,见腊梅林一片雪白,雪水从树枝上滴滴答答落下。不禁想起北平的积雪,房檐上挂着的冰凌,什么时候能再看见?这里到底是存不住雪的。他走过泥泞的小路,进家门时鞋已经湿了。碧初从里屋迎出,接过那蓝花布挎包,苍白的脸上浅浅的笑靥,使弗之不止感到挎包分量的减去,也觉心上轻松。碧初轻拍他的手臂,低声问:“饿不饿?”弗之摇头,自去里屋脱长衫、换鞋。碧初说:“今天早饭晚了,那皂角太难煮了!没有迟到吧?”“没有,我会保持从不迟到的记录。”

“孟太太。”有人在门外叫,接着走进一个人,原来是李涟,一面说:“到系里去找孟先生,不见,现在跟着来了。”弗之让座。李涟说:“这几天,学生的情绪好像还好,这对年轻人是一个大关口。有的人说,能有机会直接为抗战出点儿力,以后胜利了也心安;有人说,正不想念书呢,到丛林里打仗多浪漫;可也有人不想去。也有闲话,说校长和先生们是向上面邀功。”

弗之叹道:“竟把在存亡关头共赴国难的大事说成这样,真不知还有没有作为一个中国人的良心。人总是有各种各样的,但共赴国难这个大前提是不能改的。”李涟迟疑道:“还有人专门托我呢,托我在孟先生面前说话。”弗之平静地说:“我想,我已经知道了。你说的是不是中文系的一位学生,姓蒋的?”李涟道:“就是,他叫蒋文长。去年我到大理调查,他也在,写了几首蝴蝶诗,写得好。我们有些来往。我知道学校不会同意他的请求,不过,他既然托了我,觉得总该说一说。”弗之微笑道:“我在路上遇见他了,所以都知道了。这样的人,不能为国家民族尽职责,无论怎样多才,都是不足取的。你要帮助他认识这一点。不过,我已经感觉到他是不会去的。对于这类学生,秦校长早有过话:不予毕业。这是说他没有完成作为一个大学生的责任。”李涟有些不好意思,含糊地说了些什么。这时碧初端过两碗黏黏的皂角汤,笑道:“且当莲子粥喝。”弗之和李涟接过,不再提这事。

在弗之和李涟讨论蒋文长时,在大戏台楼上,澹台玮正在萧子蔚的房间里。玮是三年级,但学分已够四年级。学生处告诉他,他可以作为四年级的学生服役,也可以作为三年级的学生留下读书。他带着一个想法,来见萧先生。

师生两人对坐在小木桌旁,讨论着生物学的问题。子蔚感到玮有些心不在焉,已有些猜到他的心思。待讨论告一段落,玮说:“萧先生,我要做的事是要和您说的。”子蔚微笑道:“不是商量,是通知?”玮道:“也是商量。”他停顿了一下,说:“我只觉得战场和敌人越来越近,科学变得远了,要安心念书似乎很难。”

“如果你是在征调之列,我绝没有阻拦的道理,可是你并不在征调之列。生物化学是新学科,需要人开拓,要知道得到一个好学生是多么不容易。我相信你会完成我来不及完成的工作。我也很矛盾。”子蔚站起身,走到窗前。雪已停了,腊梅林上的雪已消了大半,玮也走到窗前,默默地望着窗外。

去军队服役,玮并不是突然想到的。这些年不断有人离开学校,去战地服务,或去延安。他越来越觉得救亡的职责是在所有的中国人身上,他也要分担。远征军出师不利,怒江西岸腾冲、龙陵一带沦陷已近两年。把敌人赶出国境,这是离他最近的责任,他怎能不去!他不止一次想到高黎贡山和怒江,还想到高山树顶上和江水翻腾的波浪上闪动着的月光。他已经是个大人了,他应该在这次战争中投进自己的一份力量,哪怕是血和肉。

过了一会儿,玮转身向着子蔚,“战争不会很长了,我会回来的。”

“那是当然。”子蔚说。

师生走到室中,玮向子蔚鞠了一躬。子蔚向前一步,拉着他的手郑重地说:“我尊重你的决定。”玮再鞠一躬,走出房间,回头说:“萧先生,我去了。”子蔚默默地看着他下楼,又到窗前,看他出了楼门,沿小路往腊梅林中去了。

碧初在屋里,看见玮从腊梅林中走过来,便知道他是一定要走的了。可怎么和二姐交代?玮进门叫了一声“三姨妈”,碧初拿出弗之的鞋让他换。玮随碧初走到弗之书桌前。弗之放下手中的笔,沉思地看着他说:“已经报了名了?”“还没有。”玮说,“我觉得该来说一声。我就要去报名。”碧初在旁说:“可你是三年级,没有征调你。”“作为志愿者也是本分。”玮说得很郑重。

弗之站起,大家走到外间方桌边坐下。弗之和碧初看着玮,爱抚的眼光流露出关心和一个问号。玮马上回答:“已经和姐姐说了,给爸妈打了电报。”弗之两人点头。

腊梅林里传来一阵歌声,“骑驴灞桥过,铃儿响叮当。”门开了,嵋与合子走了进来,他们笑嚷:“这样的雪可没法子踏雪寻梅,只能踏泥了。”玮笑接道:“好在梅就在门前不用去寻。”两人放了伞和书包,嵋站在娘身旁定睛看着玮,说:“玮玮哥,你是要去寻什么了,我知道。”玮微笑道:“不过是寻一个本分。”弗之叹道:“如果人人都知道自己的本分就好了。”

一时,嵋帮着碧初摆上饭来。玮见她左手缠着绷带便问:“是冻疮?”嵋把左手藏在背后,低声说:“不要紧的。”嵋与合子每年冬天冻手,四只小手又红又肿。今年嵋的左手冻疮破了,有铜板大小的疮口,只好包着。

他们没有什么好吃的,但无论什么菜蔬一经碧初调制便不同一般。玮总说,三姨妈家的饭最好吃。饭间还有那“莲子粥”,玮喝了许多。饭毕,大家一起收拾桌子,嵋忽然问:“这次征调有女生吗?”“没有女生。”玮看了一眼三姨夫,接着说:“不过好像可以作为志愿者参加。”嵋自己说:“我是随便问问。”一面收拾了碗筷,要去洗。碧初说:“你的手这样……”合子马上接道:“我来。”抢着到厨房洗了碗,一会儿出来,与嵋一起,送玮走过腊梅林。在大门口分手时,玮说:“我晚上要和同学在一起,不一定回来了”。嵋、合两人又跟着走到陡坡前,眼看着玮玮哥沉下去了。合子说:“小姐姐,你在想什么?”嵋不答。合子又说:“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也要去。”嵋歪头看了看他,一笑。

玮下了陡坡,一直走到学校的征调办公室。那里中午似乎也没有休息。这时,人并不多,玮在门前来回走了两趟,便一直走进去。

管事的是社会学系一位教授,姓翟。他见玮进来,温和地问:“哪一系?”玮报了名和系。旁边一位办事员查看放在桌上的表格,对翟先生说:“名单里没有澹台玮这个名字。”玮解释说:“我是三年级,但系里说我可以算是四年级了。”“这么说你是好学生。”翟先生拿起另外一堆表格,“三年级学生可以志愿参加服役,国家是需要的。不过你要通过考试。”玮点头。办事员拿出生物系名册,找出玮的名字,便递给他一张试卷。翟先生轻轻拍他的肩,说:“慢慢答,不着急。”屋里除了办事人员,只有他一个报名者,显得有些冷清。试题很简单,想来是十分需要翻译。“楚虽三户,亡秦必楚。”这句话在玮心头掠过,他很快交了卷。

翟先生要他坐等,很快看完试卷,说:“上午已试过一批学生。你很好,明天去报到吧。”一面递给他一张录取通知书。通知书更简单,写着他的名字和报到日期、地点和一句话:欢迎参加反法西斯战争。报到日期就是明天。翟先生说:“你赶上了这一批。”

玮疑惑地打量着周围,这么简单的手续就决定他到炮火中去了,简直不可思议。他向翟先生鞠躬,走到门外,这时雪已停了,而且化得没有一点儿痕迹。他跨过坑坑洼洼的泥水,向教室走去。他要去上一堂课,快到门口忽然想起四年级的课已经停了,便转身走向实验室。实验室前的小花圃里有些植物仍然一身绿衣,不显衰败,有几株还顶着花朵。花朵刚着雪水,湿漉漉的,不很精神。玮凝神望了片刻,忽见一人转过花丛,穿着半透明的乳白色雨衣,帽子掀在颈后,衬出一头黑发,原来是玹子。

玮说:“是找我吗?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爸妈来电报了。”玹子说。

“他们不知怎么着急。”玮微叹。

“还好,很理智。”玹子说,递过一张电报纸。电文已经译好:“玮儿,一心报国,岂可阻拦,唯望一切谨慎。”玮默默地看了几遍。父母明知阻拦也是没有用的。他把录取通知递给玹子,玹子也默默看了好几遍,两人各拿着一张纸站在花圃前。半晌,玹子说:“我帮你收拾东西吧。”两人走到玮宿舍。宿舍里纸壁依旧,已经有些空床。有人在收拾衣物。一个同学问玮是不是明天去报到,大家可以一起去。一个新生以羡慕和尊敬的眼光看着这些大哥哥们。

忽然“啪啪”几声,从房顶落下几团泥,一团正落在玮的床铺正中。泥点溅开来,玮笑道:“还好不是子弹。音乐没有了,来一幅图画。”新生问:“什么音乐?”便有人解释,以前雨点儿在洋铁皮屋顶上发出叮咚的声音,宛如音乐,现在换了茅草屋顶,便只有图画了。

像一切学生一样,玮的东西很简单,只是书多一些。书的种类多种多样,玮把几本生物学方面的书和几本诗集包在一起,对玹子说:“逃难时带着这几本就行了。”玹子提起那包书,拎了拎,微笑道:“我尽力。希望不至于……”想了一想又说:“我一手抱着阿难,一手提着你的书。”玮说:“对了,还有阿难呢。只管把书扔了,我不过随便说说。”他们收拾好东西,理出一个小箱子,把一些杂物分赠给适当的人,把简单的被褥卷好,以免再溅上泥水。一个同学说:“明天我帮你打行李。”玮笑说:“你当我不会?”玹、玮二人提了那些书和要存放在玹子处的东西,同往宝珠巷来。

玹子的小窝仍然很舒适。洋娃娃只剩了一个,仍然站在那里,举着手臂。玮拍拍它的头说:“我知道那些伙伴都到哪儿去了。”玹子微笑不语。过了片刻,房东在楼下喊:“澹台小姐,可要开饭?”自从玹子和保罗疏远以后,房东认为玹子本来是个好人,态度殷勤多了。当下玮说:“就早点儿吃饭吧。吃过饭去看一下阿难。”“我也这样想。”玹子说,便到廊子上吩咐开饭。

“我真感谢爸爸妈妈这样地支持。也是离得太远,我想妈妈要在身边,会哭着不让我去呢。”玮说。玹子擦了桌子,摆上一瓶红葡萄酒,说:“做译员不一定上战场。”

玮说:“我可是要上战场。”

玹子望着玮,她那总是光彩照人的脸上,显得心事重重。“我们关心的是你的平安,我想还有很多人都是这样,包括……”

“你说殷大士?我不告诉她。还有庄无因,我要告诉他。他不会劝我去还是不去,我们互相尊重。卫葑有消息么?”

玹子摇头,轻轻地说:“我觉得自己担负的事情太多了,现在又加上你的。”玮笑道:“你现在说话像个老姐姐。”“我自己也觉得变得多了,你倒没有怎么变,还是那个玮玮。”

玹子斟了两杯酒,递给玮一杯,一面说:“以壮行色。”一缕阳光照在酒杯上,亮晶晶的。两人举杯对碰一下,将酒一饮而尽。

饭后,两人到蹉跎巷。玮一看见阿难,就大声宣布:“变得最多的是阿难!”阿难站在房间中央,腰上拴着一根长带,由青环拉着,正在勇敢地摇摇摆摆学步。他看见玹子,就挥舞着小手迎上来,高兴地大声笑着,叫“姑———妈,妈———姑”。玹子弯腰,将他抱起,笑说:“真沉,太沉了。”阿难伏在玹子肩上,扭头疑惑地望着玮。“你不认识我么?”玮不知道怎么样介绍自己。他一下子想起自己的童年、少年时代,想起什刹海边的大房子,他的各种玩具,他的飞机模型和地图。他在地图上已经越过了万水千山,现在却要跨出最重要的一步,这在地图上没有多远,可是也许会改变他整个的人生。“如果我死了,你会记得我么?”他忽然在心里说,看着阿难。因为他小,所以他最有希望———这大概是玮要来蹉跎巷的重要原因。

玹子把阿难放进婴儿车,让玮看着,自己和青环到廊下商量什么事。阿难不依,又大声叫“姑———妈”。这称呼好尴尬。玮顺手拿起床边的一个玩偶,来哄阿难,果然宝珠巷的许多玩偶都到了这里。它们都老实地呆在自己的位置上,一副各得其所的样子。

阿难可不安分。一面推开玮递过来的玩偶,一面仍大声叫着“妈———姑”。玮把婴儿车前后推动着,不解地问:“你这么不友好么?对了,你要的不是洋娃娃。你要的是枪,是不是?”阿难无意识地点头又摇头,两只黑如点漆的眼睛煞有介事地打量着玮。“真像凌姐姐。”玮轻叹,忽然心里有些烦乱。他明天便要开始新生活,这重大的决定难道不应该早些告诉她,那原在远处,现已移居在他心上的人?

阿难安静地望着玮,似乎也在想什么。两人对望了一阵,这时廊下有人大声说:“小姐在这点,我送炭来了。”玮隔窗望见,一个瘦小的少年把一筐炭码在廊下。玹子进屋来,从提包里拿钱。一面说,送炭人名叫苦留,是从保山逃难过来的。那正是玮要去的方向。玮在心里陡然升起一种亲切之感,便走出去,问了几句保山的情况。

自那日苦留划船送玹子回城以后,便有时来蹉跎巷做些力气活,和青环姐弟相称。这时苦留恭敬地回答玮的问话,说保山是个好地方,和昆明坝子差不多;日本鬼子太狠了,那次大轰炸给了保山几万个孤儿,自己就是一个。说着和青环对看一眼,眼光中流露出依恋的神色。玮觉得苦留整个的人,就像一块炭,依恋的神色使炭软化了。玮说:“我就要到那一带去。”苦留说:“你家是去打鬼子?我佩服。”

玮离开时建议玹子把阿难移到宝珠巷去,以便照顾。他在这间屋里时,真觉得自己像个男子汉了。他走出蹉跎巷时,却又犹豫起来,不知道怎样去找他最想见的人。

玮和殷大士来往,都是大士来找他。他从未去过殷家,这时去找她是很冒昧的。他走过翠湖边,走过严家。他知道殷宅就在这附近,在那一片水波、几丛绿树之后。玮站在一座桥上,连那所房子也没有看见,就转身回学校去了。 F4XmifHVAInhNpH+t6Pvr6wLgF6bRFm25K0xTwTnZfuWHvmwh/fxknj9cB6VCwm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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