购买
下载掌阅APP,畅读海量书库
立即打开
畅读海量书库
扫码下载掌阅APP

索罗庆采市集

在屋里待着闷得慌,

喂,把我带到外边去,

到热闹的地方去,

到姑娘们跳舞的地方去,

到小伙子们作乐的地方去!

——摘自古老的传奇

小俄罗斯的夏天多么令人陶醉,多么色彩绚烂啊!正午在静寂和酷热中闪耀,一望无际的苍穹画出淫荡的弧线俯伏在大地上,好像睡熟了一般,娇慵困倦,把情妇搂紧在虚无缥缈的怀里——这时候天气热得多么难受啊!苍穹里一丝云彩也没有。田野里一点声音也没有。一切都好像死去了;只有在头上,在天际的深处,一只云雀发出颤音,银铃样的歌声穿过云层,飞向深情的大地,偶或还有一两声鸥的鸣叫和鹌鹑的嘹亮的啼啭传遍旷野。高耸云霄的橡树,像漫无目标的旅人一样,闲散而恬静地挺立着,耀眼的阳光燃着一大撮美丽如画的树叶,投给下面别的叶子昏暗如黑夜的影子,只有在劲风吹动时才闪出金黄色的斑纹来。各式各样细小的昆虫像绿宝石、黄玉、红宝石的闪光一样飞旋在长满秀挺的向日葵的彩色斑斓的果树园里。灰色的干草堆和金黄色的麦束像篷帐似的堆满在田野上,延伸到无穷尽的远处。樱桃树、李树、苹果树、梨树的宽阔的枝子挂满累累的果实,垂倒着;天,它的澄净的镜子——河,装盛在绿色的骄傲地隆起的框子 里……小俄罗斯的夏天多么撩人而又惬意啊!

一千八百……一千八百……对啦,大约在三十年前酷暑的八月里的一天,就是辉耀着这样绚烂的光彩的。在离开索罗庆采市镇十俄里光景的公路上,挤塞着从远远近近各处村子赶往市集的人们。从一清早起,载满盐和鱼的牛车就一连串蜿蜒不断地走着。用稻草包扎的堆积如山的瓦缸,仿佛不耐烦幽闭和黑暗似的,慢慢地颤动着;在有些地方,偶或有一只花纹鲜明的大海碗或者瓦盆从高高地围住货车的栅栏里傲慢地露出脸来,吸引着喜爱奢侈品的人们的渴慕的眼光。来来往往的过路人艳羡地望着高个儿的陶器客商,这些贵重物品的主人,他缓步跟在自己的货物后面走着,关切地用不作美的稻草去覆盖那些花花公子和风骚妇人一样的黏土制的玩意儿。

在道路的另外一边,两条疲倦的公牛拉着一辆孤单单的货车,上面载满麻袋、大麻、布匹和各式各样的日用品,一个穿着干净的亚麻布衬衫和肮脏的亚麻布灯笼裤的车主跟在车子后面踽踽地趱行着。他懒洋洋地用手揩着从黝黑的脸上滚下来的雨点般的汗珠,有些甚至是从长长的八字胡子上滴落下来的,他那八字胡子是被涂满了发粉的,这是那个不问对方媸妍美丑,用不着招呼就自己找上门来,几千年来硬叫所有一切人类全上了发粉的无情的理发师 。跟他并排走着的是一匹拴在货车上的母马,它的温顺的外貌泄露出了衰老的年龄。许多迎面走来的人,特别是年轻小伙子,碰见了这个庄稼人,一个个都脱帽致敬。可是,这并不是他的白胡子和他的庄重的步伐使他们这样做的;你只需把眼睛往上抬高一点点,就可以知道尊敬的原因了:货车上坐着一个漂亮的小妞儿,有一张圆圆的小脸蛋,明亮的栗色的眼睛上面竖起两条柳叶般弯弯的黑眉毛,玫瑰色的嘴唇上浮起天真的微笑,扎在头上的红蓝缎带,跟长辫子和一束野花一起像华丽的王冠一样安息在可爱的头颅上。仿佛一切都使她感兴趣;一切对于她都是奇妙的,新鲜的……美丽的眼睛不断地从一件东西又驰骋到另外一件东西上。怎么能够不好好地散散心呢!这还是头一回到市集上来哪!十八岁的姑娘头一回到市集上来!……可是没有一个赶路的人知道她曾经花了多大的力气才说服父亲带她出来,要说父亲呢,本来是巴不得带她出来的,可是架不住那个凶狠的后妈这样巧妙地把他抓在手掌心里,正像他抓住这匹在长年服务之后现在被牵到市集上去出售的老马的缰绳一样。这吵闹不休的娘们……可是我们忘记了这时她也正坐在货车的顶上,穿一件时髦的绿色的羊皮外衣,好像在银鼠皮上缝了一些小尾巴,只不过它们是红颜色的罢了 ,下面穿一条棋盘一样花哨的华丽的后幅 ,头上戴着花洋布的头巾,给她胖胖的红脸蛋带来特别的威仪,那张脸上透露出一种阴沉的残暴的东西,让人一看见立刻就要把惊愕的眼光转移到女儿的欢悦的脸上去。

普肖尔河已经展开在我们旅人的眼前;远处荡漾着寒意,那是在难受的殚精竭神的酷热之后更加容易令人感受到的。穿过疏落地耸立在草原上的黑杨树、白桦树和白杨树的明明暗暗的绿叶,闪烁着带着冷气的火焰般的闪光,美丽的河水辉煌地袒露出银色的胸膛,群树的绿色鬈发茂密地垂拂在上面。这条河像是一个任性的女孩子,在那销魂荡魄的一刻,当忠实的镜子嫉妒地映出她充满着骄傲和耀眼的光彩的前额,百合花一样的双肩,披覆着暗沉的亚麻色发浪的大理石一样的脖颈的时候,当她没完没了地耍脾气,除掉一些装饰,又换上另外一些装饰的时候;——她几乎每年都要改变环境,选取新的河道,在周围点缀着各式各样新的景色。一排排的水车用笨重的轮子掬起广阔的水浪,猛烈地抛掷开去,溅出水花,撒成轻雾,在周遭传出震耳欲聋的喧响。载着我们熟识的旅客的货车这时候走到了桥上,无限美丽壮伟的河流像一块玻璃似的躺在他们面前。天空,绿的和深蓝的森林,人,载着瓦缸的货车,水车——一切都倒了过来,脚朝上地站着和走着,却不沉落到蓝色的美丽的深渊里去。小妞儿望着秀美的风景出了神,一路上不停地嗑着葵瓜子来的,这时候也忘记嗑了,忽然,“嗳,好漂亮的妞儿!”这一句话送入了她的耳鼓。回过头来,看见一群人站在桥上,其中的一个打扮得比别人漂亮,穿一件白罩褂,头上戴着一顶灰色的羊皮帽子,双手叉在腰眼里,意气洋洋地望着过路的车子。姑娘忍不住不看他那张晒黑的、但却洋溢着欢悦的脸,那双好像要把她看透似的燃烧般的眼睛,再想到刚才那句话可能是这个人说的,她就把眼睛低了下去。“姑娘长得真美!”穿白罩褂的年轻人继续说着,眼睛一刻也不从她身上移开,“只要能够亲她一下,就是倾家荡产我也不在乎。可是前面坐着一个魔鬼!”四面笑声哄然而起;可是这一番欢迎辞并不使慢吞吞走着的那位车主的风骚媳妇高兴:她的红脸蛋烧了起来,一连串精心结构的毒骂像雨点般落在放荡的年轻人头上。

“吃东西噎死你这个没出息的拉纤夫!你爸爸的脑袋在瓦缸上撞个稀烂!叫他走在冰上滑一跤,天杀的不信基督的人!叫他死了到阴间去,鬼烧掉他的胡子!”

“骂得多么凶呀!”年轻人说,对她瞪着眼珠,好像被一阵连珠炮似的意外的欢迎辞怔得呆住了,“她说这些话不怕烂舌头,这百年不死的老巫婆。”

“百年不死!……”半老的美人儿接碴儿说下去,“不信神的人!先去洗干净你的脸再来跟老娘说话!没出息的小兔崽子!我没看见过你妈,可是我知道她是个废物!你爸爸是个废物!你姑妈是个废物!我百年不死!你还咬着你妈的咂儿吃奶哩……”

这时候,货车开始下桥去了,最后的几个字已经听不清楚;可是年轻人仿佛不想就此甘休:他想也不想一想,抓起一把烂泥就往她身上扔过去。这一扔比可能想象的还要准确:一块崭新的印花布头巾完全被烂泥溅脏了,放荡的无赖子弟们的笑声更加有力地爆发了起来。风骚的胖女人勃然大怒;可是这时候车子已经走得很远,她只得把一腔怒气发泄在无辜的继女和缓慢成性的丈夫身上,后者早已习惯于这种现象,保持着顽强的沉默,冷静地承受着盛怒的妻的百般辱骂。可是,她的不知疲倦的舌头还是絮聒个不停,嘟哝着,直等到他们来到了郊外一个世交和教父哥萨克崔布里的家里。久别后和老朋友一家人的会见,暂时把这件不愉快的事情从脑海里赶走了,我们的旅人谈起关于市集的闲话,并在长途旅行之后睡上一个踏实觉。

我的老天爷!市集上什么东西没有哟!车轮、玻璃、焦油、烟草、皮带、葱、各式各样的零星杂货……口袋里就是有三十块卢布,你也不能把整个市集买下来。

——摘自小俄罗斯喜剧

你们一定听见过从远处轰轰然传来的瀑布声,那时惊扰的周遭充满着隆隆之声,奇妙而模糊的错杂的声音像一阵旋风似的迫近你们的身边。当人群汇合成一个巨大的怪物,在广场上,在狭窄的街上蠕动着躯干,喊着,笑着,喧嚷着的时候,不就是这同样的感觉一霎时把你们卷进乡村市集的旋风里去的么?叫嚣、咒骂、牛叫声、羊叫声、马嘶声——这一切交错成一片不和谐的噪音。公牛、麻袋、干草、茨冈人、瓦缸、女人、蜜糖饼、帽子——一切鲜明地、绚烂地、不调和地成堆晃动着,在眼前穿梭似的来往着。声调不同的谈话声互相淹没,没有一个字可以听见,可以不被淹没;没有一个喊声听得清清楚楚。从市集的四面八方只听到叫卖人拍巴掌的声音。一辆货车毁坏了;铁哗啷啷地响;木板砰的掷到地上;昏昏的脑袋不知道转到哪一边去才好。这位外地来的庄稼人同他的黑眉毛的闺女挤到了人堆里面去。他走近一辆货车,又去摸摸另外一辆货车,打听着价钱;可是,他的思想还是不停地围绕着带到市集上来求售的那十口袋小麦和一匹老母马。从女儿的脸上可以看出来,她不喜欢在满载面粉和小麦的车辆中间挤来挤去。她想到那边去,——在麻布篷帐下面惹眼地垂挂着红缎带、耳环、锡的和铜的十字架、古钱的颈饰。可是就在这儿,她也找到了许多吸引注意的对象;她笑得都合不拢嘴了,看见茨冈人和庄稼人狠狠地拍巴掌,痛得叫唤起来;喝醉酒的犹太人从后面撞一个娘们的膝弯;女贩子们吵起架来,互相回敬着辱骂和轻蔑;大俄罗斯人一只手摸着山羊胡子,另外一只手……可是她忽然觉得一个人拉住了她衬衣的绣花袖子。回头一看——那个穿白罩褂的有一双明亮的眼睛的年轻人就站在她面前。她吓了一跳,心里直扑通,以前不管遇到多么快乐或悲哀的事情都从来没有这样跳过;她又惊又喜,自己也不懂这是怎么回事。

“别害怕,心肝,别害怕呀!”他抓住她的手,轻声地对她说,“我决不会对你说出不中听的话!”

“你也许真的不会对我说什么不中听的话,”小美人儿在心里嘀咕着,“不过说起来也奇怪……这家伙准是个魔鬼吧!我明明知道这不应该……可就是没有力量从他那里把手抽回来。”

庄稼人回过头来,想对女儿说一句话,可是在另外一边听到了两个字:小麦。这两个魔法般的字立刻把他吸引到两个大声说话的批发商人身边去,随便什么东西再也无法把他的注意拉开了。

看见过像他这样的小伙子么!

这可是世间少有的。

他喝烧酒像喝麦芽酒似的一饮而尽。

——柯特利亚列夫斯基 ,《埃涅阿斯纪》。

“那么,老乡,你看我们的小麦卖不上价钱么?”一个穿条纹麻布油渍狼藉的灯笼裤,好像从大市镇来的买卖人模样的人,对另外一个穿深蓝色打补丁的罩褂,额上有一个大肉瘤的人说。

“还用说吗!只要卖得掉一升,我就情愿用绳子把自己吊在这棵树上,像圣诞节前吊在屋檐下的腊肠。”

“你想骗谁?运货来的,除了咱们俩,再没有第三家了,”穿条纹麻布灯笼裤的人反驳道。——“你们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去吧。”老大爷没有把两个批发商人说的话放过一句,在心里嘀咕着:“我藏着有十口袋哪。”

“是这么一回事:要是什么地方出了鬼,那么,你想做买卖赚钱,就跟从饥饿的大俄罗斯人手里得到好处一样的困难。”额上有一个肉瘤的人意味深长地说。

“什么鬼不鬼的!”穿条纹麻布灯笼裤的人接碴儿说下去。

“你听见人家说什么没有?”额上有一个肉瘤的人继续说,阴沉的眼睛向他斜睨了一下。

“怎么样?”

“还有什么怎么样!陪审官——他活得不耐烦了,今年在地主家里喝了李子酒就别再想擦他的嘴唇了——他给市集指定了这块倒霉的地方,在这儿做买卖,管保连一粒谷子也卖不掉。瞧见那个坍塌破烂的谷仓没有,就是山脚边的那一个?”(说到这里,小妞儿的好奇的父亲挨得更近,全神贯注地谛听着。)——“在那个谷仓里,三天两头闹鬼;难怪这块地方没有一次市集不出点什么灾祸。昨儿个乡书记深夜在那儿走过,抬头一看,——天窗里钻出了个猪脸来,呼噜呼噜地直叫唤,把他吓得浑身冰凉;等着瞧吧,红褂子又要出现了。”

“什么红褂子?”

旁边这个全神贯注的听客头发直竖了起来;他恐怖地扭过脖去,却看见闺女跟一个年轻人搂抱着,诉说着喁喁的情话,把世上所有一切的褂子都满不放在心上。这副神气赶走了他的恐惧,使他恢复了先前的平静。

“啊哈,哈,哈,老乡,我看你倒是个搂抱娘们的老手哪!要骗你,让鬼把我抓了去,我直到娶了亲第四天,才懂得怎么样去搂抱我那个去世的老伴儿赫韦西卡,就这还得谢谢我那个给我当傧相的兄弟,是他教了我的乖。”

年轻人立刻看出他爱人的父亲头脑不太灵活,于是就想出个花招儿把他拉拢过来。

“好人儿,我想你一定不认得我吧,可是我一眼就认出你来了。”

“也许认得吧。”

“名字,绰号,什么我都说得上来:你叫索洛比·契列维克。”

“对呀,索洛比·契列维克。”

“仔细再瞧瞧,不认得我么?”

“不,不认得。你可别见怪,我一辈子看够了这么多各式各样的脸,鬼才把他们全记得住。”

“可惜你就不记得戈洛普宾柯的儿子!”

“你爹是奥赫利姆么?”

“还会是谁呢?要不是他,那除非就是秃顶的爷爷 了。”

说完,两个人脱掉帽子,搂抱着接起吻来;可是戈洛普宾柯的儿子不多耽搁时间,决定马上向新认识的朋友进攻。

“索洛比,你瞧,我跟令嫒相爱,愿意在一块儿过一辈子啦。”

“怎么着,帕拉斯卡,”契列维克笑着对闺女说,“也许,真的,像人家说的,你跟他……在一个槽头上吃草!怎么样?拍巴掌吧?来呀,新女婿,请我喝一杯去!”

于是爷儿三个来到了市集上一家著名的饭馆——犹太女人的布篷下面摆着一切年代各种各样的扁瓶子,细头瓶子,长颈瓶子。

“哎呀,好小子!我就喜欢这爽快劲儿!”契列维克喝得有几分醉意,看见新女婿斟了一杯足有半升的酒,眉毛也不皱一下,咕嘟咕嘟地喝了下去,然后把杯子摔得粉碎,“怎么说,帕拉斯卡?我给你找到了一位多么好的姑爷啊?瞧,瞧:他喝得多么痛快呀!……”

过后,他笑着,踉跄着,和闺女一同回去找自己的货车去了;年轻人向货摊那边走去,那儿陈列着许多贵重的物品,还可以看到从波尔塔瓦县的两个大市镇加佳集和密尔格拉得来的商人们,——他想找些镶嵌着漂亮铜饰的讲究的木制烟管,红底子绣花的手帕和帽子,买来送给老丈人和一切应该孝敬的人,做结婚礼物。

男人喜欢一样东西,

可是女人要是喜欢另外一样,

你就得想办法讨她的欢心……

——柯特利亚列夫斯基

“喂,家里的!我给女儿找到一位新姑爷了!”

“你怎么单在这节骨眼儿张罗着找女婿!傻瓜,傻瓜!你呀,命里注定就是这么块废料!谁听说过一个正正经经的人满街上找女婿的!还是想想怎么把你的小麦脱手吧。再说,新女婿还会是个什么好东西?我看他准是个穿得破破烂烂的穷要饭的。”

“没有的话!你应该瞧瞧他是个多么边式的小伙子!光是那件白罩褂,就比你的绿外衣和红长筒靴值钱多了。并且他喝酒喝得多么来劲儿啊……我要是这辈子看见过再有第二个小伙子眉毛也不皱一下,一口气喝干半升白酒,就叫鬼把我抓去。”

“他准是个酒鬼,二流子,所以你才会跟他一见如故。我敢打赌,他准是在桥头上跟我们扯淡的那个小流氓。可惜他没有撞在老娘的手里:我要让他知道我的厉害。”

“就算是那个人又怎么样呢,希芙里娅;为什么他是个小流氓呢?”

“哼!为什么他是个小流氓;你这老糊涂!听见了没有?为什么他是个小流氓!当我们的车子走过风车的时候,你瞎了眼睛么?你这个人呀,人家就是在你这涂满鼻烟的鼻子面前侮辱你的老婆,你也满不当一回事!”

“凭怎么说,我还是看不出他有什么不好;真是一个顶呱呱的小伙子!除了他不该泼你一脸的泥。”

“噢!你简直不让我说一句话!这是怎么回事?你怎么变成了这样?你准是灌饱了黄汤,东西没有卖掉,回来找老娘怄气来了……”

契列维克自己也知道话说多了,即刻用双手抱住脑袋,因为知道盛怒之下的妻一定要来抓他的头发。

“滚他妈的结婚!”他一边躲开猛扑过来的妻,一边心里想,“好好的一个新女婿,就这么阴错阳差地错过了。老天爷啊!为什么要这样地责罚我们这些罪人啊!世界上已经有了这么多的废物,你干吗还要繁殖女人!”

别垂倒,小悬木,

你还青翠;

别懊恼,哥萨克,

你还年轻!

——小俄罗斯谣曲

穿白罩褂的年轻人坐在自己的货车旁边,茫然地望着周围骚扰的人群。疲乏的太阳,静静地燃烧了中午和早晨之后,落到地平线下边去了,正在隐灭的白昼迷人地、忧愁地、鲜艳地泛着红光,像疾病缠绵的美女临终前颊上的红晕一样。白色篷帐和天幕的篷顶笼罩上一层朦胧的火焰般的玫瑰色的光,耀眼地闪烁着。堆放在地上的窗框的玻璃闪着亮;酒店桌子上的绿色酒瓶和杯子染成了赤红色;堆积如山的甜瓜、西瓜和南瓜看来像是金子和赤铜铸成的。人声显著地疏落了,低沉了,叫卖人、庄稼人和茨冈人的疲倦的舌头松缓了,懒得转动了。这里那里开始亮起了火光,刚煮好的团子的香气泛溢在沉静下来的街上。

“干吗发愁呀,格利茨柯?”一个高个儿的晒黑的茨冈人拍了一下年轻人的肩膀,喊道,“怎么样,二十块卢布把公牛卖给我吧!”

“你老是公牛长公牛短的。你们茨冈人尽想着赚钱,耍花招,欺负老实人。”

“嗤,见鬼!说真格的,你像是有什么心事似的。自己去找了个新媳妇,现在又后悔了么?”

“不,我可不是那样的人!我说一是一,话说了出去,一辈子也不会改变。可就是契列维克那个糟老头子一点良心也没有,答应了,又缩回去了……可是话又得说回来,这也不能怪他,他是块木头,拿不了主意。这都是那个老巫婆玩的鬼,就是我们今天大伙儿在桥上把她奚落了一场的那个家伙!啊,我要是一个沙皇或者大老爷,我首先就要吊死世界上所有一切甘心让娘们骑在头上的傻瓜……”

“要是能叫契列维克把帕拉斯卡嫁给你,你肯二十块卢布把牛卖给我么?”

格利茨柯疑惑不解地望着他。在茨冈人的黝黑的脸上,流露着一种恶毒的、刻薄的、卑劣的、同时又狂妄不逊的表情。人们只需望他一眼,就可以知道在这奇妙的灵魂里沸腾着伟大的美质,但世上对这种美质只有一种酬报,就是绞首架。鼻子和尖下巴中间凹陷下去的永远浮着恶毒的微笑的嘴,不大的、但却是生动的、火一样发亮的眼睛,脸上不停地闪动着的计谋和策略的电光——这一切,仿佛就正需要穿上他身上所穿的这一套独特的、奇怪的服装。仿佛一碰就要化为灰烬的暗褐色长襟外衣,乱蓬蓬垂在肩上的长长的黑发,穿在赤裸的晒黑的脚上的鞋子——这一切,好像生根在他身上,变成了他外貌的一部分似的。

“只要你不说谎,甭说二十块卢布,就是十五块卢布我也肯卖!”年轻人用审视的眼光望着对方,答道。

“十五块卢布?好吧!可是你别忘了!是十五块卢布哟!这张五卢布的票子给你作定洋!”

“可你要是骗我呢?”

“要是骗你——定洋就归你!”

“好吧!那么,咱们拍巴掌吧!”

“拍巴掌吧!”

真糟糕,罗曼回来了,他立刻要给我一顿好打,而您,福马老爷,您也逃不了。

——摘自小俄罗斯喜剧

“这边来,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这儿篱笆低一些,把脚跨上去,别害怕:我家里那个傻瓜跟教父一块到车子底下守夜去了,怕让大俄罗斯人觑冷子偷了什么东西去。”

契列维克家里的雌老虎柔声柔气地给怯生生地倚傍着篱笆的神父儿子打着气,神父儿子爬到了篱笆上面,像一个颀长的可怕的幽灵似的,站在上面好久,迟疑着,寻找适当的地方往下跳,终于扑通一声掉落在乱草堆里。

“真糟糕!您没有摔着了哪儿,天保佑,没有窝了脖子么?”担着老大心事的希芙里娅喃喃地说。

“嘘!没什么,没什么,亲爱的哈夫罗尼娅·尼基福罗夫娜!”神父儿子站了起来,忍着痛嗫嚅地说,“不过被荨麻刺了一下,用去世的老神父的话来说,就是那种毒蛇一样的草。”

“我们上屋里去吧!那儿一个人也没有。我正在想,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您不要是害了病或者肚子痛吧。左等右等,您老不来。您好么?我听说您爹近来收人家的东西可不少呢!”

“一点点东西,不值得提,哈夫罗尼娅·尼基福罗夫娜;我爹在整个斋戒期一共只收了十五袋春麦,四袋谷子,一百来个馒头,鸡还不到五十只,鸡蛋大部分都是发臭的。可是真格的,真正甜蜜的礼物,只有从您那儿才能够得到啊,哈夫罗尼娅·尼基福罗夫娜。”神父儿子说着,贪婪地望着她,往她身边挨近去。

“这是给您的礼物,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她一边说,一边把几只点心缸搬到桌上,装腔作势地扣好仿佛并非故意解开的外衣,“凝乳面卷,小麦团子,油煎饼,馅儿饼!”

“我敢打赌,这准是夏娃的女儿一双最伶俐的手做的,”神父儿子说道,一只手拿了馅儿饼,另外一只手把油煎饼挪近一些,“可是,哈夫罗尼娅·尼基福罗夫娜,我的这颗心渴望着从您手里吃到比这一切油煎饼、馅儿饼更好吃的东西呵。”

“那我可不知道您还想吃些什么东西了,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胖美人儿答道,假装不懂的样子。

“还用说!就是您的爱情呵,我的惹人爱的哈夫罗尼娅·尼基福罗夫娜!”神父儿子轻声地说,一只手拿着凝乳面卷,另外一只手搂住她粗大的身体。

“天知道您胡思乱想些什么,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希芙拉说,羞答答地把眼睛低了下去,“哎呀!恐怕您还想亲我呢!”

“讲起这档子事,我可以告诉您,”神父儿子继续说,“当我还在神学校念书的时候,我记得清清楚楚……”

这时听到外面有狗吠和打门的声音。希芙里娅三脚两步跑了出去,回来时脸色发了白。

“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这下子我们可糟了!一大群人在外边打门,我好像听见教父的声音……”

凝乳面卷卡住了神父儿子的喉咙……他的眼珠凸出着,仿佛亡灵刚来拜访过他一样。

“快爬上去吧!”惊慌的希芙里娅喊道,指着天花板下面搁在两根横梁上的木板,那上面堆放着各种七零八碎的杂物。

危急鼓起了我们主人公的勇气。他清醒了一些,跳上了暖炕,再小心翼翼地爬到木板上面去。希芙里娅失神落魄地奔向大门,因为打门的声音越来越猛烈而透着不耐烦了。

可是这儿出了一件蹊跷的事,列位!

——摘自小俄罗斯喜剧

市集上发生了不可思议的怪事:纷纷谣传在货物中间发现了红褂子。卖面包圈的老婆婆似乎看到一个猪脸的妖魔不时弯身到货车上,好像寻找什么东西似的。谣言很快地传遍了静下来的屯集的每一个角落;大家认为不相信这件事就是大逆不道,虽然在酒店布篷隔壁摆着一个流动摊子的卖面包圈的老婆婆一天到晚老是不必要地行着礼,双脚画着和自己可口的货物完全相似的圆圈。再加上人们把乡书记在坍塌的谷仓里遇见鬼的事夸张地一渲染,于是到了夜晚,大家都吓得挤缩做一团;平静被破坏了,恐惧让每一个人都不敢阖上眼睛睡觉;胆小而有一个安乐窠的人,都回家去了。后一类人包括契列维克连同他的教父同闺女。使希芙里娅大惊失色的猛烈的打门声,就是他们和一群愿意陪他们回家做伴的客人打的。教父已经喝得有些醉醺醺了。这从他两次赶车绕过坪地才找到家,就可以看出来。客人们也都有些薄醉,毫不拘礼地比主人抢先走进了屋子。当他们向房子的角角落落里张望的时候,契列维克的妻好像坐在针毡上一样。

“怎么啦,嫂子,”教父一进来就说,“还在打摆子么?”

“有点不舒服。”希芙里娅一边回答,一边不安地望着搁在天花板下面的木板。

“喂,家里的,把车上那瓶酒给我拿来!”教父向一同走进屋子的老婆说,“我要跟大家干一杯;叫那些鬼娘们把我们吓成这样,真是太不像话了。说真格的,兄弟们,我们上这儿来算是怎么回事呢!”他继续说着,凑近瓦杯喝了一口,“我敢赌一顶新帽子,娘们要不是耍着我们玩才怪呢。就算真有一个鬼又怎么样!——鬼算得了什么?把唾沫啐在他脑袋上!他这会儿出现在我面前,我要是不把拇指塞给他看,我就是狗养的!”

“那你干吗脸发白?”比大家高出一个头,永远装作勇士似的一个客人喊道。

“我……这是什么话!你在做梦吧?”

客人们来了个哄堂大笑。满足的微笑浮在高个子冷言冷语的勇士的脸上。

“他脸还发白!”另外一个人唱和着,“像一朵盛开的罂粟花哪;他不是崔布里 ,倒像是甜菜根——或者不如说就是那件吓唬人的红褂子。”

酒瓶在桌上绕了一转,客人们变得比先前更加兴高采烈起来。一直为红褂子的事烦扰着,好奇心一刻也不能得到安静的契列维克,这时候就对教父说:

“告诉我,兄弟,我求求你!我要知道这件倒霉的褂子的故事,可是没有一个人肯讲给我听。”

“哎呀,大哥!这故事夜里可讲不得;可是你一定要听,还有大伙儿(这时候他面向着客人们),我瞧也跟你一样想知道这件奇怪的事情。那么,只好就这么办吧。你们听我说!”

他搔搔肩膀,用前襟擦了擦脸,把两只手放在桌子上,开始说下去:

“有一回,一个鬼被赶出了地狱,犯了什么罪,我可说不清。”

“这怎么会呢,兄弟!”契列维克打断他,“鬼怎么会被赶出地狱呢?”

“那有什么办法,赶出去就是赶出去了,正像农夫把一条狗从屋子里赶出去一样。也许他忽然发起慈悲来想干点好事,总之,人家把他撵了出去就是。这可怜的鬼可真是怀念他那个地狱啊,怀念得要上吊。有什么办法呢?只好整天喝酒,借酒浇愁吧。他就住在那边的谷仓里,你看见过的,就是山脚边那个坍塌了的谷仓,如今没有一个正经人敢不在胸前画个十字就打门前走过去,鬼就变成了这样的一个浪荡子,就是在年轻人里边也找不出第二个来。一天到晚老是坐在酒店里!……”

一丝不苟的契列维克又打断了说故事的人:“天知道你在胡诌些什么,兄弟!怎么能让鬼走进店里去呢?老天爷,他掌上有爪子,头上长角的呀。”

“那鬼才机灵呢,他戴着帽子和手套哪。谁能够认出他来呢?整天荒唐,荒唐——终于把身上所有的钱都喝光了。酒店老板放给他不少的账,可是后来就不相信他了。鬼只好打个七五扣把一件红褂子押给那时在索罗庆采市集卖酒的一个犹太人,对他说:‘听着,犹太人,我再过一年来问你赎这件褂子:你可得把它保存好!’说完这句话,一溜烟就不见了。犹太人仔细瞧了瞧这件褂子:料子挺好,就是在密尔格拉得也买不到!鲜红的颜色像烧着的火,叫人百看不厌!犹太人不耐烦等到限期。他摸了摸辫子 ,敲了一个过路客人五枚三卢布的金洋。犹太人把限期完全给忘了。可是有一天傍晚,来了一个人,说:‘犹太人,还我褂子!’犹太人开头不认得他,后来看清楚了,就假装从来没有见过他的样子:‘什么褂子不褂子?我什么褂子也没有呀!我根本不知道你的什么褂子!’那个人回过身去,走掉了;可是到了晚上,当犹太人关紧破屋子的门,数完柜里的钱,把被单披在身上,开始照犹太规矩祷告的时候——忽然听到了一阵沙沙的声音……抬头一看,每一个窗口都伸出了个猪脸来……”

说到这里,真的听到了一种模糊不清的声音,非常像猪的呼噜声;大家的脸色全吓白了……说故事人的脸上涌出了汗珠。

“什么声音?”契列维克惊骇地说。

“没有什么。”教父答着,浑身发着抖。

“啊!”一个客人叫了一声。

“你说了话……”

“没有呀!”

“那么谁哼哼来着!”

“天知道我们慌些什么!一点事也没有!”

大家惊慌地打量四周,向每一个角落张望着,这下子可把希芙里娅吓得死去活来。“别给我现眼了,你们简直是些老娘们!老娘们!”她大声地嚷,“亏你们还算是哥萨克,男子汉呢!你们只配拿着纺锤去纺纱!只要有一点风吹草动,老天爷在上……或者一个人的板凳咯吱咯吱响了一下,大家就都炸了窝了,像发了疯一样!”

这一番话说得勇士们有些害臊,使他们又鼓起了勇气来;教父喝了一口酒,接着往下说:“犹太人当场昏了过去;可是,猪脸的妖怪们迈开高跷一样的长腿,从窗子外边爬进来,一顿皮鞭子把他打醒了,使他跳起来比这横梁还高。犹太人跪在地上,一五一十的都承认了……褂子可不容易再找回来了。那个过路客人在路上被一个茨冈人抢了个精光,茨冈人把褂子卖给了女旧货商;女旧货商又把它带回到索罗庆采市集上来,可是从此以后,再也没有人向她买东西。女旧货商琢磨了又琢磨,终于明白了:一定是那件红褂子闹的鬼。怪不得她一穿上这件褂子,就觉得闷得透不过气来。她连想也不想一想,就把它扔在火里——这鬼衣服竟烧不着哩!这是鬼的礼物哪!女旧货商想出了一个主意,把它丢在一个贩卖牛酪的庄稼人的货车上。傻瓜自以为占了便宜,乐坏了;可是,从此再也没有人买他的牛酪。啊,准是鬼把褂子丢在我的车上!他拿起一把斧头来,把褂子劈成好几块;睁眼一看——一块凑到另外一块上面去,不消一刻工夫,又变成了一件完整的褂子。他画了个十字,重新抡起斧头去劈,把碎块掷向四方,掉头走掉了。可是自打那时候起,每年逢着赶集的时候,总有一个猪脸的鬼走遍整个广场,呼噜呼噜地叫唤,寻找褂子的碎片。据说,他现在只短左边一只袖子了。从那时候起,人们再也不敢走近广场,已经有靠十年没有在那儿举行市集了。可现在鬼又让陪审官……”

后半截话在说故事人的嘴上消失了……

窗户戛戛发响;玻璃砰的一声打落在地上,狰狞可怕的猪脸钻了出来,眼睛骨碌碌地直打转,好像在问:你们在这儿干什么哪,好人儿?

……像狗似的夹着尾巴,

像该隐 似的瑟缩发抖;

鼻烟水从鼻子里流下来。

——柯特利亚列夫斯基,《埃涅阿斯纪》。

恐怖抓住了房间里所有的人。教父张着嘴,呆呆的像块石头。眼睛鼓起,活像要射出来的子弹;十指在空中痉挛地张开。高个儿的勇士吓坏了,跳起来有天花板那么高,脑袋撞着了横梁;木板翘了起来,神父儿子扑通一声跌落到地上。“哎呀!”一个人爬在长凳上,手脚直舞地喊。“救命呀!”另外一个人绝望地嘶叫着,用羊皮袄蒙着头。

教父受了两次惊,醒了过来,战战兢兢地爬到老婆裙子下面去。高个儿的勇士顾不得洞口狭小,往暖炉里爬,然后把炉门关严了。契列维克像被浇了一桶沸水一样,神魂颠倒地把瓦缸当作帽子顶在头上,冲出门外去,像疯子似的在大街上直奔,顾不得看清脚下的道路;直到奔跑得疲劳了,才放慢了脚步。他的心像风车的石臼般跳动着,汗像冰雹似的直往下掉。他疲倦得要倒下来,这时候忽然听见后面有人追上来……他吓得气都透不过来……

“鬼!鬼!”他使尽力气拼命地喊,过了一会儿,就昏迷地倒在地上。

“鬼!鬼!”后面也有人这样喊,他只感到有一个什么东西砰的一声打在他脑袋上。于是他就什么也不觉得了,他像棺材里的死尸一样,直挺挺地躺在路中心。

前面看,还像个人样;

后面看,凭良心说,像鬼!

——摘自民谣

“听见了没有,弗拉斯?”一个睡在街上的人坐了起来说,“我们附近有人在说闹鬼哪!”

“关我什么事?”躺在旁边的茨冈人伸了个懒腰,嘟哝道,“就是讲到他家祖宗十八代我也管不着。”

“可是他喊得这么可怕,就像有人要掐死他!”

“睡着了什么梦话说不出来呢!”

“凭你怎么说,我们还是应该去瞧瞧;点个火吧!”

另外那个茨冈人自言自语地咕噜着,站了起来;两次用闪电样的火光照亮自己,凑过嘴去吹着了火绒,手里提着一盏油盏,——就是在瓦片上储满羊油的一种普通的小俄罗斯灯,照亮着道路出发了。

“等一等;这儿躺着个什么东西,你把火往这边照照!”

身边又聚拢了几个人。

“什么东西躺着,弗拉斯?”

“好像是两个人哪!一个在上面,一个在下面,他们俩哪一个是鬼,我可分辨不出来!”

“谁在上面?”

“一个老娘们!”

“那就是鬼啦!”

几乎整条街上都传遍了笑声。

“瞧,女人爬在男人身上;这娘们准是个好骑手啦,”一个围观的人说。

“瞧呀,朋友们!”另外一个人举起瓦缸的一块破片说道;现在只剩下一半顶在契列维克的脑袋上了,“这家伙戴着一顶多么时髦的帽子啊!”

越来越大的喧嚷声和哄笑声使两个死了一般的人索洛比和他的老婆醒了过来,他们余悸在心,用凝注的眼睛恐惧地望着茨冈人们的黝黑的脸:他们被薄暗而闪烁的火光照耀着,活像是一群浴在浓重的地底的蒸气和沉睡不醒的暗夜的云彩里的怪异的魑魅魍魉。

不得猖狂,撒旦的幻影!

——摘自小俄罗斯喜剧

清新的晨风吹拂着刚刚醒来的索罗庆采的人们。从每一个烟囱里飘起了炊烟,迎接上升的太阳。市集开始喧嚷起来。羊发出咩咩的叫声,马嘶鸣着;鹅和女贩子们的喋喋声重新响遍了整个屯集——在神秘的曙色朦胧中叫人心惊肉跳的可怕的红褂子的谣言,也跟着照耀大地的黎明一同消逝了。

契列维克打着呵欠,伸着懒腰,跟公牛、一袋袋的面粉、小麦一起睡在教父家里一间盖着麦秸的谷仓里面,仿佛还完全不想离开甜蜜的好梦,忽然听到了一种对他非常熟悉的声音,就像是懒惰的逃避所——他自己家里的幸福的暖炉,或者离开大门只有十步之遥的一家远亲开的酒店一样。

“起来,起来!”温柔的老婆使劲拉住他的手,在他耳朵旁边锐叫着。

契列维克不答话,鼓起腮帮,像打鼓似的晃荡着两只手。

“你这疯子!”她喊着倒退了几步,差点没有挨着了一下。

契列维克坐起来,揉着眼睛,看看周围。

“让鬼把我抓去,亲爱的,要是我没有梦见你的脸像只鼓,教父说的那些猪脸的妖怪叫我像大俄罗斯人似的去擂那只鼓……”

“别再胡说八道了。快把母马牵出去卖吧!真要叫人笑掉了门牙,赶了一趟集,连一把亚麻也没有卖掉……”

“说的是嘛,家里的,”索洛比接着说,“人家一定会笑我们啦。”

“快走吧!快走吧!早就该笑你啦!”

“你瞧,我还没有洗脸呢。”契列维克继续说,打着呵欠,搔搔背,想挤点时间偷偷懒。

“你倒讲究起卫生来了!你多咱有这习惯的?给你毛巾,擦擦你那张丑脸去……”

她说着,抓起一个卷成一团的东西来——吃了一惊,马上掷掉了……这是红褂子的袖口哟!

“快去,干你的正经去吧。”看见丈夫吓得脚也麻木了,牙齿互相磕着,她鼓起勇气来对他说。

“还会有什么买卖呢!”他自言自语地咕噜着,一边解开母马,把它牵到广场上去卖,“怪不得来赶这倒霉的集的时候,我心里总觉得像背着一条死牛似的沉重,拉车的公牛好几次扭头往家里跑。我现在还记得,我们好像是在礼拜一 上路的。不用说,这就是不祥之兆啦……这鬼就老喜欢闹个没结没完:就算短了一只袖子,褂子也还是可以穿的呀:可他就是不让人家过一天踏实日子。我要是一个鬼,——老天爷保佑——我会整宿不睡觉,满街上去找这些倒霉的破烂么?”

想到这里,契列维克的思路被一个低沉的、粗嘎的声音打断了。面前站着一个高个儿的茨冈人:“卖些什么东西呀,老大爷?”

卖主默默不语,把对方从头看到脚,不停下来,也不放松手里的缰绳,平静地说:

“你自己看得出我卖的是什么。”

“皮带么?”茨冈人瞧着他手里的缰绳,问道。

“是卖皮带啰,要是千里驹像一条皮带。”

“可是,见你的鬼,老乡,你准是用稻草把它喂大的!”

“稻草?”

契列维克说着,想拉紧缰绳,让母马向前走去,揭穿无耻的诽谤者的谎言,可是手猛地蹦了回来,打着了自己的下巴颏。一瞧,拿着的是一根断了的缰绳,缰绳上挂着——可怕啊!头发直竖起来!——一块红袖子!……他啐了口唾沫,画着十字,晃荡着手,扔掉这意外的礼物,撒开腿就跑,比年轻小伙子更快地一溜烟消失到人堆里去了。

十一

我收我的谷,可是挨了别人的揍。

——谚语

“抓住他!抓住他!”几个年轻人在狭窄的街的尽头喊叫,契列维克忽然觉得被健壮的手抓住了。

“把他捆起来!就是这个家伙偷了人家老实人的马。”

“老天爷在上!你们为什么把我捆起来?”

“他还问呢!那么,你为什么偷一个过路庄稼人契列维克的马!”

“年轻人,你们发了疯么!哪儿听说过一个人偷自己的东西?”

“别耍你那点老花招儿啦!那你干吗拼命地跑,好像有个鬼在后面追你似的?”

“不能不跑啊,要是一件鬼的衣服……”

“好小子!你用这些话骗别人去吧;留点神,陪审官会教训你不准再说神道鬼的吓唬人。”

“抓住他!抓住他!”街的另外一头也有人在喊,“就是他!逃走的家伙就是他!”

契列维克看到教父反剪着双手非常可怜相地被几个年轻人押着往前走。

“真是怪事!”其中的一个人说,“你们应该听听这个骗子说些什么!只要看看他那副神气,就准知道是个小偷儿。人家问他为什么像个疯子似的没命地跑,——他说,他伸手到口袋里去摸鼻烟匣,摸出来的是一块鬼的褂子,直冒火苗,所以他撒腿就跑!”

“啊哈,哈,哈!一个窝里孵出了两只鸟!把他们捆在一起吧!”

十二

列位为什么这样责备我?

为什么找我的碴?可怜的家伙说。

为什么这样捉弄我?

为什么,为什么?他说着淌下眼泪,

淌下辛酸的眼泪,拱着手。

——古拉克·阿尔捷莫夫斯基 ,《老爷和狗》。

“兄弟,你也许真的捞了人家点什么吧?”契列维克问,他和教父捆在一起,躺在稻草盖的篷帐下面。

“你也这么说,大哥!我要是偷过人家什么东西,让我的手跟脚都烂掉!我就只偷过一回母亲的酸奶油馅饺子,可那还是在我十岁的时候。”

“兄弟,我们为什么遭到这样的不幸啊?你还不冤枉;至少你还有偷别人东西的嫌疑;可是我哪,我这个苦命人为什么受到这样恶毒的诬蔑:说我偷自己的马?兄弟,命里注定好事总轮不到我们!”

“我们真倒霉哟,孤苦伶仃的人!”

说到这里,两个人都唏嘘地啜泣起来。

“怎么啦,索洛比?”格利茨柯这时走进来说,“谁把你捆起来了?”

“啊!戈洛普宾柯!戈洛普宾柯!”索洛比高兴地说,“兄弟,这就是我跟你提过的那个人。真是一个漂亮的小伙子!他当着我的面喝干了有你脑袋瓜那么大的一碗酒,要是皱了皱眉头,就让天雷劈我!”

“大哥,谁叫你得罪了这么好的小伙子呢?”

“所以,你瞧呀,”契列维克转向格利茨柯,继续说下去,“老天爷在罚我啦,我亏待了你,所以我得了报应。饶恕我吧,好人儿!说实话,随便什么事情我都愿意为你效劳……你怎么吩咐?——我家里那个老太婆让鬼迷住了。”

“我是不记仇的,索洛比。你要是愿意,我可以放你走!”

他向年轻人们眨眨眼,原先看守他们的人就过来松了他们的绑。

“那么你去张罗张罗:举行婚礼!我们要喝个痛快,让戈帕克舞跳得我们两条腿痛上一年。”

“好哇!好哇!”索洛比拍着手说,“我现在真高兴,好像大俄罗斯人把我的老太婆拐走了。何必再左思右想,什么合适不合适——今儿个就举行婚礼,不就结啦!”

“听我说,索洛比,再过一个钟头我上你那儿去;现在你先回家,那儿有主顾等着买你的马和小麦!”

“什么!马找到了?”

“找到了!”

契列维克望着跨出门外去的格利茨柯的背影,高兴得发起呆来。

“怎么着?格利茨柯,我们干得不坏吧?”高个儿的茨冈人对急急忙忙赶路的年轻人说,“公牛现在该归我了吧?”

“你的!你的!”

十三

别害怕,别害怕,亲爱的,

穿上红长筒靴,

把敌人

踩在脚底下;

让你的铁踵

铿锵!

让你的敌人

肃静!

——婚礼曲

帕拉斯卡一个人坐在屋里,胳臂肘支撑着美丽的下巴,沉思着。许多梦想盘旋在她亚麻色的脑袋里。有时,淡淡的微笑蓦地浮上鲜红的嘴唇,喜悦使她的黑眉毛扬了起来,有时,一层忧虑的乌云又使黑眉毛垂覆在褐色的明亮的眼睛上面。

“要是他说了不算,可怎么办?”她带着怀疑的神情嘟哝着,“要是不让我出嫁,可怎么办?要是……不,不;这是决不会的!后妈做事想怎么干就怎么干;难道我就不能做我愿意做的事么?我的脾气可也不是好惹的。他多么好啊!他的一双黑眼睛多么奇妙地闪耀着!他多么温柔地说:帕拉夏 ,宝贝!白罩褂多么合他的身!腰带要是再花哨些就更好了!可是不要紧,等我们搬进了新房子,我会给他织一条。想起来就叫人心里痛快,”她继续说,从怀里摸出一面周围用红纸粘贴起来的从市集上买来的小镜子,隐隐怀着满足的心情望着它。“那时候要是碰见了她,就是把她气炸了我也不给她行礼。不,后妈哟,你再不能捶打你的女儿了!就是砂子爬上了岩石,橡树像杨柳一样弯倒在水里,我也决不在你面前低头!哎呀,我差一点儿可忘了……让我试试我后妈的这块头巾,看戴着合适不合适!”

于是她站起来,手里拿着小镜子,弯着身,头对着镜子,颤动地在房间里走着,好像害怕摔跤似的,在她脚下,代替地板,看到的却是天花板,不久以前神父儿子从那上面跌落下来的木板,和摆着瓦缸一类东西的搁板。

“真格的,我像是个孩子,”她笑着喊,“害怕迈开步子。”

于是她顿着脚,越往前进,胆子就越大;最后,她的左手垂放下来,叉在腰眼里,跳起舞来了,铁踵发出锐利的急响,镜子拿在自己面前,唱着心爱的歌:

青青的雁来红,

盘绕得低些,

你,黑眉毛的哥哥,

靠得近些!

青青的雁来红,

盘绕得再低些!

你,黑眉毛的哥哥,

靠得再近些!

这时候契列维克在门外边偷窥,看见闺女在镜子前面跳舞,就停下了步子。他看了许久,笑着女孩子的天真无邪的顽皮,她已经出神得仿佛什么都看不见了;可是,听见了熟悉的歌声,他的血管也波动了起来;他意气洋洋地两手叉着腰,向前走去,跳起矮步舞来,把要做的事全给忘掉了。——教父的响亮的笑声使他们俩都吃了一惊。

“好哇,老子跟女儿撇开别人不管,先在这儿举行起婚礼来了!快上外边去吧!新郎官已经上门来了!”

帕拉斯卡听了最后的一句话,脸变得比扎在头上的缎带还要红,无忧无虑的父亲也想起他回家来是干什么来的了。

“哎呀,孩子!我们快着些吧!希芙里娅瞧我卖掉了马,兴冲冲地出门去了,”他说着偷眼望了一下周围,“她去剪做裙子用的料子,买打粗穿的粗麻布去了,所以我们得在她回来之前把事情办好!”

她还没有来得及跨出门槛,就被穿白罩褂的年轻人搂在怀里,他跟一大群人在街上等了她许久了。

“老天爷祝福你们!”契列维克说,把他们的手拉在一起。

“愿你们像花冠一样编织在一块儿 !”

这时候,人丛里发出了一阵喧哗。

“我说什么也不能答应这件事!”索洛比的老婆嚷着,却被人们哄笑着推到后面去。

“别火,别火呀,家里的!”契列维克看到两个年轻力壮的茨冈人揪住她的两只手,冷静地说,“生米已经煮成熟饭啦,我不喜欢翻三覆四!”

“不行,不行!这事情决办不到……”希芙里娅嘶着嗓子喊,可是没有一个人听她的;几对男女围绕着新郎新娘,在他们身边筑成一道穿透不过的跳着舞的墙壁。

当看到穿粗布褂子,生着长长的卷曲的胡髭的乐师把弓子一拉,整个人群自愿或不自愿地跟着变成统一而和谐的一团的时候,你会被一种异样的不可形容的感情抓住。阴沉的脸上仿佛一辈子没有闪露过一丝微笑的人们,也都顿着脚,扭动起肩膀来了。一切奔驰着。一切舞蹈着。可是当看到衰老的脸上笼罩着坟墓一样的冷寂的老婆婆们,在年轻的、欢笑着的、生气勃勃的人们中间挤来挤去的时候,在你的灵魂深处就会浮起一种更加异样、更加不可理解的感觉。这些毫无忧虑的人啊!甚至没有童稚的欢乐,没有同情的火花,仅仅由于酒醉的力量,就像机械匠操纵没有生命的机器人一样,使她们做出类似人的举动来,她们平静地晃动着醉醺醺的脑袋,压根儿不对新郎新娘看一眼,跟着欢腾的群众跳起舞来。

喧响、笑声、歌声慢慢地静了下来。弦索渐息,含糊的音响减弱下去,消失在空漠的大气中。什么地方还可以听见顿脚的声音,有点像遥远的海洋的低语,不久一切都变得静寂而消沉了。

欢乐——这位美丽而变幻无常的客人,不就是这样从我们身边飞走,徒然让残留的一声两声来表示快乐的么?声音在自己的回声里听出了哀愁和荒凉,迷惑地谛听着。蓬勃而放纵的青春的活泼的游伴,不就是这样一个跟着一个在世间消逝,最后,把一个老伙伴孤单单地撇在后边?遗留下来的人可真寂寞啊!心里感到沉重而悲哀,毫无解脱的办法。 CxqARZXKp5JzxbDkT+EkUCBKTgzH0eEL5ElX6c5WB2GnfACPrP9qsqLw4NNuo+fg

点击中间区域
呼出菜单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