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伯雷的长篇小说《巨人传》,可说是法国文学史上的一大奇书。从表面看,似乎是连篇的疯话,满纸的秽语,层出不穷的市井笑料……
但是,请注意作者为《巨人传》撰写的前言:“读了我杜撰的这些令人捧腹的标题……如不深入了解,通常是会被人当做玩笑和开心话看待的。”其实“本书内容所论,并不像封面标题所示,一味胡说八道……必须在乍一听来仿佛寻开心的话里,进一步探索其更高深的意义。”他奉劝读者“把我这脂厚味深的好书加以仔细的咀嚼、赏玩、钻研,然后,通过反复的诵读,再三的思索,嚼开它的骨头,吮吸里面富有营养的精髓……”
这段话确实不是作者故弄玄虚。此书乍看虽然荒诞不经,其实内涵极为丰富,涉及当时宗教、法律、政治、经济、教育、自然科学等各个领域的问题,通俗生动而全面地表现了人文主义者的革新思想,可以说是文艺复兴时期法国人文主义思潮的百科全书,又是十六世纪法国封建社会的缩影。这样一部巨著,如果离开产生它的历史条件,几乎不可能理解它的内容和深意;同样,如果离开产生它的民族土壤,也无法鉴赏它的艺术价值。高卢人(法国人视高卢人为自己的祖先)天性乐观,机智俏皮,表面上玩世不恭,其实有着极健全的理智。《巨人传》一书,鲜明地表现了这种特殊的民族气质,在一连串轻松风趣,甚至粗鄙俚俗的笑谈中,显示了一种深刻和严肃的思考。拉伯雷既是时代精神的天才表现者,又是最富高卢民族性格特征的艺术大师,高卢人那种旷达乐观而又充满睿智的性格,在拉伯雷的艺术中得到了完满的体现。
拉伯雷不仅是法国近代文学的奠基人,也是整个法兰西民族文化的伟大建树者之一。他和荷马、但丁、莎士比亚一样,属于文学上的“母体天才”,曾经启发和哺育了后代的许多大作家 ,他所创造的“庞大固埃主义” 也成为法兰西民族别具特色的一种文化观念。法国人因他们早在十六世纪就出现了拉伯雷这样的大师而骄傲,而且至今以法兰西民族的“庞大固埃主义”自豪。
拉伯雷(1493—1553)生活的年代,正处于法国从中世纪向近代社会过渡的重大历史转折时期。从中世纪的农民、手工业者中脱胎而出的新兴市民阶级,正以其蓬勃的朝气、胆大妄为的冒险精神,开创着自己的未来。
在漫长而黑暗的中世纪,基督教的“原罪说”把人禁锢在忏悔和祈祷中,使之甘心受奴役压迫,只求以现世的痛苦换取来世的幸福。“神”的统治窒息了“人”的自我意识和历史主动性,把天地万物中最富创造力的生灵,变成消极无为,听凭命运摆布的可怜虫。
随着技术的进步、生产方式和交换形式的悄悄演变,人类日益意识到自己创造财富的能力和享受生活的可能,中世纪的神学世界观开始在一些先进知识分子的思想上发生动摇了。这时,“拜占廷灭亡时抢救出来的手抄本,罗马废墟中发掘出来的古代雕像,在惊讶的西方面前展示了一个新世界——希腊的古代;在它的光辉形象面前,中世纪的幽灵消逝了;” 意大利、法国、德国、英国、西班牙相继出现了前所未有的艺术繁荣,这就是欧洲历史上著名的“文艺复兴”。
古代文化的“复兴”,其实意味着开创未来世界的文明,意味着一次为新的生产方式开辟道路的思想文化革命。当时的人文主义者,以新兴阶级的青春锐气和乐观精神,对统治欧洲达千年之久的神学理论提出了大胆的挑战。他们高举人文主义(又称人道主义)的旗帜,主张“人为万物之本”,以“人权”对抗“神权”;他们肯定现世生活,歌颂世俗的享受,反对禁欲主义和苦行主义;他们鼓吹个性解放、意志自由,提倡人与人之间的平等,反对宗教迫害和封建等级制度;他们歌颂人的智慧,崇尚冒险精神,提倡追求知识、探索自然、发展科学,反对蒙昧主义和宗教神秘主义。
这种以“人”的解放为中心的人文主义思潮,是十六世纪新兴生产力的产物,体现着社会发展的新方向,在当时无疑具有深刻的革命意义。“人”,是生产力中最活跃的因素,要使生产力摆脱落后的封建生产关系的束缚,首先要解放“人”,要把“人”从“神”的统治下解放出来,从中世纪的愚昧状态中解放出来,使人意识到自身的价值、自身的力量,从而在争取新时代到来的斗争中发挥最大的能动作用。
正如恩格斯所说,“这是一次人类从来没有经历过的最伟大的、进步的变革,是一个需要巨人而且产生了巨人——在思维能力、热情和性格方面,在多才多艺和学识渊博方面的巨人的时代。” 当时那些“给现代资产阶级统治打下基础的人物”,正是一些有多方面才能的知识巨人,拉伯雷便是这些“巨人”中的一个。他学识渊博,多才多艺:他精通四五种语言,通晓哲学、神学、法学、数学、建筑学、植物学、音乐、绘画……等多种学科的知识,真正是上知天文,下知地理,而且是声名卓著的一代名医。
拉伯雷出生于法国都兰地区希农镇一个律师的家庭,在希农附近风景如画的乡间度过了童年和少年时光。他先在本笃会修道院受教育,一五二○年进方济各会当修士。由于他潜心研究古希腊、罗马文化,受到院方的干涉和迫害,便逃到较开明的本笃会主教身边,担任主教的私人秘书,同时在普瓦蒂埃大学进修法学。一五二八年,他辞去职务到法国各地游学考察,后到巴黎求学,广泛涉猎人文及自然科学。一五三一年,他在蒙彼利埃大学医学院考得医学士证书,随即去里昂行医。他是法国最早从事解剖学研究的医生之一,曾著、译多种医学论著,并于一五三七年获医学博士学位。医生的职业便于他广泛接触社会各阶层人民,使他对民间疾苦、社会弊病有了深切的感受。他曾担任红衣主教杜贝莱的私人医生,两次随主教出访意大利;还曾陪同法王弗朗索瓦一世会见西班牙国王,可见与上层社会的联系也颇为密切。渊博的知识,加上丰富的生活阅历,为《巨人传》的写作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拉伯雷曾经声言,他写《巨人传》是为病人提供笑料,用“笑”来帮助人们恢复健康。其实,他所说的病人,是那遍地疮痍的社会;推动他写作的,是当时的人文主义思潮。
拉伯雷出生时,法国刚刚进入文艺复兴的酝酿阶段,到三十年代,运动已经达到高潮。拉伯雷所在的里昂城,是法国文艺复兴运动的中心之一,他在这里结识了不少知名的人文主义学者,与荷兰人文主义的代表人物埃拉斯慕斯 也建立了亲密的通信联系。他受埃拉斯慕斯的《狂人颂》启发,早在脑中酝酿着一部百科全书式的人文主义著作,只是还需要为表达这些思想找一个恰当的艺术形式。某天他无意间在里昂街头发现一本讲述巨人故事的通俗小册子,极受市民欢迎,拉伯雷豁然开朗:“巨人”,这正是他所需要的艺术形象,是最适于表现人文主义理想的,同时又是法国人民所喜闻乐见的艺术形象。
《巨人传》共分五部,第一、二部通过叙述卡冈都亚和庞大固埃的出生、所受的教育及其丰功伟绩,阐明人文主义学说的种种主张;后三部以庞大固埃与巴汝奇等伙伴为研究婚姻难题寻访神瓶而周游列国作线索,展示中世纪广阔的社会画面,揭露和抨击种种社会弊端。
一五三二年,《庞大固埃勋业记》(后列为全书的第二部)率先面世,立即产生轰动效应,据传两个月的销量就超过了九年间《圣经》的销售总量。一五三四年,《庞大固埃之父卡冈都亚骇人听闻的传记》出版,反应更加强烈。这两部作品发表在文艺复兴的高潮之中,加之未署作者真名,所以言词无所顾忌,真是明快大胆、痛快淋漓,嬉笑怒骂皆入木三分。然而可以想见,在受到广大市民欢迎的同时,必定招来教会和司法当局的仇恨。不久,巴黎法院就将这两部小说判为禁书。
一五三五年,法王弗朗索瓦一世改变了对新教的宽容政策,开始压制攻击教会的言论。人文主义者为此受到迫害,文艺复兴运动大受挫折。拉伯雷只得埋头医学,暂避风险。十年后,他争取到国王的恩准,得以出版第三部(1546)和第四部(1548—1552)。尽管这两部大量运用隐喻手法,笔锋比较收敛,仍被法院定为禁书,出版商也被判处火刑。所幸拉伯雷当时已移居国外,才幸免于难。第五部并未完稿,作者去世后,由他人根据其遗稿整理出版(1564)。所以真正代表拉伯雷风格的,是《巨人传》的前两部。这两部实际上已概括了当时人文主义思潮的主要内容,后三部则是前两部的演绎和补充。
关于“人”的理想,关于“人”的尊严、价值和力量,是人文主义者关注的中心问题。所有的人文主义学者都以极大的注意力唤醒人类的尊严感。“人”这个词,在中世纪是个卑贱的字眼,在现代有时被看作邪恶的字眼,在文艺复兴时期却是含有真正革命意味的高贵的字眼。但丁 曾说:“人的高贵就其许许多多成果而言,超过了天使的高贵。”彼特拉克 曾表示“属于人的那种光荣就是我所祈求的一切”。米开朗琪罗 宣称“人应为世界万物的尺度”,达·芬奇 满怀热情地预言“人类的奇迹”,莎士比亚惊叹“人是多么了不起的一件作品!论行动多么像天使!论了解多么像天神!”而拉伯雷则以“巨人”形象表现“人”的惊人智慧和力量。
在法国民间流传已久的巨人故事,本是农村庆典的产物。卡冈都亚是传说中的英雄巨人,庞大固埃却是一个趁人熟睡时将盐洒进人的咽喉,使人干渴难忍的小鬼。拉伯雷借用卡冈都亚和庞大固埃的名字,让他们在书中成为全知全能、具有大智大勇的巨人国王。他在巨人身上寄托了人文主义对“人”的理想——即在身心两方面都获得彻底解放的、在体力和智力上都达到高度发展水平的、充满活力和创造精神的“人”。
拉伯雷的“巨人”非但体魄健全、力大无穷,而且博古通今,聪明绝顶。但是他的“巨人”既无帝王的威严,又无天神的气概,倒是更接近农村节庆中出现的那些乡土味十足的巨人。《巨人传》中的三代巨人国王,言行举止和高卢的百姓没什么两样,全都是能吃能喝的“头等快活朋友”,真诚坦率的“豪爽汉子”,有着健康、自然的感官上的欲望。可见作者要表现的,决不是天神,而是“凡人”,他们没有丝毫的仙风道骨,却有着人间的一切俗念,但这又确是一些取代“神”来主宰世界的非凡的、强有力的“人”。
卡冈都亚一出生,就不像旁的婴儿那样呱呱坠地,而是高喊着“喝呀,喝呀,喝呀!”嗓门之大,把他父亲大肚量吓了一跳,于是给他取名“卡冈都亚”(“好大嗓门!”之意)。这一细节乍看没多大意思,但与全书内容及结尾处神瓶谕示的“喝”字联系起来,便能理解到这“喝”字的高度概括意义:它象征性地提出了人们对生活的渴求,包括对物质生活和精神生活的双重渴求,以及探索自然、开创未来的强烈渴望,从而点明了全书的主题。法国著名作家法朗士对神瓶谕示的“喝”字,有这样一段解释:“请你们畅饮,请你们到知识的源泉那里……研究人类和宇宙,理解物质世界和精神世界的规律……畅饮知识,畅饮真理,畅饮爱情。”应当说,这段精辟的解释准确地概括了《巨人传》作者的主导思想。
统观全书,这些威力无穷、智慧无边的巨人究竟干了些什么改天换地的事?立下了多少丰功伟绩?谁也说不清。正如十六世纪那个生气勃勃的新兴阶级,意识到自己身上蕴藏着无穷的精力,意识到自己将要做出一番事业,却还没有来得及充分施展一样。所以“巨人”形象的意义,主要不在于已经完成了多少勋业,而在于体现了一种巨大的活力,一种热烈的,迫不及待的追求,一种向自然和社会进军的勇气,一种征服自然和主宰人世的信念和雄心。这也就是人文主义思潮的最大特色,用本书首尾呼应的“喝”字来概括,可以说是既形象而又富于哲理性。
“巨人”既对生活有如此热烈的追求,就不能不时时处处与中世纪的神学世界观相对抗,“巨人”形象本身,就是对经院哲学的神学体系的否定:“巨人”是“神”的对立物,“巨人”的全部生活和行动,都是对中世纪的禁欲主义、蒙昧主义和宗教神秘主义的批判。所以“巨人”不仅体现了人文主义对“人”的理想,也综合了整个人文主义思潮的主要内容。
拉伯雷是文学领域的漫画家,他用夸张的手法,绘声绘色地描述巨人强大的生命力和惊人的物质需要:卡冈都亚当婴儿时,要喝一万七千九百零一十三头奶牛的奶;庞大固埃在摇篮里,曾迫不及待地撕开一头奶牛,拿起牛腿连皮带骨地吃进肚里,还挣扎着背负摇篮(当时人们把他捆在摇篮里)立起身来,走到宴会席上讨吃喝,……这里,细节的真实是不存在的,重要的是理直气壮地讨吃喝,理直气壮地满足胃的需要。和经院哲学鼓吹的节食禁欲主张相反,拉伯雷笔下的好人没一个不是吃肉的英雄,饮酒的好汉。他赞颂“庞大固埃式的乐天君子,生活得神清气和,四体舒泰,心情欢畅,每日里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因了这些描写,颇有些人攻击拉伯雷是酒徒,其实他身为医生,深知养生之道,饮食极有节制;《巨人传》中,人文主义者巴诺克拉忒教育卡冈都亚时,也安排得他“起居定时,饮食有度,不虚度一刻工夫”。可见作者的歌颂吃喝,自有他的一番用意。
在人文主义者看来,肉体的需要,即物质生活的需要,是人类的第一需要,是人类天然合理的欲求,也是一切行为的动因和精神生产的前提。卡冈都亚甚至对庞大固埃说:“守斋的隐修士,连写出的东西都和他们的身体同样乏味、干瘪、腐朽,当肉身毫无生气的时候,智力很难清晰、明朗。”(当然他同时认为吃得太多也会神志不清)《巨人传》第四部中,描写了一位“世界第一艺术大师”卡斯台尔(“胃”的意思),这位卡斯台尔大师享有绝对权威,谁想对抗卡斯台尔,马上会受到后果严重的惩罚,因而所有的人无不对他俯首帖耳。他发明铸造铁器,耕种土地,以生产粮食;创造并炼制武器,为了保卫粮食;发明水磨、风磨、手推磨……来碾磨粮食;发明数学和各种科学技术,为了多打粮食和贮存粮食;发明大小舟楫、车辆,为了运送粮食;还有其他形形色色精妙的发明创造,城市、碉堡的建立,乃至战争的发生……全都在卡斯台尔的指挥下进行。也就是说,正是“胃”的需要,推动了生产和科学技术的发展,决定着历史的面貌;忽视或压抑这一需要,便会阻碍生产的发展,造成社会的停滞。因此“巨人”和他的朋友们谈起自己的饮食男女之大欲,全都毫无顾忌,诚实坦率得近乎天真,而对一班成天教导人们眼睛望着来世,自己却对现世享受毫不放松的道貌岸然的伪君子,则表示深恶痛绝:
诸位和我,都属情有可原,比那班伪君子、假善人、虚道学、装正经、好色教士、酒肉和尚、秽行真人……专事伪装,用假面具欺骗世人要规矩得多了。……他在人群面前弄虚作假,表示他们整日价在静坐礼拜,斋戒苦修,而将饮食男女之大欲,限制在维持身体的最低需要之内,而实际却在纵情酒色,上帝才知道到何等程度。“貌似苦行僧,实是酒肉客”——这句话应用彩色花体字写在他们的红嘴巴、大肚子上。
很明显,拉伯雷在《巨人传》中有意夸大和歌颂人类的物质欲望,恰是对长期压抑着人们的禁欲主义和“原罪说”的挑战和抗议;即使有些地方失于鄙俗,也应历史地加以分析。车尔尼雪夫斯基说得好,“热情达到反常的发展,只是沉溺于热情的人的反常的情况之结果,只有在引起这种或那种热情的自然而又实在很适当的要求长久得不到应有的满足、得不到正常而决非过分的满足的时候,才会发生这种情形。”
前面已经谈到,卡冈都亚的“喝呀!”,既包含对物质生活的渴求,也包含对知识对真理的渴求。在全书结尾,神瓶大殿的祭司巴布解释神谕时说道:“喝,才是人类的本能。不过,我所说的不是简单的、单纯的喝,因为任何动物都会喝,我说的是喝爽口的美酒,朋友们,请你们记住,酒能使人清醒……希腊文的‘酒’字,和拉丁文的‘力量’、‘能耐’近似,因为它能使人的灵魂充满真理、知识和学问。”
《巨人传》中的巨人,不仅在肉体上表现出巨大的活力,而且在猎取知识上也显示了宏大的气魄。卡冈都亚给庞大固埃的训子家书,集中表述了拉伯雷的教育理想。在《巨人传》的满纸笑谈之中,惟有这封家书从头至尾以严肃的口吻写出,其要旨是教育儿子珍惜青春岁月,发奋求学,掌握多种语言,钻研各科知识,无论天文地理、江河湖海、森林矿藏、鸟兽虫鱼,都应抱着好奇心去探讨,还应研究医学,熟悉人体这个小小的宇宙……总之,要探索整个大自然,成为知识的“无底深渊”,同时要“走出书斋,学习诸般武艺,以便保卫家园……”,卡冈都亚还告诫儿子:“智慧不入卑劣的灵魂”,因而应修养德性,努力造福于人民……等。
总之,拉伯雷所倡导的,是一种全面的综合教育。书中的人文主义教育家巴诺克拉忒对卡冈都亚进行的,就是这种全面的、理想的教育:他非但要求卡冈都亚学习书本知识,还引导他观察天象、收集标本,到各行各业手工艺人那里参观、学习;非但学习天文、几何、医学、语文、音乐、雕刻、绘画……等各门学科,还每日进行体育锻炼和军事训练,晴天出外耍枪、打猎、游泳、登山、攀索、爬杆……,雨天便在家锯木劈柴……
与人文主义的教育相对照的,是繁琐无聊、脱离实际的经院教育,于是神学院的大博士们很自然地成为拉伯雷揶揄和嘲笑的对象。他描写卡冈都亚早年在神学大博士指导下读书,花了几十年时间,把各类文法历书、诸家疏注读得倒背如流,却愈读愈蠢,变得“目滞神昏、口嚅舌钝”,到得人前,便“帽子护着脸,鼻涕眼泪一齐流,没有人能逼出他一句话来”,他父亲大肚量见了,差点气个半死,这才明白这班家伙“肚里除了冬烘,别无学问,除了谬论,别无见识。”于是改聘人文学者担任卡冈都亚的老师。
在《巨人传》中,作者时时处处以嘲弄挖苦巴黎神学院的神学家、法学家为乐,他讽刺他们的繁琐考证和拙劣疏注好比给珍贵典籍添上了“狗屎镶边”;讥笑他们哼哼唧唧、胡搅蛮缠的大道理从来不解决半个实际问题;指责他们以反科学的无知妄说欺骗和毒害民众……他故意描写卡冈都亚离奇地从母亲耳朵里出生,且正色“告诫”读者:“一个明智的正人君子,对别人告诉他的,特别是写在书上的东西,应该深信不疑,才是正理。”何况“天主是无所不能的,如果他高兴,从今后女人从耳朵里生孩子是完全可能的。”寥寥数语,就以反讽手法揭穿了蒙昧主义的虚妄荒谬。他揶揄地描写因卡冈都亚摘下巴黎圣母院的大钟做马铃铛,吓得神学院那班冬烘先生惊惶失措,以为大难临头,经过反复讨论,辨明利害,才运用“三段论法”作出决定:派一位年高学富的博士去向卡冈都亚讨还大钟。而这位博士同样说话颠三倒四、言不及义且只是冲着香肠、好酒、呢料和鹅绒褥才肯承担这一使命;后来又因这些东西没有完全到手而大闹纠纷,把神学院里为非作歹、营私舞弊、伤风败俗的丑事抖落了出来……。
总之,拉伯雷认为,如不粉碎蒙昧主义的经院教育,人们就不能摆脱愚钝麻木的状态,社会就难以向前发展;经院教育所培养的,往往是一些昏庸贪婪的蠢物,只有人文主义的教育,才能启发人的智慧,完善人的身心,使人的体力智力得到全面、充分的合乎理性的发展。
在文艺复兴时期,人文主义者对生活、对知识的渴望,必然和“个性”解放的要求联系在一起。“个性”解放,在当时的理解就是“人性”的解放,其具体内容就是摆脱“神”的统治,摆脱宗教信条的束缚,把“人”从忏悔祈祷、期待来世的消极状态下解放出来,赋予“人”以积极生活的权利,让“人”充分享有意志的自由、行动的自由。这一“自由”的信条,在德廉美修道院的院规中得到了鲜明的体现。
德廉美修道院是卡冈都亚为酬谢杀敌有功的约翰修士创建的一座新型修道院。按照修士的愿望,这座修道院处处与别的修道院反其道而行之:其他修道院垣宇森严,德廉美修道院却不筑围墙;其他修道院里,男女修士一旦出家便终身禁闭在院里,德廉美修道院却来去自由,允许修士光明正大地结婚、自由自在地享受世俗生活;别的修道院院规严格,死气沉沉,德廉美修道院却没有任何繁琐章程和虚伪造作的宗教礼仪,惟一的院规是“做你愿意做的事”。
德廉美修道院的著名院规概括了人文主义者崇尚自然信仰的宗教观和追求“个性”解放的强烈愿望。拉伯雷深信人的天性善良,只要顺应人的自然本性,必能道德高尚、才智卓越;反之,若定出种种清规戒律,压抑人的天性,使人失去追求德性的高贵热情,便会恶念丛生。德廉美修道院由于一切顺应人的本性,因而无论男女都是多才多艺、品格高尚,“男的勇武知礼,马上步艺一般矫健,女的心灵手巧,针黹女红样样精通”。对人类充满乐观信念的拉伯雷,当然不曾预见到德廉美修道院的院规在实践中会演绎成尔虞我诈的“自由”和弱肉强食的“自由”,但在十六世纪的文艺复兴运动中,这些市民阶级的先锋人物提出“意志自由”和“个性解放”的口号,毕竟具有十分革命的批判的意义,这批判的对象便是“神权”,便是“宗教”。
从文艺复兴直至资产阶级革命,对宗教的批判始终是资产阶级文学的一个中心题材,因为,“对宗教的批判是其他一切批判的前提” ,“反宗教的斗争间接地也就是反对以宗教为精神慰藉的那个世界的斗争” 。不过,在十六世纪的条件下,想要彻底否定宗教是不可能的,路德 的宗教改革,不过是以破除“对权威的信仰”,来恢复“信仰的权威” (即否定教会的权力,恢复对上帝的信仰);加尔文 的“先定论”实际上是以对神的抽象依赖,来摆脱神权(即教权)对人的具体控制。当时的人文主义者,绝大部分都是信奉新教的,拉伯雷的宗教观,同样属于新教的体系,只因他同时主张宗教宽容,反对教派斗争,不赞同加尔文教派的偏执狭隘,才与新教保持一定距离。
《巨人传》中的约翰修士,是一位高卢式的马丁·路德,作者在他身上寄寓了自己的宗教改革观。约翰修士头脑健全,有胆有识:他从不禁欲,一个人能顶四个人吃喝,还亲昵地把酒壶称作他的“小经本”;别的僧侣只知诵经唱歌,他却在诵经时从事生产劳作;敌人入侵时,修道院受到袭击,所有的僧侣都“吓得如破钟似的乱抖”,只知“以唱颂歌作祷告来祈求和平”。约翰修士见了大骂:“你们唱的什么狗屎歌儿,老天,还不如唱‘再见吧,篮子、葡萄都完蛋了。’”说着脱下长袍,抡起一支长柄棠木十字架,冲出去把敌人打得落花流水。
约翰修士痛恨忏悔、礼拜之类虚伪造作的宗教礼仪。他把教士称作“粪污容纳器”,因教士专听人忏悔罪过,等于专吃世人的粪污。他见一伙香客去朝山进香,便告诫他们:“当你们在朝圣途中仆仆风尘的时候,他们(指教士)却在家玩着你们的老婆……”他因一班神学大师见人到了死亡边缘,不一迳上前救援,却先劝人忏悔,便说:“我如有一天见到他们掉在河里,行将淹死的时候,我决不伸手去拉,而必先发挥一番弃绝世俗、远避尘凡的大道理,等他们淹死之后才捞他们起来。”他听说卡冈都亚入睡困难,便告诉他:“我向来总是睡不安稳,除非在听讲经或祈祷的时候,我们两个来背诵《诗篇》的七章,看你过一会儿睡得着睡不着。”果然,念到第二章第一句,两人便齁齁入睡了……。如此等等笔墨不多的几段描写,活脱脱勾画出一个挣脱了一切旧教规的束缚,只承认自然信仰的宗教改革家的形象。拉伯雷通过这个人物,轻松俏皮地化庄严为滑稽,使宗教的神圣肃穆之气荡然无存。用这种手法贬责宗教仪式,看上去似乎有些浅薄,可是对于富有幽默感的法国读者来说,这种轻松的方式,也许比十卷精装的理论著作还更能奏效。
拉伯雷反对繁琐的宗教仪式,主要由于这些礼仪必然需要设大量神职人员,形成庞大的教权机构,渐渐地这些“上帝的代表”便取代上帝成为拥有无限权力的统治者,飞扬跋扈地在人间奴役和剥削上帝的子民。《巨人传》第四部中,作者辛辣地嘲笑“教皇派”把“地上的上帝”(即教皇)看得高于一切,以为舔舔教皇的脚后跟便如上天堂般的幸福,而“天上的上帝”却早已被他们忘到九霄云外。他揭露教皇《敕令》巧妙地使黄金从法国流入罗马,讥诮地指出“世上绝找不出一本书有如此聚财的力量”,可见“天堂的钥匙已经交给《敕令》的仁慈主宰了”。第五部的“钟鸣岛”中,他把罗马教廷形容为“除了笼子(指教堂)就是鸟儿(指教士)的地方”,这些鸟儿“既不耕田也不种地,一天到晚只会嬉戏、啁啾和唱歌(指诵经唱诗),”而“丰富的粮食、美味的食品都从世界各地运来”,于是作者嘲讽地赞扬那些“为死人唱歌”(即做弥撒)的发明者,竟能想出如此妙法,使教士们得到“世人所希望而又很少人能获得的东西”,那就是“今生和来世同样过着天堂的生活”。
拉伯雷分析教士为何多得泛滥成灾,认为主要是因为当了教士则可不劳动而生活有保障,于是那些因实行“长子继承权”失去财产,而又不会工作或不愿工作的子弟便纷纷投入教门。这些家伙“过去瘦得像喜鹊”,当了教士便“吃得像山老鼠一般肥壮”;对于这些吸民脂膏,还要欺世盗名的寄生虫,拉伯雷恨不能把他们从地球上扫除干净,只好让庞大固埃在书中郑重宣布:“凡我权力号令所到之处,我将命人将福音圣书一字不增、一字不减、一字不易地加以传布宣扬,反之,胆敢用人为的制度、卑污的造作流毒人世的一切伪法师或假先知,则将从我的左右赶尽杀绝……”
可见,拉伯雷的宗教观虽未否定上帝的存在,却已彻底否定上帝在地上的权力;人文主义者把创造世界的荣誉留给上帝,同时把支配世界的权力夺过来交给自己。这就是他们要求“人性”解放(即“个性”解放)和“意志自由”的目的,也是其革命意义之所在,正如马克思所说:“对宗教的批判最后归结为人是人的最高本质这样一个学说,从而也归结为这样一条绝对命令:必须推翻那些使人成为受屈辱、被奴役、被遗弃和被蔑视的东西的一切关系……。”
拉伯雷的政治思想体系,同样贯穿着以人为本的思想,“人”,是一切问题的出发点和归宿。他心目中的“人”,并非抽象的人,而是以市民阶级为主体的受压迫、受奴役的平民大众。他把欺压百姓的层层官吏和税务人员喻为“掌管葡萄压榨机的妖魔”,把百姓榨得一点汁水不剩,“连葡萄皮和葡萄核里的油水都榨光”。他抨击那些专横暴虐、“以一己私利代替理性”的国王,为了实现其侵略野心,不惜置万民于水深火热之中。拉伯雷认为国君的伟大与否,取决于其国策能否体现民众的意愿和利益,取决于能否“根据百姓的意愿来颁布法令、建立宗教,使每个人享受到自己的权利”。他寄希望于哲学家国王:“只要国君研究哲理,哲学家治理国家”,自然“国泰民安”。乌托邦国的三代巨人国王,个个温良敦厚,平易近人,具有平民的气质与特点:他们使用老百姓的语言,和百姓们一起大嚼猪血灌肠;同时又聪明博学、通情达理,待人宽厚公正,懂得体恤民众。霹雳火入侵时,大肚量能意识到“是我的子民,以他们的劳动,他们的血汗养活了我、我的孩子和我的全家……”因此他虽已到花甲之年,仍决心拿起武器,保护他的臣民;卡冈都亚领兵御敌,有勇有谋,调度有方,得胜后对内论功行赏,对外安抚与惩戒相结合,俨然是一位执法有度的明君。
值得注意的是,拉伯雷的巨人国王与周围的人完全是平等的朋友关系,丝毫没有封建时代的尊卑界限。这一描写,鲜明地反映了作者对人的价值及人与人之间关系的新见解。从整部《巨人传》,可以看出拉伯雷对皇族贵裔并无好感,倒是对直接从事生产劳动的平民满怀敬意;在作者心目中,人的价值并不取决于他的身份、地位,而取决于他对社会的贡献。一切从事生产(包括物质生产和精神生产)的人们,都是社会财富的创造者,应该受到社会的尊重;反之,一切不事生产的人则是社会的蠹虫,理当遭到世人的唾弃。所以约翰修士论及教士为何遭人嫌恶时,便讲出如下一番道理:
你如懂得猴子为何成天受人嘲骂和欺侮,你就会懂得教士为何受大家,不论老幼的一致嫌弃。猴子既不像狗会守门,又不像牛会耕田,又不像羊会产奶生毛,又不像马会驮货,它就只会随地拉屎,到处惹祸……同样,一个教士,既不像农夫耕田种地,又不像战士卫国保家,又不像医生治病救人,又不像优良的福音教士和教书先生广布福音、教导世人,又不像商人流通货物和各种生活必需品,为社会人群服务,就是如此,他才到处受人嘲笑和憎厌。
关于这一思想,《巨人传》中还有一段绝妙的插曲:
庞大固埃和石甲巨人作战时,一块石片把他的老师哀庇斯忒蒙的头割掉了。巴汝奇施行外科手术,把死者的头和脖子缝接妥帖,使他起死回生。哀庇斯忒蒙醒来,埋怨巴汝奇不该这么快把他召回阳世,因他刚才在阴间见到许多新鲜事情,正想大开眼界。原来地府里的情景全不像教士们宣传的那么可怕,只是过去的帝王将相、达官贵人如今都须靠双手谋生,成了庄稼汉、牧人、手艺匠、船夫、小贩……:亚历山大补袜子,汉尼拔卖鸡蛋,恺撒、庞培当油漆匠,尼禄沿街拉胡琴,教皇们有的卖糕点,有的在公厕卖手纸,高利贷者爬在泥里水里捡废铁,一百斤废铁也换不来一片面包,半个月也吃不上一片面包皮;……倒是往日的哲学家和穷人,到了阴间变得富贵荣华、吃穿不愁。
庞大固埃一行听了哀庇斯忒蒙这番见闻,便想到要让战败的阿奈须王学点本领,“好让他日后到了阴间有一门熟练的手艺”。于是巴汝奇便教他学叫卖青酱油,并说:“世上的贤王圣君顽劣如牛,从来不干好事,专会迫害人民,互相攻伐,害得世人不能安生,他们却把这等伤天害理的玩意看作赏心乐事,如今我要他学件行业,当一名叫卖青酱油的小贩。”
这段故事生动地说明,刚刚从农民、手工业者中分化出来的资产阶级,还不曾脱离生产劳动,而且完全能意识到自己所从事的工、商、农业对国家经济生活的重大影响,拉伯雷于是理所当然地把这些社会财富的创造者看成真正的社会支柱、国家的主体,死后非但不应在地狱受刑,反该受到报偿;而一切不事生产的帝王将相、僧侣贵族及高利贷者,则应罚他们死后学会靠双手谋生。因此拉伯雷在《巨人传》中劝诫人们:“千万别像贵族老爷那样靠入息过活,啥事不干。”
作为法国新兴资产阶级的代表人物,拉伯雷的艺术也充满了这个阶级的青春朝气。他的文风自由洒脱,无拘无束,如长江大河般一泻千里,颇有横扫旧传统、开发新宇宙的气势。虽然就长篇小说的艺术形式而言,《巨人传》不过是初具雏形,结构还比较松散,但重要的是,拉伯雷第一个突破了民间故事和史诗的格局,为长篇小说这一新的艺术形式奠定了基础,而且率先为塑造近代小说中的“个性化”人物做出了贡献。
小说后三部的中心人物巴汝奇,是法国文学中的第一个“市民典型”,体现出一种解放了的“个性”。如果说“巨人”代表理想,巴汝奇便是现实。在这个人物身上,既有闯荡江湖的流浪汉习性,又具备早期市民阶级的基本特征:他聪明能干、机智狡猾,同时也自私、爱钱、爱享受;他不承认任何传统道德、社会礼法,敢于肆无忌惮地“亵渎神圣”;他满肚子刁钻古怪的主意,捣鬼骗人时胆大包天,遇到危险却胆小如鼠;他不讲什么仁慈博爱、勿抗恶,而是有仇必报,且手段毒辣。他受到一个既贪婪又爱吹牛的羊商的侮辱,便用高价买下商人的头羊扔进海里,结果整个羊群都跟着跳进大海,羊商也绝望地投海自尽。
在《巨人传》中,几乎所有的人物都带有理想的色彩。惟独巴汝奇是个完全现实的人,具有从现实生活中概括出来的真实个性,具有真实的长处和弱点。这是一个行将在资本主义竞争中大显身手的角色,是费加罗、弗隆丹等典型 的前身。尽管和十九世纪的人物塑造相比,巴汝奇的形象还不够丰富完整,有时候前后性格不够统一,但这毕竟是法国近代文学中第一个现实主义的“个性”。单单这一贡献,就足以使拉伯雷在文学史上取得一席不容忽视的地位了,何况还有他那出神入化的讽刺艺术和富有魅力的高卢语言。
拉伯雷是法国文学中讽刺艺术的一代宗师,漫画式的艺术夸张是他的最大艺术特色。从细节看,他的描绘似乎距离真实很远,从整体看,却恰恰突出了现实生活的本质特征。他描写司法的腐败,只说某案“积下的案卷四条大驴也驮不动”,“集中法、英、德各国法学专家开会讨论了四十六个星期仍毫无结果”,某案“搁在法院,……要在今年大除夕出了月亮(而除夕夜是不会出月亮的)才下判决。”寥寥数语就把法院的文牍主义、拖拉作风以及法官的昏庸勾画了出来。他将法官描写成满爪鲜血的“穿皮袍的猫”,谁落到他们手里就得先猜“谜”,猜不出便不分善恶,一律绞死、烧死,再不就五马分尸,斩首示众,……巴汝奇拿出钱袋,一切问题迎刃而解,原来谜底就是个“钱”字。他描写卡冈都亚在神学博士指导下读书,方块字母读了五年零三个月,文法礼法之类读了十三年六个月两星期,《文义解说方式》之类花了十八年十一个多月,历书又读了十六年两个月……这种漫画化的手法,一望而知是夸大的,但读者却由此对经院教育的繁琐、无聊、不切实际、浪费青春……产生了强烈的印象。
拉伯雷是法力无边的“笑”的巫师,他挥舞着他那神奇的讽刺艺术的魔杖,支配着他的读者不由自主地忽而微笑,忽而捧腹。这位大师的想象力和表达力是十分惊人的,《巨人传》中的大小故事,少说也有百八十个,却从不给人以老调重弹之感。同是讽刺漫画,风格、构图和表现手法却变化无穷:时而诙谐调侃,时而幽默含蓄,时而辛辣犀利,时而冷嘲热讽……例如“治消瘦病不用任何药品,只需叫他们做三个月的修士就行了”,这戏谑是多么诙谐;又如“卡斯特罗修士会的会衣,不论放在何处,马上产生惊人效果,不论人畜都立即交配起来”,这嘲骂是何等辛辣;作者自称曾走进庞大固埃的喉咙,发现里面人口稠密,生活富裕,于是一住就是六个月,出来后告诉国王:“王爷,我吃你吃的,喝你喝的,凡经过你喉头输入的山珍海味,我都收一道关税。”这样的讽喻又是多么含蓄;他描写巴汝奇攻击教皇《敕令》,举出了一连串《敕令》使人倒霉的例子,教皇派听了连连惊呼“奇迹!”于是将巴汝奇等视为“真正的信徒”,摆出珍馐美馔把他们着实款待了一阵,……这样的艺术处理又怎能不令人忍俊不禁。还有掷骰子法官的故事,构思更是别出心裁:当那掷骰子法官讲出判案之所以要拖延时间,是由于“时间可以使一切事物成熟,等病快要治好时叫来的医生最走运,等当事人钱袋空了时再调解最适时”;把宣判拖延下来,“等那些法警、执达吏、诉讼代理人、检察官、律师、推事、录事、公证人、书记官、裁判官……把诉讼人的钱袋吸空了,”那时诉讼人只求案件早日了结,“不拘怎样判决他都不难接受了”……写到这里,法庭的腐朽荒唐似乎已经揭露无余……谁知拉伯雷笔锋一转,说庞大固埃听了法官这一席话,便原谅了法官的错误,认为此人单纯诚恳,应保留他的职务。巴汝奇想不通,庞大固埃便道:这法官不太相信自己的学问和才干,同时深知法律、敕令、条例、法典的自相矛盾,才谦虚地把自己交托给公正的天主(即靠骰子碰运气),和那些贪赃枉法、明显断案不公的法庭相比,这掷骰子的办法怎见得就比那些沾满血腥的手和包藏祸心的判断更不公平呢?这样一来,法庭的黑暗暴露得更加深透,主题也发挥得更加淋漓尽致了。
拉伯雷讽刺艺术的成功,在很大程度上得益于作家语言上的功力。他的《巨人传》全部采用活的民间语言,既生动,又明快,具有极强的表现力,真正是活泼风趣,妙语连篇。拉伯雷学识渊博,精通古籍,而其作品却全无书生学究的陈词滥调,与贵族沙龙里那种典雅、造作的语言更是相去十万八千里。拉伯雷认为:“我们讲话,要讲普通人的话……我们要避开怪僻生硬的字眼,犹如舵工行船,必须避开海里的礁石。”他明确要求自己为那些活跃在城镇集市的织工、瓦匠写作,为茶坊酒肆里的店东、厨师写作;他用他们所熟悉的语言,讲述他们所能理解的故事;他善于用他们日常生活中常见的事物,给自己所阐释的思想作出形象的譬喻,他把教士比作“成日只知啁啾的鸟儿”,把法律比作“蜘蛛网”——“小苍蝇、小蝴蝶全跑不了,大个儿的牛虻却能破网而出。”……在长达八十万言的《巨人传》中,也许找不出八千字在讲严肃深刻的大道理。然而谁也不曾像他那样善于把高深的人文主义学说,变成那个识字不多、趣味不高的市民阶层自己的见解,明确地表达出这个阶层尚处在朦胧的自发状态的感情和愿望,从而引起他们强烈的共鸣,使之发出会心的大笑,鼓舞他们更加理直气壮地追求现世的财富和生的欢乐,更加兴致勃勃地去探索大自然的奥秘。从这个意义上说,拉伯雷真可以说是市民阶级“福音书”的传播者。
《巨人传》是拉伯雷在法国文学史上树立的一块丰碑。这部作品的深远意义,远非一般涵义的“名著”所能概括。如前所述,这是一部百科全书式的小说,是整整一个时代的精神体现,它以最恰当的民族艺术形式,成功地传播了为新的社会制度鸣锣开道的人文主义学说,表现了新兴资产阶级意识最初的觉醒,启发和鼓舞了这个阶级的历史主动性。虽然,不唤起这种历史主动性,历史也会循着客观规律朝前发展,但会缓慢得多,中世纪的黑暗统治很可能还要延长几百年甚至上千年,法国大革命就不一定能在二百年后(1789年)发生。整个欧洲的历史向世界表明,一些在中国文化鼎盛的唐代还处于蛮荒状态的国家,在十五、十六世纪以后出现了历史的飞跃:资产阶级以惊人的速度在封建社会的胚胎内孕育成熟,进而取得了自己的全面统治,接着又“在不到一百年的阶级统治中”,创造出“比过去一切世代创造的全部生产力还要多,还要大” 的生产力,成为世界上科学文化高度发达的国家,而将东方的文化古国远远抛在自己的背后。应当承认,在欧洲资本主义的发展史中,致力于为新制度的诞生扫清思想障碍的人文主义者们,是有着不可磨灭的历史功绩的。
拉伯雷的时代距今已有四百余年了。四百余年的历史证明,《巨人传》这部作品是经得起时间考验的,它以其深刻的现实主义内容和独创的艺术形式获得了不朽的生命力。也许以今日人类思想的发展水平和艺术发展水平来衡量,拉伯雷的思想艺术已显得相当原始;但有谁能否认,拉伯雷为他那个时代最先进的阶级的最进步的事业,以他的艺术做出了最巨大的贡献?我们又有什么理由从今天的历史条件出发,对他提出这样那样的苛求呢?
列宁有一句话说得好:“判断历史的功绩,不是根据历史活动家有没有提供现代所要求的东西,而是根据他们比他们的前辈提供了什么新的东西。”
艾珉
1982年6月初稿
2002年10月修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