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中国成立至一九六六年,是我国长篇小说创作出版的一个高潮期。十余年间,有大批作品问世,其中数十部影响广泛,极一时之盛。这些作品坚持社会主义现实主义创作原则,以满腔热忱和质朴的表现方法,讴歌了土地革命战争、抗日战争、解放战争及社会主义建设等不同历史时期我国人民艰苦卓绝的奋斗历程和蓬勃向上的精神风貌,代表了那一时期我国长篇小说创作的最高成就,在中国当代文学史上占有极其重要的地位。它们以特有的魅力,影响了几代读者,经历了时间的淘洗,流传至今。为了较完整地展现当代长篇小说发展的源流和那一时期的长篇小说创作面貌,我们特编辑出版“中国当代长篇小说藏本”丛书。
一、丛书以我社上个世纪五六十年代出版的“ 长篇小说选拔本”和九十年代出版的“红色经典” 系列作品为基础,尽可能地集纳更多优秀作品。
二、丛书作品出版时间,大致在一九四九年至一九六五年之间,个别多卷本作品的出版过程较长,超出了这一段时段。
三、由于多种原因,一些作品曾有多种修订本,此次出版,选其较优版本,并参照其他版本进行校勘。
四、谨向对丛书出版给予支持的作者、作者亲属和有关出版单位致以热忱。
人民文学出版社编辑部
2004年12月
老槐树上吊着一个人。
这老槐树长在肖家镇的南街口,谁也说不上有多少年代了,它那满是皱纹的干裂了的树皮,就像一个受尽折磨的老人的面孔。如今已经是深秋了,它那不多的树叶子也落尽了,光秃秃的,更显得干枯、凄凉、悲惨。
被吊着的人看上去只有二十多岁,穿一身白色的符衣符帽,从这里可以断定他是城东吉祥镇白吉会的人。他的双手反缚着,腰勾下来,两条腿垂成一条线,一只露出脚趾头的破鞋挂在脚上,看样子已经不能支持了。他勉强把头抬起来,用那乞求的眼光望着众人道:“叔叔大爷,婶子大娘们,你们行行好救我一命吧,我也是安分守己的庄户人家……”
“不准嚷嚷,再嚷嚷我马上捅了你!”一个虎实实的小伙子拿苗子枪在他脸前一晃,厉声喝道,声如巨雷。这小伙子胸前戴一个红兜肚,穿一条红裤子,在这秋凉的天气,他却光着膀子,露出那古铜色的皮肤,脊梁上背一口五寸来宽的明晃晃的砍刀。他叫王二虎,是肖家镇红枪会里有名的一员战将,昨夜单刀独身闯进吉祥镇,生俘七个白吉会的人。
原来昨天不知为了什么,肖家镇的红枪会和吉祥镇的白吉会发生了一场恶战。白吉会勾结城里的民军,用机关枪扫死红枪会三十九个人,占了上风。红枪会吃了败仗,为了解气,决定拿这七个俘虏祭灵,一个村分一个,今天午时三刻开刀。一早,肖家镇的男女老少便来到老槐树下看究竟,霎时说长道短,议论纷纷。
“他娘的,白吉会没有好人!”
“哼!自作自受。”
“才二十多岁,还是个孩子啊!”
“唉!谁家不生儿养女,别残害这孩子了。谁去讲个情,留人家一条活命吧。”这是一位老大娘,说着拿衣襟捂在脸上。
那被吊着的人看见这情景,又用那乞求的眼光扫着大家道:“叔叔大爷,婶子大娘们,替俺讲个情,俺一家老小五口人就托大家的福了……”
“你再嚷嚷!……”王二虎又一喝,全场顿时鸦雀无声。
忽然一阵马蹄声响,一辆木轮大马车在背后停了下来,车上跳下一老一少。那老头是个瘦高挑个儿,一脸花白胡子,手里拿着长长的鞭杆,头前分开众人挤了进来。他忽然望着那被吊着的人愣住了,结结巴巴地说不成句子:“你,你……你不是小陈家店的陈……陈宝义吗?”
那被吊着的人眼睛慢慢闪亮起来,豆大的泪珠顺脸滚下:“老孟大爷,救救我……”
原来老孟赶车到过城东的小陈家店,认识陈宝义。这几天他给东家往城里倒腾东西,在城里住了两天,不了解乡里的情况。于是双手一摊,用他那颤抖着的声音向众人说道:“乡亲们,这是为了什么?这孩子是老实人!祖祖辈辈都是种地的啊!”
王二虎把眼一瞪:“他是种地的,别家的粮食是天上掉下来的吗?”
“二虎子!”老孟吃了一惊,接着用长辈的口吻说:“你和你大爷耍什么野蛮?都是种地的庄户人家,这是为了什么?”
王二虎瞪着眼睛吼道:“为什么?为了给我们红枪会的三十九个人报仇!”
一提起红枪会,老孟的脸刷地变成一张白纸,不由倒退了两步。这红枪会的头子是谁呢?就是他侍候了一辈子的东家,就是在肖家镇一跺脚全县地皮要颤三颤的苏金荣!
王二虎上前一步,继续说道:“仇有源,树有根,我王二虎凭白杀过人没有?”
老孟被问得哑口无言,大张着嘴说不出话来。这时在老孟身后突然闪出一个英俊的青年人,浓眉毛,大眼睛,他伸出左手把二虎一挡,用他洪钟般的声音喝道:“不对!你们仇的源在哪里?你们仇的根在哪里?难道就在他身上吗?”青年人把手向陈宝义一指,“他为什么要杀你们红枪会的人?是为了他脚上那一双破鞋吗?还是为了家里那两亩地呢?你说,他为什么?”
王二虎一开始还理直气壮地用眼睛瞪着那青年人,在青年人一连串的发问下,他慢慢把眼光避开了。那青年人用手向北一指,把脸转向大家说:“乡亲们,你们听!”
顷刻,全场又鸦雀无声,北边传来了轰轰的炮声。这炮声人们已经听了一个多月了,可是仿佛今天才听到似的,心又嗵嗵地跳起来。青年人接着讲道:“乡亲们,战火已经烧到我们家门口了!可是,我们在干什么呢?在互相残杀,杀我们自己的同胞,这不等于给日本鬼子帮忙吗?乡亲们,我们不要受坏人操纵,我们要团结起来一致对外!”
犹如一声霹雳,把人们闭塞的、沉闷的脑壳炸开了,霎时呼吸到新鲜的空气,看到了明朗的青天,一个个都用敬佩的、希望的眼光,望着那个青年人。
忽然人群外一声尖叫:“谁家的叫驴跑到戏台上啦,在这充数!”
人们闻声,急忙让开一条道,中间闪出一人,但见他贼眉鼠眼,一个干瘦的脑袋像是用筷子插在肩膀上。这就是肖家镇上有名的无赖杨百顺,仗着他老婆“红牡丹”和苏金荣睡觉,便狐假虎威,成了肖家镇上一霸,老百姓给他起了个外号叫做“杨大王八”。
杨百顺把脑袋一歪,冲着那年轻人奸笑了一声,说道:“我当是谁哩,认识认识,这不是马庄马老山的儿子吗?马英,听说你到南宫共产党那里留洋去了,怎么样,弄了个什么官?带回来多少人马?多少杆枪?”
马英用那两道深沉的眼光盯住杨百顺,严肃地说:“没有人,也没有枪,我带回来的是共产党抗日的主张,冀南人民和全中国人民抗日的意志!”
“哈哈哈……”杨百顺一阵奸笑,“共产党这一套我早就领教过了,就是会卖膏药,糊弄老百姓还可以,东洋人可是不听这一套。”说到这里,他突然把脸一变,眉眼鼻子拧在一起:“我老实告诉你,这里没你的戏唱,少管闲事!”
马英用手朝杨百顺一指,喝道:“什么闲事!难道你们就可以拿着穷人的命开玩笑吗?这是大家的事,这是群众的事,你杨百顺当的什么家!”
在场的群众对杨百顺早已恨之入骨,只是敢怒而不敢言,这时见马英将他抢白了,心里暗暗高兴,都替马英助劲,用那不平的眼光瞪着杨百顺。
杨百顺见风头不对,顺势一把将马英的手腕抓住,喝道:“你不要在这里逞能,有本事去见苏会长!”
马英一听,怒火万丈,把胳膊一抡,吓得杨百顺倒退几步。刹那间,多年积压在这个年轻人心中的仇恨,就像要从他的胸腔里一齐爆发出来!
原来马英家是苏金荣的佃户,因为积年累月借下苏家的债还不清,就把马英的姐姐——十七岁的兰妮送到苏家去帮工,工钱虽说寥寥无几,可家里总算少了一口人吃饭。
一天,马英的父亲马老山给苏金荣到衡水拉洋货去了,家里就剩下马大娘和马英母子两个。一场巨大的暴风雨来了,风卷着雨在猛烈地冲击着这个村子,像要把这村子洗平似的,窗纸被打破了,雨点涮打在炕上,马大娘一手抱着马英,一手拿被单子就去堵。轰隆一声,一个巨雷在他们的院空响起,屋里照得通亮,马英吓得哇哇哭起来。俗话说:巨雷报信必有灾!马大娘心惊肉跳起来,莫非他爹在外出了什么事?……就在这一霎时,兰妮披散着头发,浑身湿淋淋地从雨水中跑进来,脸色惨白……。“娘,娘……”她一下扑到马大娘的身上便哭成泪人一样。
“怎么啦,孩子?你又受委屈啦,你说啊!”马大娘紧紧抱住自己的两个孩子,马英也不哭了,瞪着两只圆溜溜的小眼睛望着姐姐。
“娘,娘,我……我叫他家的二……东家……”兰妮哭着说不出口,她把头埋在娘的怀里。
“孩子,孩子,你……你叫他……”马大娘的声音颤抖着,嚎啕起来。
“娘,”兰妮把头紧紧贴在娘的胸上,低声说,“我没脸见人了。你是我的亲娘,我才对你说,你不要对别人说,人活在世上,总要有脸,我虽说死了,一家大小还要活着……”
马大娘不哭了,女儿的每句话,都像是一根根的钢针刺在她的心上:“孩子,你说的是啥啊!”
“娘,不要告诉我爹,就说我病死的,他老人家脾气倔,不要闹出乱子,只希望你们能过个平安日子就好了。等马英长大,他要有出头日子,再告诉他替我报仇!”兰妮说罢,抱住马英,在他的小脸蛋上亲了两下,就往外走;马大娘丢下怀中的马英,一把将女儿拉住:“孩子,你上哪去?你不能……”这时她才发觉女儿的手这样滚烫,再一摸她的额头,烧得要命。兰妮被母亲拉回来,一头栽到炕上,马大娘扑到女儿身上,摇着她问道:“孩子,你到底怎么啦?”
“我……我吞了烟土啦。”
“啊——”一声霹雳,马大娘摇着女儿哭!喊!叫!……雷鸣!闪电!暴雨!可怜十七岁的少女,在她对这世界还茫然的时候,便结束了她短短的一生。
仇恨!仇恨!暴风雨能把这世界洗平,可是也洗不清这仇恨啊!……第二天,马老山回来了,问女儿怎么死的。
“病死的。”马大娘转过脸去说。
“好好的怎么会病死,准是在他家折磨死的!”马老山瞪着那满布血丝的眼吼道,“你告诉我,孩子究竟是怎么死的?”
马大娘被逼不过,只得将实情原原本本告诉了他。马大爷头上的青筋立刻暴起来,拍着桌子骂道:“祖祖辈辈给他种地,到头落不了好死,不过啦!”
第二天,马老山请人写了一张状子,在县衙门告下了苏家的二东家苏金荣。那县官说没有真凭实据;苏金荣在大堂上还一口咬定自己是受过高等教育的人,说马老山败坏了他的名声。最后马老山被判了个“诬告好人”,在监狱里关了两个月。
马老山气得晕过去好几次。出狱那天,一直挨到天黑才回家。在月光下,他望着老婆孩子流下两滴泪,摸了一把菜刀,便又奔回城里来了。
马老山走到县商会门口,朝里望了望那辉煌的灯光,在一个角落里藏起来。苏金荣当时是县商务会长,正在里边打麻将,直到下一点钟才散伙。
马老山听得苏金荣在过道里讲话,浑身的血立刻沸腾起来,双手握紧了菜刀。忽然眼前一闪,走出一人,马老山赶上一步,用尽全身之力将菜刀劈将下去。那人忽觉脑后一阵风,急忙把头偏过,菜刀正劈在他的右肩,“啊呀!”一声,跌倒在地。此时走在后边的苏金荣掏出手枪照马老山叭的一声,击中马老山的胳膊,菜刀掉在地下。顷刻来了满街巡警,将马老山捆了。
这正是一九二七年的白色恐怖时期,反动派正在残酷地镇压革命。他们给马老山安上个“共产党暴动”的罪名,判处了死刑。马老山在就义前,一边在街上走着,一边昂然地诉说自己的冤屈,揭露苏家的罪恶,沿街的人听了,无不落泪。
那时马英刚刚八岁,一颗仇恨的种子便种在他那幼小的心灵上。马大娘为了母子活下去,为了给男人、女儿报仇,把全部希望寄托在马英的身上,她到处跑着给人家帮工,什么活儿都干,忍饥受冻,积下几个钱供马英上学。
马英好容易上了几年小学,可是再往上巴结,那是无论如何也上不起了。他说:“娘,咱上不起学不上了,我去当兵去!”
马大娘一听,气得浑身直哆嗦,拉住他的手说:“傻孩子,你说这话不怕你娘生气吗?好铁不打钉,好人不当兵啊!”
“娘,不当兵,咱怎么报仇?”
“当了兵还不是在他苏家手心里握着。听娘的话,孩子,好好上学,将来当个大官,管住他苏家。”马大娘说到这里,嘴角上露出一丝微笑,接着又愁苦地说:“后晌我到你姨父家看看。”
马英的姨父在肖家镇天主堂里当长老,也算一个富户,因为马英家里穷,两家很少往来,马大娘也是个有骨气的人,只有到这节骨眼上,才去求人。
天黑,马大娘高高兴兴地从镇上回来了,她说姨父答应帮助,还随身带来一块现大洋,说是给马英作进城考学的盘费。不过有个条件:如果考上了,这盘费就算奉送;考不上呢,必须照数偿还。她把这块现大洋交到马英手里,千嘱咐、万叮咛道:“孩子,你可要给咱娘俩争这口气啊!”
马英就是怀着这颗屈辱、复仇的心,走进了县立师范学校。就在这一年,爆发了轰轰烈烈的“一二九”学生运动,马英也被卷进这次大风暴里,从这里他才认清了斗争的方向,革命的道理,一次又一次地积极参加了学生运动,并且认识了这个学校学生运动的领导人、地下党员杜平老师。
抗日战争一开始,杜平便派马英到南宫八路军东进纵队里去受训,在那里他参加了中国共产党。毕业回来,县委便派他到肖家区开辟工作。肖家镇在县城的正北,离城十八里地,是衡水通往县城的要道,这里的情况最复杂,苏金荣又十分刁猾,所以县委才把马英派到这里。他是本地人,熟悉情况,但县委也考虑到他和苏金荣的关系,当他临走时,县委副书记杜平对他交代完任务,特别强调说:“记住党的政策,千万不要感情冲动。”
马英懂得领导的意图,也知道这副担子的分量。苏金荣是全县最大的地主,是一个最阴险最狡猾的家伙,又是他最大的仇人!如果叫马英去跟他干仗,那是比较容易的,仇恨会给他带来巨大的勇气和力量;可是叫他去和他打交道,去争取团结他抗日,这首先在精神上要忍受巨大的痛苦。而苏金荣这个家伙将会怎样对付他呢?……
马英在回来的路上,坐在老孟的马车上就反复考虑着对策。如今听杨百顺提起苏金荣,不由怒火万丈,又一想,这正是和苏金荣谈判的好机会,就忿忿地说道:“我正要见他!”
老孟听了,慌忙凑上去拉了拉马英的衣角。马英一甩手,便大步朝前走去。杨百顺晃着个脑袋跟在后边。群众也随着拥进镇去,为马英助劲,可是又为他捏着一把汗。
肖家镇是县里头一个大镇子,足有五百户人家,一条南北大街贯穿市镇。大街的南段是些生意门面,以前十分兴隆,只是眼下萧条了;大街的北段住的都是财主,尽是些高门楼,苏家的大门最高,坐西朝东,门口还有两个旗杆墩子。杨百顺把马英领进大门,让他在客厅坐了,又命两个红枪会的人暗地监视着,便直奔后院去见苏金荣。
苏金荣正坐在太师椅上抽水烟。他四十多岁年纪,穿一件绸袍子,戴一顶缎子帽垫,脸瘦而黄,蓄着八字胡,故意表现得很气派、威严。他见杨百顺进来,微微欠了欠身子。杨百顺深深鞠了一躬,便挤眉弄眼地报告道:“苏会长,马英回来了。”
“哪个马英?”苏金荣的眉毛动了动。
“就是马老山的儿子。听说到南宫共产党那里留了几天洋,一回来就在镇口卖起膏药来,还想把白吉会的人放了哩……”
杨百顺一口气讲个不休,苏金荣一句话也没说,呼噜噜、呼噜噜地一股劲抽着水烟。如今时局发生了很大变化,八路军东进纵队开到冀南了,那些败退下来的中央军也老实了,有的被收编了,各县都在纷纷成立“民族革命战争战地总动员委员会”。昨天他收到八路军东进工作团的一封信,邀请他商讨成立“战委会”的事,他正在为这事打着算盘:不参加,这天下暂时是共产党的,那自己一点地位也没有;参加了,谁知道共产党安的什么心,还不是借着抗日的牌子弄他的钱!如今马英又回来了,他来干什么?我们是仇人……
杨百顺跟苏金荣在一起混了多年,知道凡是他一股劲抽水烟的时候,就是要下毒手了,所以便自作聪明地献计道:“会长,我看把这小子扣起来吧,你知道你们两家……”
苏金荣一挥手,打断了杨百顺的话,又狠狠地抽了两口水烟,啪的一声,把烟袋往桌子上一放,脸上露出一丝阴笑,接着在杨百顺耳边低声叽咕了几句什么。杨百顺连声称是,一溜烟朝镇北的龙王庙去了。
苏金荣整了整衣帽,朝前院客厅走去。马英正在客厅里不耐烦地来回踱着,忽听脚步声响,一转脸,见苏金荣已经走进客厅,二人的眼光碰在一起……仇人!仇人!仇人来到眼前,马英眼睛里冒出愤怒的火光,两只拳头也不由自主地握紧了。这时他耳边忽然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记住……党的政策……抗日统一战线……千万不要感情冲动。”
在苏金荣的印象里,马英只不过是一个笨头笨脑的穷孩子,可是现在站在他面前的却是一个气宇轩昂的青年,特别是他那炯炯逼人的目光,使他倒抽了一口冷气。但他立刻镇静下来,堆起一脸假笑,客气地说:“马同志回来,有失远迎,请多多原谅。”
马英往太师椅上一坐,把一只握紧拳头的胳膊往八仙桌上一落,不客气地说:“不敢劳你的大驾。”
苏金荣接着让伙计沏茶拿烟,忙活了一阵,然后才落座,慢条斯理地说道:“苏某虽不才,也深明大义,当前国难临头,我岂有袖手旁观之理。中共提出联合抗日主张,我苏某举双手拥护……”
这些话要是出自别人之口,马英也许不会怎么介意;但出自苏金荣之口,他就有一种特有的敏感和警惕。他心里暗暗说道:“别他妈糊弄我,我早就看透了你!”
苏金荣只管空谈他的抗日道理,对于马英的来意,他十分明白,却故意避而不谈。这是因为如果把白吉会的人放了,他就不能以此来笼络和迷惑人心;而更主要的是,这是他和共产党走的第一步棋,这一步棋的输赢,关系着全局的胜败。要是这步棋走输了,共产党就会赢得人心,人们就会逐渐认清他的真面目,红枪会就有瓦解的危险,他的统治地位也就不巩固了。所以他想用这些进步道理来迷惑马英,转移马英的视线,从思想上解除这个青年人的武装。
马英对他这一套早已听得不耐烦了,便打断他的话,直截了当地说道:“既然你深明大义,这就好说。当前我们共同的敌人是日本帝国主义,对自己人就不应该互相残杀,所以我要求你把白吉会的人放了,这也是广大群众的要求。”
苏金荣听罢,心里暗暗骂道:“好个不知厉害的东西,既然想见识见识,就给你点厉害看看!”他心里这样想着,脸上却仍堆着假笑说:“这事我不当家,仇也不是给我苏金荣报的,这还不是大家的仇?如果要放人,你得到龙王庙对会里的弟兄们讲讲,只要大家同意了,我万分欢迎。”
马英正想借此机会向群众作一次宣传,便追问道:“讲通了怎么办?”
“我马上放人。”但他随即也反问道:“要是讲不通呢?”
“任凭大家处理。”
“好吧,一言为定。”
二人说罢,一齐走出大门,朝龙王庙走来。大门外的群众又一拥随在身后,都想去看个究竟。老远老远,就听到庙里红枪会的人乱叫唤,声音又直又硬,一高一低,听了叫人心里不舒服。马英暗想:这些反动家伙把农民愚弄成什么样了啊!
走上庙门口的大石桥,苏金荣转脸对马英说:“请稍等一等,我先到里边让大家安静一下。”径自朝庙里走去。
这时来看动静的群众一齐围在桥头,议论纷纷。有的说:“这也不知又耍的什么手段?”有的说:“秀才见了兵,有理说不清!”老孟三挤两挤,挤到人前,对马英说:“你,你回去吧,慢慢再争这口气,这伙人喝了符,六亲不认啊!”
马英笑着说:“老孟大爷,不要紧,都是自己的乡亲,怕什么?”
这时庙里安静下来,苏金荣走出庙门,把手一扬,说道:“请吧!”
马英没有答话,昂然走入庙内。
这是一座老古庙,宽大的院落,高高的围墙,四周有十多棵大杨树,插入云霄,把天空密封起来。红枪会的人个个赤膊卷腿,磨刀擦枪,横眉瞪眼地注视着马英。也分不清哪是泥像,哪是真人,阴森森的寒气逼人。马英不由打了个冷颤,可是他马上警惕起来:这是在和会道门进行斗争!全镇的人都在望着我,全区的人都在望着我,绝不能动摇;坚定,坚定,坚定就是胜利!
苏金荣倒背着手向大家介绍说:“现在有共产党的代表给大家讲话。”
马英上前跨进一步,用他那炯炯的目光把所有的人扫了一遍,严肃地说道:“乡亲们……”
一句话未了,平地跳出两个恶狠狠的家伙,用苗子枪逼住马英喝道:“哪里来的野猫子,我们会里的事情不要你管!”
马英一见,勃然大怒,圆睁着眼睛厉声喝道:“这是你们会长请我来的!”
人群中有人乱吼怪叫:“赶走他!赶走他!”“捆起来!捆起来!”那两个家伙听了,把枪一扔,从腰里解下绳子就来捆马英。
忽然人群中走出一人,把两只胳膊左右一伸,就像使着一根杠子,把那两个家伙拦得倒退了好几步。这人就是王二虎,他用雷一样的嗓门吼道:“不能不让人家讲话嘛!”
瘦高个儿赵振江也在后边挥着手说:“有话也得等人家讲完了再说。”
“客气点,客气点。”
“都是自己乡亲嘛!”人群中有人附和。
那两个家伙只好坐下了。苏金荣的阴谋破了产,没有吓唬住马英,只好装佯说:“都是自己人,不得无礼。”
马英把手一挥,精神焕发地讲道:“乡亲们,报告给你们一个好消息:八路军东进纵队开到我们冀南啦……”
这时杨百顺不知从哪里钻出来,上前一拱手,牛头不对马嘴地称呼道:“马先生,我请教。”接着摇头晃脑地假充圣人说:“什么东进纵队,西进纵队,我们没见过;可是正牌队伍我们看到不少,哪一个不糟害老百姓,我算是小舅子!”
杨百顺的话立刻博得不少人喝彩,乱附和着:
“什么正牌军,都是土匪兵!”
“都是牛皮大王!”
“老子什么也不信,就信我手里的大刀片!”
马英暗想:必须先把杨百顺打下去。于是避开大家说:“杨百顺,你可不要跳到秤盘里——拿自己来量别人。八路军不但不抢人,也不偷不摸,就是借老百姓一针一线,也要原物归还。”
这一下揭了杨百顺的底,谁都知道他是善于偷鸡摸狗的,顷刻院子里响起一阵哗笑。杨百顺的黄脸皮上顿时泛起一块块的红斑,他恼羞成怒,正要出口还击,王二虎站起来说:“是听人家的,还是听你的,少说两句也不会把你当哑巴卖了!”
杨百顺虽然能巴结苏金荣说几句话,但因名声太坏,苏金荣不重用他,根子不硬,碰到王二虎这样天不怕地不怕的人,就草鸡了,只好溜到一边不说话。
马英接着说:“八路军是咱穷苦老百姓的子弟兵,你们说,自己人怎么会抢自己人呢?”
赵振江腾地站起来,对大家说:“昨日我进城看见两个八路军,人家就是不含糊,说话都和和气气,就像咱们亲哥们一样。”
这一来立刻吸引了大家的注意力,个个惊喜非常。马英趁机把八路军大大介绍了一番,从八路军的组成一直讲到“三大纪律八项注意”,还给他们讲了一个八路军英勇善战的故事。接着从这里讲到敌我力量,国际形势,又渐渐扯到统一战线,团结抗日,最后才引到放人的问题上。
红枪会的人从来没听过这些新鲜事儿,听得入了神,有的暗里叽咕道:“人家就是有两下子。”“说得头头是道。”苏金荣在一旁听得火辣辣的,又不好制止,气得直翻白眼珠子。
马英讲完话,赵振江首先站起来说道:“把人家放了算啦,反正杀了人家,我兄弟也不能起死还阳。”
王二虎说:“都是中国人,多留一条命打鬼子!”
一个老头说:“救人一命,多积一份德。”
“放了算啦。”“放吧,放吧。”“……”人们嚷成一片。
苏金荣见大势已去,假笑着对马英说:“兄弟们没有意见,我更没说的,我苏某生平是主张行善的,放吧。”当他看着马英满怀胜利微笑走出大庙时,他的上眼皮往下磕,阴沉地嘟囔道:“让你这一步,走着瞧吧!”
在原来县政府的大门口,挂起了“战委会”的牌子。
苏金荣走出战委会,无限烦恼涌上他的心头:什么减租减息、公平合理负担,还不是尽敲老子的竹杠!…… 他仿佛看到成群结队的农民,走向他的粮仓,一布袋一布袋把他的粮食背走。那个年轻人马英,正站在他家的石头台阶上指挥着,兴致勃勃,满面笑容。马英越笑,他越恨,以至咬牙切齿,忽地咬住自己的舌头,这才狠狠吐了一口唾沫。
想到马英,他不禁想到龙王庙那次失败,从那次失败自然又想到白吉会的头子王金兰,不由暗暗咒骂道:“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竟然想翻到我的头上,真是癞蛤蟆坐金銮殿——梦想!”他忽然又想起民军司令刘中正今天在“战委会”会议上递给他一张条子,说晚上请他去吃饭。根据以往的经验,他知道这里面必有文章。他和刘中正几年前在天津就有过交情,可是这一次刘中正为什么帮助王金兰捣他的台子呢?今晚请他吃饭又是为了什么?这使他一时摸不透,脑子里乱纷纷的,没有个头绪……
苏金荣回到公馆,抽了两袋水烟,思谋了一阵。他少不得要到刘中正那里去一趟,目前县里没有八路军的正规队伍,这里主要的武装力量就是刘中正掌握的那六七百民军了。他要维持他在这个县的统治,就必须把刘中正笼络住;而刘中正要不依靠他的势力,在这个县里也很难站住脚。所以他决定很好地和刘中正谈判一下。当太阳的最后一条光线从院墙上抹去以后,他便朝民军司令部去了。
那刘中正原是黄埔军官学校的学生。据说有次蒋介石到学校训话,见刘中正在太阳底下站了四个钟头一动也不动,很赏识他,当场赞扬了他几句,就因为这样,刘中正一毕业便当上了营长。为了感谢他的主子蒋介石,他便学着蒋介石将自己的名字改作刘中正。抗战一爆发,日寇沿着平汉路长驱直入,国民党的队伍望风而逃,有的已经远远落在日寇的后面。刘中正所在的这个军跑到冀南已经垮了,他便纠集一部分散兵、土匪,依靠着苏金荣这些土豪劣绅的地方势力,在这里打起了“民军第二路”的旗号,自称司令。对于苏金荣的为人,刘中正是比较了解的,他暗暗给自己定了一条原则:决不能依附于苏金荣,屈膝人下,一定要保持自己的独立性。多年的经验告诉他,只要有枪杆子,到哪里都有他的地位。他利用王金兰的白吉会和苏金荣的红枪会之间的矛盾,敲了一下苏金荣,就是有意给苏金荣一个信号。并且要继续利用这种矛盾,巩固他的地位。但他并不想打倒苏金荣,这不仅他打不倒,就是打得倒,也会使他自己在这里失掉了根子。
当下刘中正听说苏金荣来了,迎了出去,双手一拱说:“恭喜苏兄,荣任战委会的副主任。”
这话说不上是恭维还是讽刺,苏金荣只觉得听来刺耳,冷冷地答道:“何必拿愚兄开心,大权操在共产党手里,我不过是给人家跑跑龙套。”
“怎么是跑龙套呢?依我看呀,倒是你的主戏。你说,要粮、要钱、要人,哪一点离了你也唱不成。”
“这哪是让我唱戏啊,这是拆我的台子嘛!”苏金荣气愤地说道。
刘中正听了,心中暗喜。他说这话的用意就是要苏金荣把矛头转向共产党,减少对他的压力。而苏金荣要反对共产党,必须依靠他,这样他反过来就可以控制苏金荣,那他就可以大发横财了。他乘胜追击道:“老鼠拉木锨,大头在后边,将来还要革你的命哩!”
“去他妈的吧!”苏金荣猛然把桌子一拍,桌上的茶盘茶碗哗哗乱响,“我苏家的江山……”就在这一霎时,苏金荣的头脑清醒了,把话停住,暗道:“我中刘中正的计了!”这时他已经完全弄明白刘中正的用意,灵机一动,倒打一耙,突然哈哈一阵大笑,说道:“老弟,不瞒你说,如今我想开了。常言说,识时务者为俊杰。眼下是共产党的天下,就得随共产党,我这家产豁出来不要了,破了财,落个开明士绅也不错。再说,天津汉口都有我的生意,大不了到外边住几年,共产党是红胡子出身,坐不了天下,到那时我回来,这房子地还不是我的?!”苏金荣越说越坦然、自在,渐渐有些得意。忽然他长叹一声说道:“老弟啊,我倒是替你担心。共产党为什么跟你讲统一战线,还不是看见你这几百条枪红了眼。统一战线,统一战线,我看统不了几天就把你这几百人统到共产党的裤裆里了。你说,共产党来到冀南收编了多少散兵,能把你这块肥肉漏掉了吗?”
这一下正触到刘中正的痛处,半晌说不出话来,用他那大皮靴喀喀在地下来回踱着。他想:如果苏金荣真像他说的那样做了,投靠了共产党,我岂不是完全孤立了吗?我的前途怎样,那将不堪设想!可是他转念又想道:不会,这个老奸巨猾的家伙是在吓唬我吧?他岂会做那样的傻事?不,也许,他说的那些不是没有一点道理,这老家伙是什么事情都会做出来的!但他还是硬撑着劲说道:“苏兄,话好说,事难做,难道你真舍得了你这万贯家财,我却不信。”
苏金荣从刘中正不肯定的口气中仿佛看到了他内心的矛盾,于是,冷笑了一声道:“逼到了那一步,就是孩子老婆也得舍啊!”
刘中正停住了脚步,屋子里片刻沉静之后,苏金荣又哈哈一阵大笑,站起来拍了拍刘中正的肩膀说:“老弟,那是后话,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我不走那一步棋。眼下我们还是拧在一起,共同对付共产党。日本人没有把我们收拾了,叫共产党把我们收拾了,那像什么话?”
刘中正听到这里长出了一口气说:“苏兄高见。”
就这样,这个反动老练的军官,便不自觉地被苏金荣笼络住了。
这时护兵端来了丰盛的酒菜,刘中正向护兵低语了几句什么,便一面向苏金荣斟酒一面说道:“听说共产党派了一个年轻人到你镇里,名叫马英,曾舌战龙王庙,闹得会里不得不把七个白吉会的俘虏放了,可有此事?”
苏金荣一愣,立刻又装着满不在乎地笑着说:“这事不假,是我故意给他个甜头尝尝。我要真斗不过这个毛孩子,岂不把这万贯家财早断送了。”
刘中正又故意问道:“听说马英和你有世仇?”
苏金荣暗吃一惊,一时摸不透对方的用意,只好推说:“这年头也难说,共产党把穷人富人一划两半,没有仇也有仇啊!”
刘中正又说:“有仇也罢,无仇也罢,反正这个人必是你的后患……”
正说话间,屋里光线忽然一暗,门口走进一个高大的胖子,满脸络腮胡,只见他把双手一拱,说道:“苏刘二兄请了。”
苏金荣一见是白吉会的会长王金兰,脸立刻阴沉下来,把酒杯往桌上一放,对刘中正说道:“这是为了什么?我要告辞了。”说着撩起长衫就走。刘中正上去一把拉住苏金荣说道:“苏兄,我是特地为你们两家讲和的。”
王金兰又一拱手说:“小弟实在得罪了,还望苏兄高抬贵手,不看金刚,也看佛面。”他说着向刘中正瞟了一眼。
苏金荣见王金兰在自己面前说了软话,又碍着刘中正的面子,只得坐下。但心想:你们占了我的便宜,挫了我的威风,却又来给我说好听的,捉我的大头,我岂能吃这一套!便说:“二位的盛情我领教。常言说,宰相肚里能撑船。我岂能为这一点小误会就伤害自己人的面子,只是我实难向会里交代。”
王金兰忙道:“兄弟愿拿十头整猪,十只整羊,当众向你赔礼。”
这王金兰二十年前原是个破落户,因为学了一手拳脚,又不行正,就在苏金荣家里当了一名打手。他信佛信教,声言是金刚下界,会请神治病,不知怎么瞎猫碰上个死老鼠,治好了两个,于是名气就传开了,方圆几十里地的人都来求神,王金兰就这样发了横财,离开苏家,搬到吉祥镇。八年前吉祥镇的白吉会和土匪杨胖子闹冲突,白吉会的头子被杨胖子的洋枪打死了,那年头很乱,吉祥镇的地主都不敢出头露面,王金兰便一跃当上了白吉会的头子。他在一天夜里,独身背着一把砍刀摸到土匪窝里,把杨胖子和他的六个徒弟杀了个精光,于是威名大震,成了县里的一霸了。只是比起苏金荣来,他还甘拜下风,王金兰终究是个“土鳖”,只在乡里有点势力;苏金荣走京下卫,路子宽,在外边结识了不少官僚士绅。拿他们个人比较,王金兰只是一匹夫、恶棍;苏金荣则阴险毒辣,计谋多端,所以他能压王金兰一头,实际上也经常压他,生怕他的势力再发展,超过自己。王金兰也深感到这种压力,不免有些小小的反抗,这次勾结刘中正和红枪会一战,就是其中的一次。但王金兰同样不想打倒苏金荣,他也知道这是他自己的能力达不到的,在某种程度上还必须依赖苏金荣,这也就是他向苏金荣赔礼的原因。按说拿十头猪十只羊当面赔礼,已经是会门之间械斗赔礼的最高礼节了,但苏金荣觉得王金兰本是自己手下之人,不能和自己平列,这样就降低了自己的身份。他说:“二十条牲畜只怕顶不了三十九条人命吧!”
刘中正笑着说:“苏兄,别那么认真了,三十几个穷棒子能值几个钱?还是你说的话:‘我们拧在一起,共同对付共产党。’老兄,现在你的对头是那个马英,这是你的心腹之患!”他说着向王金兰使了个眼色。
王金兰把胸脯一拍,说道:“苏兄,兄弟愿为你除患!”
此时苏金荣已经完全看出这是刘中正耍的手腕,他暗想:这小子这一着玩得不坏,一箭三雕:既敲了我,又在我面前落好人,还利用我们两家的纠纷巩固了他的地位。不过在总的方面,刘中正却输给了他,这就是刘中正不管怎样不能完全摆脱他的控制。他想如果能利用王金兰除掉马英,那真是一件美事,即使共产党查出来,与他的关系也不大,于是他故意挑逗着王金兰说:“老弟,你可别小看马英,有勇有谋,恐怕不在老弟之下!”
王金兰哈哈一阵狂笑,说道:“
毛!不要说一个毛孩子,就是三两排人我也可以给他一锅端了!我王金兰干别的不行,干这个,不含糊!”他说着哧地从腰里拔出一把一尺来长的尖刀,往那只盛大鲤鱼的盘子上一击,当的一声响,那磁盘齐刷刷地分成两半,尖刀穿过鲤鱼插在桌子上。王金兰接着挑起那条鲤鱼说:“苏刘二兄,如相信我,请吃我这一道菜。”
苏金荣、刘中正一人挟了一口,刘中正捧场道:“愿老弟马到成功。”
苏金荣说:“不知老弟何时动身?”
王金兰说:“明早拿马英的耳朵来见!”
苏金荣满斟一杯酒,递给王金兰,王金兰一饮而尽,接着发出一阵狂暴的笑声……
轰……轰……
夜深人静的时候,北边传来了时大时小、时长时短的清晰的炮声。但是人们的心已经安定下来了,昨天八路军东进纵队有一个团从这里北上,这是抗战以来人们看到的第一支由南向北开的队伍。
马英躺在炕上,半截身子露在被窝外面,双手背在脑后,瞪着眼睛出神。马大娘坐在儿子身旁,一针一针地在灯下纳着鞋底,她转脸看了儿子一眼,停住手中的活计说:“睡吧,天不早啦,还想啥呢?”
“我想,咱们的队伍大概跟鬼子打上了吧!”
“能把这些天杀的打走了就好。”
马大娘说着给儿子拉了拉被子。马英把两只胳膊缩在里边,可还是睡不着。他又想起刚才聚集在他家里的乡亲们,那些热忱而又淳朴的面孔,不管是老头还是小孩,不管是青年还是妇女,只要他们了解了党的抗日的方针路线,就对抗日充满了信心,在他们的身上仿佛潜藏着一种巨大的力量。马英今天觉得他更加爱他的乡亲们了,一股暖流通过他的全身。在这股暖流中有那么一小股是来自母亲那里的,善良勤劳的母亲坐在他的身边,他感到无限幸福,但又怜惜母亲千辛万苦,他翻过身说道:“娘,你也该睡了。”
“别管娘,快睡吧,我把这点活做完。”
马大娘自从女儿和男人死后,全部生活的理想都集中到儿子身上了。儿子在她的心中燃起了一把火,使她有了战胜一切艰难困苦的力量。不过那时儿子还只是理想和希望,虽然马英经常挥着小拳头对她说:“要给姐姐和爹报仇!”可是他终究还是个不懂事的孩子啊!而如今,儿子长大成人了,参加了共产党,“共产党”是什么?她说不清楚。大约总是了不起的人吧,要不儿子怎么懂得那么多道理,全村人都敬仰他呢!今天她能守着儿子做活,看着儿子安心地入睡,这是做母亲的一种最大的享受。但她忽然一阵烦愁,又替儿子担起心来:听说他在肖家镇和苏金荣斗了一场,他能斗得过这个老家伙吗?他太年轻啊!苏金荣的黑心谁不知道,要是……她想到这里,不知为什么,眼角里滚下了两行泪珠。
马英还没有睡,也想到这个问题:第一仗是把苏金荣打败了,他会甘心吗?他在准备干什么呢?红枪会的人在这个问题上是被说服了,可是在许多问题上他们还糊涂啊!下一步,下一步该怎么办呢?……
马大娘看了看儿子那安详的面孔,还以为他是睡了,长出了一口气,将麻绳缠在鞋底上,唿的把灯吹了。
啪啪啪!啪啪啪!突然一阵激烈的敲门声。
马大娘一惊,下炕就往门口跑。马英一翻身跳下炕,把母亲拉住说:“娘,我去。”
“你……”马大娘拉儿子没有拉住,马英已抢先跑了出去。
“谁?”
“我……”一个姑娘喘吁的声音,既熟悉而又陌生。
马英开开门,星光下望见一个年轻的姑娘,正用那一双惊疑的黑眼睛望着他,他不由惊疑地叫了一声:“建梅……”
“你快跑吧,白吉会的人马上来暗杀你了!”姑娘仍然喘着气说道。
马英略略沉思了一下说:“真的吗?”
“我听杨百顺喝醉了酒说的。”
这时马大娘早已赶到门口,推着儿子说:“快跑,快跑……我的好孩子!”
“娘,你?”马英抓住母亲的两只胳膊。马大娘推开儿子说:“别管我,别管我,快跑!”
马英和建梅一齐朝北街跑去,刚刚拐过丁字街口的关帝庙,就听到身后一阵脚步声,仿佛是有人闯进他家了。马英转身就要往回跑,建梅一把拉住他说:“他们是专来害你的,不碍大娘事。”
二人顺着东街跑出村,一直向东跑了三里地,才在一块坟地里歇下来。这时正是更深夜静的时候,只有满天的星斗在闪耀着,二人相互对望了一眼,都觉得有些奇怪,一霎时,许许多多的往事在这一对青年人的头脑里翻腾起来。
建梅是苏金荣的侄女。建梅虽然出生在财主家里,却没有财主小姐的气味;原来建梅生下来的第二年,她爹得罪下土匪杨胖子,杨胖子声言非要杀她爹不行,她爹吓得不敢待在家里,带着她娘和她哥哥建才跑到天津。建梅因为离不了奶,就寄养在陈妈家里。陈妈为了当奶母顶苏家的租子,把自己生下的儿子丢了,来养建梅。陈妈是个好心人,把建梅当亲闺女看待。建梅一天天长大了,地里和家里的活都能做,像陈妈一样勤快、朴实,只是性格比陈妈开朗些,不知底细的人都说这闺女是陈妈生的,建梅自己也这样认为。有时,邻居们的孩子逗着问她:“小梅子,你姓啥啊?”
“俺姓陈。”建梅答道。
“不,你姓苏。你是肖家镇大财主苏家的闺女。”孩子们纠正她道。有时玩恼了,还外加上一句:“你是财主黄脸婆生的!”
建梅每当受到这些嘲笑,就扑到陈妈怀里诉苦:“娘,他们……”
陈妈遇到这种情况,就无可奈何地搂着她哄她道:“乖孩子,别理他们,你就是我生的嘛。”
建梅十岁那年,晴空一声霹雳,她娘派人来接她回去了。原来这年她爹在天津死了,土匪杨胖子也被王金兰杀了,她娘带着她哥哥又回到了肖家镇。建梅从小生长在穷人家里,在她的眼睛里,除了勤劳善良的娘——陈妈,就是那矮矮的小土屋和那不到半亩的一块土地;可是现在她就要离开这一切,走进那高大的门楼,去见那黄脸婆,去和那些陌生的人一起生活!……她感到恐惧、厌恶,哭叫着不走。自然这都无济于事,还是被弄回去了。到了家里,她娘给她拿出从天津带回来的新衣裳,各色各样的点心,可是她什么也不要,一个劲地哭,还偷跑了一次,半路上被她娘捉回去打了一顿。为此她娘去请教苏金荣怎么办,苏金荣说:“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她自小生在穷人家,眼界小;来到这里好吃好喝,别说她才十来岁,就是八十岁的老头也不愁他的心转不过来。”
可是苏金荣的算盘并没有打对,建梅在苏家住了七八年,性格并没有改变,每天除了上学之外,回来还刷锅洗碗,做针线活,帮助老孟侍弄牲口。她娘常骂她:“贱骨头!”
建梅有时不理,有时顶撞两句,还是照样做她的活。在这个家里只有劳动才能给她一点安慰。在她回到家里的第二年,陈妈为她在家连气带病,死了,这一来深深地刺伤了她那幼小的心灵,使她对于苏家的一切都充满了厌恶和憎恨。
建梅和马英认识是在肖家镇小学校开始的。马英入校的第一天,一群财主少爷便将他包围起来,要给他个下马威。马英从他爹那里继承下来唯一的财产,就是这一身硬骨头,根本不吃这一套,于是他挥起小拳头便和这一群少爷公子干起来。正在打得难分难解的时候,一个小女孩跑过来瞪着小黑眼珠说:“你们欺负人家干啥!”
那些少爷公子认识她是苏金荣的侄女,便一哄而散。
不知是因为马英穷,还是因为他那坚强的反抗精神,在建梅这个小女孩纯洁的心上唤起了对他的深切同情,她走到马英跟前天真地安慰道:“不要怕他们。”马英用怀疑的眼光瞅了建梅一阵,看她那黑红的脸膛、结实的身子,的确不像一个财主家的小姐时,才勇敢地对她说道:“我不怕他们。谁来,就叫他尝尝我这铁拳头的厉害!”
建梅看着他那股劲,越加喜欢了,便问:“你是哪庄的?叫什么?”
“我是马庄的,叫马英。你呢?”
“我是镇上的,叫苏建梅。”
马英心里一惊,急问道:“你和苏金荣是一家子吗?”
“那是我二叔啊!”
马英听了,浑身一炸,狠狠地歪着头瞅了建梅一眼,说一声:“假装好人!”便大步走开了。
建梅连着叫了几声,马英头也不回。“假装好人!……”我是假装好人吗?他为什么这样看我?……想着想着,两串亮晶晶的泪珠便从眼眶里滚了出来。
这就是他们两个认识的开始,也就是他们决裂的开始。从此他们两个再也没有说过一句话,每当碰到面,建梅就羞得低下头,而马英总是用一种戒备的眼光望着她。他们就这样同了六年学。马英对建梅这种特殊的态度,不仅没有使这个少女减少对他的同情心,反而使她由同情而变为对他敬爱。马英的勤劳、勇敢、聪明,特别是他那反抗精神,使她发现了在这个少年身上埋藏着一种巨大的潜力;他那奋发学习的精神,种种独到的见解,和他那与众不同的性格,又使她感到在他的头脑里有一种远大的理想。这一切燃烧着这个少女的心,使她往往情不自禁地要瞅机会偷看上马英一眼,而她得到的回答是除了对方的毫不理会之外,就是那冷冷的目光,不,是仇恨的目光。这时她的心里是多么难过啊!为了这个,她不知道曾偷偷哭过多少次。她总想,为什么他这样看不起我呢?为什么他这样仇视我呢?……但她渐渐终于明白了,在他们之间有一道高大的墙壁啊!
建梅高小毕业之后,她娘便不让她上学了,把她关在家里学绣花。马英也考进了县城里的师范学校,两个人再没有见面的机会,不过他常从苏家赶车的老孟那里听到有关建梅的一些消息。老孟原来和马英的父亲有些老交情,和马英也熟,马英从县城回家常搭老孟的马车。老孟这个人好唠叨,又喜爱建梅,便将建梅的好处、身世都讲给马英听了。马英这才渐渐了解了她,也同情她的遭遇,不过他常常警告自己:我和苏家是仇人啊!
这次马英回来,老孟在路上就告诉他:建梅还是以前那个老样子,谁也买不动她的心,而且非常关心当前的时局,愿意出来抗日。马英当时曾想把她弄出来做抗日工作,但不知是因为考虑到她的家庭关系,还是觉得她是个女孩子,怕引起什么不方便,终于打消了这个念头。
马英回来的消息,建梅最先是从她叔父苏金荣那里听到的,并且知道马英在争取放人的斗争中取得了胜利。她那被这个监狱似的家庭束缚着的心,忽然欢跃起来,她又哼起离开学校就不哼了的歌子,自己对着自己笑。……在她的生活中,又爆发出了新的生命的火花。
第二天,建梅在镇南口老槐树底下听到了马英的第一次抗日演说。马英那洪亮的声音,那新颖的抗日道理,那充满胜利的信念,抓住了这个姑娘的心。她的心在紧张地跳动,她的脸蛋兴奋红了,她再也不能待在家里,她要出去抗日。她想,我那个老顽固二叔都能抗日,我就不能抗日吗?但她忽然又仿佛看到她所熟悉的马英那冷淡和仇视的眼光。他会要我吗?他,他不会要我的,他又会说我“假装好人”的。她的心又冷下来了。
就在前一个小时,她忽然从杨百顺的口中听到白吉会要来暗杀马英的消息,她什么也顾不得了,拚命朝马庄跑去。她想,不管怎么样,就是他说我“假装好人”也好,我得把他救出去。
现在她终于把马英救出来了,旷野上只有他们两个人,多好的机会啊!可不能错过,她要对他说,可是先说什么呢?是诉说她过去的身世,还是提出参加抗日的要求?……就在这时,她听到了马英那响亮而又坚定的声音:“建梅,你出来参加抗日工作吧,我们非常欢迎你。”
这话是建梅早就等待着的,这次她终于等到了,可是又仿佛等了好多年了。她不知是幸福、兴奋,还是心酸,她怎样回答呢?她想说:“马英同志,我早就想参加抗日的。”又想说:“马英同志,我一定把抗日工作做好。”可是她什么也没说出口,两行晶亮的泪珠,从她的眼眶中滚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