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斯人信札》是法文原书Lettres Persanes的中译。其实这个译名不见得确切。《波斯人信札》中没有一封信真正是波斯人写的。全部信札都是用法文写的,或者伪装用法文从波斯文翻译过来的。《波斯人信札》(以下简称《信札》)的作者孟德斯鸠是法国西南部大城市波尔多一个贵族家庭的子弟,文化水平很高,但是波斯文他却一字不识。
《信札》的第一封信是一七一一年二月寄发的,那时孟德斯鸠已经化名为郁斯贝克,正在从波斯去法国的路上。他的信上提到一个与他同行的波斯人黎伽。郁斯贝克在他的信中写道:“为求知欲所驱使,我和黎伽宁愿离乡背井,置平静生活的安乐于不顾,辛辛苦苦,出来寻求贤智之道……”这位黎伽在《信札》中只被提到两次。《信札》的作者没有说明他是朋友还是仆人,和他同路去巴黎。到巴黎之后,黎伽的名氏就一直不提了,到一百六十封信全部结束,他的名氏没有再提过一次。这至少说明了黎伽是和郁斯贝克毫无文化关系的人物。他并没有参加编写《信札》的工作。
从《信札》第一封开始,孟德斯鸠已经由法国人乔装为波斯人郁斯贝克。这个郁斯贝克接着就漫游法国,又侨居巴黎几年之久。《信札》共有一百六十封信,全部是郁斯贝克(即孟德斯鸠)在侨居巴黎一年多时间内陆续编写成的。这是侨居巴黎的波斯人郁斯贝克和他留在波斯的家人戚友之间往来的信件。从它们的思想内容看,这一大堆信可以分为三部分:(一)对于政治问题的评论;(二)对于社会生活,包括宗教问题的评论;(三)关于波斯富裕人家深院密室妻妾成群的生活情况。
从这一百六十封信的篇幅统计,我们可以发现评论政治与社会生活的信约占全书篇幅的二分之一。如果再把谈论宗教问题的信统计在内,那么总篇幅占全书的四分之三。由此,读者可以毫不困难地回答这个问题:《信札》这部巨著的内容重点何在?
在政治问题上,《信札》不但联系时事,大胆指摘与批评法国烜赫一时的“太阳王”路易十四的封建专制,又名“绝对独裁”,以及他的追求武功,东征西战,弄得国库困乏,民穷财尽。路易十四死后,王室的忠臣们不敢在大白天把国王的灵柩抬出去下葬,只好在月黑星暗的深夜出殡,避免对“太阳王”心有余愤的人民大众出来示威。难怪群众普遍欢迎在这个时刻出现骂“太阳王”暴虐的《信札》。
《信札》集中用十一封信讨论了一个问题:地球上的居民何以日渐稀少?当然,《信札》举出一些人口日渐稀少的现象,并未经过详细确实的调查研究,因而未必完全可靠。《信札》中提出地球上人口日渐稀少的理由也不完全正确。可是《信札》讨论世界人口日渐稀少的理由在当时是有进步意义的。例如《信札》作者认为,君主专制和天主教会干涉政治都不利于社会繁荣与人口增加。反之,共和政体与新教都有利于人口繁衍与社会富裕。《信札》公然反对奴隶制度,反对殖民政策,认为这些都是直接或间接使世界人口日益稀少的原因。至于大力发展工农商业,则有利于人口繁衍。
《信札》在距今二百三十多年以前,已基本上能正确划分正义战争与非正义战争的界限。《信札》作者认为君主为了开拓疆界,满足私欲而进行的战争毫无正义之可言。他痛斥侵略战争。《信札》中有一个乌托邦式的故事:“穴居人的故事”。穴居人是一个原始部族。起初同族人民互不团结,结果被异族侵略,遭受抢掠与大屠杀。后来族人觉醒了,团结互助,没有异族敢侵略他们,穴居人建立繁荣富强的部落,人口也增加了。作者又举了一个人类历史上的实例:西班牙殖民者对于被征服的殖民地人民的骇人听闻的大屠杀。
在社会问题方面,《信札》首先用轻松犀利的笔调,描绘出巴黎上层社会各种人物的脸谱。在大幅的浮世画中读者可以看到在赌场上混日子的巴黎时髦妇女;烧炼黄金的疯癫丹客;终日空谈,言不及义的沙龙才子;无中生有,搬弄是非的“新闻家”。《信札》的目的在于揭露巴黎社会的黑暗与污浊。《信札》的讽刺是大胆的、毫不留情的。其中有一封信,作者通过一个女演员的自述,揭发了一个天主教士的荒淫无耻。《信札》揭发法国妇女在政治舞台上起着很大的幕后作用,搞裙带关系,甚至以色相为代价,掌握当权派。一句话,在《信札》中,你可以见到巴黎男女关系之混乱。
在揭发与描述之后,《信札》的作者一定提出他自己的深刻思考与意见。比方关于妇女问题,作者认为主要原因在于妇女软弱,妇女应当奋发自强起来。男子强加于妇女头上的压迫与统治完全是人为的,非正义的。世俗认为妇女不及男子,那完全是由于长期以来女子被迫处于压制下的地位。如果男女社会地位完全平等,接受同样的教育,同样被社会尊敬与重视,那么女子不但可以和男子一样能干,一样聪明,也许还可以超过男子。
在宗教问题上,《信札》也提出许多深刻大胆的意见。《信札》作者反对迷信,讽刺当时流行的符箓。《信札》作者不相信天堂地狱之说。他认为既然上帝创造了人类,他必然愿意人类幸福,为什么让人类作恶又罚他入地狱呢?
法国历史上旧教(天主教)与新教(基督教)斗争激烈,拖延多年,人民深受其苦,《信札》作者始终拥护新教,他一直认为新教有助于发展工农业生产,有助于国家兴旺,人民幸福。
《信札》的作者不是郁斯贝克,是孟德斯鸠——法国贵族家庭的子弟,受过良好的教育。可是他不认识一个波斯文字,不会说波斯话。他之所以乔装波斯人,漫游法国,侨居巴黎,目的在于以外国人的目光观察法国。旁观者清,孟德斯鸠乔装成外国人之后可以用清醒的目光、清醒的头脑,观察法国的政治,以及人民大众的社会生活,思考如何改革政治,如何端正社会生活,以便使法国繁荣富强,人民幸福,这是他编写《信札》一书的惟一目的。要达到这目的,首先必须让他的《信札》能在法国读者之间通畅流行。他不乔装英国人或德国人,偏选择了波斯人,因为波斯国家的法律和伊斯兰教教规规定,家产富裕的波斯男子可以一个人娶四个妻子。至于婢妾的人数则不加规定,只要你养得起她们,婢妾有几百人或几千人随你便,这个特点对喜欢新奇的法国人非常有吸引力。于是孟德斯鸠决定把自己乔装成妻妾成群的波斯阔人,用波斯贵族深院后房的风流故事,作为他以严肃的爱国爱民思想为主要内容的《信札》的装饰品。
一七二一年孟德斯鸠初次出版他的《信札》(那时他三十二岁),作者用的是化名,因生怕读者误会他的《信札》宣传革命思想。后来此书销路非常好,他就用真实姓名出版这部奇书。到孟德斯鸠一七五五年去世时,此书已再版二十多次(据说不算盗版书在内)。
《信札》在法国文学史上具有相当高的地位。《信札》包括三类文体:第一类,深入浅出、明净澄澈的说理文;第二类,轻松活泼、尖锐微妙的讽刺文;第三类,以义理为骨、情节为肉,朴素简洁、爽利明快的叙事文。
《信札》问世后畅销不衰,孟德斯鸠感觉自己的声望日益扩大,曾经向法兰西学院提出为院士候选人,但未能被接受。二十年后,他再一次申请为院士候选人。这一次他终于被推选为法兰西学院的院士。这是法国文人在本国所能获得的最高荣誉。
从一七二一年到一七五四年,三十多年之间,孟德斯鸠对《信札》的文字不断加以修饰,到一七五四年,他发表了《信札》的订定版本。这部名著之所以成为传世之作,在法国有久远的影响,是来之不易的。
罗大冈
一九九六年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