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尔舒诺夫家的人在新郎和新娘去教堂以后才到来,他们未到以前,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曾多次跑到大门外边,顺着街道向远处遥望,可是两边长满一丛丛像镂孔花边似的刺草的灰色街道上,仿佛舔过一样,连一个人影子也没有。他把视线转向顿河对岸。树林子明显地变黄了,顿河对面的小湖边,芦花盛开的、成熟的芦苇疲倦地弯下腰,垂到湖面上,垂在香蒲上。
初秋梦幻似的、忧郁的蓝天又抹上一层苍茫的暮色,笼罩着村庄、顿河、石灰岩的小山,以及顿河对岸隐没在紫色烟霭中的树林和草原。大道的十字路口上,小教堂尖顶的轮廓像剪影似的衬在灰蓝的天幕上。
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听到了隐约的、辚辚的车声和狗叫声。两辆大车从广场上冲到街上来了。前面一辆车里,米伦·格里戈里耶维奇和卢吉妮奇娜摇摇晃晃地并排坐在软垫子上,他们对面坐的是格里沙卡爷爷;他穿了一套新制服,挂着乔治勋章和十字章。米吉卡潇洒地坐在车夫座上赶车,根本没有拿出压在坐位下面的鞭子来抽赶那两匹肥壮的、跑得发狂的铁青马。米海赶第二辆车,他身体向后仰着,不住地勒缰绳,竭力使飞奔的马匹换成小快步。米海那光光的、没有眉毛的脸上泛起了一层深深的红晕,汗珠纷纷从裂成两半的帽檐下面滚出来。
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开开大门,两辆马车紧跟着赶进了院子。
伊莉妮奇娜像母鹅似的从台阶上走下来。
“请进吧,亲爱的亲家!你们光临寒舍,真是赏脸啦!”她弯下粗胖的腰说道。
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歪着脑袋,摊开两臂,说道:
“竭诚欢迎你们光临,亲家!请进吧!”他高声唤人把马卸了,便朝亲家公走去。
米伦·格里戈里耶维奇在裤子上擦了擦手,掸了掸尘土。他们互相寒暄一番后,便朝台阶走去。格里沙卡爷爷由于车子震荡得厉害,感到很疲劳,所以落在后头。
“快请进屋里去,老亲家,请进吧!”伊莉妮奇娜一再邀请说。
“别费心了,太感谢啦!……就来啦。”
“盼了你们很久啦,请进吧。快拿把笤帚来给老亲家扫扫衣裳。这阵子的尘土真多,简直叫人喘不过气来。”
“一点儿也不错,天气太干燥……所以尘土多……不用张罗啦,亲家母,现在我先要……”格里沙卡爷爷朝脑筋迟钝的亲家母鞠着躬,向板棚退走过去,隐到油漆过的风车后头去了。
“你跟老人家缠什么呀,糊涂娘儿们!”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在台阶上迎上伊莉妮奇娜,劈头骂道,“老头子年纪大了,急着要小便啊,可是你哪……呸,主啊,真是个糊涂虫!……”
“我怎么会知道啊?”伊莉妮奇娜难为情地说。
“应该动动脑筋嘛。好啦,这也没有什么。去招待亲家母入席吧。”
几张摆满菜肴的桌子四周,醉醺醺的客人都在大呼小叫地说着醉话,亲家被让到堂屋的桌上就座。不久新夫妇也从教堂里回来了。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举起瓶子来斟酒,眼泪夺眶而出。
“好啦,亲家,来为咱们孩子们的幸福干一杯。祝他们诸事如意,就像咱们一样情投意合……祝他们快乐、健康,白头偕老……”
给格里沙卡爷爷斟满了一个大肚杯,这一杯酒有一半灌进他那乱哄哄的灰色胡子遮着的嘴里去,另一半则灌进制服的硬领里去了。宾主有时碰杯喝,有时拿起来就喝了。一片赶集似的喧嚣。坐在桌子尽头上的是科尔舒诺夫家的一个远亲尼基福尔·科洛维金——阿塔曼斯基团的老哥萨克,他举起一只手,吼叫道:
“苦啊! ”
“苦——苦啊!……”桌上其余的人也都同声喊道。
“哎呀,苦啊!……”挤满厨房的人也群起响应。
葛利高里皱着眉头,亲了亲妻子的淡而无味的嘴唇,恶狠狠地看着四周的人们。
四周是一张张的红脸。醉意蒙眬、放荡的目光和笑容。油晃晃的嘴嚼着,往绣花桌布上流着酒肉唾液的大嘴。总之,人们在吃喜酒。
尼基福尔·科洛维金咧开牙齿已经掉得七零八落的大嘴,又举起一只手来。
“苦啊!……”他那阿塔曼斯基团的蓝制服袖子上的三道金线绦——这是自愿延长服役的标志——皱了起来。
“苦——苦——啊!……”
葛利高里憎恨地看着科洛维金牙齿残缺不全的大嘴。
“亲嘴吧,小公鸡和小母鸡……”彼得罗嘶哑地喊道,被酒泡在一起像小辫子似的胡子在不断地扇动。
醉醺醺的、脸色绯红的达丽亚在厨房里唱起歌来了。大家都跟着她唱。歌声也传进了堂屋。
看啊,小河一条,
河上还搭了桥……
歌声交织成了一片,赫里斯托尼亚的声音追逐着别人的声调,震得窗户玻璃吱吱直响,像打雷似的唱道:
谁给咱们端酒来呀,
咱们来开怀畅饮多美啊。
洞房里是一片女人的尖声歌唱:
我失去了,丧失了,
我那娇嫩的声调。
有一个像桶箍一样颤抖的、苍凉的男声出来帮腔:
失去了,哎哟哟,丧失了,哎哟哟,
我那娇嫩的声调。
噢噫,它在别人的花园里漂泊,
啄食着绣球花的苦果。
“咱们尽情地玩乐吧,好人们哪!……”
“请尝尝羊肉。”
“缩回你的爪子去……我丈夫,你看,他在往这里瞧哪。”
“苦——苦——啊!……”
“这个傧相真够放肆了,怎么能这样对待媒人呀。”
“哼,不不,你不必拿羊肉来招待我们……也许我喜欢吃条鲟鱼……我要吃鲟鱼:因为这种鱼肥。”
“普罗什卡大哥,来,咱们再干一杯。”
“这会使你心花怒放……”
“谢苗·戈尔杰耶维奇!”
“啊?”
“谢苗·戈尔杰耶维奇!”
“滚你的蛋吧!”
厨房里的地板震得直颤动,压得弯了下去,鞋后跟咚咚地响起来,一只玻璃杯摔到地上,响声却淹没在喧闹声中。葛利高里隔着座上客人们的脑袋往厨房里望去:娘儿们家正在一片呼啸和尖叫声中跳圈舞。她们摇晃着大胖屁股(没有一个瘦的,因为每人身上都穿了五六条裙子),挥舞着绣花手绢,胳膊肘子也跟着在跳舞。
手风琴在刺耳地召唤着。琴手奏起一支委婉低回的哥萨克舞曲。
“来,围成一圈!围成一圈!”
“让一让,亲爱的客人们!”彼得罗推搡着那些跳舞跳得胀起来的娘儿们的大肚子,央告说。
葛利高里高兴起来,向娜塔莉亚挤了挤眼。
“你看,彼得罗要跳哥萨克舞啦。”
“他这是跟谁跳啊?”
“你没看见吗?跟你妈跳哪。”
卢吉妮奇娜两手叉住腰,左手里拿着一条手绢。
“跳啊,喂,不然我就……”
彼得罗跳着细碎的脚步来到她面前,行了一个很漂亮的屈膝礼,又跳回原处。卢吉妮奇娜提起裙子,好像要跨过水洼似的,用鞋尖打着拍子,在一片喝彩声中,像男人一样放开脚步跳起来。
琴手奏起低回快速的调子,这种快速的节奏把彼得罗推离原来的地方。他哎哟了一声,用手巴掌拍着靴筒子,嘴角咬住胡子尖,蹲下去踢踢哒哒跳了起来。他的腿弹动着,膝盖快速地闪晃,踏着不可捉摸的舞步:额角上汗湿的额发在迅速地摆动,可是仍然赶不上跳跃的节奏。
拥挤在门口的人们的脊背挡住了葛利高里的视线。他只能听到钉着铁掌的鞋后跟踏出的、像燃烧松木板子时的噼啪响声,还有喝醉了的客人的疯狂喊叫声。
最后,米伦·格里戈里耶维奇和伊莉妮奇娜一同跳起来,他跳得既认真又严肃,就像他做一切事情一样。
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站在一张方凳上,摇晃着瘸腿,咂着舌头。他的脚虽然没有跳舞,但是他那闲不着的嘴唇和两只耳环却在跳个不停。
那些有跳舞瘾的人,还有些不会真正弯起腿跳的人也都热烈地跳起哥萨克舞来了。
他们召唤大家说:
“别叫人扫兴!”
“步子跳得小一点!哎呀,你!……”
“他的两条腿倒很灵活,就是屁股碍事。”
“快点!快点!”
“我们这边胜啦。”
“给我点甜果汁喝,不然我……”
“累啦,坏东西。给我跳,否则我就拿瓶子揍你!”
有点醉意的格里沙卡爷爷,抱住邻座客人的宽脊背,像蚊子似的对着那个人的耳朵嗡嗡道:
“你是哪一年宣誓 的?”
他的邻座,一个像枯老的橡树似的老头子,挥舞着一只手嚷道:
“一八三九年,孩子!”
“哪一年啊?”格里沙卡爷爷竖起干皱的耳朵问道。
“一八三九年,我已经告诉你啦。”
“您贵姓?在哪里服过役?”
“巴克拉诺夫斯基团的司务长——叫马克西姆·博加特廖夫。是……是红石崖村的人。”
“我问你,是麦列霍夫家的亲戚吗?”
“你说什么?”
“我说你是麦列霍夫家的亲戚吗?”
“啊哈,我是新郎的外公。”
“您在巴克拉诺夫斯基团服过役?”
老头子不断地点着头,用失去光泽的眼睛看着格里沙卡爷爷,一块没有嚼完的肉在他那光秃的牙床上翻滚。
“那么说,您参加过高加索战争 啦?”
“我曾跟已经去世的巴克拉诺夫将军本人一起服过役——愿他在天之灵幸福——平定过高加索——我们团里都是些少有的哥萨克……全都像禁卫军那样的高个子,就是都有点儿驼背……个个都是大长胳膊、宽肩膀——如今的哥萨克就是横着身子躺在上面都躺得下……孩子,你瞧,我们曾经出过些什么样的人物……去世的将军老爷在切连吉斯克山村马上就抽了我一顿鞭子……”
“可是我曾参加过土耳其战争……你说什么?是的,参加过。”格里沙卡爷爷挺起干瘪的胸膛说道,乔治勋章碰得叮当乱响起来。
“我们在天刚亮的时候占领了这个山村,可是中午的时候,号兵却吹起警号来啦……”
“我们也得到为白沙皇 效力的机会啦。在罗希奇附近发生了战斗,我们第十二顿河哥萨克团和敌人的禁卫军厮杀起来……”
“这个号兵吹起警号……”巴克拉诺夫斯基团的老兵根本不听格里沙卡爷爷的话,继续说下去。
“敌人的禁卫军就如同咱们阿塔曼斯基团的士兵。是的,您哪。”格里沙卡爷爷怒气冲冲地挥着手,激动地说,“他们也是为自己的沙皇打仗,他们的头上都戴着一顶口袋似的白帽子。你听见了吗?头戴着口袋似的白帽子。”
“我对我的同事说:‘季莫沙,咱们这是要退却啦,把墙上的挂毯扯下来,咱们把它捆在马鞍后的带上……’”
“我有两杖乔治勋章!是因为作战英勇奖给我的!……我曾活捉过一个土耳其少校……”
格里沙卡爷爷哭着,用他那干瘦拳头敲着巴克拉诺夫斯基团的老爷爷狗熊般的脊背,发出咚咚的响声;但是巴克拉诺夫斯基团的老爷爷正拿着一块鸡肉,把樱桃酱当作芥末蘸着,无精打采地看着洒满了面条的桌布,吧嗒着干瘪的嘴:
“孩子,鬼叫我干出了这桩丑事……”老头子的眼睛呆呆地固执地盯着桌布上的白色皱褶,仿佛他看到的并不是洒满了酒和面条的桌布,而是白雪皑皑的、耀眼的高加索蜿蜒的群山,“在这以前,我从来没有拿过别人的东西……常常我们占领了契尔克斯人的村庄,小土房子里有些财物,可是我并不眼馋……拿别人的东西都是因为鬼迷了心窍……可是,这一回……却看上了一条挂毯……带穗头的……我想这玩意儿可以当马衣……”
“什么世面咱们都见过。咱们也到过外国。”格里沙卡爷爷想看看邻座的眼睛,但是那深眼眶像长满了蓬蒿的小沟一样,遮了一层白色的眉毛和胡子毛团;格里沙卡爷爷看不见他的眼睛,因为周围全是一片浓密的硬毛。
他使了一个计策;他想用自己故事的紧张地方吸引邻座的注意,就单刀直入,从中间讲起来:
“于是捷尔辛采夫上尉就命令道:‘全排成纵队迅速前进,前进!’”
巴克拉诺夫斯基团的老爷爷,就像一匹听见了军号声的战马,仰起脑袋,把疙疙瘩瘩的拳头放到桌子上,悄悄地说道:
“巴克拉诺夫斯基团的弟兄们,收起马刀,准备好长矛,投入战斗!……”这时候他的声音突然洪亮起来,昏暗的瞳人闪闪发光,垂老的眼睛里又燃起昔日的火焰,“巴克拉诺夫斯基团的好汉们!……”他张开只剩下光秃秃的黄牙床子的大嘴,吼叫道:“冲锋……冲锋,前进!……”
他机智地、英姿勃勃地望着格里沙卡爷爷,也不再老用上衣的脏袖子去擦那使下巴痒酥酥的眼泪啦。
格里沙卡爷爷也活泼起来了。
“上尉对我们发出了这样的命令,挥了一下马刀,我们就飞马向前冲去,但是敌人的禁卫军排成了,你瞧,这样的阵势,”他用手指头在桌布上画了一个歪歪扭扭的四边形,“向我们开起炮来。我们往他们的阵地上冲了两次——每次都被他们打回来了。突然,侧翼的小树林边出现了他们的骑兵。我们的连长就下命令。我们转向右翼,重整了队形——向他们冲去。厮杀起来。什么样的骑兵能够顶得住哥萨克的冲杀呀?就是这么回事。他们号叫着,向树林子里逃去……我看见,我前头有一个敌人的军官,正骑在一匹深褐色的马上奔逃。是一位非常英俊的军官,两撇黑胡子向下耷拉着,他总在回头看我,并且在从枪套里往外拔手枪。枪套是拴在马鞍子上的……他开了一枪,没有打中。这时候我把马一夹,追上了他。起初我想砍死他,可是后来我又改变了主意。要知道他也是一个人嘛……我用右手拦腰把他抱住,您看,他就这样从马鞍子上飞了下来。他直咬我的手臂,可是我还是把他俘虏了……”
格里沙卡爷爷胜利地看了看他的邻座:老头子却把四方的大脑袋垂到胸前,在喧哗声中舒服地打着呼噜,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