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尔舒诺夫家是鞑靼村的首富。他家有十四对公牛,一群马,几匹种马都是从普罗瓦里斯基养马场买来的,十五头母牛,无数的别的牧畜,足有几百只羊的羊群。单说这处宅院,也就很可观了:房子并不比莫霍夫家的逊色,一排六间薄铁瓦顶的房子。院里的附属建筑都是用漂亮的新瓦盖的;花园足有一俄亩半,还有一片树林子。人还会再需要什么呢?
所以,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第一次去攀亲的时候,心里是既胆怯,又不情愿。科尔舒诺夫家是不会给女儿找个像葛利高里这样的女婿的。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明白这一点,他怕遭人拒绝,而且也不愿意低三下四地去央求那位刚愎自用的科尔舒诺夫;但是伊莉妮奇娜死缠着他,就像铁锈腐蚀铁一样,最后终于把倔强的老头子制服了。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答应了,而且去了,可是他心里一直在咒骂着葛利什卡、伊莉妮奇娜以及整个世界。
该再去讨回话啦:只等着星期日到来,可是这些日子,在科尔舒诺夫家漆成铜绿色的屋顶下,却在激烈地进行着一场互不相让的争吵。媒人走后,姑娘在回答母亲的问话时坚定地说:
“我爱葛利什卡,别人我谁也不嫁!”
“你真找到了个好女婿,傻姑娘,”父亲开导她说,“只有一点好,就是黑得像茨冈人一样。难道我能给你招这样的女婿吗,我的宝贝儿?”
“我不要别人,爸爸……”娜塔莉亚红着脸,流下泪来,“别人我谁也不嫁,也别叫他们来说媒啦。要不,就把我送到梅德维季河口修道院里去算啦……”
“他是个浪荡子弟,色鬼,专门勾搭外出服役的哥萨克的妻子,”父亲说出了最后的意见,“他的坏名声全村家喻户晓。”
“那我也不在乎!”
“你要是不在乎,那我就更不在乎了!既然这样,那就不过像从我手里拿走一袋面粉一样。”
娜塔莉亚是长女,是爸爸的掌上明珠,所以他从来没有强迫她选哪个人做女婿。还是在去年开斋节时,就从远方的楚茨坎河边来过些媒人,都是些信仰旧教的哥萨克大户人家;从霍皮奥尔河和奇尔河 那边也来过媒人,但是娜塔莉亚不喜欢那些求婚的新郎官,所以都白赔上了求婚的面包和盐。
米伦·格里戈里耶维奇从心眼里喜欢葛利什卡那种哥萨克的英勇,喜欢他那种热爱家务和劳动的劲头。老头子还是在葛利什卡获得马术比赛头奖的时候,就认定他是全镇青年中的佼佼者;但是把女儿嫁给这样一个名声很坏的穷小子,有点于心不甘。
“是个能干的小伙子,长得也还漂亮……”夜里,老婆在枕边悄悄地对他说,抚摸着他那长满了雀斑和红色硬毛的胳膊,“格里戈里奇 ,娜塔莉亚可已经为他得了相思病了,看那憔悴、消瘦的样子……真是动了心了。”
米伦·格里戈里耶维奇一翻身,背朝着妻子那瘦骨嶙嶙的、冰凉的胸膛,气哼哼地说道:
“别缠我啦!你就是把她嫁给傻子巴沙,干我屁事?准是上帝把你那点聪明全收回去啦!看你说的:‘长得也还漂亮……’”他学着她的腔调说,“难道你能从他漂亮的脸上收获粮食啊?”
“粮食也不能代替一切嘛……”
“当然啦,管他的品格怎样呢,只要他有点儿身份就行。而且说实话,把自己的女儿嫁给土耳其人,我脸上可是有点儿不光彩。总要门当户对嘛……”米伦·格里戈里耶维奇在床上折腾着,骄傲地说道。
“是一个勤俭的人家,家境也还富裕……”妻子小声地说着,紧靠到丈夫的结实的脊背上去,温存地摸着他的胳膊。
“唉,妈的,离我远点儿行不行!简直把我挤得一点地方都没有啦……你为什么总像摸怀孕的母牛那样摸我呀?娜塔莉亚的事随你便好啦。你就是把她嫁给个秃尼姑也行!”
“应该爱惜自己的孩子嘛。别的不管——穷富也不要管啦……”卢吉妮奇娜在米伦·格里戈里耶维奇毛烘烘的耳边嘶哑地说。
他把两腿搭在一起,紧靠着墙,呼噜响得像是睡着了似的。
媒人重又来临,把他们弄得个措手不及。教堂的弥撒完以后,那帮说媒的又坐着马车来到他家大门口了。伊莉妮奇娜踏在踏板上,差一点把马车压翻,而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却像只公鸡一样,从坐位上一跃而下;虽然把腿碰了一下,但是却装作不在意的样子,英姿勃勃地瘸着腿朝上房走去。
“他们来啦!魔鬼把他们又送来啦!”米伦·格里戈里耶维奇向窗外张望着,惊叫道。
“我的天呀,我刚做完饭,连衣服还没来得及换呢!”女主人哇啦哇啦地叫道。
“就这身衣服也很好嘛!又不是来给你说媒的,谁要你呀,像马癣一样讨厌!……”
“你生来就是个捣蛋鬼,年纪越大越疯得出圈了。”
“好啦好啦,你给我闭上嘴吧!”
“也总该换一件干净衬衣呀,脊梁骨都露出来啦,也不害羞?你这个魔鬼!”妻子上下打量着米伦·格里戈里耶维奇,骂道。这时媒人们正穿过院子朝上房走来。
“你放心,就穿这件破衬衣他们也会认得我的,我就是披上破麻袋片,他们还是要和咱们攀亲。”
“你们好啊!”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在门槛上一瘸一拐地扭着喊了一声,然后发现自己喊得未免太响了,便不好意思起来,就又朝圣像画了一次十字。
“你们好!”主人欢迎说,像魔鬼似的打量着这些来说亲的人。
“今儿个天气可真好!”
“谢天谢地,天气一直这样好。”
“大家的日子可以好过一些啦。”
“这很对。”
“对,对,对。”
“嗯。”
“米伦·格里戈里耶维奇,我们这一趟来,是想知道,你们这边儿商量得怎么样啦,咱们能结亲,还是不能结亲……”
“请进来吧。请坐吧。”女主人一面鞠躬行礼,一面请客人进来,她那有褶的长裙边在打扫着已经擦得很干净的砖地。
“请不要客气。”
伊莉妮奇娜坐下,拖在地上的毛葛长裙在窸窣作响。米伦·格里戈里耶维奇双手撑在铺上新漆布的桌子上,一声也不吭。漆布发出一股难闻的湿热的橡胶气味和别的什么说不出来的气味;漆布角上印着已故沙皇和皇后的庄严画像,中间是些戴白帽子的公主和上面落满苍蝇的沙皇尼古拉·亚历山德罗维奇 的画像。
米伦·格里戈里耶维奇打破了沉默:
“好吧……我们决定把姑娘嫁给你们。如果咱们双方谈得成,就结亲吧……”
话说到这儿的时候,伊莉妮奇娜从那深不可测的、袖子上有皱褶的毛料上衣里,好像是从背后,掏出一个大白面包,放在桌子上。
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不知道为什么要画十字,但是当他那粗糙的、像钳子似的手指头做出要画十字的姿势,刚举到一半的高度,就变了样子:指甲又宽又黑的大拇指突然违背主人的意愿,插进中指和食指中间去了;这个很不雅观的手势偷偷地伸进鼓胀的蓝上衣的大襟里,抓住瓶颈,从那里掏出一只盖着红瓶盖的瓶子。
“我的两位亲爱的亲家,现在咱们来祷告上帝吧,干一杯,然后再谈咱们的孩子和条件……”
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感动地眨着眼睛,看着亲家公那长满雀斑的脸,亲热地用马蹄子似的大手巴掌拍着酒瓶底。
一个钟头以后,两位亲家公已经紧靠着坐在一块儿了,麦列霍夫的大黑胡子的鬈毛已经碰着科尔舒诺夫的笔直的、枣红色胡子了。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甜滋滋地喷着酸黄瓜的气味,在喋喋不休地开导亲家。
“我的亲爱的亲家公,”他压低嗓门儿,嗡嗡地开口说道,“我的好亲家公呀!”立刻又把声调提高到像喊叫一样,“亲家公!”他吼了一声,露出那一嘴又黑又钝的牙齿,“你们要的这份定礼,就是宰了我,我也拿不出来!你想想,我的好亲家,你好好想想,你真叫我为难啊:第一,一双带套鞋的长筒靴子;第二,一件顿河羊羔皮袄;第三,要两件毛料衣服;第四,要一条丝绸头巾。要知道这等于叫我倾——家——荡——产——呀!……”
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使劲儿把两手一摊,他的禁卫军哥萨克制服的肩膀上就开绽了,扬起一缕缕的灰尘。米伦·格里戈里耶维奇低下头,瞅着洒满伏特加和酸黄瓜汤的漆布。漆布上方是一行用独出心裁的图案组成的弯弯曲曲的字:“全俄罗斯专制君主”。他又把眼睛向下移去,印的是:“尼古拉皇帝陛下……”再过去,是一块土豆皮。他仔细看了看图画:看不见皇帝的脸,上面放着一个空瓶子。米伦·格里戈里耶维奇虔诚地眨着眼,想要欣赏一下皇上扎着白皮带的、华贵的礼服,但是礼服被密密麻麻的滑腻的黄瓜子盖住了。由一群很不出色的、像一个模子里倒出来的公主簇拥着,戴着宽边帽子的皇后在自满地看着人们。这不禁使米伦·格里戈里耶维奇怆然而泪下。他心里想:“别看你现在这么骄傲,就像只放出笼子的母鹅,等到你要嫁女儿的时候,我看你……大概也会心慌意乱的!”
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像只大黑蜂一样,在他的耳边嗡嗡直叫。
科尔舒诺夫抬起被眼屎糊住的眼睛望着他,仔细听他讲。
“俺们要为了你的姑娘——现在她也可说是我的姑娘啦……为了你我两人的姑娘办备这份聘礼……又是带套鞋的靴子,又是顿河羊羔皮袄……俺们就得把牲口全都从院里赶出去卖掉。”
“舍不得吗?”米伦·格里戈里耶维奇用拳头敲了一下桌子说。
“这不是舍得舍不得……”
“舍不得吗?”
“你听我说,亲家公……”
“既然舍不得——那就吹啦!……”
米伦·格里戈里耶维奇用扎煞着五个指头、汗淋淋的手在桌面上一扫,酒杯就全都摔到地上去了。
“是你的女儿要去过日子,去积攒家业呀!”
“就让她去积攒好啦!聘礼一定要这样,否则咱们就别做亲家!……”
“把牲口全从院里赶出去……”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摇着脑袋,耳环在耳朵上直哆嗦,闪着黯淡的光泽。
“聘礼是一定要的!……她当然有自己的嫁妆,好几箱子,可是如果她真正合了你们心意的话,那就请你尊重我的意见!……这是咱们哥萨克的风俗。自古以来,就是这样——咱们要遵守古礼……”
“我尊重你的意见!……”
“那就好啦。”
“我尊重你的意见!……”
“积攒家业——就让小两口去积攒吧。我们积攒起了家业,而且现在的日子也不比别人差,去他妈的吧,不用担心,他们也会积攒起一份家业来的!……”
两位亲家的胡子交织成一片不同颜色的篱栅。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吃了一条干瘪的酸黄瓜,解了解亲嘴的气味,他百感交织,不禁泪下。
两位亲家母拥抱过以后,就坐在大箱子上,争先恐后地大声交谈起来。伊莉妮奇娜满脸是樱桃色的红晕,亲家母被伏特加灌得脸都青了,好像一只霜打过的冻梨。
“这样的孩子世界上再也找不到啦。她一定会听你的话,孝顺你,这个丫头是一点越轨的事也不会做的。一句话,我的好亲家母啊,她决不敢说句反对你的话。”
“咦咦咦,我的亲爱的,”伊莉妮奇娜打断她的话,左手捂着腮帮子,右手撑扶着左胳膊肘子,“我不知道对这狗崽子说过多少次啦!上星期天晚上,他又要去,正在往荷包里装烟,我对他说:‘你什么时候才能把她扔掉啊,该死的异教徒?我这么大年纪啦,这种耻辱你还想叫我蒙受多久呀?要知道司捷潘一下子就会把你的脖子拧断的!’……”
米吉卡爬到厨房门上,从上面的门缝里往内室张望,娜塔莉亚的两个小妹妹在下面嘁嘁喳喳地说个不停。
娜塔莉亚在屋角上的一个房间里,坐在床上,用上衣的窄袖子擦着眼泪。即将开始的新生活使她感到恐惧,同时又神秘得使她忐忑不安。
堂屋里已经喝完了第三瓶伏特加;决定了在第一个救主节就给新夫妇完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