割完黑麦以后——还没来得及运到场院上——又到割小麦的时候了。黏土地上和山坡上一片金黄,小麦叶子被太阳晒得都卷起来了,生命已经告终的麦茎也干枯了。
人们争说——是个罕见的大丰收。麦穗粗大,麦粒饱满,沉甸甸的。
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和伊莉妮奇娜商量过以后,就这样决定:如果跟科尔舒诺夫家的亲事说成了,就把婚礼延到最后的救主节 。
他们还没有去讨回信:因为马上就要割麦子了,再说,要等到星期天才能去。
星期五出发割麦子去了。三匹马拉着收割机。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在大车上做木匠活儿,准备装运麦子的车盘架。彼得罗和葛利高里去割麦子。
葛利高里扶着哥哥坐的车夫坐位走着,脸色阴沉。牙齿咬得紧紧的,从下颚骨到颧骨,斜着隆起的一道肌肉在哆哆嗦嗦地上下颤动着。彼得罗知道:这是葛利高里在生闷气的标志,这种时候谁要惹他,那他什么都干得出来,但是他的麦色的胡子上仍然挂着嘲弄的微笑,继续在逗弄兄弟。
“真的,她全都对我说啦!”
“哼,让她说吧。”葛利高里咬着小胡子的茸毛嘟哝道。
“‘我正从菜园里回来。’她说,‘忽然听到麦列霍夫家的葵花地里有说话的声音。’”
“彼得罗,别说啦!”
“‘是的……有说话的声音。’她说,‘我隔着篱笆往里一看……’”
葛利高里不断地在眨眼睛。
“你还要说,是不是?”
“真是个怪物,你让我说完嘛!”
“你小心点儿,彼得罗,咱们会打起来的。”葛利高里渐渐落在收割机后头,威吓说。
彼得罗挑了一下眉毛,背朝着马,脸对着走在后面的葛利高里。
“她说:‘我隔着篱笆往里一看,他们,一对情人,正又搂又抱地躺在那儿呢。’我问:‘是谁呀?’她说:‘就是阿克秀特卡·阿司塔霍娃和你弟弟呀。’我说……”
葛利高里抓起放在收割机后面的短叉子柄,向彼得罗扑过去。彼得罗丢掉缰绳,从座子上跳下来,躲到马前头去。
“呸,该死的!……这家伙疯啦!呸!呸!看他……”
葛利高里像狼一样龇着牙,把叉子朝彼得罗投去。彼得罗两手往地上一趴,叉子从他头顶上飞过去,叉子尖扎进干硬、尽是石头的土地里足有一俄寸深,在铮铮地抖动着。
彼得罗的脸都青了,攥着被呼叫声吓惊了的马的笼头,骂道:
“你会扎死我的,混蛋!”
“扎死你才好哩!”
“你是个混蛋!疯鬼!你真是爸爸生的儿子,地地道道的蛮子。”
葛利高里拔起叉子,跟在重又动起来的收割机后头走着。
彼得罗用手指头招呼他过来。
“到我这儿来。把叉子给我。”
他把缰绳换到左手里去,抓住亮锃锃的叉齿。
用叉柄朝一点也没有提防的葛利高里的脊背打了一下。
“应该抡起皮带抽你才对!”彼得罗看着跳到旁边去的葛利高里,惋惜地说。
没过一会儿,他们抽着烟,互相看了看,哈哈大笑起来。
正赶着车在另一条路走的赫里斯托尼亚的老婆,看到葛利什卡把叉子向哥哥投去。她从车上站起来,但是仍然看不清楚麦列霍夫弟兄究竟在干什么,——因为收割机和马挡住了她的视线。还没有进胡同,她就朝一个邻居喊道:
“克利莫夫娜!快去告诉土耳其佬潘苔莱,说他家的儿郎在鞑靼岗拿着麦叉子打起来啦。正打得难解难分,要知道,葛利什卡可是个疯子呀!——用叉子往彼得罗的肋骨上乱扎一气,彼得罗也朝他……那儿血流成河,吓死人啦!”
彼得罗吆喝那三匹已经疲惫不堪的马,嗓子都有些嘶哑了,于是就吹起悠扬悦耳的口哨来。葛利高里一只落满了黑土的脚踩在收割机横梁上,把收割机割下的一铺铺的麦子拨下来。被马蝇咬得浑身是血的马摇着尾巴,胡乱地拉着套索。
草原上,直到蓝色的天边儿,到处都是人影绰绰。收割机的叶片沙沙地响着,到处是一铺铺割倒的麦子。金花鼠在小丘上学着牧童的调子在尖声鸣叫。
“再割两趟,咱们就停下来抽烟啦!”彼得罗扭过头来,透过收割机翼板的啸叫声和叶片的沙沙声喊道。
葛利高里只是点了点头。被风吹得干裂的嘴唇动起来非常困难。他两手攥住紧靠叉子头的地方,这样,翻动割下的沉得要命的麦子就容易多了。他急促地喘着气,汗湿的胸膛痒得要命,从帽子底下流下的热辣辣的汗珠滴进眼睛,像肥皂水一样杀得疼极了。他们停下马,喝足了水,抽起烟来。
“有个人骑着马从大道上跑来啦。”彼得罗把手遮在眼睛上方眺望着,说道。
葛利高里仔细看了看,惊愕地扬起眉毛。
“是爸爸,没有错儿。”
“你疯啦!他骑什么来?马全套在收割机上啦。”
“是他。”
“你看错啦,葛利什卡!”
“真是他。”
没过一会儿,一溜烟似的奔马和马上的人都看得清清楚楚的了。
“是爸爸……”彼得罗惊讶不解地跺起脚来。
“准是家里出了什么事啦……”葛利高里把他俩共同的预感说了出来。
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在离他们还有一百沙绳远的时候勒了一下儿马,改为小跑。
“我——要——抽——死……狗崽子们!……”老远他就大喊起来,皮鞭子在他头顶上飞舞。
“他要干什么?”彼得罗更糊涂了,把麦色的胡子往嘴里嚼了大半截。
“快躲到收割机后头去!天哪,他要用鞭子抽咱们哩。等咱们说明白了,他早已把咱们抽够啦……”葛利高里笑着说,躲到了收割机后头去,以防万一。
汗流如洗的马在割过的麦地里小步跑着。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晃着两腿(他骑的是没有备鞍子的马),摇着鞭子问道:
“你们在这儿干了什么?杂种!”
“割麦子啦……”彼得罗两手一摊,担心地斜眼瞅着鞭子。
“谁用叉子叉人啦?为什么打架?”
葛利高里背朝着父亲,小声地数着被风吹散的云片。
“你怎么啦?用什么叉子?谁打架啦?……”彼得罗两脚挪动着,眨着眼睛,把父亲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
“怎么回事呀,他妈的,这只母鸡,跑来大喊大叫说:‘你们家的儿郎在打架哪,都动了叉子啦。’啊?这是怎么回事?……”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拼命地摇晃着脑袋,撒开缰绳,从气喘吁吁的马身上跳下来。
“我抓过谢米什金·费吉卡家的一匹马就跑来啦。怎么回事呀?……”
“这是谁说的?”
“一个娘儿们!”
“她是在胡说八道呀,爸爸!该死的东西,准是在车上睡着了,梦见打架啦。”
“这个臭娘儿们!”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尖声喊叫起来,大胡子里露出嘲笑的神色,“克利莫夫娜你这只母鸡!唉,你这是干什么呀!……啊?我要把这只母狗好好抽一顿!……”他瘸着左腿,跺起脚来。
葛利高里因为不敢笑出声来,憋得浑身直哆嗦,望着脚下。彼得罗的眼睛一直盯着父亲,摸着大汗淋漓的脑袋。
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也暴跳够了,平下气来。他坐到收割机上干起来,自己往下扔着割下的麦子,割了两趟,然后嘴里骂着,骑上马走了。他骑到大路上,追过了两辆装着麦子的大车,身后扬起一道滚滚的烟尘,跑进村子。那根编着美丽的花纹的细条鞭子忘在田垄上。彼得罗把它捡起来,在手里玩弄了一会儿,摇了摇头,对葛利什卡说道:
“要是真打到咱们身上可够受的,小伙子。这哪里是马鞭子,兄弟,这玩意儿能一下子就把脑袋削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