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云深不知梦归处,似是彩云舞蝶衣。
春颜锦绣醉花颜,惊鸿掠影羽翩翩。
——《洛诗集》
曲云深再次坐在束影河畔抚那首《凤蝶飞》,已是五年后。
早春的日光伴随着悠长动听的琴声,似珠盘掉落,辗转迂回。
他在这朝颜树下坚持弹奏了整整五年,只为守着朝颜花开。
全洛花国的百姓都知,这朝颜树在五年前的一个夜晚全部落败后,再也没有长出花蕊。
无人知晓发生了什么,曲云深却在花落的那夜突然惊醒过来。
他在梦中听到了一个声音。
“花颜落了败,来年春暖花开,你,还会来等我吗?”
后来他在“洛天阁”的小舟上想以命换这个声音主人的去向,洛天阁的主人夙愿却告诉他:“你没有资格以命换命,因为你的命是别人换给你的。”
曲云深不知道那个人是谁,但愿意以命换他幸福安康的,必定是挚爱他的那个人。
从那时候开始,他日日来到束影河畔,抚琴笙歌,期待朝颜花开。
期待与她再次于花树下相逢。
这盛产花卉的洛花国,众人只知道,朝颜花开艳丽无比,芳香十里。却并不知朝颜花之所以会开,并不是因为气候与土壤,而是因为一种叫朝颜的蝴蝶。
它每年春季落在朝颜花上,朝颜花沾了它的磷粉,才会开出艳丽的花朵。
这种蝴蝶原本生活在千里之外的索拉峡谷的蝶羽族中,只因有一只蝴蝶爱上了一介凡人,不惜触犯族规,来到了这洛天大陆的洛花国,才促成了朝颜花的盛景。
我的娘亲就是那只逃离索拉峡谷的蝶羽族人。因叛逃蝶羽族,她被族长施了封印,再也没了法力。
她在我十五岁那年去世,因我爹患了重病,她和夙愿进行了生命的交换。
夙愿是洛天阁的主人,洛天大陆的众人皆知的一个传说,他存在于一叶扁舟之上,终日随风而行,以收集人的性命为生。听闻他可帮任何人实现心愿。只要你舍得付出你的性命。
娘随着爹考取功名,在他封官那日却娶了将军之女。当时虽怀着我,却只能忍痛做小。
我比妹妹先出生,因为长得丑陋,大娘不许任何人提及我的存在。
而这么多年,爹爹虽有心,却碍于大娘的身份和家中的地位不敢明着对我们好,哪怕每次见娘都只是来去匆匆。
娘死的那晚我跪在爹爹的房门前,求他去看娘最后一眼,可是任我喊哑了嗓子,他都没有出来。最后是妹妹一桶凉水浇醒了我:“你就是喊破了喉咙,爹也不会理你这个丑八怪的。”我望着紧闭的房门,深知爹爹不会从里面走出来了,那是我第一次目睹薄情寡义,有种唇亡齿寒的刻骨。
娘亲的尸身被姥姥带回拉索峡谷,她临走时抱着我说道:“颜儿,蝶羽族女子及笄之日便能化蝶,但你孤身一人是飞不回索拉峡谷的,你一定要等姥姥来接你。”
等姥姥来的日子冗长而煎熬,因思念娘亲,我日日夜里去束影河畔的朝颜树下看朝颜花开。
娘说因为朝颜花她与爹相识,从此天涯海角,就想追随他。
我不知娘为何会爱着连她性命都护不住的男子,爱得那样痴,那样无怨无悔。
直至那一日,我遇到了曲云深,我才明白,爱是这世间万物最容易让人沉迷的东西,让人甘之如饴,甚至忘却生死。
曲云深是洛花国无人不晓的才子。
十岁便在御前成诗,得到天子赞赏,十五岁拔得状元,加上生父乃朝中左相。一时间,名冠洛花国。
可是他这人清高自傲,唯独爱诗词歌赋,终日留恋轻音雅士,无心报效朝野。
这让曲相爷颇为头痛。
那晚子时我在去束影河途经的胭脂巷中遇到他。
他在胭脂巷与飞贼纠缠,那飞贼欲抢他手里的那把紫檀古琴,端起手中的刀正要朝他砍下去,我一把捡起巷子边的竹棍朝那飞贼头上砸了过去。
飞贼“扑通”一声倒地,我从未打过人,一时愣在原地。曲云深睁大了眼眸看着我说:“傻站着干嘛?快跑呀。”
我还没反应过来,已经被曲云深一把拉过跑开,路上我仅听见耳边穿堂而过的风声,以及曲云深手中传来的温暖,如梦如境,恍惚得有些不真实。
待到束影河畔,我们才停下脚步,迎着河畔的花香,我们不约而同相视一笑,目光落在紧握的双手,不免有了一丝羞怯,急急的将手抽了回来。
“姑娘深夜外出不怕遇到歹人吗?”他问我,凝视我戴着面纱的脸。
“遇到歹人更好,死了倒也清净。”我迎风而立,望着束影湖面叹息。
“小小年纪怎能把死挂在嘴边?”他宽慰我,“我想你定是和家人吵架了才赌气外出的吧?一会儿我送你回去可好?”曲云深把我当成与家人闹脾气的刁蛮千金。
我难得来了兴致:“公子别忘了,你的命可还是我救的呢。”
“我知你是个厉害的丫头。”他唇边漫开一抹笑,伸手揉了揉我的发,他的手掌宽大温暖,从未有人这样温柔的对我。
那夜他在湖畔抚琴,袅袅琴音中,曲云深一袭白衣,鬓若刀裁,修长的手指仿若行云流水般肆意拨弄着琴弦,琴到深处他慢慢的闭起了眼,似沉静在这美丽的仙境中不愿醒来。
我被他的琴声感染,随音起舞,不知不觉中,发现自己身姿轻盈,化身成一只蝴蝶飞在朝颜花中。
我忆起,这便是姥姥说过的化蝶,它能随朝颜花的颜色而变,心思悸动皆因身旁的人。
我慌忙的变回真身,曲云深这才睁开眼睛,好在并未看到我化蝶的模样。
曲落之后他送我回阮府,将他身上的水貂毛披风一把拢在我的周身,仔细叮嘱我:“以后莫要夜里出来。家人会担心的。”
因他这句话,我眼中的泪险些要落下来,他哪里知道,这阮府之大,却再也没有我的家人。
“开心些,以后我会来看你的。”曲云深温柔的说道。
那是我十五年来经历过的最温暖的一日,虽然我蒙着面纱,他看不清我的容貌,可是他给我的关怀与温柔,足以让我在日后的岁月中想念许久。
夙愿在后来曾问我:“小蝴蝶,若你那日没有戴着面纱,是否就不会与曲云深错过?”
我不知这个假如是否存在。
我只知道,因为面貌丑陋,我不被允许告知人前,全洛花国的人只知,尚书府有一位千金小姐名叫阮梦蝶。而我的名字却从未被人提及。
所有人都只喊我阿颜,朝颜花的颜。
可是我并不如朝颜花那般艳丽美好。
因为丑陋我遭受了太多的伤害,我害怕曲云深看到我的真实样貌之后会怕我,甚至讨厌我。
我只能一再的躲避他,至少在他心里,我还是一个美好的幻象。
曲云深是在半月后爹爹的生辰上来的阮府。
彼时寒冬已经过去了大半,整个阮府上下热闹异常。我穿着粗布麻衣,缩在没有碳的南苑缝一只蝴蝶图案的香囊准备给爹爹送去。
不是重礼,却是娘生前用朝颜花汁调配的香料与蚕丝制成的云锦布,本是要给我做衣衫,却被阮梦蝶剪破了,我偷偷留了一小块,现下只够缝制一个香囊。
我拿着香囊刚走到阮府的蝶花园中,一眼便看到了曲云深。
他随她父亲来阮府贺寿,半月未见,他依旧一袭白衣,束发明眸,肌似雪莲盛开,头顶的花树透过温和的日光筛到他的身上,落拓成一道倾城的光影,让人忍不住驻足。
他拿着一管玉箫,吹着那夜弹给我听的曲。
他真的守约来看我了,我有一些喜悦,准备上前的时候,却发现有一抹粉色的身影早我一步站在他的面前,流云锦绣翠绿袄,下摆垂坠着如少女梦幻的璎珞。
那是仅小我一岁的妹妹阮梦蝶,她盈盈含笑的站在曲云深身侧,声音酥暖的喊道:“曲公子,你是来看我的吗?”
曲云深愣了一愣,看着眼前美丽的人儿,似乎在辨认她是谁,阮梦蝶又道:“曲公子半月前才送我回来,这会儿就不认识我了吗?”
曲云深狐疑的问道:“你的声音怎么不哑了?”
“在府中调养了半月已经慢慢好转了。”阮梦蝶对答如流,仿佛她与曲云深早已相识。
有太多相似的地方,曲云深这才笑道:“原来是阮家小姐阮梦蝶,失敬失敬。”
阮梦蝶一下跳到蝶花园的秋千上说:“曲公子,帮我摇秋千吧。”
曲云深的眼底露出了一丝温柔的笑意,在灿灿的日光下,晃得我心里有些绞痛。
我这才想起半月前我回家的那晚,阮梦蝶明明看见了我,却没有如往常那样奚落嘲讽我。
原来她目睹了曲云深送我回来的一幕,牢牢记在心里,趁着今日,冒充了我。
我了解阮梦蝶的心思,佳人爱才子,何况那人是才貌足以倾国倾城的曲云深。
我又算得了什么呢?从那夜与曲云深道别,我所有好看的衣衫都被阮梦蝶剪碎,只能穿着下人的粗布麻衣,吃些粗茶淡饭,在府中煎熬的等着姥姥将我带回索拉峡谷。
那个在曲云深眼中厉害的小丫头,不过是阮府里任谁都可欺凌的无人承认身份的大小姐。
曲云深与阮梦蝶荡秋千的画面,映衬在蝶花园中,美好得让我不忍再看。
转过身,捏着手中那寒酸的贺礼,慢慢的走回了破旧的南苑。
那日后阮梦蝶让我去她身边伺候,爹不忍,刚想替我说句话,就被大娘凌厉的眼神盯了回来。
“到底是姐妹,姐姐照顾妹妹本也没什么不妥。”大娘一句话,我便被打发到阮梦蝶身边伺候。
阮梦蝶在我过去伺候的当天,就当着府中众人的面将我脸上面纱扯了下来,我没了面纱顿时惶恐异常,阮梦蝶却笑着把面纱拿在手中说:“这么丑,有什么可遮掩的,我就是要曲公子看见你的脸,对你感到恶心。”她将面纱放在烛火上烧毁,得意的靠近我身边道,“你娘是个狐媚子,她抢走了我爹对我娘的爱,我也要你看着我幸福,我想那种感觉一定很不错。”
她让我给她端茶递水,洗脸洗脚,入夜却还要为她坐在长廊守夜。
寂静深夜,我忍着寒意,告诉自己,这样的煎熬终究会过去,姥姥定会来接我回索拉峡谷,我会变成真正有法力的朝颜蝴蝶,在娘亲出生的地方长命百岁。
曲云深常常来看阮梦蝶。
他教她抚琴,带她去游船,告诉她那首曲的名字叫《凤蝶飞》。
这些或许本来是要说给我听的话,现在都给了阮梦蝶。
阮梦蝶故意在一个春光明媚的午后让我给曲云深送茶,没有戴着面纱的我,拿着茶盏的手都在发抖,曲云深接过我的茶盏时便瞧见了我的脸,他的目光露出了一丝惊诧,虽然只是短促的一瞬,却被我看在眼底,而阮梦蝶在旁边故作天真的说:“我家婢子吓到曲公子了吧?”
“没有,没有。”曲云深慌忙解释。
“这婢子自小就丑,没人愿意要她,我看她可怜,求娘将她带在身边,也不会让旁人欺负了去。”
“阮小姐真是好心肠。”曲云深夸道,目光落在她美丽的容颜上,却不再看我。
我慢慢的退出房中,春意绵绵的暖日,我竟浑身冰凉,连走路都不稳,一个趔趄跌倒在蝶花园里。
曲云深终于看见我丑陋的样貌了,他害怕了,虽早就料到是这样一幕,但发生的时候却依然控制不住的失落,仿佛血液凝固,脑海一片空白。
后来有人将我扶起来,温柔的在我耳边问:“摔疼了吗?”
我转头,看到正准备离去的曲云深,我吓得推开他,头也不回的跑开了。
曲云深一定想不到,那个曾经在束影河畔与他交谈斗嘴的姑娘,现在就连与他对视都失了勇气吧。
有些东西若是没有揭开,都能假装美好,若是一旦揭开,鲜血淋漓的被伤过之后,也就麻木了。
我像个旁观者一般,看着他们从疏离走到亲昵,看着他从喊他阮小姐,到喊她梦蝶。
他渐渐不再惧怕我的长相,好多次在府中看到我,学着别人喊我:“阿颜。”
他会走到我的面前,冲我温柔的笑,开口说的却是:“你知道梦蝶喜欢什么东西吗?”他总是迫不及待的想了解阮梦蝶的喜好,将最好的东西捧到她的面前,为她做她喜欢吃的彩云酥,为她走遍洛花国买朵雀胭脂。
他为阮梦蝶做了很多事,可是阮梦蝶总是对他若即若离,他有些苦恼,却依然变着法的讨她喜欢。
渐渐的,阮梦蝶对曲云深从开始的报复我变成恋恋不舍,曲云深很高兴,买些好吃好玩的来谢我,我淡淡的笑着,将他买的东西珍藏在柜子里。
这一晃三年的时间便过去了,我十八,阮梦蝶十七,出落得愈发聘婷秀丽。
尚书千金阮梦蝶与左相公子曲云深的故事在洛花国盛为流传,才子佳人,成为坊间人人艳羡的一对璧人。
曲云深曾为阮梦蝶写过一首诗,提于束影河畔的古亭上。
我却只记得前两句:云深不知梦归处,似是彩云舞蝶衣。
我总自作多情的以为那是在写我与他的相逢,可是那日相逢太匆匆,他认错了别人续了这个梦,而我却早已退出他的梦里,做了身边的看客。
很多次他在院中抚琴,风声绵延的吹过他的鬓角,我都会化成蝶飞舞在他四周,有时候落在他的肩上,他静静的注视着我称赞:“好美的蝶儿。”
只有在这个时候,他才会夸我美丽。
我很想问他,当初的惊鸿相识算什么呢?他真正爱的是最初那个我,还是后来的阮梦蝶,亦或只是我自己自作多情的梦境呢?
这些,都无法再探究了。
曲云深和阮梦蝶的婚约定在来年初春,爹与曲相爷商议的时候我恰巧路过听见,他们在商讨三书六礼,爹的脸上挂着笑意,能与左相攀亲,对阮家来说,再好不过。
我不知道哪里来的悲伤,独自一人跑出阮府,路人的行人都对我的丑陋的面容纷纷回头,惊诧,恐惧,嘲讽,我都看不见了,只痴痴呆呆的走到束影河畔。
曲云深与阮梦蝶泛舟而行,好一对佳人游湖,引来许多人围观。
我是人群中微茫的存在。
就在此刻,成批成批的蝴蝶飞来,一瞬间,乌云罩顶,河上的小船不受控制般晃动起来。
我听到有人落水的声音,阮梦蝶惊恐的声音喊道:“云深落水了,谁来救救他。”
姥姥不知何时出现在我面前:“阿颜,姥姥替你教训这个负心人。”
“姥姥,谁让你自作主张。”我顾不得那么多,一下便跳入河水中。
蝶羽族人天生水性奇佳,很快我就摸到了一个曲云深下坠的身体,一把将他抱在我的怀中。他的头紧贴着我的肩,我握紧他的手:“云深,我来救你了,你要撑住。”
我将他放在岸边,帮他擦去脸颊上的水珠,阮梦蝶一把推开我,整个人扑倒曲云深的身上,哭着喊:“云深,你没事吧?”
曲云深咳嗽了几声,从口中吐出几口水来,微微的睁开眼。
“梦蝶。”曲云深伸出手去抚摸阮梦蝶的脸,阮梦蝶紧紧的抓住他的手说:“我在这,我在这。”
“哎,还说不是负心汉,我在流光镜里都看到了,他明明遇到的是你,却喜欢了别人。你竟然还要救他。”姥姥在我耳边叹息。
我没有回答姥姥的话,只是抱着湿漉漉的身体退到人群后面。
阮梦蝶将曲云深抱在她怀里,将他慢慢扶起,我目送他远远的离去。
那河畔的朝颜花开了一地,层层叠叠如日光倾城一般灼伤我的眼。
我期待他回过头来看我一眼,哪怕只有一眼,可是没有,他的背影颀长挺立,渐渐在光影下被拉长,消失。
如果说最初的相识他喜欢的是我,可这三年的日日相对,他早已对阮梦蝶情根深种。
那天姥姥告诉我,蝶羽族族长终于原谅了娘亲叛逃的事情,她这次是来接我索拉山谷。
终于可以离开了,从娘亲死后我日日盼着姥姥接我回索拉山谷,与我的族人相聚,那里没有歧视,没有伤害,没有冷漠。我会忘了曲云深,忘了我们那场短暂而匆匆的相逢。
我躺在床上,闭起眼想要忘掉过去,可是我脑海里却闪过朝颜树下他好看的星目,婉转的琴声,温存的话语,挥之不散,绕梁在耳。
翌日我准备随姥姥离开,却听到管家慌忙的进来对爹禀报:“不好了,老爷,左相被大臣弹劾,现在一家已被送往刑部大牢。”
无非就是新帝登基要肃清旧部,左相向来刚正不阿,不满新帝的做法,顶撞了几次,却被右相的党羽抓了痛脚在圣上面前参了一本。这一参就牵连出许多前朝旧事,与二皇子结党营私的事情也一并被抖落。这二皇子在新帝未登基前是竞争最盛的帝王之选,新帝登基后已经被赐了毒酒。
左相被扣了巨大的帽子,全家都被押往刑部大牢,一夕间这则消息传遍了洛花国,全国百姓哗然。
我哪里还顾得上和姥姥索拉山谷,丢了细软跑到刑部大牢去看曲云深。
在路上的时候我才发现,哪怕我一直想要忘记,想要放下,可是真的听到曲云深出了事,我还是想第一个奔赴到他的面前。看看他是否无恙。
刑部大牢有重兵把守,根本不让人进入,姥姥在我身边劝我:“阿颜跟姥姥走吧,这曲云深自有自己的定数。”
我抱着姥姥的胳膊求她:“姥姥你能救救曲公子吗?”
姥姥无奈的摇头:“阿颜,我们族人虽有无边法力,却不能扰乱这凡间的生死。”
“我要陪着他。”我很坚定。
姥姥看说不动我,从怀里掏出一片透明的羽翅:“你若要走的时候,就烧了这片羽翅,姥姥再来接你。”
姥姥临走时嘱咐我:“你可莫要因为曲云深去找夙愿,不要再踏你娘的后尘啊。”
我捏着姥姥给我的羽翅回到阮府,阮梦蝶已经被大娘囚禁起来,她在门后哭着喊着让大娘放她出去,大娘在门口说:“现在所有人都和曲家撇清关系,以后你和曲云深再无瓜葛。别想着他了,他现在是戴罪之人,我们阮家能自保已经不错了。”
爹爹面露难色的说:“好歹蝶儿与云深也有婚约。”
“什么婚约,聘礼我也没瞧见,婚约做不了数的。”大娘拉着爹爹不顾阮梦蝶的喊叫,决绝离去。
我站在阮梦蝶的门口,见她哭得凄厉,以前刁蛮任性的小姐,终于知道了爱一个人又失去一个的疼痛了。虽她待我狠毒,却因为她对曲云深的这一份情,让我不得不对她同情起来。
我用姥姥给我的羽翅在当铺卖了三十两黄金,这索拉峡谷的羽翅是珍稀的药材,我用这三十两黄金买通牢房守卫,终于进去见了曲云深一面。
左相抵不过狱中酷刑,生生咬舌自尽,曲云深一介书生被铁链捆版日日鞭打,在酷刑中昏厥过去。
狱卒这才将他丢到牢房,任其自身自灭。
我刚进到牢房中,便听到四处都是哭喊的声音和和用刑的吱吱声,仿若人间地狱。
“曲云深,有人来看你了。”牢头收了好处,对我态度还算不错。
他从角落中抬起头,月色透过铁窗照在他的身上,一头墨发已散落,浑身血污斑斑,看不见一块好肉,满脸的青紫,唇边都是血渍,哪里还有平日里翩翩公子的样子。
最可怖的他的双眼,眼角渗着血迹,平日墨黑的眸子此刻空洞无神。
“是梦蝶吗?”他幽幽问了一句,声音沙哑。
我心中酸楚,一把握住牢房门忍不住冒认道:“是我。”
“你来做什么?”他一动不动的缩在阴暗的角落,“我爹死了,曲家没了,我也很快要死在这大狱之中,你还来做什么?”他的声音带着悲凉与绝望,像是有巨大的悲伤隐忍着。
我靠着牢房的门念道:“朝颜树下,抚琴起舞,彩蝶深处,片羽惊鸿。这些,你可还记得?”
曲云深顿时泪如泉涌,跌撞的爬过来,一把握住我的手,紧紧的贴在自己的脸上,像是所有的悲伤在顷刻间释放:“梦蝶,我好怕你要来与我道别。我好怕没了左相公子这个身份,你再也不会爱我。”他滚烫的泪落在我的手心里,沿着掌心蔓延。
我摸着他好看的眉眼,拂过他受了伤的眼睛,这就是我爱了三年的男子,他一直错把我当做旁人,而他的深爱之人却没有来看他。
“我怎么会丢弃你呢。即使黄泉碧落,我也会毫不犹豫的同你去。”他的手冰凉,宽大,我已经太久没有触摸到。
“我如今身陷囹圄,再也无法给你幸福。”他松开我的手,空洞的目光带着萧索。
“不,云深,我会救你出去。你不要灰心。”
“你别哄我,救我出去谈何容易。”他垂着眼,满目哀伤。
“你可别忘了,我曾经救过你的命。”
他难得的笑起来,淡淡的印在月光中像初见时的温暖,他摸了摸我的头道轻声道:“我知道你是个厉害的丫头。”
一切仿佛还在那日的夜,缱绻的月色温柔的话语,曲云深低头凝视我笑着的容颜,却已是物是人非。
我将所有的黄金全都给了牢头,让他好生对待曲云深。
从牢房出来,仿佛在地狱中走过了一般,我真的不敢想曲云深在里面呆久了,是否能撑得住。
阮家是没法依靠了,朝中众人唯恐受到牵连,没有一人帮着左相进言。而我区区一名小女子,该怎么救曲云深?
我的脑中突然闪过一个名字——洛天阁,那流传在洛天大陆以命换命的夙愿。
我飞身到束影河畔,将自己一碗血倒入束影河中,夙愿喜欢血腥,闻到甜腥的气味便会寻来。
果然子夜之后,一叶挂着八角琉璃灯的扁舟出现在我的面前,夙愿如期出现,他是一个紫发绿眸的美艳男子,眯着狭长的凤眼道:“小蝴蝶,这次轮到你换命了吗?”
“我要以我的命,换曲公子平安。”
“你可想好?这换了命你可就回不到索拉峡谷,魂魄永远跟着我飘荡在这洛天大陆中了。”他提醒。
我迟疑了片刻,依然坚定的说:“我已想好了。”
“你们朝颜蝴蝶,就是痴心。”他笑起来,“去吧,去和你的情郎告别,他出狱之日,就是你命归之时。”
与夙愿换了命之后,我的心反而平静起来。
因为我知道,曲云深有救了,虽然他出狱的那日,便是我的死期,可我一点儿都不感到害怕。
我知道我的死亡,换来的是他的新生,我便觉得人生也无甚遗憾。
大娘开始给阮梦蝶物色别的王孙公子,她也痴情,终日不言不语,谁也不见,与昔年那个总将我凌虐一翻才会开心的小姑娘已经不一样了。
可见爱情和成长,总能叫人变了模样。
我开始给曲云深做一些好吃的,又请教了城中有名的大夫唐枫治疗眼睛的法子,日日带着草药去给曲云深治病。
曲云深身上的伤口在我的悉心照顾下渐渐康复,草药的味道太难闻,我便在香囊里放了朝颜花给曲云深戴着。
他会握住我的手笑道:“梦蝶,你仿佛变了一个人。”
“不,我一直都是那个人。”我在内心苦笑。
可是曲云深却不明白,他拿着朝颜花放在鼻尖:“从三年前与你在朝颜树下相逢,总觉得这花分外亲切,所以我平日里总爱带你去束影河畔赏花泛舟。每每见到那些花,仿佛就能想起我们的曾经。”
“那你爱的是在朝颜树下跳舞的阮梦蝶,还是与你朝夕相对的阮梦蝶呢?”我在他耳边问道。
他一把抓住我的手,放在唇边:“只要是你,我都爱。”
我微微的叹息:“如果我走了,你会找我吗?”
“我不会找你,我会在朝颜树下等你,生生世世。”
牢房里透出的那一丝丝微茫的月光,照出曲云深坚定的面容,我想那定是我出生十八年来听过最动情的话了,即使我离开他,永世不得转生,也都并不觉得遗憾了罢。
那天,我久久没有发出声音,许久不曾落泪的我,却哭得悄无声息。那一滴滴晶莹的眼泪,染湿了整个爱着曲云深的韶华。
曲家翻案是在十日之后,有曾受过曲相恩惠的人联名上书给新帝。
恰巧皇后产下一名小皇子,新帝一时龙颜大悦,赦免了曲相的灭门之祸。
新帝顾念曲家三代为臣,曲相又老死狱中,为了弥补曲云深,赐了他良田百亩,黄金千两并在朝中给了个官职。
这一件看似毫无生还的案子,突然翻云覆雨般逆转,像是得到了上天的庇佑,曲云深安然无恙的活了下来。
众人都说曲云深福大命大,可是只有我知道,这是我以命为他换来的一切。
他出狱的那一日是阮梦蝶去接他的,我在人群中凝望他,春日的光大片大片的落在他的白衣上,似乎能穿透他眼中温柔的光芒。
他的眼睛已经看得见景色了。
曲云深抬头往人群里望了望,我不知道他在找寻什么,可是他的目光落在我脸上的一瞬间却顿了一下。
风吹开了我的面纱,旁边有人惊呼:“好美的姑娘。”
我不再去看他,转过身,在众人的惊叹声离开。
很多人以为朝颜蝴蝶只有在索拉峡谷才能蜕变美丽,可是他们不知道,朝颜蝴蝶在即将死亡时亦能提前蜕变。
我终于拥有了美丽的容颜,却在此刻要与曲云深分别,他的生生世世,不过是我的羽蝶蹁跹。
夙愿将我的尸身埋在朝颜树下,而我的灵魂被夙愿放在琉璃瓶中。
我离开的那一日,洛花国的朝颜花一夜之间全都落败了。
我随着夙愿的小舟漂流在洛天大陆,每日昏昏沉沉,不知道要去向哪里。
我想曲云深一定过得很幸福,他与阮梦蝶一定已经缔结连理,情深不寿。
五年后,我在夙愿的小舟上看到曲云深,他依旧一袭白衣,倾城绝伦的容貌,却憔悴苍老了许多。
他对夙愿说:“在朝颜花败的那一夜,我突然听到有一个声音在问我,花颜落了败,来年春暖花开,你,还会来等我吗?”他微微一顿,“那一刻我突然发现,我心里爱了多年的那个女子,并不是阮梦蝶,可是我不知道她是谁,所以我想用自己的命,换一个声音主人的去向。”
夙愿眯着一双绿色的双眸慢慢的拍打我的琉璃瓶道:“你没有资格以命换命,因为你的命是别人换给你的。”
“她是谁?”
“既是换命,我又怎会将雇主的名字告知公子。”夙愿将装着我的那只琉璃瓶捧起,“她既让你等,你又何必找她。”
曲云深离开的时候从怀中掉落了一枚香囊,云锦布上绣着一只蝴蝶,却因为被人摸得久了,有了陈旧的痕迹。
我认得,那是我怕他讨厌草药的味道,给他闻着舒心用的云锦香囊。不曾想,他却留到现在。
他将香囊捡起来,轻轻的拍了拍上面的灰,小心翼翼的放入怀中,微微说了一句:“我会等你,在朝颜树下。”
他迎着冬日的风雪,渐渐离开我的视线。像许多年前,我目送他离开我的眼前一样。
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曲云深,随后小舟飘飘摇摇,不知去往哪个地方。
可是不论去哪儿,过去多久,他此生,都再也等不到,朝颜花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