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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千千阙歌

第二天,裴迪文神清气爽地来接舒畅,院门重锁。一院药草在浅浅的晨光里,对着他舒枝展叶,葡萄架上挂着的几串葡萄熟透如玛瑙。他微微蹙了下眉头,给舒畅打电话。

“我和诚信律师事务所的赵律师约好今天采访,他说今早临时要出庭,我就把采访的时间提前了下。”舒畅的声音听起来很平静。

“吃过早饭了?”裴迪文柔声问。

“吃过了,你把我的车停到酒店的停车场,我采访结束打车过去取。”

“行,结束后,给我电话。”裴迪文说话时,嘴角不自觉地扬起笑意。

舒畅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合上手机,对着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后面的赵凯微微一笑。

赵律师在滨江的律师行业中,名气不算很大,也打赢过不少的官司,他的主要事迹是为许多民工免费提供法律援助。今年初,全市最大的华兴集团,在工地上砍伤索要工资的农民工手臂的案子,就是他代理的。他在法庭上声情并茂的辩论,打动了不知多少人。就是那个案子,让他声名大振。

赵凯,不过三十出头,可看上去像足四十岁,瘦长脸,眉毛浓黑,眼神犀利,嘴唇单薄,眉头习惯性地拧着,就是和舒畅握手时,眉宇也没有完全舒展开。

为了采访他,舒畅下了不少工夫准备资料。但在采访时,这些都没什么用得上,赵凯发挥职业特长,整个采访都由他主控着,舒畅负责倾听、做做记录就好。

“来自下层的人想到用法律来保护自已这已经是难能可贵的,但他们往往无权又无势,我们扶持他们一把,这也是推进法制建设。我曾经建议法院每月向农民工搞一次法律知识讲座,但一直没有得到回应。你在这次采访中,不要写好太多,好好地把这事呼吁一下。”

舒畅笑笑,点点头,“赵律师真是农民工的知心大哥。”

“因为我也是来自农村,我相信我比其他律师更能体会到农民工在城市里各种权益得不到保障的痛苦。”赵凯严肃地说道。

采访结束,离开庭没多少时间了,赵凯急忙赶往法院。

舒畅背着采访包坐了公车去酒店取车,要是以前,她一定立即乖乖地给裴迪文打电话汇报,现在,舒畅耸耸肩,把车开出酒店大门,直奔超市。天气还暖着,于芬做什么吃的,都是吃多少做多少,没有存货。

今天早晨,舒畅把积存的最后一包泡面吃完,发现米桶里连米都没有了。舒畅拎了一个大大的购物篮,买了面包、牛奶、鸡蛋、常用的纸巾、几大袋子速冻水饺,经过海鲜柜和肉食柜时,舒畅咽咽口水,叹了口气,转身去了水果处,买了一大袋苹果,结账前,拿了一包米。

报社上月的生活版揭露了许多小餐馆的食用油都是地沟油,还配了多张照片。看了后,舒畅对于以前很青睐的价廉物美的小吃店就望而却步。要去大饭店改善下伙食,钱包不太允许,再说一个人去也没意思。于是,舒畅决定自已做饭。

她的厨艺虽然不怎样,但煮个饭、蒸个鸡蛋还是会的。真的很感激发明蒸鸡蛋的某位先人,这个菜没有油烟,又有营养,而且还不费神。

端着热气腾腾的米饭坐在餐桌前,吃着松润滑嫩的蒸鸡蛋,舒畅觉得一个人的日子也很不错。吃过饭,她很勤劳地把锅碗洗刷干净,又把小楼里里外外彻底清扫了下,还给院中的药草浇了水。

收拾到舒晨房间时,舒畅心里面轻轻地抽了一下。舒晨房间里的一切还保留着他走之前的样子,于芬不忍进去收拾。舒畅只是把桌上的灰尘抹了抹,换了新床单,拖了下地,其他什么也没挪动。这样,好像舒晨只是像平时一样出去玩耍了,过一会,他还会回来。

做得疲累,舒畅一头栽倒在床上,直睡到下午三点。梳洗好,坐到桌边,开始写稿件。裴迪文的电话又来了,问采访怎么样?

“晚上应该能把稿件写完,明天再润饰下,争取后天发表。”

裴迪文嗯了声,话筒里传来莫笑说话的声音,他便挂了电话。

记者这个职业真是不错,虽然很伤脑、费神,经常出差在外,可是不必坐班,要想趁机偷个懒、躲某个人,非常容易。她现在要躲的不只是裴迪文,她也特不想见谈小可。

舒畅傍晚便把稿件写好了。她锁上门,开车去体育馆打了会羽毛球,累得如五马分尸般的回来,没什么睡意,便把前几年喜欢的影片找出来,一一复习了下。

她也看篮球赛,但每场比赛开始,她便自发把自已设想成一支球队的成员,另一支球队就成了敌人。自已的球队失利了,她会骂骂咧咧,赢了,她会振臂欢呼,感觉像个疯子似的。

隔天,她去了公墓,在路上买了两大盆黄色的菊花,放在晨晨的碑前。墓碑上,晨晨仍笑得憨憨的,眼睛细成了一条缝。舒畅细细地抚摸着他的轮廓,“晨晨,起床啦!今天体育馆有场友谊篮球赛,我带你去看,给你买冰淇淋、买你爱吃的大京果。”

晨晨没有答话,仍笑呵呵的。

就这样在外面混了三天,硬没回报社一步。裴迪文再没来过电话,谈小可也没打扰她,耳根和环境都很清静。只是,再好吃的蒸鸡蛋,吃多了,就一般般了,舒畅忍耐不住给胜男打电话,想去她家蹭饭吃。胜男爸爸的肉烧栗子,那可是一绝。

农场新来了一批犯人,胜男忙得三过家门而不入。

舒畅摸摸鼻子,买了点刚上市的柑桔,去农场慰问胜男,顺便在农场食堂慰劳下自已的胃。

农场的早季稻已经成熟了,这两天正在收割,晚季稻那边还绿油油的,刚抽穗。金灿灿的稻浪中,晃动着一个个锃亮的头颅,犯人们拭一把汗,瞟都不敢瞟田埂上荷枪实弹的狱警,抡起镰刀,整个人又埋入了稻田中。

“现在不是农业机械化吗,干吗还兴师动众地用劳工?”舒畅问站在她身边的安阳。

安阳斜睨着舒畅,“这些人来这儿就是劳动改造的。在劳动中,他们才会体会反省人生,提高觉悟。”

“你以为他们从这儿出去就脱胎换骨?”

“至少在这里的日子,对他们来讲是个不错的人生体验。来过一次,绝不想再来第二次。”

“你说得好像挺了解他们的。其实,我觉得在这边挺好的,有人做饭,有人安排日程,什么都不要想,累了就睡,醒了就劳动,很简单。”

“你想来吗?”

“我在考虑是不是出去抢个银行什么的,然后挥霍一空,再进来清静个几年,也不错。”舒畅说道。

安阳翻了翻眼,“只有站在这大门外的人,才说得出这无病呻吟的话。”

田埂上,一个狱警吹了下口哨,所有的犯人立马排成整齐的队伍走了过去。食堂送午饭过来了,三个大木桶,一桶是米饭,一桶是土豆烧五花肉,一桶是丝瓜鸡蛋汤。每个犯人发了个海碗,下面装饭,上面是肉和汤。犯人们蹲在田中,大口地扒着饭,头抬都不抬,一个个嘴巴塞得鼓鼓的。

舒畅看着,忍不住咽了下口水。

“觉得他们吃的简直是天下第一美味。”她叹道。

安阳弯弯嘴角,“别看他们现在乖的像只猫,其实一个个都是藏龙卧虎,识时务者为俊杰,一旦出去后,不知会打拼出一块什么天地呢!”

“这里也是一所综合性的学院。”舒畅抬起头,看到胜男向指导员敬了下礼,往这边走过来,面容清清冷冷。

“安阳,你这学心理学的,有没分析出你们的穆队长,为什么会愁眉不展呀?”

安阳挑挑眉尾,递给舒畅一瓶矿泉水,轻声吟道:“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噗……”,舒畅把喝的一口水,整个全喷在安阳的身上。

“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的,我……只是觉得你这么婉约的词用在胜男的身上,有点吃不消。”

安阳耸耸肩,慢悠悠地抹着身上的水渍,“我说错了?”

舒畅一怔,真有点佩服这位刚出校门的大男生,确实,胜男虽然嘴上没说,但她的心还没从陆明的事件里走出来。向来冷情的人要么不动情,一动就如刻骨铭心。

“那你有办法帮她开解吗?”她歪着头问。

“谈兴很浓么!”胜男已经走到了两人面前,看看两人诡异的表情,闭了闭眼。

“安阳正在给我讲唐诗。”舒畅笑着说。

安阳黝黑的面容一僵,不自然地把头扭向一边。

胜男扫了安阳一眼,“什么唐诗?”

“天涯何处无芳草,何必单恋一枝花?”

“有这首唐诗?”

舒畅认认真真地说道:“山塞版的里面有。”

“嗯,不错,这首诗,你值得好好琢磨琢磨。”

“那你呢?”舒畅关心地看着胜男。

“你这么闲,不如去割稻。”胜男狠狠地瞪了瞪她,脸扭曲得都变形了。

连隐射都不能,胜男病得可不轻。

想忘记一个人,最好是他坏得让你恨绝,彻底死了心,最怕像陆明这样,在胜男的脑中一直保留着美好的影像,但他却爱着另一个人。这种想爱不能爱,想恨没有理由,现在他还为爱身亡,在胜男的脑中就抹不去了。除非是胜男的心中重新有人安营扎塞。

“好啊,割就割,劳动很光荣,但是我的汗水不能白流,我要报酬。”舒畅挽起衣袖。

胜男与安阳对视一眼,不约而同说道:“行!”

舒记者体验农场生活半天,掌心磨出了小茧,手腕被镰刀碰伤了几处,从田埂走向场部时,腰都直不起来。

回市区时,胜男拎着一袋新鲜的稻米扔进奇瑞的后备箱,“呶,你的报酬。”

***

《华东晚报》财务部对各部报销费用的时间是不同的,法治部是每月的十四号到十六号。舒畅上次去广东出差,一大笔差旅费压在手中,虽然报社有给备用金,但支出总是大于计划,自已垫了不少钱进去。后来又休了个年假,错过上月的报销时间。

今天是十五号。早晨起床买早点,舒畅看看钱包里一眼就能数得出来的几张人民币,叹了口气,笔记本收收,乖乖去报社上班。谁敢和银子过不去?

采访赵凯的稿子也在今天出来,她正好给他寄份样报过去。

舒畅故意错开上班时间,预防裴迪文与社长心血来潮,又站在电梯前查考勤。对裴迪文,还是见面不如思念。一到办公室,舒畅就听到两个不算好的消息。一个是谢霖昨晚在卫生间里滑了一跤,腿摔着了,没有骨折,但腿踝处韧带已经撕裂,需要做些稳固性治疗,现在人躺在医院里哼哼唧唧。单身女人,没病没灾、钱包鼓鼓时,想怎么潇洒,就能怎么潇洒。一旦有个头疼脑热,就显出处境凄凉。

舒畅打电话过去慰问,谢霖嗓音沙沙的,有气无力,间而有点哽咽,听着就楚楚可怜。舒畅嘘寒问暖,眼角的余光偷瞄着崔健。

崔健头埋在电脑前写稿件,表情阴沉沉,一根接着一根的抽着烟。

“师傅,你听说谢霖受伤的事吗?”舒畅壮着胆问。

崔健眼都没抬,冷冷的点了下头,没有下文。

舒畅摸下鼻子,不吱声了。谢霖私生活那么丰富,像师傅这样一板一眼的男人,心里面一定有迈不过去的坎。喜欢一个人是心不受控制,但愿不愿意向前进,理智作主。

另一个消息是谈小可跑来告诉舒畅的,她好像几夜没睡,眼里布满了血丝,嘴唇干干的,脸上没有像平时那样化着精致的妆。素面的她,细细看,眼角竟然有了几丝浅浅的纹路。杨帆昨晚发高热,窜到三十九度二,她陪他去医院挂的急诊,一夜都没睡。昨晚是什么黑煞日,竟然什么事都聚一块了?

舒畅没有表现出强烈的关怀,罗玉琴很会做菜,谈小可这么温柔,杨帆会病得非常愉快。

“舒姐,他烧得糊涂时,一直在喊你的名字。”谈小可咄咄逼人地瞪着她,幽怨大过质疑。

“他真是烧糊涂了。”舒畅没多解释,淡淡地拧了拧眉。

谈小可对舒畅的漠然有点失望,在法治部呆了没多久,就走了。有个俄罗斯的芭蕾舞团来滨江演出,她要去大剧院采访。

舒畅站在窗边,看着楼下几棵树叶泛着黄意的大树,这个城市的秋天总是很短,好像前面还是三十多度的高温,几夜间,秋深如此。

她想自已是不是太薄情,也许应该礼貌地送个花篮或者打个电话慰问?不,她摇头,杨帆幸福的生活刚刚开始,她不去打扰,就是最好的慰问。

当爱不再,也就没有恨,心内一片苍白的漠然。

舒畅把整理好的发票统一交给部长,然后去了校对部,今天晚报的样版应该正在校对中。今年暑假后新招聘的几个大学生,都分在校对部,都是名校出来的,却无一丝倨傲,看见舒畅,很礼貌地招呼,把校对好的样稿递给她。

舒畅先看了法治版,自已的这篇采访稿放在主要位置。看好后,她浏览了下其他部的版面,突地发现企业版竟然有一篇采访宁致的文章。

她愣住了。宁致竟然是滨江人,在滨江市一中读的中学,和她是校友,后来,他移民去了加拿大,在温哥华读完大学后,被香港一家保险公司招聘,一年后,他到北京发展,与宋思远成立了致远地产公司,短短三年,就创下现在的规模。

宁致说他读书时,最爱到江边坐轮渡,爱去市中心的广场放风筝。他还记得江边原先有个小渔村,里面住的都是打渔人,为了建跨江大桥,那边搬迁到郊区,现在已经找不到以前的一丝痕迹。

舒畅把这篇稿子,从头到尾看了不下三遍,疯了,那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又像水泡一般冒出来。难道宁致是个故人?不会吧,她又没老,又没失忆,哪怕是只见过几次面,都会有印象的。她反反复复想过,宁致那张冷面,只要见过,想忘记都难。

在滨江生活过几年的人,对轮渡和渔村、广场,都津津乐道。所谓似曾相识的感觉,可能是他和她身上都散发出滨江人的气场。但舒畅想起他的居心叵测,对宁致就生不出一丝好感。

无商不奸,确是真理。

回到办公室,部长已经把所有的发票审批好给了财务部,会计开了现金支票。部里舒畅最小,她拿着支票,去银行取了现金,按照各人的报销金额,进行“分赃”。

“这周的广告业绩下降不少,怎么一回事?”走廊里,突地响起裴迪文清冷的嗓音。

舒畅犹如受惊的猫,整个背都紧张地弓起,握着钞票的手一颤,钞票也不数了,直接往包里一塞,转过身,对着电脑,假装很认真地看材料。

“本来有个车展要登几幅整版的广告,咱们和其他客户早就预定好了,没办法,只好推掉。有些客户嫌咱们的广告版位置放在最后,读者看报有时不会翻到底,广告效果不太明显,于是……”广告部长赔着笑,看到裴迪文的脸色越来越严厉,不敢再说下去了。

“广告版放在末页,是最近才发生的事吗?为什么以前没听到这些反应?约定是死的,人是活的。把广告部、发行部和排版部的人都叫到会议室,开个紧急会议,我到要看看症结在哪。”

“是,是,我这就去通知。”部长脸涨得通红,唯唯诺诺地应着。

裴迪文冰着个脸,面无表情地往里走去。经过法治部时,他停下脚,舒畅悄悄地侧过脸,四目相对,视线一时绞织在一股弯弯曲曲的麻花绳。

没有电石火花,只有寒风冷雨。

“裴总!”法治部的几人一同站起来,打招呼。

舒畅震愕地瞪大眼,昨天那黑煞日也煞到裴迪文了?他俊朗的脸腮上多了两道血口子,好像是刮胡子不小心碰伤的,别外,他的左手被一团纱布包得严严实实。

“你的手……”她脱口问道。

“早晨煮开水时,烫着了。”裴迪文轻描淡写地说道,对大家点点头,视线扫过舒畅,没有一丝停留。

不知怎的,失落如一种病毒,突然袭击了舒畅,她感到心里面空荡荡的,很沮丧,很心酸。

裴迪文和部长谈了会工作上的事,广告部的部长颠颠跑过来,说人员已经全部到了会议室。裴迪文哦了一声,和他一同转身走向电梯。

舒畅像虚脱一般,一下跌坐在椅中。

接着下面的时间,她整个人就恍恍惚惚的,脑袋罢工了,不肯运转,她只得凭着本能做些后面预约采访的准备工作。

下班时,办公室里的人陆陆续续都走了,她仍趴在电脑前,一动不动。

本来,她想着去医院看看谢霖,可是她的腿却不作主,却往总编办公室走去。她告诉自已,人要知恩图报,裴迪文对她那么关照,让她进报社、做记者,处处都帮护着她,他现在手烫了,她应该也意思意思慰问下。就当是讨好领导,拍拍领导马屁,方便日后好混。站在总编办公室前,她终于说服了自已,神情不那么别扭、纠结。

莫笑下班一向很迟,这个时候,通常在把一天的文件归档,再把裴迪文明日的日程安排好。

“舒畅,很久没看到你了。”莫笑看到舒畅很意外,拉开抽屉,伸手去拿糖。

“我现在戒了奶糖,牙医说我的牙没没救了。”舒畅笑笑,指指玻璃门,“裴总在里面吗?”

莫笑压低了音量,凑近她,好心提醒道:“裴总今天心情超不好,你有事最好明天过来,刚刚在会议室发了好一通火,我没见过他气成那样,桌子拍得山响,茶杯都震翻了。”

“秋天干燥,人自然肝火旺。里面没其他人吧?”

“没有,你的事很急?”

“有点。”舒畅心虚地抽气,“你帮我问下,我现在方不方便进去?”

莫笑点点头,推开玻璃门,裴迪文抬起头,一眼就看到舒畅。

“让她进来。”他俊朗的眼眸如同定格了般。

“挑重点说,尽量别惹恼他。”莫笑小小声地叮嘱。

舒畅嗯了声,走了进去。莫笑把玻璃门带上。

裴迪文抿着唇,一言不发地看着舒畅。

舒畅搓着两手,额头上冷汗直冒,如同受刑般犹豫了一会,鼓起勇气问道:“你的手……”

裴迪文好看的眉宇打了下结,“这个问题已经回答过了,我不想重复。你有事?”

舒畅被他一问,愣住了,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傻傻地看着他。

许久,她才找回思绪。“我们家……祖上是专看烫伤的,我也稍微懂一点,如果你不忙,去我家,我帮你上点药……”老天,她张张嘴巴,终于说出口了。

“不要,我一会去医院换药。”裴迪文淡淡地拒绝,用完好的右手在文件上飞快地签字。

舒畅脸刷地一下通红,感觉很这马屁拍在马腿上,自嘲地笑笑,“嗯,也是,医院是权威机构,我只算半个江湖郎中,去医院是明智的。”

她转身就往外面走去,眼中很胀,很热。

“你已经刻意在躲我,现在这样子怎么解释?”身后,裴迪文凉凉地问道。

舒畅止住脚步,紧咬着牙,一声不吭。

“你不怕我误会?”裴迪文从办公桌后面出来,绕到她面前。“你挺有本事的,一跑就是四天,高兴就接我电话,不高兴就按掉。接了电话,也是一口公事公办。我可从来没被人这样讨厌过。我一向不爱为难人,既然你这样子,我想该明白你的意思,所以我收敛自已的行为,摆正位置,做一个你想要的让你尊重的总编。”

“我……好像来错了……”舒畅眼里有闪着局促,直想一头撞死算了,自作多情什么呀!

“你不是孩子,不能用一句‘我错了’就把所有事就抹平。我不相信你过来就没好好考虑过?”裴迪文倾倾嘴角,俊眸里泛起浅浅的柔波。大了她那么多,道行上当然高了一大截。

“我就是想帮你治下手。”舒畅眼一闭,慢慢抬起来。

“这算不算一种关心?”

同事间应该友好相处,这可以解释为一种关心,舒畅想道。

“如果是关心,那么这样的关心只是下属对上司的,还是含有别的成份?”

“我明天写份详细的材料向你汇报。”忍无可忍,舒畅气急地吼出了声。

裴迪文嘴角勾起一丝欣慰的浅笑,一下子把他周身冷淡的空气冲散了。

玻璃门拉开,莫笑看着神情柔和的裴迪文与舒畅一同走了出来,舒畅的手上抓着他的外衣和公文包。

“有开车来吗?”

“嗯!”

“那好,不必打车了,坐你车吧!”

裴迪文和舒畅向莫笑道别,两个人肩并肩地走向电梯。

就这样,裴迪文又把奇瑞的副驾座给占去了。奇瑞的车身不太高,空间也不算宽敞,像裴迪文这样腿长、臂长的男人窝在里面,有点嫌不好舒展。以前,杨帆就不爱坐奇瑞,两人出去玩,要么坐公车,要么打车。

舒畅眼珠转了转,悄悄瞥了下裴迪文,他把车椅向后调整了下,很舒适地微躺着,一脸愉悦。

“到超市前面,停一下。”在十字路口等绿灯时,裴迪文指着路边的苏果超市说道。

“你要买什么?”舒畅随口问。

“买点水果!”

“憩园附近不是有家超市么,这个时间不好停车,一会上好药,你回家时再买吧!”

裴迪文笑了笑。

舒畅突地明白:“不要了,我爸妈不在家,你不要这么多礼。”

“他们去哪了?”

“海南。”

裴迪文眼睛一眯,勾起好看的唇线,眸光深沉。

幸好天黑了,两人下车时,没遇到什么街坊邻居。不然以北城人的热情和好奇,一定会不请自到的把舒家小院挤个水泄不通,对裴迪文的祖宗十八代盘根问底。

裴迪文是第一次走进这种幽静的小院,很是新奇,“真没想到滨江市内还有这么美丽的庭院,很多年了吧?”

舒畅领着他楼上楼下的参观,“是我爷爷成亲时,他的父亲给他建的,算起来有近百年。过去的人成亲早,我爷爷十八岁结婚,我爸爸是他最小的孩子,呵,我爸爸却是四十三岁上才生的我。哦,你看这木地板,都是从四川水运过来的大树。可惜,再过不久,这里有可能就会拆迁,建新城。”

“为什么?在国外,这样的老房子都是受政府保护的。你看法国有些古堡都几百年了,政府一直花巨资维修,尽量保持原貌,这也是一种优秀的文化。”

“如果有个几百年,也就申请成文物,这上不上,下不下的,什么也不算。”舒畅张眼看着四周,很沧桑地叹了口气,“真的把这院子撤了,我觉得好像把许多回忆都抹去了。我和晨晨都是在这里长大的。”

参观好房子,裴迪文又在院子里转了转,舒畅告诉他墙角栽的是什么药草,其中有一种是驱蚊草,有了它,这小院夏天都没有蚊虫的,然后。她从葡萄架上摘下一串葡萄,洗净了,放在盘中,让他先吃着,她去拿药膏和油。

裴迪文摘下一颗葡萄放在嘴边里,先是酸得龀牙咧嘴,接着,一股无法形容的甘甜溢满口腔,他慢慢地咀嚼,细细地品味。

舒畅轻轻解开裴迪文手上的纱布,吃了一惊,烫得真不轻,手背、手掌都是如鸽子蛋般的水泡。

裴迪文早晨起来煮了一壶开水,他端过来放在桌上,手机正好响了,他伸手去拿,不想碰翻了壶,躲得已很快了,左手还是被泼到了半壶开水,当时,是锥心一般的灼痛。他并不是一个急躁、粗鲁的人,很少犯这样的低级错误,事后想想,是当时心不在焉。让他心不在焉的罪魁祸首就是此刻蹲在他面前的这个女人。

“这什么油?”裴迪文看到舒畅在手背、手掌用棉球细细地抹着一种黄色的液体。

“耗子油,治烫伤的偏方。”舒畅小心翼翼地捧着他的手,专注地涂抹着。

“有用吗?”

舒畅翻了下白眼,“你不是使用的第一人,也不会是最后一人。”

裴迪文不吱声了,不敢质疑江湖郎中的医术。

涂好油,舒畅拿起药膏,挤在他的掌心里,再慢慢地抹匀。裴迪文一下就感到一股清凉渗进到掌心的每一寸肌肤,原先那种令他烦躁难耐的痛痒奇异地不见了。

“不要碰水,也不要裹纱布,连着涂个三天,水泡就会憋下去,那时用针一挑,再涂个两天,就完全好了。”舒畅收起药膏,说道。

“就这么简单?”裴迪文举起手掌,不敢置信。

“难道你要动手术?”灯光下,舒畅的双眸水盈盈的。

裴迪文笑笑,说为了感谢江湖郎中的悬壶济世,他投桃报李,请舒畅去吃晚饭,舒畅想都不想,直接就给拒绝了。他那只面目全非的手,散发出浓浓的中药味,进餐厅,会给人家打出来的。“如果你不太挑剔,我好人做到底,亲自下厨招待你。”

“我从不挑食的。”裴迪文忙回答。

舒畅把客厅的电视开了,让裴迪文先坐会。

裴迪文真坐了一会后,就晃悠到厨房里去了。舒畅所谓的下厨都是用高压锅闷粥,煮了几个于芬自已腌制的咸鸭蛋,凉拌黄瓜,她又跑到巷子口,买了半斤千层饼回来当点心。

不错,餐桌上也像模像样摆了几碗几碟,舒畅很得意地招呼裴迪文就坐。

裴迪文对千层饼表现一般,到是对大米粥表现出非常的热爱。“什么米,这么香?”

“滨江农场的新大米,是我亲手收获的,当然香啦!你看我的手,茧还褪呢!”舒畅伸出手,凑到裴迪文面前。

“原来你这几天跑去农场学农了!”

舒畅呵呵地笑,真是言多必失,“也不全是,那儿本来就是我的定点采访单位。”

吃好晚饭,碗筷自然是舒畅收拾,裴迪文伴在旁边,现场监督。

“你去看新闻吧!”他像根木桩子似的立着,舒畅很不自在。

“我的工作就是新闻,我总该有点属于自已的私人空间。”裴迪文话虽这么说,还是去了客厅。

舒畅碗洗到一半,听到手机在包包里响了,甩甩手中的水渍,忙跑过去。不是记录簿里的电话,但这个号码,只怕过个三年五载,她还是会记得的。

她跑到院子里去接电话。

“唱唱,”电话那端传来杨帆嘶哑的声音,阴沉无力,仿佛来自某个诡异的深渊,“我感冒了。”

舒畅心里面呻吟了下,礼貌地问:“好点了么?”

“没有,高热引起扁桃体发炎,喝水都疼。”杨帆弱不禁风地说道。

“好好休息。”

“唱唱!”

“嗯!”

“我想见你。”杨帆几乎是把姿态放到最底,口气里带着哀求。

“发热是因为血里面有炎症,恢复要有个过程,输几瓶药液,就会好了。”不等杨帆说话,舒畅匆匆忙忙收了线。墙角,一只秋虫唧唧地鸣个不停。

客厅里,裴迪文不知调到了哪个台,有个女人深情款款地唱着一首幽怨的情歌。

一瞬间,太多东西要讲

可惜即将在各一方

只好深深把这刻尽凝望

来日纵是千千阙歌

飘于远方我路上

来日纵是千千晚星

亮过今晚月亮

都比不起这宵美丽

亦绝不可使我更欣赏

因你今晚共我唱

临行临别,才顿感哀伤的漂亮

原来全是你,令我的思忆漫长

何年何月,才又可今宵一样

停留凝望里,让眼睛讲彼此立场

当某天,雨点轻敲你窗

当风声吹乱你构想

可否抽空想这张旧模样

在以后的日子里,纵然会再听到许多首像今天这样的歌,纵然以后所有晚星都眩目过今晚的月亮,我也忘不掉今晚这段回忆,因为,在某一个时期,有些人是无法代替的,纵使你不愿承认。

舒畅抬起头看着落在树叶间斑斑驳驳的月光,无言的疼划过五脏六肺。她也曾在生病时,渴望过杨帆的陪伴,可那是过去的事了,现在回想起来,好像隔了一个世纪那么遥远。她苦涩地摇了摇头,走进客厅。

“这歌谁唱的?”她看着电视里眼睛大大穿红衣的女子问。

“陈慧娴呀!当年她出国留学,告别乐坛之际,出版了一张专辑,里面就有这首歌,我看过她的现场演唱会。”裴迪文说道。

舒畅五音不全,对音乐也没爱好,乐坛里歌星走马灯似的来了去,去了来,她谁也不认识。

“台湾的?”

“香港。”

舒畅皱起眉头,侧身看裴迪文,“你到香港看她的演唱会?”

“我那时住在香港。”

“之前与以后呢?”

“之前,我在法国,后来我在滨江呀!”裴迪文乐了,“怎么像个查户口的?”

舒畅看着他俊朗放柔的眉眼,蓦地发现自已对他差不多是一点都不了解的。

“不是,我去洗碗了。”

裴迪文含笑看着她,让她这般失魂落魄的电话是谁打来的?

***

谢霖的病房里摆满了各种鲜花,不是交情不错的客户送的,就是来往密切的异性朋友送的。床前放着一篮粉色玫瑰。谢霖在鲜花簇拥中,腿上固定着木板绷带,脸上的神情如条死鱼般,毫无生气。

舒畅来看谢霖,只买了两盒海鲜寿司。她想不通病房里为什么一定要摆满鲜花,难不成是脆弱期的生命要吸取鲜花的欣欣向荣?

这已经是谢霖摔下来的第三天晚上,该来的人都来过了,病房里空荡荡的,没其他闲人。

谢霖那个寂寞呀!看到舒畅,瞬间,气就不打一处来。“你走,我不想看到你。”她把头转了向里。还好朋友呢,到现在才来,心都凉透了。

舒畅放下寿司盒,自顾拉把椅子坐在床前,“行,那你把眼睛闭上,我歇会就走。”她在医院门口买了本时尚杂志,翻得哗啦哗啦的。

“你这叫什么态度,把医院当商场?”谢霖艰难地坐起身,脸都红了,“还有那个寿司,这么晚能吃吗,你想肥死我!”

“哦,那我替你肥。”舒畅拆开寿司盒,捏起一片,就往嘴边送。

谢霖眼一瞪,“进了这房间,就是我的,没有我的允许,任何人都不准动。”

“你女土匪一个。”舒畅把寿司放回盒中,赔着笑脸,“怎么,这院住得内分沁失调呀,正好啊,让老中医开个方子,一块调理调理。”

谢霖抄起床前的花篮,扔了过去。舒畅接得稳稳的,低头嗅了嗅,“真香啊,谁送的,我师傅?”

谢霖突地就脸色大变,指着舒畅的鼻子叫道:“你要是再敢提他,我和你急。”

舒畅作投降状,捂着嘴,连连点头。

病房内一下子沉寂下来,只听谢霖呼哧呼哧地喘着气。

“真生气了?”舒畅小心翼翼地问。

“都是你。”谢霖像个小姑娘似的噘起了嘴。

“是我不好!如果你觉得我诚意不足,我下去也给你买篮花?”

“少来!”谢霖翻了个白眼,往后一躺,对着天花板痴痴的出神。

舒畅乖巧地站起来,把花放好,然后给她倒了杯水,挤到她床边,抱住了她。

“他想要的是一个安分守已的女子,做好热腾腾的饭,坐着窗边等他回来,给他生儿育女,相伴着把他们抚养长大,平平静静的,就这样到老。唱唱,你说我这把年纪,这个样子,给得起他吗?”谢霖苦涩地看着舒畅。

舒畅没看过谢霖这么无助的样子,也是第一次听她用这么凄婉的口气提起她的年纪。是不是在无数个夜晚,她也曾这样矛盾而又纠结地问过自已呢?

谢霖咬着唇,哽咽地说不下去。“我知道他是好男人,我应该珍惜。可是我拿什么去珍惜他呢?”

舒畅不知该怎么回答她,只得抱紧她,轻拍着她的后背。

有的人一旦错过,便是一生。她想起方文山写过的一首《管制青春》。

我用第一人称\将过往的爱与恨\抄写在我们的剧本\我用第二人称\在剧中痛哭失声\与最爱的人道离分\我用第三人称\描述来不及温存\就已经转身的青春。

谢霖与师傅之间,在青春年代,曾经有过什么样的故事,她猜不出来,但是看着两人现在这样,明明心里面有爱,却不能在一起,挺让人遗憾的。不知道该说这是谁的错?

“好啦,别露出那种讨厌的神情,再有两天,我就能出院,唉,蹩死我了!”谢霖突然又像换了个人死的,收起惆怅,又是一个风情万种的娇女人。“我刚联系了几个大客户,这次我一定能拿不少的提成,我想去马尔代夫度个假,一起去吧!”

“我又不是有钱人,除非你掏钱请我去?”

“凭什么?你又不是我妈?”

“我是你妹妹。”

“我没你这狼心狗肺的妹妹。对了,你知道在你来之前,我看见谁了?”

“刘德华?”

“去,是宁总呀!上次被你气跑的那个!”

“他也摔伤了?”

“你这乌鸦嘴,不是,他好像是陪朋友来看牙齿的。要是我小个十岁,这样的男人,我倒追去,只有你不识宝。”

“我识的,就是没保险柜搁置他。”

“你就注定做个老姑婆吧!”

“好啊,正好和你做伴。”

“你个讨厌鬼。”谢霖推了舒畅一把,舒畅闪躲着,她把舒畅翻的杂志卷成个筒,对着舒畅打去。

两人正闹着,病房门被人轻轻地敲了几下。

两人一同看向门外,谢霖神色一僵,舒畅羞窘地站了起来。

“裴总,你怎么来了?”谢霖很是受宠若惊。

裴迪文微微一笑,举起烫伤的手,对着某人晃了晃,“我路过。你怎样,好些了吗?”

谢霖脸色一黯,原来不是专门来看她的。“我好多了。”这个总编真小气,路过连篮花也没买。

“嗯,不要着急上班,等全部康复后再上不迟。”

“谢谢裴总。”

裴迪文点点头,却没走开,眼睛瞟着舒畅。

舒畅抿了抿唇,“谢霖,那……那我先走了,有空我再来看你。”

“好吧!”谢霖看看舒畅,再看看裴迪文,感觉两人有点诡异,像是约好了在这接头似的。

舒畅这一抬脚,裴迪文就转身出去了。

“不是说只呆半个小时吗,你看都过了一刻钟!”拐弯下楼梯,裴迪文等着舒畅走近,小声说道。

“说着话就忘了。饿了?”

“嗯!”

“应该留一盒寿司在车里给你先吃着。”

“我不想一个人吃!”楼梯上,上上下下的人很多,裴迪文把舒畅拉到里侧,右手轻搭着她的腰。

舒畅羞得耳朵都红了。

昨晚帮裴迪文上了药之后,一夜,就有了效果,裴迪文手上的水泡消了不少,除了不太方便,手臂没那么痛了。舒畅把药膏和油带到办公室,准备下班时上去再帮他抹一下。

还没到下班,办公室的内线电话响了,部长一接,喊舒畅过来接。

“是到你办公室等你,还是我直接去停车场等?”是裴迪文。

舒畅握着话筒,看到部长和其他同事都竖着耳朵,不时瞄着她,她急忙回道:“好的,我这就上去。”

“是不是稿子有什么问题?”部长紧张地问。

舒畅狂汗,“是有一点小问题,我上去看看。”

裴迪文公文包收拾得好好的,另外还多了个手提袋,站在玻璃门前等着了。

“干吗要特地上来?”他看到舒畅,问道。

舒畅打开包,拿出药膏和油,“我带过来了,马上就给你抹。”

“不去你家?”

“不需要的。”

裴迪文轻微皱了下眉头,“明天《南方日报》的副总要过来,这药膏的味道可不好散。还是去你家,要不去憩园?”

舒畅一怔,“可是……可是我想去医院看谢霖。”

“行啊,一块去。”裴迪文很好讲话。

舒畅哪敢和他一块去,以谢霖那双毒目,一下就能测出红与黑。她无奈,只得请大总编在车里等着,她上去看下谢霖,再和他一块回她家,给他上药、做饭。

好人真是不能做,一做就黏住了。

“晚上,我们还做那个粥吗?”裴迪文问道。

舒畅拿出手机看时间,都七点多了,“再做就太晚了,我们去粥店吃吧!现在手没上药,人家不会把我们赶出去的。我们去市中心二十四小时的花式粥饼屋?”

“没关系,再晚我都可以等,我们回去吃。”

舒畅心想,难不成这大总编吃粥吃出瘾了?

“裴总?”一个捂着脸拾级向上的美女,惊讶地叫了一声。

舒畅一看,想起来了,这美女是电视台的乔桥,曾邀请裴迪文上过节目,不幸被拒。

裴迪文回以斯文一笑,礼貌地问道,“乔小姐身体不适?”

乔桥长长的睛毛扑闪了几下,“唉,都这么大了,还出了颗智齿,本来想忍忍的,可疼得实在不行,化妆师说我嘴巴都一大一小,我只能来拨掉。你是?”美目娇柔地一转,落在舒畅的身上。

舒畅往旁边让了让,以示立场。

“也是忍不下去了。”裴迪文举了下左手。

“幸好天凉,不然烫伤很麻烦。裴总,上节目的事你考虑好了吗?”乔美女真是敬业。

“我正在考虑中。再会!”裴迪文优雅地点点头,伸出右手牵过舒畅,“唱唱,走了!”

“下次不要在公众场合喊我乳名,别人会误会的。”车发动时,舒畅嘟哝了一句。

“别人怎么会误会?你脸上高挂着‘我和此人没有关系’的招牌,有眼睛的人都看得明白。”裴迪文说道。

舒畅语塞,专注地看着前方。

回去的路上,经过一家粥铺,窗明几净,客人也不多,她心里面一动。回去再做饭,再吃好,再上药,再把裴大总编送回憩园,差不多快午夜了,不如把晚餐在这小粥铺解决了,就在车里抹好药,直接送他回去,这样可以节约两到三个小时。

“裴总,这家粥铺,我常吃,很不错的,里面的小菜清火软糯,很易咀嚼。”

“我牙齿还挺好,不易咀嚼的也能吞咽。”裴迪文寸步不让。

“我手脚慢,做好饭还得很长时间,我怕你的胃饿伤了。”

“没事,我能忍。”

舒畅对着窗外吁了口气,裴大总编还真是不体谅人。

“可是,真的很晚了。”她也不迂回,开门见山:今天,我不想做饭。

“晚了,我就不回憩园,借住一宿可以吗?省得你又是送又是接的,太麻烦。”裴迪文其实很善解人意。

“你住我家?”舒畅眼瞪得溜圆。

“舒晨那间不是空着吗,我住那好了。”裴迪文一点都不挑剔。

***

四周很安静,偶尔远远地飘过一声轮笛,再就是风把葡萄叶刮得哗啦啦地响。

这份静,久违了!久违得裴迪文有点不太真实,他睡得不太好。

他是在号称法国最浪漫的城市普罗旺斯出生的,那里的生活方式简单无忧、轻松慵懒,天气也也拥有与众不同的独特魅力。七到八月份时,游人如炽,空气中飘荡着薰衣草、百里香、松树的迷人香气。

他从小就喜静,不爱往人多的地方挤,对于让地球人都迷恋不已的薰衣草节,他没有一丝感觉,只有欧洪吉的歌剧节,他才会关注有些什么精彩的剧目。

他没有觉得普罗旺斯有多浪漫,和世界上所有适合人类居住的城市没多大区别。所谓旅游,不过是从一个烦人的地方去另一个烦别人的地方。但他很喜欢普罗旺斯的生活方式。

在那里读完中学,他被家人接回香港。

香港,火辣的太阳晒足大半年,浑身腻嗒嗒的满是灰与汗,湿度高得难以呼吸,雨大得如同白色面筋,高耸的大楼一幢挨着一幢,人多得像住在一个沙丁鱼罐头里。

从踏上香港的那一起时,他就患上了轻微的失眠症。即使累到极点,也不能很快入睡。

选择来《华东晚报》任总编,他是听说滨江是座秀美的小城,有着烟雨江南般的宁静,很适合让疲惫的灵魂憩息。但他还是失眠。

幽静的小城填满了各种时尚的元素,到处都是建筑工地,大街上尘土飞场,空气里飘荡着汽车的废气。他已经不知道还能在哪里找到一块宁静的乐土?

惊喜,总是突然而至。

何况,此刻,他离舒畅是这么的近,仅一墙之隔。躺下来时,他听到她开了音乐,拖鞋嗒嗒地在房间内走来走去,拉抽屉,还给谁打了通电话,折腾了好一会,才熄了灯。屏息,好似就能感触到她的呼吸。

裴迪文在床上又翻了个身。舒晨的睡衣有些宽,洗过多次,贴着肌肤,却很舒服。这个房间对着院子,窗户很大,他没拉窗帘。月光从窗纱里穿进来,屋子里的一切看得很清楚。

舒晨,在舒畅的爸妈和舒畅的心中是很重的,从屋子的布置看得出来。睡觉前,舒畅再一次询问他要不要换个房间。舒家还有一间备用的客房。

这间,处处都有舒晨的痕迹,一般人会有所顾忌。

他不是一般人。他喜欢舒晨,羡慕舒晨,活得那么纯真、简单,无忧无虑,被舒畅那么珍爱着、呵护着。只可惜舒晨走得太早。裴迪文越想越睡不着,索性半躺着,手托着后脑,仰头看着院子里的月光。

不知道舒畅睡得可好?想起她别别扭扭地无奈接受他的借宿,他不禁莞尔。真是个傻丫头,难道他在半夜变成个大灰狼扑向她吗?要是他是只大灰狼,哪要等到现在?他是真的考虑到她开车来来去去的,很累也很麻烦。可是他又特想她为他累着麻烦着。留宿是拆衷的办法,虽然有些冒味。

裴迪文轻声失笑,晚上喝了两碗粥,这时感到有些内急。这种二层小楼,房间里不设卫生间的。一层只有一个公用的卫生间。吃完饭,舒畅脸涨得通红的,告诉过他卫生间在哪,浴间在哪。

他掀开床单,借着月光找到拖鞋,受伤的手臂一挥,不小心碰倒了了床头柜上的台灯,右手条件反射地接住。台灯没砸碎,但还是弄出了一些声响。裴迪文屏心凝神地把台灯放正。

“嗒,嗒!”隔壁突然响起了拖鞋的声响,紧接着,房门“啪”一声打开,舒畅像阵风似的从外面刮了进来,裴迪文还没回过神,舒畅一把紧紧地把他抱住。

“晨晨,做恶梦了?不要怕,不要怕,乖……唱唱在这,唱唱陪你睡,唱唱唱歌给你听。”舒畅轻柔地拍着他的后背,轻言细语,温热的呼吸拂过他的脖颈。

“门前大桥下,游来一群鸭,快来快来数一数,二四六七八……”舒畅把他推上床,盖上被单,挨着他躺下,柔柔地哼唱着。

裴迪文瞬刻,僵硬如化石。

他不记得这样的感受已经是多久以前的事了,也许就从未有过这样的感受。这场景,多少让他有点难堪。可是他不想出声惊着了舒畅。

此刻的舒畅,充满了慈性,那么温柔,那么惹人莞尔。

不一会,舒畅轻拍的速度渐渐慢了下来,头搁在他的颈间,一下一下地打着瞌睡。

裴迪文不得已清咳了一声。他和舒畅之间目前还没到可以同床共枕的地步,他不愿看到她懊恼、后悔、自责的样子。

舒畅身子一颤,瞪大了眼。心脏瞬间加速,突突地跳着,然后是漫无边际的绝望。

“我……只是想去下洗手间,不小心把你给扰醒了。”裴迪文都不忍看她因为惊醒而失望、痛楚的神情。

“晨晨……不在了……”舒畅喃喃地念道,手僵在半空中,像个孩子样低下了头,“其实不是妈妈会犯这样的错,我也经常记不得。总觉得晨晨没有走,就睡在隔壁。生怕他睡着会偷跑到院中捣乱,我睡得一直很浅。”“啪”,一滴晶亮的水珠滴在他的手背上。

“嗯!”裴迪文小心地揽过她,像她刚才对他那样,轻轻拍着,“生命里重要的人突然离开,我们总需要一个时间适应。”

“不是适应,而是没有支撑。”舒畅无助地摇着头,“我爸妈生我时年纪太大,照顾晨晨耗尽了他们的精力。陪着我的人一直是晨晨。他虽然有点傻,可是他很体贴、很懂事,不让我操心。不管我做对做错,他总对着我笑。我说什么,他从来不反驳。”一幅小妈妈的口吻。

裴迪文笑了,“原来你就是想找个无条件的崇拜者呀!”

“也不是!每个人心里面都有一个家,都有一个温暖的人,在你孤单的时候、疲惫的时候,想起来就会有无穷的勇气。”

“舒畅,”裴迪文轻叹一声,他没想到这孩子心结如此之重,以为上次让她彻底哭过之后,就会好些了,“既然他住在你心里面,那么你担心什么?只要你愿意,他就会一直在的,没有任何人可以夺走。”

舒畅一怔,神情傻傻的。许久,才不好意思地一笑,“是呀,担心什么呢!他是晨晨,我是唱唱,任何人都改变不了。唉,又在你面前丢了一回脸。”

“你放心,我记性不太好。”语气和蔼到不行。

她脸红红地挣开他的手臂,从床上探身下来,“你快去卫生间吧,我也回去睡了……唔……”

“不过你每次丢脸我都记得。”裴迪文的脸突然俯了过来,带着笑,吻住了她的唇。

她脸上佯装的坚强让他心折,心里面连一丝犹豫都没闪,他只想吻吻她,无关情欲。

他噙着她的唇瓣,温柔的,宠溺的,爱怜的。

舒畅挣扎了几下,便缓缓地闭上了眼,放软身子,依进了他的怀抱。她的脑子很乱,浑身使不出一丝力气,没有办法去想通这个吻又是什么意义?

裴迪文的吻,现在已如同说“早上好”一般家常。在这样的夜,午夜惊醒,跌进晨晨逝去的忧伤中,有一个人陪在身边,真好,真暖,她纵容自已沉溺其中。

“吱!”静夜里,院门突然轻轻地推开了。

“老舒,小心点,别吵着唱唱。”于芬压低了嗓音说道。

“知道,可是这个行李箱太重,我只能拖着。”舒祖康应声道。

“谁让你买那么多东西的?”

“难得去那么远的地方,总得给亲戚朋友们带些纪念品。”

“嗯,明天打电话让他们过来玩,顺便把东西拿走。唉,坐夜班飞机真累,总算到家了。”

舒祖康放下行李箱,掏出钥匙开锁。

舒畅惊愕地推开裴迪文,“天,我爸妈回来了。怎么办?”

“出去打下招呼吧!”裴迪文有点不解舒畅干吗那样慌张。

舒畅东张西望,紧张得脸扭成一团,“你最好找个地方躲一下。”

“我为什么要躲?”裴迪文带着一丝薄怒问。

“因为……”舒畅急得直跺脚,第一次留宿男人,就给爸妈捉个正着,这下,天要炸了。

“来不及了,你暂时先呆在房间,我……我先回我房间去。”她一时解释不清,只得先分开,再想办法。

腿还没迈到门口,于芬按着壁灯的开关,客厅里一下通明,白帜灯的灯光亮得舒畅眼眨了几眨。

“老舒……”于芬惊呼一声,指着舒晨房前多出来的一道影子,“是晨晨?”

舒祖康还能保持一点清醒,紧抓着于芬的手,“不是,晨晨现在应该没有影子。”

“啊,那是小偷?”于芬吓得直抖。

两个人慌慌地往外退去。

“爸,妈……是我!”舒畅怯怯地叫了一声,硬着头皮走出房间。

“你大半夜的不睡,呆在晨晨房间干吗?老天,他……又是谁?”于芬惊恐地看着立在舒畅后面的裴迪文。

“他是我们报社的总编,过来看烫伤的。”舒畅下意识的挪了一步,挡在裴迪文前面。他一愣,捉住她的手,把她拉到身后。

“这个时间来看烫伤?”于芬狐疑地打量着裴迪文。

“舒先生、舒夫人,不好意思打扰了。”裴迪文镇定地点下头,不失礼仪地微微一笑,“是我明天要赶早班飞机,怕耽误上药,影响疗程,我就冒味地提出借宿一宿。”他状似无意地抬起左臂,把烫伤的手裸露在灯光下。

“总编住得很远吗?”舒祖康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不远。”俊眸转了转,瞟到舒畅因紧张而发白的面容,裴迪文促挟地挑了下眉。

“不远的话,提前个几分钟过来,不可以吗?”舒祖康的脸色已经很难看了。一个男人,向孤身在家的女子提出留宿,这形迹怎么看怎么可疑。他也是男人,也年轻过,男人心里面那点阴暗心思,他也懂的。

裴迪文不慌不忙地说道:“昨晚过来时,本意也是如此。可是一踏进这座小院,我有点欣喜若狂。我没想到能在滨江见过保存近百年还如此完整雅致的民居。我在大学里也修过建筑学位,也曾游览过各国的古建筑。这种感觉,别人是无法体会的。可能就像爱书人看到一本心仪很久的书,然后便爱不释手。于是,我就唐突地向舒畅提出留宿的要求。”

原来偷窥的不是他家女儿,而是相中了他家的房子。

这小院一直是舒祖康的骄傲。裴迪文说别的,他也许会生疑,这样一说,他如逢知音般,大有相见恨晚的感觉,表情立刻就温和了许多。

于芬可没那么高的境界,这算什么鬼理由,喜欢房子多看几眼,住一宿,难道这房子就成了他的了?她也很喜欢海南呀,饱了眼福就行,从不曾想过要在那里安家。

大半夜的和舒畅呆一个房间,摆明了就是不安好心。但她这股气也不好发。毕竟是舒畅的顶头上司,手确实有伤,又掰了那么个理由,坦坦荡荡地站着,身着睡衣,不露腿、不露臂,头发也不凌乱。再看看舒畅,也没衣衫不整。再说人家提出留宿,舒畅是可以拒绝的。她同意了,那人家就是客人,而且是尊贵的客人。于芬打落牙齿和血吞,硬把那股气咽了下去。

“我对舒晨房间里的摆设不太熟悉,刚刚不小心碰翻了台灯,把舒畅给惊醒了。现在的三亚气温不那么炎热,两人玩得愉快吗?”裴迪文是像看穿了于芬的心思,漫不经心地继续说道。

“旅行社安排得非常好,我们玩得挺轻松。我们在海口下了飞机,先……”

于芬推了下一幅准备长谈的舒畅祖康,“人家总编明天要早起,快让他休息!”

“哦哦,对,对!”舒祖康连连点头。

“舒先生,舒夫人,晚安!”裴迪文冲两人颔首,扭头看了看舒畅,“你也晚安!”

“晚……安!”舒畅有如劫后余生,笑意都很小心。

“唱唱,帮我把包拿上楼。”于芬铁青着脸,低声道。

“我来拿好了,这么晚,让孩子睡吧!”舒祖康插话道。

“你懂什么。”于芬白了他一眼,把包往舒畅怀里一塞。

舒祖康一愣,顾不上行李,忙跟上。

卧室的门一关上,于芬就指着舒畅的鼻子,低吼道:“你老实给我交待,你和他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舒畅一脸无辜,“刚刚不是都说了吗?”

于芬戳着她的额头,厉言疾色,“你以为那话,我们就全信了?孤男寡女的,深更半夜在一块,这算什么体统,你到底要不要脸?”

“这又不是远古时代,讲什么男女授受不亲,而且不是人人都那么龌龊的。”舒畅有点底气不足,抚了抚滚烫红润的唇瓣。

“但人言可畏,你不懂吗?”于芬气得身子都在发抖,“幸好是我和爸爸看到,要是换作是杨帆,或者你婆婆,碰个正着。你就是跳进黄河都洗不清!唱唱,你是快要嫁人的人,在婚前闹个花花事,你怎么对得起杨帆?”

舒畅紧抿了下唇,有句话已经到了嘴边,她看看爸妈疲惫的神情,别过头,低声道:“别人不相信我也罢了,我是你们的女儿,你们不了解我是个什么样的人吗?”

于芬仍不依饶地叫道:“妈妈不是说你做了什么事,而是要有个分寸。你和他这样子,没有事,谁信呀?是的,领导得罪不起,我们可以给他卖命工作,可以给他送礼送钱,没必要把清白也搭进去吧?”

“于芬,你说得太严重了吧!”舒祖康小心翼翼地说道。

“你是越老越糊涂。”

“我哪里糊涂了,你干吗非要把君子说成个小人?”

“要是你不在家,我把一个男人留宿在家,你突然回来看到,怎么想?”于芬真有点急了。

舒祖康眨眨眼,“你都这么大年纪,留就留吧,我不会怎么想的。”

“你……你……你们父女俩是想把我活活给气死!”于芬捂着心口。

舒畅苦涩地一笑,突然感到很无力,她摆摆手,“爸、妈,你们也挺累的,早点洗洗睡了。”

于芬还想说什么,舒祖康拉了她一下,对她挤挤眼。

“我的话,你回去好好想想。”于芬有点养女不教、母之过的反省。

舒畅回到房间,看到放在枕头边的手机显示有短信进来。

“受委屈了?”裴迪文问。

“没有!”这人是掐着她的脚步声发的。

“舒小姐,如果你允许,明早我主动向你爸妈坦白,我们其实是正在恋爱中的男女,可否?”

“裴总,你真是杀人不用刀呀!这花花世界,请让我好好地多看几眼!”舒畅哭丧着脸,回过短信,把手机给关了。

夜,终于安静了。

第二天早晨,于芬尽管很累,仍顶着两个大眼袋,起床为女儿的顶头上司准备早餐。舒畅让她回房休息,自已和裴迪文出去吃。

于芬拂开她的手,看也不看她,“你都作了这个主留他当贵宾,我就帮你撑足面子。”

舒畅的心轻轻地抽了一下。

早餐非常丰盛,裴迪文淡淡地表示了谢意,只简单地喝了半碗粥,其他什么也没碰。舒祖康亲自帮他上了药,还给他备足了以后几天的药量。

告辞时,两个人把裴迪文送到奇瑞前面,路上遇到街坊邻居,于芬不等人家发问,抢着说:“唱唱的领导,来看烫伤的。”

裴迪文不着痕迹地拧了拧眉。

奇瑞驶出小巷,开上街道。裴迪文从后视镜里看到舒祖康与于芬对视一看,脸上露出送神的轻松。

他收回视线,舒家小院留给他的最后印象,是朝阳洒满了青色的屋檐,像一幅水墨画。

“送你去机场吗?”舒畅问。还没到上班高峰,街上的车不多,奇瑞开得飞快。

“舒畅,如果我做你的男朋友,是不是让你和你的家人觉着很丢脸?”裴迪文问道。

舒畅皱了下眉,专注地看着前方:“裴总真会说笑。”

裴迪文侧身盯着舒畅:“我从不开玩笑。你脸上此刻的表情就写着‘巴不得昨晚什么也没发生’,我正与你相反,我很庆幸昨晚遇到你的爸妈,这样以后过来正式打招呼,就不要再自我介绍。”

舒畅呵呵干笑,眉宇却不舒展。此刻,她心里面烦的是怎样向爸妈开口解释和杨帆离婚的事!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裴迪文神情渐渐凝重。

“裴总……”舒畅有些无奈地把车停在路边,“我爸妈都那么大年纪了,思想很老派。”

“然后呢?”

“然后你好好地培养我,让我也得一回普利策奖,成为他们的骄傲。”

“这是委婉的拒绝?”裴迪文凝视了她三秒,认真地发问。

舒畅吞了吞口水,低下眼帘,“裴总,你是去机场,还是回办公室?”

“不要了,我就在这里下车。”裴迪文愤愤然推开车门,拎着公文包,冷着个脸,跑到路边拦下一辆出租车,扬长而去。

他这样的人,内心是极其骄傲的,但教养让他待人处事会很礼貌、很温和,给人知书达礼的感觉。但他同时又是强悍的,他想要的事物向来都是不紧不慢的计划,自然到手。

舒畅,他关注了她三年。他让她进报社,直接进法治部,给她找好老师,亲自指点她写新闻稿。除了莫笑,她是报社里唯一与他接触最多的女子。换作别人,自然而然就会意识到他对她的不同,说不定早就情愫暗生,恋慕上她。舒畅在这方面都很迟钝,她对他,最多不过是敬仰,还有一点小恨。他也不急于点醒她,默默等她懂他。等了三年,她还在原地踏步,真是笨得可以。他这才不得已,主动走向了她。

他这个年纪,学历高,能力强,家庭背景不错,长相又如意,一直都是大张旗鼓地走来,一路上自然蜂蜂蝶蝶不少,他悄悄喜欢上自已的下属有点匪夷所思。可是他忽略了一点,也许舒畅不是迟钝,而是真的不喜欢他。他在意一个人,可以为她说无聊的话,做幼稚的事,可是他绝对不会勉强她一点。他表白过了,行动过了,甚至还吻过她多次,就连傻子都会明白,舒畅却一次回应都没有。为他医治烫伤,说不定就是下属对领导的关心。

他真的不知拿她该怎么好?裴迪文打开车窗,伸手遮住蔚蓝的天空,自嘲地笑了。

舒畅看着出租车在视线里消失,心里有种空荡荡的感觉。但是她宁可让心头空荡荡的,也不敢把裴迪文叫回。她与裴迪文之间,是南极到北极,即使全球变暖,冰山全部融化,他们也只会遥遥相望。

她不是觉得自已配不上他,而是她现在没有深爱一个人的勇气,也无法相信裴迪文这样做的目的。是爱?还是游戏?还是新鲜感作怪?

经历了杨帆,她已经不会辨别感情的真假了。所以,她一直命令自已保持清醒。文人都很冲动,跟上这种冲动,也许可以拥有一份毕生难忘的激情,但几乎肯定,也会把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的生活弄得死去活来、一塌糊涂。

***

从这天起,裴迪文与舒畅之间,才热了没几天的温度,就这样降了下来。

没有电话,没有短信,在电梯上碰到,也只是同事间的淡然,彼此点下头,走过。舒畅有偷瞄到他的手,水泡已经不那么鼓了。

舒畅谈不上失落。流光溢彩的黑夜一旦过去,每天的太阳照常升起。

有新闻时,开着车满世界的追。没有新闻,就要办公室好好准备下月的标题,找资料、看相关的书。

谈小可不知在忙什么,神龙见首不见尾,没过来和舒畅聊自已的蜜事。

过了两天,舒畅在办公室很意外地接到赵凯打来的电话,说采访稿写得很好,要请她吃饭以示感谢。

“你为民工打官司已经牺牲太多时间和金钱,这一餐免了吧,我是实事求是写的,没有特别夸你。”舒畅说。

赵凯说:“这恰恰是我要请你的原因,谁不怕记者手中的那支笔,想让你上天就上天,想让你入地就入地,而你对我算手下留情。”

舒畅笑笑,想继续拒绝,赵凯坚持:“晚上吃饭的时候我们再聊!”

舒畅可以说是糊里糊涂地答应了他。当于晚上,舒畅便去了赵凯约她去的酒家,酒家装饰得极为精雅,不光桌椅是花梨木的,厅内还设有观鱼池,一尾尾的名贵锦鲤在水中悠闲自得地游来游去,池内的荷花绽放。地板是大青石铺就,一盏盏宫灯放射出温文而又柔顺的光线。总之所有的陈设既不张扬,更没有挥之不去的商业气息,让人的心一下子能够静下来。

菜牌是竖版的线装书,舒畅打开,只见一盘凉拌黄瓜也要五十元,不觉倒吸一口冷气,当然她还是故作镇定地点了几个最便宜的菜。

赵凯笑道:“别人不是说律师吃了原告,再吃被告,很能赚黑心钱,干吗还给我省?”说完他低声跟穿黑制服的领班换了几样菜。

“难得你这么有自知之明,那我今晚要大快朵颐。不过,以后我如果惹上什么麻烦,可不敢找你打官司。”

“你不同。只要是你的事,我都免费。”赵凯在说这些话的时候也不苟言笑,舒畅都没办法判断他是说笑还是说别的。

菜陆续上来,都是些清淡的家常小菜,做得精细,吃不出有多美味,不知怎么这么贵?

“那天,你来采访时,我一直觉得你很面熟,可又想不起来。后来,无意中翻看以前的影集,我突然想起来了。其实,我也算是你半个老师。”赵凯说道。

舒畅一时愣住了。

“我的律师证是工作后考的,在之前我在中学教政治。我大学读的是师范,大四那年在滨江一中的高中部实习,你那时在读初三。”

舒畅眨眨眼。一中的高中部和初中部不在一块,中间隔着条大马路。学校管理很严,平时不准学生私下串门。她又不是那种特别优秀的学生,长相一般,赵凯怎么会注意到她呢?

“赵律师,对不起,我对你真没什么印象。”舒畅及时改了称呼。

“嗯,我没教过你。你也是班上的学生远远地指给我看了看,你那时很野。”

舒畅真是懵了,“为什么要指着我给你看?”她是外星人?

赵凯从眼帘下泛出一丝莞尔,“你……那时给我们班的刘洋写过一封引经用典的情书,记得吗?”

舒畅猛地有如石化了般,脸突地羞得通红。

“他当时正好办理了转学,你不知道。信寄到班上,粉粉的信封特别显目。一帮小男生忍不住就给拆了,我也在场。我记得你有首诗引用得很不错。诗的题目叫《如此的爱你》,什么如此的爱你,不敢言语,不敢呼吸,惟恐搅了这缠缠绵绵的弦音,那是相爱的在心心相吸,如此爱你,不只是想你的时候。呵呵,我听了后,觉得这写信的小女生非常的多愁善感。有天放学,站在校门口,学生指着个头发短短的小女生对我说,呶,那就是如此爱你的舒畅。”

舒畅木木地看着赵凯,或者说她恨不得地上裂条缝,让她钻进去得了。

“没想到我们现在又见面了,你变了许多,我差点和以前的你对不上号。你现在和刘洋一块了吧?”赵凯问道。

舒畅哭笑不得,“赵律师,年少的时候,我们都干过蠢事。事后,谁还敢把那事挂在嘴边?”

那是什么一件事呢?就是一个情窦初开的傻女生,暗恋上某个品学兼优的某男生,冲动之下写了封白痴情书。谁知,收信人却消失在人海。后来,她慢慢明白,其实,那并不是爱。

“对,初恋时我们不懂爱情。那你们就没遇到过?”赵律师八卦兮兮地咂咂嘴,很惋惜,“他转学时,让学校很恼怒。他都高三了,属于数一数二的尖子生,学校指望他给学校增光,他却不声不响转走了,什么理由也没说。”

舒畅耸耸肩,“要不是你提到他,我都忘了有这号人。”

“不会吧?”不知是触动了赵凯的哪根神经,他不敢置信地瞪大眼。

舒畅一时无话,苦恼地皱皱眉头。手机很合时宜地响了起来。

“我接下电话。”舒畅一看号码是家里的,对赵凯抱歉地笑了笑,走出酒店,到外面接听。

“舒畅,怎么还没回家?”于芬问道。

舒畅心里面一沉,于芬叫她“舒畅”时,通常是很生气很生气的时候。

“家里有什么事?”她小心翼翼地问。

“你不觉得你现在该回家了?”于芬反问。

舒畅个性很孝顺,很少顶撞于芬。晨晨死后,她比平时更又注意了几份。“嗯,我马上就到家。”

她回到酒店,“赵老师,不好意思,家里有点事,我要先回去了。”

“吃饱没有?”赵凯关心地问。

“我已经吃得很饱了。”

“那好,路上开车慢点,以后滨江一中学生有什么聚会,我再叫上你出来聊聊。”赵凯挥手让舒畅先走,自已招来店员结账。

舒畅一路疾驰,一刻钟后进了小院。

于芬面沉似水坐在沙发上,视线定定落在某处,舒祖康陪着肃立。

“爸、妈,我回来了。”舒畅小小声地喊道。

过了好半天,于芬才缓缓睁开眼,目光直射向舒畅的脸,凌厉得几乎像个陌生人。

她只说了四个字:“你离婚了?”

舒畅的心砰地一下。不是说没有一点思想准备,可事到临头就是不知该如何开口。她迎着于芬的目光,说不出话。

“我给杨帆妈妈打了几次电话,让她过来玩,她都说有事。我和你爸就把在海南给他家买的礼物送过去。她却哭着对我说,以后不要再这么客气,我们不是亲戚,你家舒畅攀上报社里的大总编,把我家杨帆给甩了。杨帆接受不了,气得发高热,现在还在输液。”于芬的声音在抖,当然不只是这一点。罗玉琴羞辱人的话像连珠炮似射向她,她张口结舌,无地自容。

舒畅分辩:“妈,不是这样的……”

“你就想瞒着我和你爸到死?”于芬的怒火一触即发,噌地站起来,斥道:“我怎么会生了你这么个没有廉耻的女儿呢?早知道,当年一把把你掐死在肚中,省得这样丢人现眼。你那晚明明就是和你那个总编不干不净,还骗了我们说一大通那些话。是不是?”

“我没有……妈,你别生气,你坐下来,我说给你听。”

于芬指着她,气越喘越急,舒畅赶紧上前抚拍她的背,却被她一把推开。

“你要巴着那个总编升官发财,我和你爸不挡着你的道,也不沾你的光,我们就只当没生你这个女儿。杨帆那样的好小伙子,没有你,不会死,他会找到比你好百倍、千倍的姑娘。你有什么好,要不是你,晨晨也不会走那么早……”

于芬大口地喘着粗气,怒目而视。

舒畅脸上宛如失了血色,渐渐苍白,她闭了闭眼,说道:“是的,我和杨帆离婚了。”狂风暴雨中,她平静得有些吓人。“我从广州出差回来,他妈妈和他在他的公寓里,向我提出来的,因为晨晨是个无底洞,他们没有义务背这个包袱。”

于芬气得发抖,声音立时提了上去,“你胡说,这事我问过你多次,你一直说杨帆支持晨晨换肾。晨晨走时,杨帆和他妈妈不是都过来吊唁的吗?你明明要我为自已的丑径找借口。”

“我怕你和爸爸担心,才没有对你们说。他们那时过来,妈妈,你想想,我们家的状况和以前不同了是不是?”

“你说他们图我家的钱?”于芬皱起了眉头,“舒畅,你真让我寒心。你和杨帆是刚认识的吗?你们不了解?你们在一起三年,都结婚了。他如果是那德行,你会嫁他?这样讲他,你对得起自已的良心?”

“他……在杭州认识了一个女人……”舒畅闭了闭眼。

“你越说越离谱,再后面,你会说杨帆在外面已经生了个孩子?你……怎么就变得这样了,你……别看着我!”于芬骂得不解气,突然一扬手,“啪”地掴了舒畅一记耳光。

舒畅低下眼睛,吭也不吭,白皙的脸颊上五根指印清清晰晰。

一直沉默的舒祖康上前扶住于芬,“好好说,别动手。都大姑娘了,明天这样子怎么出去上班?”

“就要让所有的人看看她的无耻。你不要心疼,从今天起,我们就当她和晨晨一样给撞死了。”

于芬的话像一柄寒剑直刺进舒畅的心,她可以感觉到心在流血,一滴,一滴,又一滴……

“我不想再看到你,你滚,你滚……”于芬跳着脚叫道。

“于芬,够了……”舒祖康担忧地看着舒畅没有人色的脸。

“她不滚,那好,我走。”于芬已经气得丧失了理智,根本就不知道自已在说什么。

“不要了,妈,你在家,我走……”舒畅转身,向院外走去。

“唱唱……”舒祖康在后面喊着。

她没有回头。巷子口的一盏路灯不知怎么坏了,有孩子白天玩耍时在路边叠了几块石头,她没注意,绊了一脚,身体失重,咚地一下栽倒在地。

感到膝盖火辣辣地痛,好半天都不能动弹。她爬起来扶着墙一步一缓地往前走,终于走出了巷子口,仰脸看着满天星斗,风刮得比往常猛烈。她挣扎地往前走,像逃命似的盼着离家越远越好。

不知走了几条街道,她再也走不动。看到路边有家“九百九十九朵玫瑰”的咖啡店,窗里的灯光在她眼里一片模糊。她靠最后一点力量推门进去,跌跌撞撞地扑在门边的一张咖啡桌上,脸贴着冰凉的桌面,再也无力抬起。

一个服务生过来问了一句什么,又喊来了值班经理。

她的身上都是灰尘,膝盖处破了个洞,隐隐透着血迹,脸白得像一张纸,看上去很吓人。

她勉强地抬起来,她真不想让这些陌生人围着,“给我来杯热的奶茶。”

“就奶茶吗?”经理问道,并不曾离开,视线罩着她,里里外外的观察。

舒畅拧了拧眉:“要先付款?”

经理露出职业性的微笑,“最好是这样。”

舒畅伸手去摸包,才发觉急匆匆出来,没带包,今天穿的是毛衣,连个口袋都没有,难怪经理把她当蹭白食的了。

“能借电话用用吗?”她撑着桌子站起来。

经理迟疑了下,领着她来到吧台,把座机挪过来。

她咬了咬唇,拨了一串号码:“胜男,带点钱过来,我在‘九百九十九朵玫瑰’咖啡厅,不要说值班,也不要说有事,我……快撑不住了。”

电话那端没人接话,只是听到呼吸有点急促。

她不管了,挂上电话,对经理说:“她马上过来。”

“那好,你请回到座位上,我这就给你泡奶茶,要不要再来点小吃?”经理很热心地问。

舒畅摇摇头。不一会奶茶真的送上来了,她喝了两口,四肢才有了一丝力气,呼吸也渐渐顺畅起来。

记不清多久,也许很快,也许很慢,挂在店门上的风铃一响,一个斯文挺拨的男子带着风破门而入。舒畅慢慢地转过身,她没看清他的脸,只看到他的左手上满是被按破的水泡,一片模糊。

在众目睽睽之下,男子向她走来,那么自然地用温暖的怀抱支撑着她虚弱的身体,用另一只完好的手去拭她脸上的污渍。

他说:“舒畅,你的膝盖在流血,得去医院上药。”

她没有反对,一声不响地站起来,跟着他去吧台买单,又乖乖地被他拥在怀里走出咖啡店。

他打开欧陆飞驰的车门,扶着她坐进去。

她看到方向盘上也沾着和他左手上一样的一团模糊。

“我是给胜男打电话的。”她的心停跳了半拍,闭上眼,喃喃地说。

“可你的心里面想着的是我。”他替她系好安全带,摸了摸她的头发,小心地抬高左手,怕沾到她的身上。

她看了他许久,突然咯咯地笑了,“裴迪文,如果我不和你好,还真对不起天意,对不起民意。”

“那你决定要接受我了吗?”他不疾不徐地问。

“我有点怕,可是,我……已不想反抗。”她张开双臂,突然扑进他的怀中,汲取着他身上温暖的气息。DwRxtuYC8YUi7P+lkeTieKpB4mCjudEK9wA4QlL2A3mEUKASvRNbWWYNXmayPlf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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