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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灯火阑珊

舒畅把自已那辆浅灰色的奇瑞A3停进停车场,温度计上显示外面现在是摄氏38度。她深呼吸,一鼓作气打开车门。扑面而来的热浪使她感觉像一脚踏进了冬日热气腾腾的浴室,身子微微趔趄了下,忙提起电脑包奋力向报社大楼跑去。一走进大楼,冷暖骤然的交替,让她不由自主打了个冷激零。

疲累地走进电梯,木然地看着数字一层层地向上跳跃着。一曲华尔兹隔着电梯门,隐隐约约抚摸着耳膜。舒畅讶异地看看手表,现在不是午休时间么?

电梯在十楼停下,门一开,舒畅正面迎上华丽优雅的音符。

经过广告部门口,谢霖从里面冲了出来,一把抱住舒畅,眼梢一挑,“人家刚刚给你打了N通电话,干吗不接?”

舒畅连忙抱紧电脑包,生怕一不小心砸地上,这一个月的心血就全付之东流。“想我了?”她斜睨着谢霖,眼突地瞪得溜圆。疯了,这色女竟然穿着一件性感的吊带短裙,红色的,透视的。谢霖天生瘦肉型,眼梢上吊,本身就带点儿狐媚。走路又扭扭摆摆,臀部像通了电,很规律地运动着。这样的打扮,让办公室的男人们活不活?舒畅担忧地朝里面探了下头,其他同事也不是平日中规中矩的正装打扮,不是竭尽休闲,就是扮相潮流。

“这儿是《华东晚报》吗,我走错地了?”舒畅用力拍着额头。

谢霖顺着她的目光巡睃了一圈,张大嘴巴“哦”了一声,懒懒地说道:“今天是周五,按例联欢,可以随便穿。”

报社大楼里多的是文人,所谓文人相轻,舒畅想象不出一帮相轻的文人怎样扭成一团联欢。

“你去广东出差一月,不知道吧,从这月起,每周五的下午,报社全体同仁联欢,K歌、跳舞、玩游戏,只要不必用脑的,都可以上。”

舒畅不敢置信地把眼睛又瞪大了一圈。“老头改性了?”她记得刚来《华东晚报》上班的时候,头发秃成地中海式的社长最爱做的事就是把全体员工集合起来,大讲马列主义、邓小平理论,讲得那是口沫横飞、神情凛冽。就怕他们不能领会他的深意,一个个被资本主义的花花世界所诱,不惜做出背叛党、背叛国家的事。

“他现在拿奖金拿得手软,才懒得管这些。”谢霖凑到舒畅的耳边,压低音量,“现在报社实行的是总编辑负责制,当家的是那个神秘优质男。”说完,谢霖夸张地咽了咽口水。

舒畅下意识地挺直了腰。

谢霖口中的神秘优质男,就是《华东晚报》的总编辑裴迪文。三年前的春天,他突然空降到报社担任总编辑一职。此人英俊儒雅,就是表情有点令人捉摸不透,说是礼貌,不如说是疏离。他年龄不详,身世不详,薪水不详,婚姻不详。他一来,便是大刀阔斧的改革,手段很凌厉。《华东晚报》当时正是苟延残喘中,在他的改革下,很快注入新鲜血液,焕发出旺然的生机。

话说报社里一帮正值婚龄又有着花容月貌的女编辑、女记者,对他都怀着强烈的敬慕之意。有胆大的,勇敢地欲将他折服于石榴裙下,但在几轮强攻之后,均以失败而告终。谢霖就是其中之一。

那男人,就是一张身份证复印件的脸,看久了,会把人给逼疯的。谢霖落败后,撇撇嘴告诉舒畅。

“他又换车了,宾利―欧陆飞驰,百公里加速时间为4.8秒,最高时速可达322公里。”谢霖是个豪车迷,说到车就两眼晶亮。

舒畅笑笑,往办公室走去。车不就是个代步工具,不管什么样的车,都是四个轮,一个方向盘,喝的是汽油,走的是马路,作用相同。她不觉得她的奇瑞比欧陆飞驰差到哪里去。谢霖风摆杨柳似的,跟了过来。

舒畅是在法治部,与广告部只隔了两间办公室,同事们大概都去联欢了,一室空荡。一个月没来,办公桌上放着一堆信件,舒畅拂开,疲倦地放下电脑包,找了只一次性水杯,倒满纯净水,连着牛饮了三大杯,整个人才缓过神来。

谢霖欠下身,吹吹桌上的灰尘,俏臀一抬,坐了上去,看着舒畅,笑得媚媚的。

“又在打什么坏主意?”舒畅一看到谢霖这样笑,心里直发毛。

“有个私活接不接?”谢霖朝外看了一眼。

“给钱不?”报社的私活,就是私下接受别人的委托,替别人歌功颂德一番。

谢霖竖起两根指头,“五位数。”

舒畅蹙起了眉。“这样的好事,你自已怎么不干?”谢霖早先是企业版的记者,结识的富人多了,后来就改跑广告,图的是提成高。

“我这支笔和你的不能比。”

“什么私活?”谢霖不是个谦虚的人,舒畅感到有点不对劲。

谢霖凑到她耳边:“听说过‘夜巴黎’吧?”舒畅点头,滨江最出名的夜店。

“传说那里面过了午夜,就有人卖白粉……”

不等谢霖说完,舒畅摆了摆手,“算了,这钱我不要。你以为卖白粉的全是白痴呀,那都是神龙见首不见尾。这么容易被捉到,警察叔叔干吗去了?”

“人家当然不会像卖冰棍似的满大街吆喝,但只要是货,总要出售。你以前不是扮过卧底混进人家工厂写过什么报道,这次还不驾车就熟。”

“有人眼红夜巴黎的生意?”舒畅猜测,这报道一登,夜巴黎立马被封。

谢霖呵呵地笑:“别问那么仔细,告诉你,这消息绝对真实。人家当时一和我说,我就想着你。怎么样?”

舒畅闭上眼,想了想:“好,我做!现在只要能赚钱,哪怕让我卖身都行。”她默默咽下嗓间的苦涩。

“我认识的有钱老头多呢,有的就好你这口,要我牵线吗?”谢霖接话接得很快。

“去你的!”舒畅推了谢霖一把,“卖身也要有天赋,我有自知之明。”

“你错了,这个时代仗着美色出来闯,已经不那么吃香。现在人都讲个内涵,不靠美色工作的美女才是真正的美,像你这种清雅型的,很有男人缘。哈哈,别打了,别打了,”谢霖笑得身子直扭,忙求饶,“说真的,唱唱,晨晨的事,你一个人撑得太累,找个人嫁了,帮你担着一点。”

舒畅把玩着手中的纸杯,幽幽地吐了口长气,掏出手机,看了看,还没有杨帆的电话。她上高速前,就给他发过短信,告诉他今天回来。心,有点七上八下,像偷了人家东西似的。

“什么时候回来的?”办公室门口不知几时站了个人。

一听这声音,舒畅和谢霖一起站了起来。

“刚……刚……”舒畅不由地结巴了。她采访过许多大案要案,采访的对象有大法官、名律师、罪大恶极的犯人,在他们面前,她都能口齿清晰、思维快捷,唯独站在这个男人面前,她不由地掌心冒汗、膝盖发软。

“主编好。”谢霖也有点不自然,扭过头对舒畅挤了下眼,“好好休息,我去礼堂跳舞了。”她含笑越过裴迪文,像只花蝴蝶似的飞了。

“稿子写得怎样?”裴迪文走了进来。

“已经完稿,马上就可以发给编辑。”好不容易,舒畅才恢复正常。

裴迪文今天穿了件浅蓝色的T恤,烟灰的长裤,保持一贯的翩翩风度,不近不远,不疏不亲,神情淡漠,却自有一股不言而威的慑迫感。“前面几篇,我都看过,写得还好。这个举国震惊的诈骗案,很受人瞩目,后面的几篇,你要再接再厉。”

“还好”是这个男人最极致的夸奖。舒畅稍稍放松下来,恭敬地看着他。

“那本书准备得怎样,书名想好没?”

“书还需要补充几个案例,我明后天继续去滨江劳改农场采访。书名暂定为《落日悲歌》。”这本书是舒畅应报社要求,根据一批晚节不保的高官的案例,写的系列报告文学。

裴迪文挑了下眉,深深看了舒畅一眼:“《落日悲歌》这个书名不错,样稿出来,先送给我看看。”

“嗯!”

裴迪文又看了眼舒畅,转身往门外走去。临出门时,他回过头,“你……”破天荒地,他扯出一丝笑,指了指脸,“去洗个脸吧!”

舒畅脸蓦地涨得通红,一等裴迪文离开,忙不迭地冲进洗手间。镜子里出现一张蓬着头、被汗水弄得一道黑一道白的脸,活像只脏兮兮的大野猫。

“谢霖!”舒畅咬牙切齿地闭上眼,杀人的心都有了。

***

舒畅把稿子发到编辑的邮箱,看完桌上的信件,就下班了。天色已近黄昏,暑气仍然很重,开了车窗,感到风都带着火。

车经过“陈记”卤菜馆,橱窗外围了一圈人,舒畅挤进去买了半斤五香牛肉,这是杨帆最喜欢吃的。一个月不见,想着杨帆,舒畅感到无以言表的温柔快要从心口喷涌出来。

杨帆和舒畅一样,都是滨江的土著。杨帆的家在江北,离市区远,每天坐车很费时间,为了便于工作,他在单位附近的一个旧小区租了间公寓。公寓外的防盗门敞着,舒畅一喜,忙敲门。开门的人是杨帆的妈妈罗玉琴,杨帆冷着个脸站在房间中央。

舒畅愣在门外,好一会,才招呼道:“妈妈,你来啦!”

罗玉琴面无表情地应了声:“我和杨帆在等你。”

舒畅走进去,一眼就看到自已平时穿的衣服、用的物品都堆在沙发上,她不太明白地看向杨帆。杨帆没有看她,直直地看着窗外,仿佛外面有什么吸引人的风景。

罗玉琴清咳了两声:“也不是外人,咱们就不绕圈。唱唱你是个好姑娘,但你哥舒晨是个无底洞,你家做什么决定我们不管,我们就是一般人家,实在没办法帮忙。杨帆老大不小,不能再拖下去,你和杨帆还是分了。反正才领了证,又没办婚礼,彼此的损失都不算大。以后,还是叫我罗阿姨,叫妈,不合适。”

舒畅缓慢地眨了下眼睛,再次把视线转向杨帆,她在心中祈求道:说话呀,杨帆。

杨帆背对着她,视线仍在窗外。

这是舒畅第一次感觉到心碎是什么样的感觉——真的是眼前一黑,一时间大脑和心脏都不供血,整个人像掉进了无边无际的冰窖。

罗玉琴继续说道:“送给你的几件首饰,我们不要了,杨帆给你买的衣服,也算了……”

“妈妈,你少说几句好不好?”杨帆突然扭过头,大吼一声。

“那你倒是开口呀!”罗玉琴火大了,“我和你爸从一开始就不同意你们在一起,是你硬看上她,也不问她家什么情形。这家人能碰吗?”

两人的分贝都太高,震得舒畅的头嗡嗡地,她多一秒都不能在这里再呆下去。“我知道了。很晚了,我该回家了。”这几句话,像用了她全部气力。说完后,都有点喘不过气来。下楼时,两只脚像踩在云端里,人是漂浮的。

“唱唱!”杨帆在后面大叫。

“杨帆,你给我回来。”罗玉琴急得声音都破裂了。

舒畅头也不回,身后没有脚步声跟上来。走到楼下,找钥匙开车门时,发现手中还拎着那包五香牛肉,泪再也忍不住,夺眶而出。

一个月前,杨帆要去杭州培训。那时,天还没这么热。

唱唱,要么是舒晨,要么是我,你只能选择一个。争论了一晚,没有个结果。杨帆冲动之下,摞下这句话。

舒畅说得口干舌燥、心力疲惫。杨帆,你明天要出差,这事一会半会说不清,我们都冷静地考虑下,等你回来我们再决定。

杨帆看着她的眼神有点漠然,让她的心生生地刺了一下。

杨帆去杭州一周。没想到,在杨帆走后第三天,广东发生一起金融卡诈骗案,报社派她过去追踪采访,一呆就是一月。她在广东给杨帆打过几次电话,两个人刻意地不提舒晨的事,就是问问好,语气间不知不觉淡疏了点。

南国的夏天,炎热潮湿,每天在陌生的城市里奔波着,吃不好,睡不好,她特别地想念杨帆,可是这些话,她就没说出口过。

夜色越来越浓了。舒畅用手背拭去眼中的泪,跨上车,车门被一双手臂拉住。杨帆还是追了下来,脸色铁青,眸光森寒。“唱唱,你真的要这样做,为了一个弱智,一个患了肾病的弱智,你丢弃我们三年的感情、毁了我们的婚姻?”

舒畅拼命地摇头,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不准你这样说舒晨,他是我哥哥。”

杨帆冷笑:“不说就能掩盖他是个弱智的事实?我明白了,在你的心里面,我他妈的就是根草。说什么你爱我,愿意为我付出一切,全是假的。其实你根本不爱我,你心里面只有你的家人,你很自私。不要说我冷血,我努力过了。可是替一个傻子换肾,你认为有必要吗?你这是把钱往江里扔,换了肾,他就变聪明了,就能活个千年万年?”

眼前的杨帆,面目狰狞,手舞足蹈,眼睛里像团火在燃烧,他让舒畅觉得他不是在挽救他们的婚姻,他只是在确定这个事实。

是的,舒晨是个弱智。是的,舒晨患了肾病,一个肾不能工作,现在是最佳换肾时期,错过了,就会影响生命。换肾的手术费是三十万,还要花钱买肾源,加起来,是一笔很大的数字。爸爸妈妈一听完医生的话,面面相觑,眼中流露着忧伤,他们什么都没有说,转过身来看舒畅。

医生在咂嘴,一些话在嘴角泛出又咽下。舒晨躺在床上,低烧让他烦躁得直哼哼。

爸妈说不出口的话,医生的欲说还休,明明白白写在眼底,舒畅看得懂。

舒晨是个傻子,能在世界上,活到三十八岁,已经是个奇迹。这个残废的生命,不值得再延续下去。舒畅死命地咬着嘴唇,她抬起眼,坚定地看着医生:麻烦你帮我哥寻找肾源,钱,我们会想办法的。

爸妈在舒晨十二岁时,才彻底接受了舒晨是个弱智的事实。他们看着无忧无虑玩耍的舒晨,想着他们终有一天会老,以后谁来照顾他,于是,他们决定再生一个孩子。舒畅和舒晨同一天生日——六月一日,国际儿童节,很贴舒晨,永远保持一颗快乐的童心。

爸妈年纪还不算太大,养老的钱暂时不要多想,而她结婚,可以缓个几年。舒晨是傻,但是一个鲜活的生命,怎么能眼睁睁地看着他等死?他是她有着血脉牵连的哥哥,同月同日生,同一生肖。

可是杨帆家那边怎么交待?妈妈担心地问。

杨帆与舒畅约定明年五一结婚,罗玉琴特地请人算了个日子,让两人先领了证。杨帆爸妈在市区给两人买了套公寓,舒畅爸妈主动提出装修和购买家具、电器的钱是他们出。

我去和杨帆商量,他会理解的。舒畅信心满满。因为杨帆爱她,答应过她,要和她一起照顾舒晨的。

显然,她对杨帆还是不够太了解。舒畅心里面堵得很难受。

“有没有必要,已经和你没多少关系了。”每个人心中都有坚守的东西,她不再指望他的理解,该说的已经重复过多次。他们是隔河相望的两棵树,不肯为对方放弃脚下的土壤。但她不怪罪他的现实。确实,舒晨不是他的家人,他体会不到血源强大的牵引力,他没义务背负这些。

其实,还是穷!有钱没钱,不是一日吃几餐饭、不是睡半张床一张床、不是你住豪宅我住陋屋的问题,而是在疾病面前。如果你有钱,你可以去最好的医院、找最好的医生,让生命旺盛地延续;而你没有钱,除了无力,还是无力。换作她是富家女,或者杨帆是富家子,舒晨的病就不是个事,可惜他们都不是。在金钱面前,爱情的力量还是太缈小了,无关黑白,无关对错。

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来时各自飞。飞出去,才有生存的希望,这是人之常情。难道非要抱成一团殉难,才叫爱情?活得快乐,也是一种爱的回报。松手吧,让杨帆——扬帆起航!舒畅嘴唇哆嗦着,心头波翻浪涌。

“好,好,好,”杨帆连说了三个“好”字,松开了车门,“舒畅,我们本来可以幸福地一起生活,是你生生地掐断了这一切,是你把我推开的。如果我过得不好,你就是个罪魁祸首,我会永远记得你今日的狠绝。”说完,他“啪”地一下甩上了车门,扭头上楼。

杨帆有着一种很阳光的帅气,爱笑,会体贴人。舒畅有轻微的鼻炎,闻不得油烟,杨帆为此学会了烧一手好菜,说永远都不要舒畅踏进厨房一步。他追舒畅时,说过许多甜蜜的话,但这句话,真正地把舒畅打动了,她接受了他的追求。

两人开始恋爱,然后为呆在同一座城市工作共同努力,再然后一起筹钱购房准备结婚。幸福的路突然在这里拐了个弯。舒畅伏在方向盘上,泣不成声。

舒晨是哥哥,杨帆是爱人,她分不出谁的轻重。只能说,也许她与杨帆的缘份很浅。

舒畅的家在滨江的北城,走个几步路,就到江边了。这里住的大部分是老居民,房子有许多是五六十年的建筑。市政府不止一次的想拆迁,但这儿人口太密集,拆迁的计划一再被搁浅。

舒家是一幢两层的青砖小楼连着一个大大的院子。小楼的西墙爬满了爬山虎,叶子绿绿葱葱,浓得像要滴出来似的。院子里有一块种着草药,正中搭了棵葡萄架。现在,正是芍药盛开的时候,硕大的花朵在晚风中迎送着香气,葡萄架上,也挂上了累累的果实。

舒畅的爷爷是个老中医,最擅长治烫伤。舒畅的爸爸舒祖康子承父业,现在是滨江中学的校医,平时替街坊邻居看个义诊。舒畅的妈妈于芬原先是个小学老师,后来因为要照顾舒晨,托人调到当时效益非常好的服装厂做会计。哪想到,服装厂前几年不景气,被一个民营企业家给收购了,她现在呆在家中就拿点低保工资。

舒畅家的院门,一年四季从不上锁,这儿是北城最热闹的地方。

舒畅在院门口定了定神,这才扬起嗓子,像每一次出差回来,轻快地喊道:“爸爸,妈妈,我回来了。”

于芬一眼就看出舒畅的眼睛肿着,“工作不太顺利?”她忧心忡忡地问。

“你女儿这么优秀的大记者,工作上能有什么事,我这是被汗涨的。”舒畅朝屋里探了下头,“爸爸呢?”

“后面刘婶家孙子肚子疼,他过去看看。”于芬还是觉得女儿这眼睛红得厉害,从厨房里给舒畅端了碗绿豆粥,母女俩就坐在葡萄架下的石凳上。她小心翼翼地打量着舒畅,心疼地直叹气,“唱唱,你瘦了!”

舒畅躲闪着于芬的眼神,把脸全埋在粥碗里,大口地喝着,“我瘦夏,你又不是不知道。晨晨怎样?”

“肾源还没消息,一周去医院做二次透析,刚睡着,明天一早要去医院。”

“我和吴医生通过电话,他说正在和台湾一家医院联系,那儿肾源充足,过几天可能就有消息。”

“杨帆许久没过来玩了。你们……今天碰面了吗?”

舒畅一怔,抹了下嘴,心虚地赔着笑:“我们下午见过面的。”

“聊什么了?”于芬紧张地直搓手。

舒畅放下碗:“聊些我想你、你爱我之类的甜蜜蜜的话呀!妈妈,你要听吗?”她撒娇地问。

“你到底有没和杨帆提舒晨手术的事?”于芬不安地问。

“我一个月前不就告诉过你们吗,杨帆全力支持舒晨换肾。他爱我,爱屋及乌,当然也爱我的家人。”舒畅心剧烈地一抽,疼得她脸都白了,怕妈妈看出来,她忙打岔地站起身,“我去看晨晨。”

“杨帆真是少见的好孩子,体贴懂事,唱唱,你可要珍惜着点,以后不准和他耍脾气。明天打电话让他过来,我给他做他最爱吃的酱鸭。”于芬笑着说道。

“明天我要去滨江农场采访,过几天再说吧!”舒畅像逃似的忙钻进屋里。

说谎,原来是这么的难!她苦笑地扯扯嘴角,真的不知道爸妈一旦听说了她和杨帆要离婚的事,会是什么反应。晴天霹雳不过如此!现在,在天没有塌下来前,她驼鸟似的不去多想。她轻轻地推开舒晨的房间。

舒晨的房间收拾得很干净,脱下来的衣服都整整齐齐叠在床边。但有时候,舒晨发起傻来,会把房间里的一切砸个粉碎,还会打于芬。于芬总是哭着说:晨晨,别打妈妈的脸,妈妈一会还要上街买菜、做事,人家看了会笑话,你打妈妈的背好不好?

舒晨看到妈妈哭,一愣,张大嘴巴跟着妈妈哭。舒晨也会对舒祖康横眉怒目,但是,他在舒畅面前,却从来是一副乖宝宝的样子。舒畅还是个小娃娃,他搬张椅子,坐在婴儿床旁边。舒畅哭,他哭,舒畅笑,他笑。舒畅大了后,他便跟在舒畅后面做尾巴。舒畅在跳房子,他托着下巴蹲在一边笑,舒畅玩过家家,他便给她做宝宝,让他干吗就干吗。街上的小孩子总是笑舒晨是个大傻瓜,为此,舒畅不知多少次把人家孩子打得鼻青脸肿。人家爸妈领着孩子追上门来告状,舒畅的掌心都被于芬打红了,倔强的舒畅抿紧唇,怎么也不肯承认错误。她不认为自已做错了什么,保护晨晨,是她的职责。

舒晨像是察觉到房中有人,他睁开了眼,看到舒畅,咧开嘴巴就笑。“我是晨晨,”他一跃坐起身,拍着自已的胸口,然后指着舒畅,“她是唱唱。”

这是小时候,舒畅牵着舒晨出去玩时,舒晨式的自我介绍,说时,他一脸骄傲。

一个月不见,舒晨瘦到脱形,纤弱的身子上顶着个硕大的脑袋。以前,他壮实得舒畅站在他身后,于芬都看不到她。他身上隐约透着股尿躁味,这是身体出现酸中毒的症状。

舒畅忧伤地挤出一丝笑,挤上舒晨的床,抱了抱他:“晨晨,想唱唱了吗?”虽然舒晨大她十二岁,但在她的心中,他就像是她的一个小孩子,宠到极点的小孩子,同时,也是她心底里最好的朋友。

舒畅性格直率,大部分时间都是大大咧咧的,真的有什么事,她却是个爱藏事的孩子。但不管发生什么,她就爱和舒晨说说。舒晨啥也不懂,傻笑着玩她的手指。她今天受了什么委屈,考试砸了,被老师叫到办公室训了一通,在学校又闯了什么祸,甚至在她情窦初开时,暗恋上一位高她三届的男生,这些她认为有损她形象的话,她都会和晨晨说。

说过后,心底里就一派平坦、万里无云,仿佛把所有的心事都扔给了舒晨,她什么事都没有了。

“想,晨晨想唱唱。”怕舒畅不相信,舒晨把头点得像小鸡捣米。他突然想起了什么,赤着脚就下了床,拉开床头柜的抽屉,从里面拿出两包阿尔卑斯奶糖,献宝似的塞到舒畅手中。

舒畅眼眶一红。她心情很不好时,就爱买包阿尔卑斯奶糖在嘴里嚼着。那种带有牛奶味的甘甜在口腔内融开,像丝一般光滑,慢慢淹没了心口的苦涩。

舒晨记得的事不多,这件事,舒晨却记得很深。

“我买的,买给唱唱的,唱唱喜欢吃,吃过后就会笑。”舒晨把嘴巴咧开,做出一个扩大的笑容。

舒畅把纸包撕开,扳出一粒,塞到舒晨的嘴巴里,自已也扳了一粒,兄妹俩夸张地对嚼着,把糖果咬得咯咯地响,然后一起放声大笑。

听着舒晨爽朗的笑声,舒畅觉得只要能把这笑声留住,做什么都值得。

“晨晨,知道吗,我今天哭了。”舒畅让舒晨躺下来,她依在他的旁边,低低说道。

舒晨紧张地侧过身,用手摸舒畅的脸,“唱唱不哭,唱唱吃糖。”

“我在吃呢!”舒畅把舌头伸出来,让舒晨看到上面的糖粒,舒晨才又放心地躺回去。

“我不是因为难过才哭的,我是因为高兴。你看,人家家里都是一个孩子,都孤单呀,可是我多幸运,有晨晨给我做伴。”

舒晨呵呵地笑,把舒畅的手抓得紧紧的。

舒畅用小拇指勾起他的大拇指:“晨晨,我们约定,不管手术有多疼,你都要挺住,我不管心里面有多苦,也要忍着,好不好?”

耳边传来重重的鼾声,舒晨睡着了。

舒畅微笑地看看他,轻轻地下了床,替他掖好被角。舒晨怕黑,她给他留了一盏浅浅的小壁灯,这才走了出来。

爸爸出诊回来了,在院中听妈妈兴奋地说杨帆怎样怎样的通情达礼,他家唱唱真是没看走眼。她听得心中涩涩的,自嘲地倾倾嘴角,转身进了自已的房间。

洗了澡,拍上爽肤水,然后打开笔记本,想看看《落日悲歌》的书稿。舒畅并不是读新闻的科班出身,她大学学的是水利工程设计,阴差阳错做了个法治记者。这三年,摸爬滚打,好不容易才在报社站住了脚。她在省内得过两次新闻奖,在全国得过一次。一个记者,能出本书,也是对自已的一种证明,她格外珍惜这次机会。书稿共分二十章,每一章一个案例,目前写好了十八章,还有两章就能完稿,采访的犯人也和劳改农场预约好了,明天去过后,就可以准备完稿。

这书出了,将有一大笔的稿费,在这个时候,等于是雪中送炭。

舒畅现在不担心钱,她担心手术后,舒晨会出现排斥反应。她直直地看着面前的笔记本,想到刚才爸妈的谈话,她咬了咬唇,仰起头,做了个深呼吸,拿起一边的手机。她直接按了重拨键,手机屏幕上跳出两个字――老公,一圈圈电波,像蝴蝶似的围着这两个字向外扩散着。

许久,电话才接通,先跃入耳中的是韩国钢琴家李闰珉那首著名的《雨的印记》,琴音纯净清新,带有浓厚的个人情感,几乎是咖啡馆必备的曲目之一。

“你改变想法了?”杨帆的声音压得很低,质疑中带着慌乱。

舒畅握着手机的手臂颤了颤,她闭上眼:“杨帆,对不起!”

“呵,”杨帆不知是冷笑,还是嘲笑,嗓音很刺耳,“你晚上十一点给我打电话,就为了一句对不起。我们之间,一句对不起就能抹去吗?舒畅,你让我心寒。”

泪,慢慢又涌满了眼眶,她对他的爱没有一点背离。

“你没其他的话,我挂了。”杨帆冷冷地说道。

舒畅抹去泪:“我有件事拜托你。”

“什么事?”

“能不能在舒晨手术前,别让我爸妈知道我们的事。不然,他们会垮的。”

杨帆没有说话,呼吸很重。

舒服忐忑不安地等着。

“杨帆,吓死我了,”沉默的电波中突然传来一声女子娇嗔的惊呼,“我以为你扔下我走了,这儿,我谁都不认识……”

“我尽量吧!”杨帆匆匆挂上了电话。

舒畅慢慢放下手机,脑中像突然失了忆,一片空白。

***

夜里下起雨来,浠浠沥沥,在窗外滴了一夜。天亮之后,天空仍旧乌云压顶,雨丝下一阵,停一阵,像是一个妇人的哭泣―――稍有平复又被新的伤心逼得泪如雨下。

舒晨醒得很早,于芬帮他洗了脸,换了新衣,收拾得干干净净地坐在餐桌边等舒畅。

舒畅一夜没怎么睡好,不知做了个什么梦,醒来后,浑身像被坦克碾过,没一处完整的地方。抬手撑起,摸到枕头湿湿的。洗漱好,坐在化妆镜前涂日霜,一拉抽屉,看到里面鳄鱼状的首饰盒,她怔了怔,拿出来,缓缓打开。

首饰盒里有一枚戒指、一条项链、一根手链,都是黄金制作的,花式老旧,质地却非常纯真。这三样东西,价值不连城,但在杨帆家却代表着特别的意义。舒畅和杨帆登记后,罗玉琴才把这三件首饰拿给了舒畅,说是杨帆的奶奶给她的,她现在给舒畅,等舒畅生了儿子后,这首饰再给舒畅的媳妇。

严格来讲,舒畅只有使用权,并没有拥有权。

昨天晚上,罗玉琴特地提到这首饰,嘴上说是不要了。舒畅知道那是反话,她之所以说出来,就是提醒舒畅的。舒畅不伤心这几件首饰,只是为罗玉琴的话弄得有点心酸。平静了下心情,舒畅才走出房间。

雨仍在下,舒畅看了看天,她让爸妈呆家里,她陪舒晨去医院。爸妈都是六十多岁的人,应该安享晚年,现在却还在为儿女操心,想起来就不忍。

舒晨今天不做透析,而是做一个特殊性的检查,据说由于费用的问题,全院的病人每周只集中做一次。舒畅去划价,这一个检查便是二千四,舒畅握钱的手抖了一下。

检查完,她又领着舒晨去见主治医生吴医生。吴医生看着检查单,眉头一直蹙着。他没让舒晨回避,反正舒晨什么也听不懂。“舒记者,你哥这病不能再拖了,我今天再催下台湾那边。”

“很严重?”舒畅有点慌。

吴医生抬起头,瞧了瞧傻傻笑着的舒晨,“其实我并不赞成你哥哥做手术,肾源的价格又涨了。”

“但是做手术,就会有痊愈的希望,是不是?”舒畅握着舒晨的手。

吴医生叹气:“没有一个医生敢做百分百的保证。”

舒畅笑了笑,“不要保证,只要有希望就好。吴医生,有消息你给我打电话,随时都可以。我哥要住院吗?”

“最好是住进来,以便于观查。”

舒畅为舒晨办了住院手续,通知爸妈带点日用品过来。舒晨这一年多,在医院呆久了,也不吵闹,乖乖地听从护士的安排。

直忙到快近中午,一切才妥当,舒畅这才打起精神飞车赶住滨江劳改农场。现在的她,连悲伤的时间都没有。

出了市区,沿着江堤开了四十分钟,便看到大片大片的水田,一望无际似的,仿佛与江天连成了一处。有一块水田里,几十个身着橙色囚衣的犯人正在插秧,田埂上站着几个荷枪挺立的狱警。

舒畅响了下喇叭,以示招呼。其中一个狱警抬手挥了挥,舒畅笑笑,把车开得飞快。

车在农场高大的铁门前停下,舒畅跳下车,按照规矩办理手续。值班的警卫笑吟吟地看着舒畅,“穆队长都过来问过舒记者好几次了。”

舒畅吐了下舌头:“她有没骂我?”

“骂你又怎样?”闻声从外面走进来一个英姿飒爽的女警官,身材高挑,剑眉星目,嗓音沙哑。

舒畅回过头:“我会乖乖地站得笔直,让你尽情发挥淫威。”

“去你的!”穆胜男上前揽住舒畅的肩,就往外走去,“你说九点钟到,这都十一点多,我还以为你路上出了什么事,电话打了又不接。”

“胜男,你现在越来越像小女人了哦!”舒畅挪揄地斜睨过去。

在舒畅小时候称霸街头巷尾时,这位穆胜男大队长便是她的同伙之一。穆胜男的父亲是个老公安,一直想生个儿子。生了穆胜男之后,纯当男孩养。将门出虎女,穆胜男是滨江市的少年武术、跆拳道的冠军,身高腿长,比男生还男生,于是,他父亲给她取名叫胜男。

穆胜男与舒畅从幼儿园到高中一直是焦不离孟,孟不离焦。直到高中毕业,穆胜男去了警察专科学校,舒畅去了工程学院,两人才分开。大学毕业后,穆胜男到劳改农场工作,舒畅做了法治记者,两人又黏上了。

“找死啊!”穆胜男捏了捏舒畅的脸腮,她最讨厌别人说她像个小女人。

舒畅闪躲开,笑着向前跑,穆胜男几个大步就把舒畅又捉了回来。

正是午餐时间,两人先去餐厅。从大门走到餐厅的一路,几个帅气的警察恭敬地向穆胜男点头颔首。

一个皮肤黝黑的小伙子手疾眼快地帮两人端来两人餐盘,三荦两素一汤,饭是农场自产的大米,粒粒晶莹饱满,很是丰盛。

“安阳,我们农场新考进来的公务员,研究生学历,才子!”穆胜男不爱读书,幸好有舒畅帮她捉题,每次考试才低空越过。对于会读书的人,她自然而然有一种敬仰。

“研究生来这里,太委屈了吧!”舒畅惊奇地看着这个非洲小白脸。

安阳笑了笑:“我学的是犯罪心理学,来这儿正是用武之地。”他点了下头,没有继续交谈,就转身走开了。

“在这里有没觉得自已像女王一样?”舒畅喝了口汤,忙不迭地就往嘴巴里塞饭。忙了大半天,她饿疯了。“端饭送汤的都是这么高品质的帅哥。”

穆胜男耸耸肩:“你羡慕?”

“不敢羡慕,只有你这四肢发达的人才能在这里工作,换了我,神经整天绷得紧紧的,迟早有一天要崩溃。”别看犯人们服服帖帖的,让干啥就干啥,可是那一双双低垂的眼帘下,谁会知道掩饰着什么。

穆胜男在桌下踢了她一脚:“你神经有那么脆弱?”

舒畅呵呵地笑,想当年自已也是豪女一个。只不过二十岁之后,她好像变得越来越娇弱了。“晚上回市区吗?”

胜男一挑眉,“有事?”

“嗯,陪我去下夜巴黎,我有个活。”

胜男拧起了眉,“夜巴黎不是夜店吗?”

“我又没让你穿警服进去抓人,你换个休闲装不就行了。”舒畅知道胜男骨子里对夜店特别不屑,认为进去的人都是醉生梦死之辈。

“你找杨帆吧!”穆胜男没商量地摇了摇头。

“那我一个人去。”舒畅脸色瞬地变了,埋头扒饭。

胜男愣愣地看着她,她这表情像雾像雨又像风。“甩什么脾气呀,我去不就得了。”和舒畅吵架,胜男从来没赢过。

舒畅这才绽开笑颜:“还是我家胜男知道疼人!”

“你家杨帆得罪你了?”胜男人粗心却细,一下子捕捉到她话中的幽怨。

“晚上说。”

吃完饭,舒畅就拿出笔记本、录音笔,走进会议室。胜男早就帮她安排好了采访对象,刚坐下喝了口茶,听到门外就有人喊“报告”。

“进来。”在犯人面前,胜男神色凛冽,不拘言笑。“这是舒记者,你要好好配合她的采访,态度端正,有问必答。”

“是!”犯人低头敛目,视线只敢落向地面上的一点。

胜男向舒畅挪了下嘴,“我就在隔壁,结束后过来找我。”

舒畅点头,对着犯人光溜溜的头顶微微一笑,“你请坐。”

犯人的身子颤了一下,这个“请”字久违了。

两个人隔着张桌子对面坐下,犯人缓缓抬起头。

舒畅轻抽了口冷气。她认得这个犯人。虽然被剪了个大光头,但眉宇间儒雅俊朗的气质犹在。他曾被滨江市民戏谑地称为“儒官”。

就是这样的一个文质彬彬的儒官,却有四十位情人,情人之中有姐妹花,还有母女。为了这些情人,他贪污收贿、卖官敛财。他的妻子是滨江护专的教授,儿子是清华大学的在读生。按道理他是一个幸福的男人,没有人想到他会作风靡烂到这种程度。

东窗事发是从情人之间争风吃醋引起的,立案之时,滨江市是满城风雨。他的情史可以写成几本《金瓶梅》。

一次新年颁奖礼上,舒畅近距离接触过他。他是颁奖者,舒畅是得奖者。彼时,何等的意气风发。

“记者?”见舒畅不讲话,犯人不安地咳了一声。

舒畅从往事中回过神,打开录音笔。

对于自已在任期间的贪污收贿,他讲得很坦然,没有舒畅常见的悔不当初,淡然的神情好像是在讲别人的事。现在这样的下场,他只是浅浅一笑,叹了叹气,“二十年……二百四十个月,出去时,我已经快八十了……”

“那些……女子……你都爱过她们吗?”舒畅忍不住问出了心中的好奇。

“爱?”他讶然地挑眉,“我不爱她们,她们也不爱我。说起来是我作风靡烂,其实我们之间不过是相互利用。别人向我行贿的是钱,她们行贿的是身体。我也许会向别人索要钱,可对她们我从来不会索要的。她们都是主动地约我,提供地点、时间,欢爱之时提出要求。这种人,不配谈爱的。如果是别人坐在我这个位置,那么躺在她们身边的就是另一个人,我在她们眼里就是一个工具而已,我不觉得对不住她们任何人。”

“你的妻子呢?当你和她们在一起时,你有想到她吗?”

他闭紧了唇。

许久,他才说道:“贫贱夫妻才谈爱。婚姻是一种形式,爱情是精神。物质贫瘠,我们才要爱情来支撑。物质富裕了后,再谈爱情就是件可笑的事。”

“为什么?”

他高深莫测地笑了笑:“你还太年轻,慢慢会懂的。”

***

做记者的,不免要出席各种场合,衣橱里总有一两件撑门面的衣服。舒畅是个懒人,为一件衣服去搭配鞋、包,她觉得太麻烦。她给自己置了件黑色连衣裙。黑色简直是个完美的颜色,什么样的包包、鞋都能与之谱出和谐的乐章。连衣裙削肩、束腰,剪裁大方、简单,适合各种场合、各种年纪,舒畅认为这条裙子只要不破,可以让她挥洒到五十岁。

胜男为了和舒畅搭配,换了件黑色宽松T恤、毛边牛仔裤,头发用摩丝立起,耳朵上塞了个耳钉,板着个脸,看上去就是个以假乱真的有型有款的俊美男子。

两人走进夜巴黎时,刚过九点,客人不算多,灯光暗暗的,每个人都压着嗓子说话,像是在从事什么神秘的工作。

夜巴黎装饰还蛮有品味,每一个角落无论明暗,都能有一些让你意外的发现:古老的曼陀罗,斑驳的铜号,以及翻拍了再用茶水做旧的老照片,和几张说不清年代的外国音乐海报。大厅内飘荡着《茉莉花》的萨克斯曲,中国风的民乐,用西洋乐器演奏,改编得很成功,曲风轻雅、透着一丝丝忧伤。

吧台前坐着几个人,有的随着音乐晃动着身体,有的低声交谈,有的眯着眼喝酒。

舒畅与胜男在吧台的拐角边找了两个位置,这个角度,可以看到进来的人,也可以看清厅内的人。舒畅发现里面还有一个个包间,门都关得严严的,一个雕花的旋转楼梯直通二楼,上面是供乐队演出用的。

两人在吧椅上坐下,各自叫了杯水果鸡尾酒。

舒畅环顾厅内,如果这酒吧真的提供摇头丸或者大麻什么的,应该是在午夜后,离现在还有几个小时呢!她收回目光,专注地品尝着杯中的酒。一点甘甜,一点微辣,还不错,她咂了两下嘴唇,点点头。这种夜店的消费向来很高,舒畅很少来这种地方,现在,她更是能省则省。

胜男一脸不愿与人同流合污的正经八百样,看在别人眼中,那是一种酷,已经有几个女人妩媚的眼光有意无意地瞟过来了。胜男不能忍受地侧过身,面向舒畅。

舒畅几口就把杯中的酒喝完了,酒保眼尖,适时地走过来,问她要不要再来一杯,舒畅怔了怔,点点头。

“这酒后劲很大,也很贵。”胜男凑到她耳边低声说。

“来这里就不问贵不贵了。”舒畅向酒保道谢,接过高脚杯,朝角落瞟了一眼,“胜男,你有新的恋慕对象。”呵,是个辣妹呢!

“白痴女人。”胜男低咒了句,她酒量大,喝这种低度酒嫌不够味,海饮了一大口。

舒畅眯起眼笑,突地抬手摸了下胜男的脸颊。都说李宇春有种中性的帅气,胜男比李宇春要帅得多了,眉宇间的英气,别人是学不来的。“胜男,如果你是个男人,我可能也会爱上你的。”她开玩笑地说。

“你放屁。”

“不准说粗话。真的,我们俩都认识二十几年了,不离不弃,一直很要好。能有几对恋人可以像我们这样的!”

“你受刺激啦!告诉你,我虽然比男人强,但我是十足的女人,我不玩玻璃,会割破手的。”胜男端着酒杯,往一边挪了挪。

舒畅咯咯地笑:“你怕我非礼你?”

“死相!”胜男也笑了,关心地看着舒畅,“真和杨帆吵架了?”

“不吵!”舒畅摇头,喃喃地说道,“我们要离婚了。”胜男是除了双方父母之外,唯一一个得知舒畅与杨帆登记结婚的人。

《华东晚报》招聘女记者时,有一个要求就是三年内不得结婚。三年,刚刚把一个女记者扶上轨道,中途来个结婚生子,十个月的怀孕期,然后再是十个月的哺乳期,等于两年没了,怎么开展工作?

舒畅结婚登记是在第三年,没过约定期,不敢声张,悄悄去的。

胜男瞪大眼:“为什么?他搞外遇,我揍扁他。”

“不是。”舒畅低下眼帘,手指在吧台上慢慢地划着圈,“像我们这么大的,很多都结了婚,然后开始供楼,表面风光,背地里没完没了地算豆腐账。可是人生不都是这样吗?再花里胡哨也得归于平淡。我也甘于这样的平淡,但平淡中会出现意外。”

“是舒晨?”

舒畅只笑不答。

“不可能的,舒晨又不是最近才出现的。”

“那时候的舒晨,给他穿暖,给他吃饱,就可以了,能花几个钱。现在的舒晨躺在医院里,每天的开支都是以几千计算,我不想拖累他。”舒畅一脸苦涩。

“是你主动提出来的?”

舒畅喝了口酒,嗯了声。虽然胜男是好朋友,但关于杨帆家人的态度,她不想多提。这种事砸到谁的手里,谁也潇洒不起来,不怪杨帆的。“可能过几天就去办手续,呵,登记还没三个月,闪婚闪离,赶上明星们的潮流了。”

“你还笑,”胜男都急了,“你以为你是铁人呀,男人要了干什么,不就是有个事时依一下的吗?”

“这是我家的事,他……挺不容易的。”

“真受不了你,不行,我明天找杨帆说去,他一个大男人,不能让你这样逞能。”

“舒晨不是杨帆的责任。”舒畅无奈地一笑,杯中的酒又空了,她招手让酒保又喝了一杯。“胜男,爱一个人要对方心甘情愿地接受你的全部,而不是死皮赖脸地把对方绑死。你绑得了他的身体,绑得了他的心吗?就是能绑,你能绑一辈子?不能的!”

胜男像是听明白了,脸色沉重起来,心疼地抱住舒畅,“唱唱,你差钱怎么不和我说一声?”

“那不是小钱,是大钱,堆在墙角会是一大堆呢!你爸廉洁一辈子,又爱做些闲事,妈妈病卧在床,你哪有钱呀!胜男,圣人说钱乃身外之物,要视钱财如粪土。可是没了这粪土,人怎么活?所谓清高都是有钱人的无病呻吟,没钱的人他敢清高吗?西北风不能当饭吃,不可以当衣穿,人活着,就得低到尘埃里。”舒畅趴在胜男的肩膀上,哼哼唧唧。

胜男轻拍着她的后背,突地发现靠窗边的一张桌子上有个男人一直看向她们这边,她狠狠地回瞪过去,翻了个白眼。

男人倾倾嘴角,对她举起手中的酒杯。

她当没看见。“舒晨现在怎么样?”

舒畅抬起头,手托着下巴,眼神有点迷离,小脸通红,她蓦地打了个酒嗝,不好意思地拍拍心口,“在等肾源,马上就可以做手术,钱,我们也凑齐了,以后就慢慢还债吧!不需要一辈子的,十几年就可以了。”她摇晃着脑袋,神情黯淡甚是失落,“除了爸妈,这世上,真的是什么人都依不得的。”

“我呢?”胜男打趣地问道。

“对,对,我还有你。”舒畅张开双臂,抱住胜男,“所以你就娶了我吧!我不要首饰,不要衣服,不要房子,我会一心一意地爱你,好不好?”

胜男知道舒畅酒量有限,大概是酒劲上来了,开始语无伦次,“好,我娶你,明天就娶。”她轻哄道。

“不行,今天娶。”舒畅噘起嘴。

“好,今天娶。”胜男笑着刮了下她的鼻子。这时,她感到放在裤袋里的手机震荡了起来。

“我去接个电话,你乖乖地呆着。”酒吧里音乐换上了一首动感的爵士乐,胜男只得跑到外面去接电话。

她看舒畅又把杯子里的酒喝光了,叮嘱酒保不要再给她添酒。

“去吧,亲爱的!我等着你!”舒畅笑靥如花,向胜男挥挥手。

胜男走后,她真的是很乖地坐着。不知怎么,她觉得这酒吧里的一切突然摇晃了起来,桌椅在晃,人在晃,桌上的酒杯也在晃。她闭上眼,再睁开,还是一样,晃得她心里面像翻江倒海似的。又打了个酒嗝。不行了,她感到一团火辣从胃里往喉咙口漫来,她捂住嘴巴,向酒保呜呜地叫着。

酒保熟稔地指向一端:“洗手间在那边。”

舒畅跳下吧椅,跌跌撞撞地往里摸索着,深一脚浅一脚,经过一个包厢前,突地撞上一个人,那团火辣再也阻挡不住,噗地一下全喷在了对方的身上。

一股酒臭扑鼻而来。黄色的液体顺着丝织的衬衣滴滴答答地落着。

舒畅甩甩头,瞬间清醒了,她苍白着脸,缓缓地抬起头,“对不起,我赔洗衣费……啊!”一声尖叫被她生生地吞回腹中。

“你确定你只要赔洗衣费?”裴迪文捏着衣襟侧目打量她。

“我……我……”舒畅呆呆地,整个人僵在原地。

对面包厢的门开了,一个人晃着脑袋从里面走了进来,舒畅不经意地看过去,愕然地看到里面犹如群魔乱舞一般,已有几个男女上身都赤裸了。

她条件反射地按下别在胸前的袖珍相机,连拍下几张照片。

“舍不得?”裴迪文拧起眉,一把拖过她,她没站稳,直直地跌进裴迪文怀里。

这下公平了,她百搭的连衣裙上也沾满了她的呕吐物,即将寿终正寝。

***

舒畅一直无法定位她与裴迪文之间的关系。

《华东晚报》的内部,曾传过她与裴迪文之间的绯闻,但那股风还没刮起来,就无声无息。绯闻中的男主是不会当着众人的面,把女主骂得狗血淋头,直到捂面痛哭,背过身腹咒男主过马路最好被车撞着。

工作没有着落时,舒畅想过自已有可能会去扫马路,会去餐厅端盘子,但从来没想过自已会去做一个法治记者。舒畅在大学里学的是水利工程设计,如果她有一颗红心,应该去大西北,支持祖国建设,不然就进某某建筑公司,戴上安全帽,在水利工地上晃晃悠悠。

舒畅没有多少选择的,她想留在滨江,而且尽量不要常年出差在外,因为她考虑到爸妈的年纪和舒晨的状况。那时,舒晨还没生病。

滨江市水利局那一年没对外招人,考公务员这条路堵死了。舒畅有个学姐叫池小影在工程设计院工作,她找过去,池小影告诉她,设计院要人,但专业必须是路桥工程,她又没戏。

运气真不是普通的坏。

舒畅索性不挑,在《人才网》上搜出滨江市区招聘的各个岗位,像天女散花似的,把履历一一发送过去,然后坐等消息。

不知是工程设计这个专业很冷门,还是别人觉得招聘她太埋没人才,有很长时间,一点回应都没有了。后来,有了点动静,但都是超市、商场、酒店服务员之类的,那些工作根本不需大学本科学历,高中毕业就足够。

舒畅急得嘴巴上都起了泡,呆在家中,怕爸妈担心,还得装出一幅无所谓的样。和杨帆约会时,才会念叨几句。

你才毕业三个月,急什么。杨帆安慰她,眉头皱着,一样忧容满面。

舒畅又得到三个面试的机会,好巧,都在同一天,一个是广告公司的电脑设计,一个是装饰公司的制图员,还有一个就是《华东晚报》的记者。

舒畅直接把《华东晚报》的面试给删掉了。电脑设计和制图,自已好歹沾点边边,记者这个职业,她连门都摸不着。聪明的人,贵在有自知之明。

那一年,秋老虎发作,中秋比盛夏还要热。舒畅把自已打扮得挺职业的,出去走了几步,汗把妆都化了,束起来的头发也散了,衬衫湿得粘在后背上,她站在树荫下,脸热得通红,不住地直喘。

她刚结束了电脑设计的面试,面试的是个中年妇女,问过几句话后,直撇嘴,让舒畅先回去,有消息会及时通知的。舒畅一出广告公司,就知道被PASS了。下一个面试在两小时后。装饰公司位于的这条街上,连个小饭店都没有。舒畅用手作扇,一抬头,看到不远处,一幢高耸的大楼上方,树写着四个硕大的楷体字:华东晚报。

她愣了没三秒,拨腿就往大楼走去。她记得这家报社的面试时间好像是这个钟点,就当是去吹吹空调也好,闲着也是闲着。

走廊上坐满了等着面试的人,一个个脸色紧张,有的手中还捧着本《面试指南》。舒畅听他们低声交谈,这群人中,不是文学硕士,就是法学硕士。她连喝了两大杯水,气定神闲地吹着空调。

《华东晚报》虽然落户于滨江,但是在全国的影响力很大,至今已创刊九十年。曾在中国几次大转折中,扮演过重要的角色。现在,在各大城市,都设有晚报的记者站。《华东晚报》4开8张,共32版,有新闻、法治、综合、娱乐、汽车、股市、楼市……各个版块,一天的广告收入就有几百万元,这在全国报纸中都是名列前茅的。

这样比喻好了,《新华日报》代表的官方声音,而《华东晚报》则是代表的是民众心声。内行人私下评论,如果《新华日报》没有作为党报党刊,列为各部委办局、企事业单位必订刊物,说不定就做不过《华东晚报》。

《华东晚报》没有硬性订阅任务,但是老百姓们茶余饭后,一天不看《华东晚报》,就像少了什么。学新闻的,能够进晚报工作,那将是莫大的自豪。

舒畅没研究过这些,不晓得其中的深浅,她贪婪地吸着温凉的空气,舒适得把自已站成局外人一般,作壁上观。

一个戴眼镜气质斯文型的男生从面试室出来,眉宇间蹙起一丝沮丧。“怎么样?”面试的人多,速度却很快,不一会,房间内没几个人。

男生淡淡地笑,背起自已的包,一言不发地走了。留下的人面面相觑。

“舒畅!”有人在走廊上喊。

舒畅吓一跳,她都忘了她也是面试人之一。拨弄了几下头发,颠颠地跑过去。进门前看了下手表,离下一个面试还有一小时,她来得及。

面试室是个小型的会议室,宽大的真皮沙发,玻璃茶几上新沏了一杯茶,感觉像进了人家客厅般。面试的两个人,都是中年男子。靠窗边站着另一个男人,一股高贵的气质逼人而来。

气质这东西无形无质,但一接触便能感觉到。窗边的男人,举手投足之间,优雅疏冷,面孔俊美,鼻梁挺直,浓眉下一双眼睛,幽深如海。后来,舒畅才知道这个男人就是晚报的总编裴迪文。

舒畅在靠门的沙发上坐下,心里头不放希望,神情自然轻松明朗,她猜测最多五分钟就能结束。她对着面试的人微微一笑,手平放在膝盖上。

“舒畅,你觉得你与其他面试的人相比,有什么特别之处?”

很怪的问题。舒畅眨了下眼,“有呀,我是工科生,学水利工程管理的。”

面试的人一愣,不解地看着她。

舒畅大言不惭,信口开河,反正以后又不可能在这里面工作,不必顾及任何后果。“学工科的人一般都冷静、睿智,对事物的分析能力极强、极公正,能一眼看穿问题的核心。作为一个称职的法治记者,其实不一定要懂法律,因为你们不是在招法律顾问,也不是招法官,需要告诉读者这件事触犯了宪法的某条某款、该判几年,也不是招作家、诗人,妙笔生花,把新闻写得催人泪下,你们需要的是一个可以把整件事清晰地陈述出来的人,然后引导读者从这件事中领会我们该深思什么、反省什么、吸取什么教训。我认为我可以胜任这份工作。”脸不红,气不喘,舒畅说完,拉好裙子起身,准备道别。

两个面试的人都没回过神来。

“你去哪?”裴迪文轻轻咳了一声,叫住舒畅。

“我还要赶下一个面试。”舒畅坦白道,挑衅地扬扬眉梢。

“没那个必要了。”裴迪文一笑,转过身对面试的人说道,“报社不需要太中规中矩的媒体记者,要的就是这种有个性的新一类。”

“裴总,就是她么,不要再面试了?”沙发上一个男人问。

裴迪文点头,“嗯,就她,试用期半年。如果合格,就订公同,三年内不可以结婚。”

舒畅傻在门边,指着自已的鼻子:“我?”

裴迪文侧过脸,“你有什么不同的意见?”

“我是学工程设计的。”舒畅这下不敢逞能了,她可是连一般公文格式都不清楚的,写报道,那简直是天方夜谭。

裴迪文微闭下眼:“所以你必须好好的接受培训。”

舒畅只会眨眼,不能思考,被天上掉下来的一块大馅饼给砸中了。

如果说舒畅是一匹黑马,那么裴迪文就是相中她的伯乐,这是他们之间的第一层关系。

幸运,不见得全是好事。

上班前,舒畅从市图书馆借了《法律大全》和《新闻学》两本大部头的书,想临死抱下佛脚,恶啃一番。翻了几页,舒畅就一个头两个大。想想几天内,自已就能速成一代名记,那在新闻系混了几年的佼佼者们,不得一头撞死呀!

就这样,舒畅硬着头皮,战战兢兢地去报社报道。

按照报社惯例,所有新分来的大学生先到校对组或夜班热线见习,期满一年后再分到各部门。很多大学生对校对工作很不以为然,一个新闻专业的硕士生不能马上投入到火热的采访热线,而要在夜班对着稿子上的字一个一个地咬嚼,实在是扼杀青春和战斗力。

报社可不这样想,刚出炉的新新人类,是有火一样的热情,但是不冰几天,是写不出有质感的新闻。与舒畅同一批进来的还有四个大学生,三男一女,人事部的人很快就替几人分了工,两个去校对组,两个去夜班热线。舒畅当时还有一点窃喜,有了这一年,自已谦虚点,可以偷偷地丰富自已,取取经。

“部长,我呢?”好半天过去,舒畅没听到部长提到自已的名字。

人事部长头发花白,两颊瘦削,戴着高度的近视眼镜,像酒瓶底似的,“一会有人过来领你。”

说话间,一个微胖的中年男人从外面走了进来,“你就是舒畅?”他上上下下打量着舒畅。

舒畅拘谨地点点头。

“走吧,车在下面等着呢!”中年男人扭头就走。

“去哪?”

“法院。”

舒畅不安地回头看人事部长,部长埋头于公文之中,眼抬都没抬。她抿紧唇,没敢多问,唯唯诺诺跟着中年男人下楼、上车。

“你就是新来的?”司机像看动物园里狒狒似的,左左右右看了她几个轮回,嘀咕了一句,“也很一般呀!”

舒畅茫然地眨着眼,云里雾里的。

中年男人自我介绍叫崔健,和那个超炫的摇滚歌星一个名,在法治部工作,以后,舒畅就跟在他后面实习。

“我不是该去校对部吗?”舒畅不解地问。

“你知道什么叫校对?”崔健歪着嘴笑。

舒畅想说不就是看着样稿核对么,但她不知在报社里,该用什么专业术语表达,识趣地摇了摇头。

“人家学了几年的新闻,去校对组是锻练,你啥都不会,练什么呢!跟紧点,好好地学。”

舒畅羞惭地低下头。说起来,自已从小挺会读书的,就没落个人后,大学时,年年拿奖学金,想不到今日在别人眼中和个白痴差不多。

她咬咬牙,忍了。

舒畅跟在崔健后面跑了三个月,做的最多的是帮崔健提包,像个跟班似的。她看着崔健采访,听着他提问,他把稿件写完,她认真阅读。晚上回来后,她会把今天采访的事件,自已学写一遍。

渐渐地,也算积了些心得。晚上回到家,舒畅会把当天的《华东晚报》上每一条消息都细细地揣摩,然后写下笔记。那一阵,舒畅手中不离一本《新华字典》,看电视必看新闻频道。看着报纸上一篇篇大稿子下面写着“本报记者某某”的字眼,她不禁生出羡慕之意。

其实,舒畅不知道此时自已也被别人羡慕着。

崔健在政法线上跑了多少年,认识的人多,采访的事件都是大事,很有经验,属于《华东晚报》的一线记者,跟在这样的名记后面近身实习,是多少大学生可望而不可求的。舒畅一个学工程的,有这份厚待,难免招人议论,再加上是总编钦点的,报社里关于舒畅的新闻开始风起云涌。

可是几个月下来,裴迪文却一直对舒畅不闻不问,有次在电梯里碰到,舒畅礼貌地向他打招呼,他就淡淡哼了声,正眼都没多瞧。

当时,也有其他人在场。别人很纳闷了,这一点暧昧的迹象都寻不着。于是又猜测舒畅是某某千金,属于空降兵。滨江很小的,某天一个同事看到舒畅牵着舒晨去麦当劳,一闲谈,也就是个普通人家。

右也不对,左也不对,最后得出结论,舒畅是行了狗屎运。

到了第四个月,崔健不再给舒畅看自已的采访稿。有天崔健接了采访任务,宣传法制建设新风尚,他带着舒畅去采访了两个法官,回来后,他对舒畅说:“从今天开始,你自已写新闻稿。”

这难不倒舒畅,有崔健列出的采访大纲,她根据自已几个月的心得,咬文嚼字斟酌了一夜,第二天拿来着稿子,颠颠地跑去给崔健过目。

“我不需要看,你送给总编好了。”崔健说。

舒畅怔住。

裴迪文的办公室是一个装有玻璃隔断的巨大的套间,外屋的电话声此起彼伏,有一个看上去极为精干的中年妇女在应付着这些声音。大玻璃门偶然开启,便看到里间摆放了巨形的写字台和宽大的皮沙发,还有水晶般晶莹明亮的玻璃书柜,以及镶满雪白大理石的卫生间。

舒畅在外面呆了五秒,才鼓起勇气走了进去。

“我把稿件送给总编过目。”她紧张得掌心里都是汗。

中年妇女拧着眉头,看她的眼神像外星来客。她拿起电话,向裴迪文汇报。

“进去吧!”她给舒畅推开玻璃门。

舒畅如同犯了错的孩子,局促地站在裴迪文的办公桌前。

正值深秋,办公室中宽大的落地窗开着,习习秋风从外面吹进来,捎进几丝秋意,裴迪文穿了件米黄色的衬衣,浅灰的长裤,优雅的气质破体而出。

“这就是你实习了四个月的成果?”裴迪文修长的手指敲打着稿件,俊目咄咄逼人。

“我……会再努力的。”舒畅紧张得话都说不连贯。

裴迪文一扬眉梢,“你到要让我看到你在哪个地方努力的?你当初进来,引以为傲的冷静、睿智又体现在哪里?这篇稿子,里面有五个错别字,整体格局完全是按照崔记者的模式写成的,没有你一点点的个人东西。像你这样的人,报社里一抓一大把。你现在应该考虑一下自已是否适合这份工作?”

舒畅的眼泪立刻就涌出来了。

“如果你想辞职,我会通知财务部不收你的违约金。”裴迪文手臂一挥,稿件像落花似的飘到了舒畅的脚下。

舒畅不知怎么走出了总编室。她真的很想很想冲动地说出“我不干了”这样的话,但是不服输的性子让她硬是忍了下来。

回到家,她一个字一个字地推敲,找出错别字,然后把稿件又重写了一遍,感觉不太满意,撕了再写,一直磨到天亮。这份稿子,她总共写了十二遍。

第二天,顶着两个熊猫眼,去了总编室。裴迪文正在和几个部长开晨会,秘书告诉他,舒畅来了。他走了出来,会议室的门开着。

“不行。”他看完了那篇稿,冷冷地说。

舒畅瞪着他,就只有这两个字的评语吗,多说几个字会死呀!

“还是那句话,没有一点特色。”

裴迪文没再看她,转身进了会议室。当着众位部长的面,甩上门,把她关在了门外。

舒畅眼红红地下了楼,一直忍到洗手间,躲在里面放声大哭。她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挫败,找不着一丝自信。

偷偷地给杨帆打电话寻找温暖,杨帆叹气:“工作上哪能没委屈呢,忍忍吧!”

洗净了脸出来,跟着崔健去看守所采访一一个即将执行死刑的犯人。经过一家超市时,她请司机停下来,跑去买了一包阿尔卑斯奶糖,连着嚼了几粒,才把心头的郁闷给塞住。

“真是个孩子。”崔健听着她狠狠地嚼糖的声音,失笑摇头。

采访到晚上才回报社,等电梯时,正遇裴迪文下来,崔健与他招呼,她把头扭向一边,装作在看墙上电视里的钻石广告。

“钻石恒久远,一颗永留存。”这广告词真好,听了就让人心动。什么时候,自已也能写出令人印象深刻的新闻呢!舒畅耷拉着头,轻轻叹息。

一年过去了,其他四个大学生从校对组出来,去了综合部和楼市部,很快就能独立写稿。舒畅仍在法治部,仍然跟着崔健,仍然写着只给裴迪文一个人阅读、永不会发表的新闻稿,仍然经常被他骂得泪水涟涟。

舒畅觉得自已可能真的就是根朽木,这辈子都不会逢春了。

后来回想那阵子,舒畅都佩服起自已的忍功。她就像是戴望舒诗里撑着油纸伞的姑娘,忧郁如丁香,心动不动就被雨淋得湿湿的。怪不得贾宝玉说女儿家是水做的,她真是深有同感。但哭过了,情绪发泄出来,第二天,她又能斗志昂扬地重头来起。

“嗯,还可以。”终于有一天,裴迪文看完她定的一篇报道,罕有地说。

舒畅不敢置信地半张着嘴,以为自已听错了。

“怎么了?”裴迪文看到大颗大颗的泪珠从她的脸上往下滚落。

“你真是个吝啬的总编。”她努力了一年,付出了别人想象不到的辛苦,只得到他这样一句轻描淡写的话。

“难道你要我说这篇稿子完美无瑕?”他望着她。

“那你不能总是惜言如金,让我像瞎子一样的摸索着过河。”好的老师应该言传身教,她壮着胆直视着他。

他沉默了一会。

“如果我告诉你路线,那是我的路,不是你的路。要想走出自已的路,你只能摸索,没有捷径。现在,你已经过了河。从明天开始,你可以独立采访了。”

她望着他,突然理解了他的苦心。如果他不是这样严厉,也许她就这放弃了。整个人像泄了气的皮球,想起这一年来,自已对他的怨恨、诅咒,不禁汗颜。

她羞窘地站在他面前,无地自容。

裴迪文笑了笑,从抽屉里拿出一小包东西,塞到她手里。

“是什么?”

“回去再看。”他把她送出大门,叮嘱第一份独立写好的稿子,仍送给他过目。

她回到办公室,打开纸包,呆住了。是几小袋阿尔卑斯奶糖,他……他怎么知道的?

舒畅第一次采访的对像是一个拐卖人口的贵州妇女,在滨江落了网。她以帮人介绍工作为由,把没出过山沟沟的姑娘带到城里,然后贩卖到山东、四川等落后偏僻的农村。

采访前,舒畅花了很大功夫,拟好了采访大纲。但真正采访时,不知是太兴奋还是太紧张,脑子一热,什么也想不起来了。

难得那位女子讲的一口标准的普通话,而且是个老江湖,没有一般犯人的畏畏缩缩,她很乐于表现自已。

整个采访期间,舒畅开了录音笔,落得倾听的份。她绘声绘色,把自已从事这一行遇到的惊险的事、有趣的事从头到尾说了个遍,什么年纪、什么长相的女子卖什么价钱。

舒畅听得一愣一愣的,这样一个看似极为普通的农村妇女,走在街上,谁都不会多看一眼,怎能想到她竟然是公安部通辑很久的重犯呢!

“你要好好地写写我,别拉下什么,以后,这种日子再不会有了。”女子瞅瞅身上的囚服,叹了一声。

舒畅合上笔记本,突然问道:“如果把我这样的卖出去,会是个什么价钱?”

女人凝视了舒畅一会,撇嘴:“你不值几个钱的。”

舒畅傻住。

“你看你瘦巴巴的,胸不大,屁股小,一看就不是生儿子的样,风一吹就倒,干不了活,还得找人侍候你。又识字,脑子转得快,整天想着就是逃。城里的女子,中看不中用,人家花那么多钱买回去,不划算。”

站在门外的小警卫捂着嘴偷笑。

舒畅呆愣愣的,难怪别人说,人类始祖并不知道爱情,男女在一起,同其他动物一样,不过是为着繁殖后代。什么气质、文化、学识、内涵,都一无用处。杨帆能要自已,真是万幸啊,回去得珍惜着点。

采访回来,窝在办公室写稿,脑子里一直盘旋着女子的话,天黑了都不知道。记不太清楚的地方,把录音笔开了再听。

有人轻轻叩门,她揉揉眼抬起头,发觉同事都走光了。

“稿子写得怎样?”裴迪文久等不到人,下来催稿。

录音笔刚好放到她在问自已值几个钱。

裴迪文嘴角微微地抽动,眼中流光溢彩。

她慌不迭地关了录音笔,脸羞得血都要喷出来了。“马上……就完稿了。”

“那我等着。”他坐在她办公桌前,把玩着桌上的录音笔。

舒畅额头上都渗出了细密的汗,用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让自已镇定下来,利落地写好了稿件,打印出来,双手送到裴迪文面前。

裴迪文看得很仔细,拿过红笔在一处画了个圈,舒畅眼前一黑,疯了,又是错别字。

“把这个字改下,就可以发表了,舒记者。”他含笑说道。

舒畅吁了口气,星眸晶亮,很憧憬地咬着嘴唇:“以后,会经常看到本报记者舒畅发表的许多篇新闻稿的,而且是在头版头条。”

“嗯,有志向,看来糖还是有效果的。”

“你怎么知道我爱吃糖?”她不好意思地问。

“平时看到你,嘴巴里一直咯咯地嚼个不停。你不怕蛀牙?”

“怕呀,但我抵挡不了那种诱惑。像丝一样的轻滑,很细腻,很温柔,甘甜中带着牛乳的香浓,嘿嘿,我这里有,你要一颗吗?”她从包包里掏出一粒奶糖递给他。

他摆摆手,“我敬谢不悔。很晚了,我送你回去?”

“不要了,有人来接我的。”她连边摆手。杨帆今晚有个应酬,结束后,拐到这边来接她。

他站在灯影下向她说再见,眉清目朗,气宇不凡。

她恭敬地目送着他的背影,轻轻拭去掌心的汗水。

舒畅能成为一个优异的法治记者,幸好有裴迪文这样的严师,这是他们的第二层关系。

第三层关系,舒畅认为他是一个很关心职员的领导,从看出她爱奶糖的表现上。

第四层关系――

舒畅捧着宿醉后沉重的脑袋,大声呻吟。

不是周末,不是假期,心里惦记着价值五位数的稿子,头再痛,也得撑着去上班。终于到了报社,夹着一群文人中上电梯,舒畅头一直低着,生怕不小心与裴迪文遇上。

昨晚那个乱呀,想想都心悸。

胜男回来了,以为裴迪文想吃舒畅豆腐,瞪着眼,一抬腿踹翻了一张桌子,对着裴迪文就是一拳头。

裴迪文抱着舒畅轻轻一闪,英勇的穆大队长扑了个空。

舒畅已经完全清醒,慌忙喊住胜男,一个劲地向裴迪文赔不是。

他是她的衣食父母,是她的恩师,是她的伯乐,她却让他看到自已在夜店喝得醉醺醺的狼狈样,真是恨不得人间蒸发算了。

裴迪文得知穆胜男是舒畅最好的蜜友,是个以假乱真的假小子,淡淡地冲胜男点了下头,嘴角扯出一丝笑意。

“早说啊!”胜男潇洒地耸下肩,扶着舒畅,瞅着裴迪文胸前的污渍,“如果你不介意,脱下来,干洗后让唱唱带给你。”

“不,我很介意。”裴迪文拧了下眉,见舒畅一言不发,“都过午夜了,我送你回去。”

“不必……”考虑到晚上要喝酒,舒畅和胜男直接打车过来的。

“住口。”裴迪文打断了舒畅的拒绝,语气凌厉。

“唱唱有我呢!”胜男本能地不悦裴迪文不容别人插话的口气,“我会负责把她安全送回去的。”

“我去拿钥匙。”裴迪文好像没听到胜男的话。

拿钥匙的功夫,他在吧台结好了账,不着痕迹的周到。

“倒也有几份绅士风范。”胜男凑在舒畅耳边低语,“不过,大男子主义很重。”

舒畅不是点头,就是摇头。她本来在他面前,就无处遁形,现在更好,形象俱毁。

这一阵子,真不是一般的逊。

明明舒畅家近些,裴迪文却先送了胜男回去。胜男下了车,舒畅窝在欧陆飞驰舒适尊贵的座椅中,瞟着自已胸前、裴迪文胸前的污渍,心虚得直吞气。

“裴总,再见!”车在她家的巷口停下,她低眉敛目,恭敬有加。

裴迪文没有立即掉头,跳下车,“你家是哪座小院?”他很惊奇在这么繁华的城市中,还有这么一个幽静的地方。巷子又深又长,路边花木扶蔬,晚风送来一阵阵月季的花香。

舒畅指了指二层小楼。“那是我家。”

“嗯,我看着你进去。”

舒畅把拒绝的话咽回去,又欠了欠身:“裴总,今天真的对不起,你的衣服……”

“洗衣费会从你这月的薪水里扣。”

舒畅讪讪地陪着笑,转过身,觉得腿都僵硬着,就差同手同脚,好不容易走到院门前,回过头,裴迪文仍站在车边。

她摆了摆手。

裴迪文挥了挥手。

关上院门,她捂着一张脸,欲哭无泪。

“当”电梯门开了。舒畅拖着沉重的双腿往办公室走去,“唱唱,快进来。”谢霖的声音从文体部的办公室传出来。

舒畅扭头看去,谢霖的身边站着一个时尚纤细的女子。女子穿了身粉紫的职业装,另有一番亮晶晶的青春气息,犹如艳阳下盛开的香水百合。

“我来替你们介绍一下,这是法治部的舒畅,这是刚从《南方日报》重金聘过来的谈小可。”谢霖说道。

“霖姐,别笑我了,什么重金,人家是慕名投奔过来的。”谈小可娇俏地笑笑,左手不经意地掩了掩嘴,动人、可人。

“舒姐,我一来就听说你的大名了,以后请多关照。”她笑吟吟地向舒畅伸出手。

舒畅直觉地不喜欢这女孩子的做作,半生不熟的,叫什么“姐”呀!

“你多大了?”她意思地碰下了谈小可的手,问道。

“舒姐多大?”谈小可歪着头笑问。

“二十六。”

“哪个月的生日?”

“二月!”

“哇,双鱼座。”

“你呢?”

“我比舒姐小呀!”

“小多少?”

谈小可抿着嘴咯咯地笑:“我不告诉你。”

舒畅叹服,报社终于来了个和谢霖比拼的人了。

谢霖的年龄也是个谜,今年二十八,明年二十七,实在被别人逼到不行,就娇嗔地说,“你猜呀!”只有舒畅知道谢霖已经是过四十的人,但她会打扮,不显老,换男朋友如换裙子,什么时候见到,都是妩媚得不可芳物。

谢霖推了舒畅一下,指着谈小可的电脑桌面的一张照片。

照片上,一片白纱般的薄雾似在整幅画面中飘荡,迷茫的青山做远景,远处青翠欲滴的矮树丛层层叠叠,把谈小可裹在其中。谈小可浅粉的旗袍,对着镜头淡淡而笑,笑容优雅而古典,与周边的色彩和气氛融合得天衣无缝。

舒畅一时间真无法把照片中的女子与眼前的谈小可联系起来。

谈小可很得意:“好了啦,再看人家脸都红了。”

“这是哪儿?”舒畅问。

“杭州的西溪湿地。我来滨江前,去杭州玩了几天,就在上月。”谈小可弯起嘴角,眼眸柔成了一汪水,“霖姐、舒姐,你们相信缘份吗?”

舒畅差点掉了一地的鸡皮疙瘩。

“我信呀!”谢霖是个人精,处变不惊,“怎么,在杭州,你遇到了许仙?”

“算是吧!”谈小可笑盈盈的。“那天下雨,我打车去西溪,路上司机捎带了另一个人,他也去西溪,我们就一块坐船游玩。我不小心淋湿了裙子,他向船娘帮我借了件旗袍,然后他给我拍了这张照片。”

“接着呢?”谢霖鼓励她说下去。

“接着我们一起吃了饭,去了龙井山庄,买茶叶,买丝绸。”

“没逛西湖?”舒畅问。

谈小可娇羞地一笑,“晚上逛西湖,才能感觉到它的幽美。我们沿着苏堤慢慢地走,边走边聊。虽然才相识了一天,却感觉像认识了很久。”

“就散步?没来点别的?”谢霖追问道。

谈小可吐吐舌头,“霖姐,人家难为情呢!我们……牵手了,也接吻了,真是好浪漫哦,在西湖边,柳树下,对于我来说,他还是个一无所知的陌生人,他也不知我的名字,做什么工作,我们任凭心的吸引,自然地拥在一起。”

“我该回办公室了。”舒畅被谈小可说得起了身疙瘩,实在呆不下去。

“舒姐,你知道么,”谈小可双手合十,“当我们分别的时候,他告诉我他是滨江人,而我刚好被《华东晚报》招聘过来,不久也要来滨江,我突然觉得这一切是上帝的安排,是妙不可言的缘份。”

舒畅一怔,停下了脚步。

“我没有告诉他我要来滨江的事,我们留下了彼此的手机号。”谈小可笑得像朵花似的。

“于是你们见面了?”不知怎么,舒畅的心狠狠地撞了两下。

谈小可点头,“前天晚上,我给他打电话,他都不敢相信。我骗他说是特地赶过来看他的,他感动极了。不过,他的心情有点不好。”

“怎么了?”

“这个保密。”谈小可晃动着一头秀发,神秘兮兮的。

谢霖与舒畅走出文体部。

“十三点,二百五。”谢霖恶心巴拉地耸耸肩。“多大年纪,还一脸卡哇依,骗谁呀,扮纯情。”

“我还以为你和她很熟?”

“我逗她呢!她一来,喊他哥,喊你姐,处处讨人欢喜,我到财务处调她的资料看了下,其实她和你一般大,不过小了几十天而已。编这种故事,真让人吃不消。”

如果猜得不错,舒畅想谢霖这酸溜溜的语气,一定是妒忌了。

“也许人家是真的碰上艳遇了,缘份,天注定。谢霖,你是不是也想来个艳遇?”舒畅开玩笑地问。

“我才不稀罕,我想要什么样的男人没有。”

“那找个不错的结婚吧!”

“这婚姻呢,就像加入黑社会,没加入的不知其可怕之处,加入进去的,不敢言说其可怕之处。我哪一年绝经了,才会考虑嫁人的事。”

舒畅皱皱鼻子,不敢附和,却也觉着有几份道理。

她和杨帆,都加入了黑社会,一下就感觉到其可怕之处,于是,出逃。她自嘲地一笑,心突然一沉,上个月杨帆不是也在杭州的吗?会不会―――她暗骂自已荒唐,杭州乃人间天堂,上月正是旅游旺季,滨江的旅行社每天都有团发过去,不可能是杨帆一个滨江人的。

“你去过夜巴黎了?”谢霖问。

“别提夜巴黎!”舒畅托着头。“去是去过了,照片也拍了,稿件连夜写好,已经发到编辑的邮箱,今天该见报了。”

“我真是爱死你了,效率太高了。”

“得不偿失呀,我在夜巴黎醉得一塌糊涂,恰好吐了总编一身。”舒畅苦着个脸。

“上帝,那张死人脸拉得像马脸了吧!”谢霖有些诡秘地问。

舒畅作一言难尽状,“我是损失惨重,以后再无翻身之日。你让你朋友把银子准备好,我去看看今天的报纸出来没有,一会一手交钱一手交报。”

“没问题,我这就打电话。”

舒畅把包包送到办公室,立刻就去了发行部。搬运工人正在把一扎扎的报纸往车上搬。她随手拿过一份,翻到法治版,上上下下,左左右右,看了几个来回,没有。不可能呀,从她开始独立写新闻,没被退稿过!昨晚,她是顶着乱嗡嗡的脑袋,当夜把稿子和照片一并发到编辑的邮箱,正好可以赶上今天发表。

她又看了看报纸的日期,是今天,刚出来的,散发出油墨的香味。她扭头就回法治部。

“李编,你收到我昨晚发的邮件了吗?”她问昨天的值班编辑。

李编点点头。

“稿子呢?”

“被总编给毙了。”

舒畅瞪大眼:“什么?”

“总编说这篇稿子压一压,其他的,我也不清楚,他说如果你有疑问,可以直接问他去。”

舒畅怔然。这算不算打击报复?犹豫再三,还是去了总编办公室。

进报社三年,她算是这权威之地的熟客。但每一次来,一样出汗、腿软,心跳如擂鼓。不得不承认,她有点怕裴迪文,不是因为昨晚吐了他一身。她总结为,端着人家的饭碗,如履薄冰。

“总编在接待客人。”裴迪文的秘书莫笑指指一边的椅子,让舒畅坐下来等,顺便从抽屉里摸出一粒阿尔卑斯奶糖递给舒畅。

舒畅脸一红,好像全世界的人都知道她有这癖好,唯独与她最亲密的杨帆不清楚。

杨帆……心里默默念叨着这个名字,感觉遥远如天边。

“是什么客人?”她随意问,打发时间。

莫笑原先是社长的秘书,裴迪文过来后,她便调到了总编办公室。一年四季,都是干练的短发,青色的职业装,她极受每一位领导的器重。除了工作内的话,其他飞短流长,她从不沾边。

报社里的人戏说,莫秘书那张嘴,简直比瑞士银行保险柜还要牢。人如其名,莫秘书很少笑。她的女儿比舒畅小两岁,在日本留学,看到舒畅,她难得弯起嘴角。“电视台的,想要裴总接受采访。”

“肥水不流外人田,裴总愿接受采访,也得先上咱们晚报呀!”舒畅想起裴迪文身上那一团团谜,也生起了好奇心。

“报纸太平面,不及电视的立体感。”

舒畅眼睛一亮,“裴总答应了?”

莫笑正要回答,身后的大玻璃门开了,裴迪文陪着一男一女走了出来。男人上了年纪,有点矮,皮肤黑黑的,女子却是很令人惊艳的美女,美得端庄、大气,用谢霖的话讲,有一种震慑人的气场。

裴迪文瞟了眼舒畅,把客人送到电梯口,握手道别。

女子侧过身,美目流盼,“裴总,你别急着下结论,再考虑一下,如何?”

裴迪文微笑,“如果有一天我有勇气上电视,我会把这个机会留给乔小姐的。”

电梯门打开,他用手臂挡着电梯门,另一只手对女子做了个请的手势。

“裴总有这么胆小,要不要我借个肩膀给你依?”女子唇角勾起一个优美的弧度,公然调笑。

“我怕引起滨江市民的公愤!请走好!”裴迪文轻笑颔首,好似没听懂美女的暗示。

女子不太甘心地噘起嘴,电梯门缓缓合上。

“那位美女有点眼熟。”舒畅急忙收回目光,对莫笑咕哝了声。

“滨江电视台的乔桥!”

舒畅一拍额头,想起来了,号称滨江市花的综艺女主播乔桥。她一向注意新闻节目,偶尔调台时碰巧看到综艺节目,见过这位乔主播。

“电视台下血本啦!”竟然让美女主播亲自出面来请裴迪文,裴迪文面子好大。

“那要看请的人是谁。”莫笑淡淡地挑了下眉,看到裴迪文进来,恢复一脸的敬业。

“进来吧!”裴迪文看了下舒畅。

舒畅跟着他走进办公室,莫笑拉上玻璃门。

房间里的烟味和女子的香水味有些呛鼻,裴迪文冷着个脸,把所有的窗户都打开了,这才坐回办公桌前,神色如一张没有内容的白纸。

舒畅心悬悬的。真正凶悍的人不一定长着一脸屠夫相,裴迪文不言不笑,就很吓人。

“有事?”言短意骇。

舒畅吞了下口水:“裴总,我有篇关于夜巴黎客人吸食摇头丸的稿子……”

“是我撤的。”裴迪文微闭下眼,拿起水笔开始在公文上修修改改。

一股无名火从舒畅的心口往上突突地窜,“那篇稿子有什么问题?”音调一下高了八度。

“新闻是以事实说话,而不是道听途说。”裴迪文没抬头。

“我有照片为证。”

“那不够。”

“那什么样才叫够?当场搜出摇头丸、白粉、大麻?”舒畅冷笑。

裴迪文慢慢抬起头,神情冰冰的:“你很在意那篇稿子?”

“我当然在意,不然我干吗要在那种贵得要死的地方呆着。”说完,舒畅有点心虚,好像那晚的账是某人结的。

“我还真看不出你的在意。一个称职的记者是不会在新闻素材前,把自已喝得醉醺醺的。”

舒畅抿紧唇,深呼吸,“是的,昨晚我是失态了,我会赔偿裴总的衣服。但裴总不应纠结在这件事上,而随意否定我的稿子。”

裴迪文默默看了她一会,看得舒畅背后凉嗖嗖的。他失笑摇头:“你以为我在纠结你吐在我身上这件事?”

舒畅没有回避他的视线。

裴迪文站起来,走到窗口,背对着舒畅,“舒畅,你做法治记者也有三年了,你接触过毒犯,你应该知道从事毒品生意的人都是些什么样的人。夜巴黎是滨江第一夜店,里面从事摇头丸买卖不是个新闻,圈内人都心照不宣,为什么能秘而不发呢,你想过没有?”

舒畅嘴巴一张一合,答不上来。

裴迪文回过头,“记者不是侠客,要懂得保护自已。惩恶扬善是美德,但要量力而行。”

“可……那是一条轰动性的大新闻!”

“我不稀罕。失去一条大新闻与毁掉一个我辛苦栽培的记者,哪个重要?”

舒畅呆愕。

裴迪文笑了笑,“知道当初我为什么没让你去娱乐版或者综合版吗?那两个版趣味性很强,要求也不很高。咱们晚报不是阳春白雪的专业刊物,要迎合大众,要雅俗共赏。相比较而言,新闻版和法治版专业性就强些。你一个门外人,却进了法治版,对于你,对于我,都是一个高难度的挑战,你没有让我失望。舒畅,我很珍惜你。”

“我……我……”舒畅张口结舌,脸一下红,一下白,不知说什么好,整个人像踩在云朵上,很缥缈,很恍惚,她甩头,忽视沽沽冒泡的怪念头。

“那就让那些人永远逍遥法外?”她义正辞严地反问。

“过来!”裴迪文回到办公桌前,操纵着键盘鼠标。

舒畅站在他身后,俯下身,两个人的气息很近,是真正的近在咫尺。

舒畅屏气凝神,僵直着身子。

裴迪文回过头,一张放大的俊容,带有薄荷味的干净的男人气息扑面而来,她惊吓地往后一闪。

“看到了吗?”

裴迪文点开了一个网页,舒畅看到了自已拍的照片和写的稿子,回应的人已很多。

“不要忽视网络的力量。如果这是你要的结果,开心了吧!”

舒畅直起身,把视线从电脑屏幕上移开,耳中听到白花花的银子一锭锭落水的声音。五位数的稿费,随风而逝。

“谢谢裴总,我下去了。”她有气无力,神色黯然。

“舒畅,”裴迪文叫住她。“谁给你这个消息的?”

“现在还有必要说吗?”舒畅苦笑。

舒畅的样子让裴迪文拧起了眉头。

“这个周五的晚上,把时间空出来,带上一部分书稿,我们和长江出版社的柳社长一起吃个饭。”

舒畅不解,“不在我们报社出?”

“在出版书籍方面,长江出版社的名气大一点,他们知道如何宣传和推荐。”

东方不明西方亮,舒畅的心里面算是透进了一点曙光,下楼时,气才好喘点。但,还是沮丧。却,无法埋怨裴迪文。偶然会想,如果没有裴迪文的指点,现在的自已会成为一个称职的法治记者吗?答案显然是否定的。

手机火警般地叫起来,把舒畅吓了一跳。杨帆家中的座机号。

舒畅出了家门,就命令自已忽视正在发生的事,把一颗心放在工作中,催眠自已什么都没发生,天下安好。

罗玉琴开门见山:“你和杨帆把手续办了没有?”

“还没有呢!”舒畅尽力保持语气的平静。

“杨帆心肠软,念着以前的情份,开不了这口。舒畅,你是个懂事的孩子,你考虑下我家的情况,麻烦你主动约下杨帆!手续一天不办,杨帆就不肯与其他女孩子见面。”罗玉琴讲得很客气。

舒畅无助地倚在墙壁上,仰起头,拼命眨着眼,把眼眶中漫出来的湿意眨回去。罗玉琴已经准备为杨帆张罗新人了,她这旧人还挡着,真不识时务。一双手,十只手指,不住地颤抖。她给杨帆打电话。

“什么事?”杨帆的声音压得很低。

“今天下午,如果你抽得出时间,我们去民政局办下离婚手续。”

杨帆的声音一下冷如寒冰,“如果你很着急,下周一。这两天有个人才招聘会,我抽不出时间。”

“好的,周一见。”

“你对我一点留恋都没有?”杨帆突然问道。

“这个问题没有深究的必要。”舒畅硬着心肠挂上了电话,漠然地走回办公室。

做记者的好处就是不必坐班,今天没有采访任务,她去医院陪舒晨。路上经过一处正在建筑的小区,遇到红灯,车停下,舒畅看着窗外,苦涩地闭了下眼。他们的新房就在这个小区内,准确地讲,是杨帆的新房了。他们约定用米黄色的墙漆,原木家具,布置一个小书房给舒畅,阳台上放两把躺椅,客厅里挂一个四十七寸的电视,窗帘用紫色的,里面衬白色的纱……

绿灯亮了,舒畅收回目光,唇紧紧抿着。世界上最忧伤的事,就是种种甜蜜往事,已成回忆。WQNzB7/Wz8jRzW+QH4YTX3+iaCpatA/2mUf9JXjjfN9/kXNrtS/yLgEYbl5MuYZ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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