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恋爱时,我们最向往缘分天定。然而,多数时候我们不得不与无法理解我们灵魂的人同榻共枕。如果我们相信(与这个理智时代的所有准则相反),终有一天,命运会安排我们与梦中情人相会;或者有些迷信地幻想:冥冥之中有一个正是我们无尽思念的人,难道我们不该得到理解和原宥?也许我们的祈祷永无回应,也许彼此的心灵永难沟通,如果上天对我们还有些许怜悯,难道我们不能期盼在一次邂逅中与心仪的王子或公主不期而遇?难道我们不能暂时摆脱理性的责难,仅仅把这当作是爱情的一次无可避免的缘分天定?
2.十二月初的一个上午,十点左右,我坐在英国航空公司喷气式飞机的经济舱里,从巴黎回伦敦,全无体验爱情或是邂逅故事的心理准备。飞机刚刚飞越诺曼底海岸的上空,冬天的云层散开退去,下面是一览无遗的碧蓝海水。我百无聊赖,心绪不宁,随手拿起一本航空杂志,漫无目的地读着上面假日旅店和机场服务设施的介绍。飞机尾部引擎的微微颤动、机舱里宁静的灰暗色调以及乘务员甜甜的微笑令人心情略觉惬意。一位乘务员推着饮料和点心从走道上过来了。尽管我不饿也不渴,但在这飞机上,我产生了想吃点东西的感觉。
3.我左边的乘客也许有些不适,她取下耳机,仔细研究起面前椅袋里的安全指示卡。卡片上介绍了理想的坠机状态:乘客平静地软着陆在地面或水面,女士们脱掉高跟鞋,小孩熟练地给防护衣充气,机身尚未破损,汽油也奇迹般的没有燃烧。
4.“如果飞机出事,我们都会死掉,这些可笑的安全指示有什么用?”她自言自语道。
“这样或许能使人们感觉安全一些,”作为惟一的听众,我回答说。
“说真的,这倒是不错的死法,快速,特别是当飞机坠地时正好坐在前排。我有一个叔叔就死于空难。你认识的人有没有那样死的?”
没有,但我没来得及回答,因为有位乘务员过来(她不知道她的乘客们这会儿正对航空公司的职业道德产生了怀疑)给我们送午餐了。我要了一杯橙汁,正准备把一盘三明治挡回去时,我旁边的这位旅伴小声地说:“拿着,给我吃,我很饿。”
5.她留着栗色短发,后颈露了出来,水灵清澈、如绿潭一般的大眼睛回避着我的目光。她身着蓝色衬衫,膝盖上放着一件灰色羊毛开衫,肩头瘦削,显得弱不禁风,从参差不齐的指甲看得出她经常啃手指头。
“我真的没抢你的午饭?”
“一点都没有。”
“不好意思,我还没有自我介绍呢,我叫克洛艾,”她一边说,一边从扶手上伸过手来与我握了一下,稍显得有些正式,但令人心动。
接着,我和克洛艾各自介绍了自己的情况。克洛艾说她是到巴黎参加一个交易会回来。她毕业于皇家艺术学院,从去年开始在索霍区的一家时尚杂志社做平面设计。她出生在约克郡,但小时候就搬到威尔特郡去了,现在(二十三岁)独自住在伊斯灵顿的一套公寓里。
6.“但愿他们没有把我的行李弄丢,”当飞机开始降落在希斯罗机场时,克洛艾说,“你会有类似的担心吗?”
“没有,不过我倒是碰上过这种事,已经两次了,一次在纽约,一次在法兰克福。”
“唉,我一点也不愿意出行,”克洛艾叹了口气,咬着食指尖,“更讨厌回来,我真是有归来恐惧症。每次离开一段时间,我就总担心家里会发生什么可怕的事情,要么水管破了,要么工作丢了,或仙人掌死了。”
“你养仙人掌?”
“有好几盆呢,已经养了一段时间了。我知道有人说这属于阴茎崇拜,不过我曾在亚利桑那过了一个冬天,是在那儿迷上仙人掌的。你养宠物吗?”
“养过金鱼。”
“后来呢?”
“那还是几年前的事,我和当时的女友住在一起。有一天她关掉了鱼缸里的通气管,鱼都死了,我想她多半是出于妒忌。”
7.我们天马行空地闲聊,微妙地捕捉彼此的性情,犹如漫步在蜿蜒崎岖的山间小径,轻掠淡远山色。直到飞机轮胎落地,引擎反向转动,飞机滑向航站楼,准备将乘客卸在拥挤的入境大厅。当取好行李,通过海关检查时,我已经爱上了克洛艾!
8.惟有生命走到尽头,我们才能知道自己的爱之所在。但是与克洛艾相识不久,我就似乎找到了爱的归宿。审视自己所有可感知的情感,和这情感可能的接受者,我无从确定为何突然之间对克洛艾产生的竟然是爱情。我不知晓这生成过程的内在动力,而且也只能借人生的阅历来确证这些感受。我惟一能交代的就是在我回到伦敦后过了几天,克洛艾和我共度了一个下午的时光。接着,在圣诞节前的几个星期里,我们总是一起在伦敦西区的餐馆共进晚餐,然后去她的房间做爱,欢度良宵。好像这一切既是最陌生却又是最自然不过的事情。她和家人一起过圣诞节,我和朋友去了苏格兰,但我们却每天都要跟对方通电话,有时一天竟达五次之多。并不是特意要说点什么,只是因为我们都感到自己从未与人这样交流过,以前都在奉行中庸之道,在自欺欺人,只是到现在这一刻,我们才最终领悟了另一个人,也才最终为对方所领悟。等待(本质上是对救世主的等待)终于结束了。我意识到,她就是我痴痴寻找了一生的女子,一个符合我梦想的精灵。她的微笑、她的双眸、她的幽默、她的阅读品味、她的焦虑、她的智慧,她所有的一切都与我的理想完全吻合。
9.我感觉我们是如此地天造地设(她不仅将我的话语补充完整,她还使我的生命不再残缺),以至我不能认为邂逅克洛艾只是一次偶然的巧合。我失去了带着无情的怀疑论——虽然有人认为它是必要的——来思考命定这个问题的能力。这不是所谓的迷信,克洛艾和我找到诸多的细节,不管多么微不足道,来证实我们直觉的感受:我们注定为彼此而生。我们都出生在双数年份的同一个月的午夜前后(她是在晚上十一点四十五分,我是在凌晨一点十五分);我们都学过竖笛;都在学校排演过《仲夏夜之梦》(她演海伦娜,我演忒修斯);我们左脚脚趾上都有两颗大大的斑点;同一个后臼齿上都有条裂缝;我们都会在阳光下打喷嚏;都喜欢用餐刀挑出番茄酱;甚至我们的书架上都有同一个版本的《安娜·卡列尼娜》(牛津出的老版本)。也许不过是细枝末节,但凡此种种的一致,难道还不足以让信徒们建立起一种新的宗教吗?
10.我们让存在得以升华,获得意义;我们赋予时间本身并不具有的情节性。克洛艾和我把飞机上的相遇神化为爱神阿弗洛狄忒的安排,充满古典和神秘气息,是爱情故事的第一场第一幕。自我们降临凡尘,宇宙中就有一位伟大的神灵在微妙地改变我们的运行轨道,终使我们能于这一天邂逅在巴黎至伦敦的班机上。一切于我们已经如愿成真,所以我们可以忽略那没有发生的无数故事,忽略因为错过飞机或忘了电话号码而未曾得以书写的浪漫。就如历史学家一样,坚守既成的事实,就必然万无一失,不必在乎每一个片段都可能出现的偶然性,也不用正视自己扮演着自己的黑格尔和施本格勒,
错误地编织起宏大的历史叙事。我们摇身变成叙述者(紧跟既成的事实),把飞机上的邂逅美化为天意的安排,为我们的命运找到难以置信的因果联系。我们这样做实在是过于神秘主义,或者(仁慈点说)过于文学粉饰。
11.我们本应更理性地看待此事。克洛艾和我都不是经常来往于巴黎和伦敦,此次旅行也都不在各自原本的计划当中。克洛艾在最后一刻被她的杂志社派去巴黎,因为副主编恰巧病了。而我之所以去,则是由于在波尔多的建筑任务碰巧早早完成,才使我有足够的时间到巴黎,在姐姐那儿逗留几天。在我们计划回英国那天,两国的航空公司从戴高乐机场到希斯罗机场共有六趟九点至午时的航班。虽然我们都打算在十二月六日下午早些时候回到伦敦,但都是在最后一分钟才确定到底乘哪架班机。这样,从六号拂晓算起,我们乘坐同一次班机(不一定是相邻座位)的数学概率就是三十六分之一。
12.克洛艾后来告诉我说,她本来打算乘坐十点半的法航班机,但由于退房时包里的一瓶洗发香波漏了,不得不重新装包,耗去了宝贵的十分钟。当旅店打好账单,用信用卡结完账,再为她叫来一辆出租车时,已经九点十五分,要搭上十点半的法航班机已经很赶。当她总算通过维耶特门附近拥堵的交通到达机场时,那架航班已经停止登机了。因为不想再等下一趟,于是她就去了英国航空公司候机楼,买了十点四十五分飞往伦敦的机票。我(因为种种私人原因),乘坐的也正好是那架航班。
13.接着,售票处的计算机是如此地造化弄人,把克洛艾安排在位于机翼边的15A座,而我则在旁边的15B座(见图1.1)。当我们开始谈论那张安全指示卡时,完全没有想到两人对话的可能性其实极其微小。我们都不可能乘坐头等舱,在有一百九十一个座位的经济舱里,克洛艾被安排坐15A,而我,极可能是出于偶然,被安排坐15B。从理论上说,克洛艾和我相邻而坐的可能性(虽然我们相互交谈的机率无从算起)是110/17847,也就是1/162.245。
图1.1 英国航空公司波音767
14.但这个数字只是基于当巴黎和伦敦之间只有一趟航班时,我和克洛艾互为邻座的可能性。而实际巴黎和伦敦之间有六趟航班,并且我俩都曾在这六趟之间犹豫不决,到最后一刻才选择了这一班,所以这个可能性必须乘以三十六分之一的机会。这样,克洛艾和我在十二月份的一个早上,乘坐英国航空公司的波音飞机飞越英吉利海峡时邂逅的最终可能性为1/5840.82。
(可能性=1/36→110/17847
=1/162.245→1/162.245×36
=1/5840.82)
15.然而一切还是发生了。以上的计算远没有让我们信服理性的论证,只是支持了对我们相爱的神秘诠释。如果事物演变成现实的可能性小而又小,但仍然实实在在发生了,那么给予它一个宿命的解释又何错之有?抛掷硬币那种百分之五十的可能性,不足以让我相信上帝操纵论,但是面对克洛艾和我所涉的这种小而又小的可能性,即相遇的概率只有1/5840.82,这除了是命运的安排,再无其他可能。它让我们执着地去思量,这场改变我们生活的邂逅,其发生背后那巨大的不可能性。一定有人在(三万英尺的高空)摆弄我们的命运。
16.对于偶然事件,人们可以通过两种途径进行解释。哲学的观点坚持奥卡姆剃刀原则,只着眼于主要原因,认为事物背后的诱因不能复杂化,除了认可严格吻合的因果关系,避免夸大出更多的原因,也就是说,要探究事物发生的最直接原因。就我们的情况而言,应探究的是克洛艾和我被安排在同一架飞机上相邻而坐的可能性,而不是火星和太阳之间的位置关系,或浪漫宿命的故事情节。然而神秘主义观点会情不自禁用更为宽泛的理论来解释事件。一面镜子落下墙来,碎成千万片,缘何如此?又有怎样的含义?于哲学家而言,不过是一点微震,或是遵循物理法则的某种力量(根据一个可以计算的概率)正好使其落下而已。然而在神秘主义者看来,这面破碎的镜子却含义无穷,可能至少是七年厄运的标志,是神对上千个罪孽降下的报应,是上千个惩罚的预示。
17.上帝一百年前就已死去,如今这个世界,是计算机而不是神谕在预测未来。爱情宿命论在危险地转向神秘主义。我认为克洛艾和我是命中注定要在一架飞机上相遇,为的是而后的相爱,这表明,我尚停留在通过查看杯中的茶叶渣或观察水晶球来占卜命运的阶段。如果上帝不掷骰子,他或她肯定无法与命定的爱人相会。
18.然而,迷失在爱情中的我们提议说,某些事情之所以发生,是因其不可避免,借此来化解偶然性带来的全部恐惧,从而给我们乱糟糟的生活以持续下去的目标和方向,这是可以理解的。虽然骰子会摇出不同的数,我们却执意要摇到那表明终有一天我们会相爱的必要数字方肯罢休。尽管客观地说,我们的相遇是那么偶然,以至几无可能,但我们还是不得不相信,与我们践约者的不期而遇,早已被写在从天空中缓缓打开的卷轴之上。因此,那一刻(不管到现在还是怎样的悄无声息)最终会把那个被选中的人儿呈现给我们。趋于将事物视为命运的安排会有怎样的后果?也许只会走向它的反面,对偶然性产生焦虑,害怕生活中的细微感觉只是我们自己的想象,根本不存在什么卷轴(从而也没有预定的命运等在那儿),除了我们主观附会,发生什么或不发生什么(在飞机上邂逅或不邂逅某个人儿)并没有任何意义。简而言之,这焦虑就是,根本没有上帝在安排我们的故事,于是我们的爱情也没有上帝来给予保证。
19.爱情宿命论无疑是一个神话或一种幻觉,但是我们没有理由将之斥为胡言乱语。神话除却主要信息也许还有重要的含义,我们没有必要为了知道希腊诸神关于人类思想的深刻论断而去笃信他们。如果认为克洛艾和我命中注定会相遇,当然荒谬可笑,但是如果我们已经把发生的许多事情视为了命运的安排,也理应得到谅解。在我们天真的信念里,我们只是不想让自己产生这种想法:如果航空公司的计算机没有将我们的座位安排在一起,我们同样也会相爱。当爱情是如此牢牢依附于爱人的独一无二时,这种想法绝无生存的空间。当我爱上的是她的眼睛、她点烟的动作、她接吻的方式、她听电话的样子和她盘弄头发的姿势时,我怎么可能想象克洛艾在我生命中的位置能够被他人取代?
20.因为这爱情宿命论,我们便不用考虑那个不可理解的论断:人们总是先有爱的需要,然后再去爱一个特定的人;我们选择的伴侣必定在相遇的人当中,如果给予不同的范围,不同的航班,不同的时间或事件,那么我爱上的人可能不是克洛艾——既然我已经爱上了她,我便不会再作如此思量。我的问题在于,将注定去爱和注定爱上一位特定的人混作一团,错误地认为,于我,不可避免的,不是爱,而是克洛艾。
21.但是对于故事开端的宿命论诠释,至少证实了一件事,那就是我爱上了克洛艾。待我觉得两人陌路相识或是擦肩而过的时刻,最终不过是一个偶然,只有1/5840.82的可能性时,也就是我不再觉得必定要与她共度人生,从而也不再爱她的时刻。
1.“洞悉他人不难,但于己无益,”艾利亚斯·卡内蒂
说,意指我们挑他人的过错再容易不过,但于己毫无意义。正是因为出于瞬间的念头,人们没有透视对方的心灵,甚至为此付出蒙蔽自己的代价才因此而相爱。如果玩世不恭和爱情位于对立的两端,那么有时候我们是用相爱来逃避自己耽于其中、从而遭其弱化的玩世不恭。每一例一见钟情中都有对爱人品质的故意夸张。这种夸张的赞美使我们只会把精力倾注在一张特定的脸上,这张脸承载着我们草率而神奇的信念,不致使理想破灭。
2.我和克洛艾在海关出口处的人群中走散了,后来又在行李提取处找到了她。她正使劲推着一辆总往右扭的手推车,但是从巴黎来的行李的传送带在大厅左边很远处。我的车灵活自如,所以我便推过去让给她用,但她拒绝了,说不管车多不听话,既然推到手上都应该对它忠实,还说飞行之后做点运动也有好处。我们推着这辆往右扭的车拐来拐去(经过卡拉奇航班的行李提取处),走到巴黎航班行李的传送带那儿。那儿已经挤满了人,自从在戴高乐机场登机后,这些面孔不由得都有些眼熟了。第一批行李开始滚落到有联结缝的橡胶垫子上。一张张面孔焦急地注视着传送带,寻找自己的行李。
3.“你有没有被海关扣留过?”克洛艾问我。
“没有,你呢?”
“也没有,不过我曾假供认过一次。一个纳粹似的关员问我有没有东西要申报,我说有,其实我没带任何违反规定的物品。”
“那你为什么这样说呢?”
“不知道,我当时有一种罪恶感。我一直有这种可怕的倾向,想承认一些自己没做的事。我总有些怪念头,总想向警察坦白一些自己根本没有犯过的罪行。”
4.“顺便提一句,不要根据我的行李箱来判断我这个人。”我们在张望着等行李的时候,克洛艾对我说。其他的人已经幸运地拿到了。“我是上飞机前的最后一刻在雷恩街的一家破店里买的,丑得很。”
“待会看过我的你再说吧,我可连个借口都没有。这包我用了五年多了。”
“帮个忙好吗?我去一趟盥洗室,帮忙留意一下我的手推车,我一会儿就回来。哦,如果你看到一个粉红色的手提箱,有鲜绿色手柄,那就是我的。”
5.过了一会儿,我看见克洛艾穿过大厅,朝我走回来。她脸上现出难受的表情,略有些焦虑不安。后来我才知道,这是她的常态。她的脸上看去永远凄楚欲泪,眼神中有一种担忧,似乎有人要告诉她一个不幸的消息。她的这种气质令人忍不住想要抚慰她,给她安全感(或只是伸手让她握住)。
“行李还没过来?”她问道。
“没有,我的也没有,不过还有很多人在等呢。至少还要五分钟,不要那么急嘛。”
“还真难等,”克洛艾露出微笑,低下头看着脚。
6.我骤然觉察到爱的降临,就在她开始讲起一个她自认为会是漫长而乏味的故事(间接因为雅典航班的行李传送带就在我们旁边)后降临了。故事说的是她和她哥哥夏天在罗得岛度假的事。克洛艾讲述时,我看着她的手摆弄着米色羊毛外套的腰带(食指上有些斑点),意识到(好像这是最不证自明的事实)自己爱上她了。我情不自禁地认为,无论她如何拙于言辞、语句不全,或者总有些焦虑不安,对于耳环的品位可能也不够高,她都是那样的令人倾慕。这是完全理想化的一刻,产生于一种无可理喻的幼稚的感情,就如同产生于她外套的优雅、我的飞行时差综合征、我早餐所吃的东西,以及在第四航站楼行李区与她彻底展露的美丽截然不同的压抑气氛一样。
7.岛上挤满了游客,但我们租了摩托车和……克洛艾的假日故事沉闷无趣,但沉闷无趣不再是一个评判标准。我不再依据日常谈话约定俗成的逻辑看待它;我也不再从话语中找出智性的感悟或诗化的真谛。她说了什么无关紧要,紧要的是她正在说——我想从中发现她所说的一切都是那么完美无缺。我乐意倾听她说的每一个趣闻(有一个卖鲜橄榄的店子……);喜爱她讲的每一个笑话,即使讲丢了其中的妙语;欣赏她发表的每一点见解,即使头绪纷乱。因为这彻底的寄情克洛艾,我乐意不再自我专注,而是用心体会她的每一点脾性,分享她的每一段记忆,探索她童年时代的生活历程,了解她喜欢的所有事物,知晓她害怕和痛恨的东西——所有这些也许早已存在于她身心之中,却在瞬息之间变得那么神奇迷人。
8.行李终于来了,在我的行李后面只隔着几个箱子,就是她的。我们把行李搬上手推车,从绿色通道走出去。
9.一个人对他人的美化可以达到可怕的程度,甚至连自己都无法忍受——因为自己都无法忍受……我必定已经意识到,其实克洛艾不过是一个平常人(包含这个词所有的字面意义),但是我不愿正视,因为旅行和生活的所有压力,我理应得到谅解。每一例相爱都是(借用奥斯卡·王尔德的一句话)“希望”压倒“自知之明”的伟大胜利。我们跌入爱河,祈望不要在心上人身上发现我们自己的劣根——胆怯、脆弱、懒惰、无信、妥协忍让、粗鲁愚蠢。我们给心上人戴上爱的饰环,认为心上人能够超越我们自己犯下的一切错误,从而可亲可爱。我们从心上人的内心找到自己并不曾有的完美,盼望通过与心爱之人的结合,即可保有(不顾心知肚明的所有反面证据)对人类的一种岌岌可危的信念。
10.为何心知肚明却不能阻止我跌入爱河?因为我的欲望毫无逻辑、天真幼稚,无法阻止我对她的信念。我知道有一种空虚,浪漫的幻想可以填补;我知道有一种喜悦,来自于发现他人值得倾慕。早在遇见克洛艾之前,我肯定早有必要去从另一张脸上找到一种完美,一种我在自己身上从未发现过的完美。
11.“可以检查你的包吗,先生?”海关官员询问我,“你有什么东西需要申报吗,比如酒类,香烟,枪支……”
就如天才王尔德一样,我想要说的是“只有我的爱需要申报”
。但是我的爱不是罪过,至少眼下还不是。
“要我等你吗?”克洛艾问我。
“你是和那位女士一起的?”那个海关官员问道。
我担心有些冒昧,就说不是,但又问克洛艾是不是可以在另一边等我。
12.爱情以无与伦比的速度和独特性改造着我们的需求。我对海关例行公事的不耐烦,暗示着克洛艾已经成为我欲望之所在,而几小时前我还不知道世界上有这么一个人儿。这不同于饥饿感,饥饿是逐渐出现的,是根据时间的推移产生的需要,在开饭时周期性到来。我感到如果在大厅另一边找不到她,我就活不下去了——为那天上午十一点半时才踏进我生命的人而死。
13.如果爱情生发得过于迅速,也许是因为对爱的向往催生了爱人的生成,需要促成了结果。先是想要爱某一个人(大体来看是无意识的),心上人的出现只是第二步——我们对爱情的渴望铸就了心上人的特征,我们对爱情的期盼唤来心上人的出现。(但是我们诚实的一面不会让欺骗永远继续。总会有这样的时刻,我们怀疑心中构想的爱人是否真实存在——或他们是否只是我们创造出来的一个幻影,用以防止爱的缺失必然带来的崩溃。)
14.克洛艾在那边等我,但我们只在一起待了一会儿,就又分别了。她当初从伦敦出发时把车泊在停车场,我则必须乘出租车去办公室拿文件——这是一个双方都倍感为难的时刻,不知是否要把故事继续下去。
“我会打电话给你,”我随口说道,“我们可以一起去买一些箱包。”
“这主意不错,”克洛艾说,“你知道我的电话号码吗?”
“我想我已经记住了,写在你的行李标签上呢。”
“你倒挺会打探,希望你没记错,很高兴认识你,”克洛艾说着,朝我伸出一只手。
“祝你的仙人掌好运,”我看着她走向电梯,在她身后喊道。那辆手推车还是一直往右扭。
15.坐在回市区的出租车上,我感到莫名的失落和忧伤。这真的就是爱情吗?仅共度了一个上午就说是爱,会被认为是浪漫的幻想和语义的错误。然而只有在不了解所爱之人时,我们才会跌入爱河,最初的行动必然建立在茫无所知的基础上。所以,面对如此多的忧虑,既有心理学的,也有认识论的,如果我仍然将其称之为爱,这也许来自这样一种认知,即这个词永远都无法精确地使用。既然爱不是地点,不是颜色,也不是化学品,而是所有这三者甚至更多,或并非这三者甚至更少,那么当谈到爱的时候,人们为什么不可以如己所愿地畅所欲言,各行其是?难道这个问题还局限在学术领域的对与错?是真爱?抑或是一时的沉迷?如果不是时间(时间也是自欺的),谁又能断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