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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娜奥密,你长得像玛丽·璧克馥。”

这是什么时候谈起的呢?那是正好看了玛丽·璧克馥的电影回家时绕到某家西餐厅的晚上,我以此当话题。

“真的?”她并未露出高兴的表情,只是不可思议地看着突然说出那样的话的我的脸。

“你自己不觉得吗?”我又问。

“我不知道像还是不像,大家都说我像混血儿。”她若无其事地回答。

“我觉得也是。首先你的名字就跟别人不一样。娜奥密是很时髦的名字,谁取的呢?”

“我不知道谁取的。”

“是爸爸还是妈妈呢?”

“是谁呢……”

“那么,娜奥密的爸爸是做什么的?”

“我爸爸不在了。”

“妈妈呢?”

“妈妈还在,不过……”

“那兄弟姐妹呢?”

“兄弟姐妹可多呢,有哥哥、姐姐、妹妹……”

后来偶尔也谈到这个话题,被问到家中事时,她马上露出有点不高兴的表情,含糊其词。一起出去玩的时候,一般我们会在前一天就约定好,到约定的时间在公园的板凳或观音堂前等候,她绝不会弄错时间或爽约。有时候我有事情耽搁迟到,会担心她因为等待太久而回去了,到了那里一看,她还等着。一看到我,马上站起来大大咧咧地走过来。

“对不起!娜奥密!等了很久吧!”我这么说。

“是呀!等很久了!”她只是这么说,却并没有抱怨,也没有生气的样子。

有时我们约在板凳上等,突然下起雨来,一路上我心里想,到底她会怎么办。过去一看,她蹲在池旁祭祀某人的小祠走廊下,还是老老实实等着,我觉得她太可爱了。

那时候她的服装看起来大多是姐姐传给她的旧铭仙绸 衣服,系着毛纱友禅 的腰带,头发梳的是日本式分两边像桃子的发型,施淡粉。穿的是虽有补丁,但很适合小脚,样子不错的白色袜子。问她为什么放假日还梳日本式发型,她回答:“家人说要这样子!”还是没有详细说明。

“今夜很晚了,送你到家门前吧!”我再三这么说。

“很近,我自己回去好了。”

走到花店边,娜奥密一定会丢下“再见”两个字,就吧嗒吧嗒地往千束町的小巷跑。

是的,那时候的事没必要写得过于详细,不过我记得有一次我跟她谈得很融洽,也很深入。

那是滴滴答答下着春雨的温和的四月底的夜晚。那晚我正好在咖啡店休息,很安静,我占着桌子啜酒,喝了很久。这样说好像我喝了许多酒,但其实我酒量很差,为了打发时间,要她准备女性喝的甜甜的鸡尾酒,一小口一小口像舔似的喝,那时她送了下酒菜来。

“娜奥密,请来这里坐一下!”我仗着酒醉的胆子说。

“什么事?”她说着,乖乖地坐到我旁边。我从口袋里掏出敷岛香烟,她马上帮我点火。

“没问题吧?我们在这里稍微聊一聊。今晚看起来不忙。”

“这种情形很少有呀!”

“经常都很忙吗?”

“好忙呀!从早忙到晚。连看书的时间都没有。”

“那娜奥密很喜欢看书咯?”

“是呀,很喜欢。”

“都看些什么呢?”

“看各种杂志呀!只要是书,什么都行。”

“令人佩服。既然那么想看书,去念女校怎么样?”

我故意这么说,然后注意看娜奥密的脸。她好像生气了,板起脸,往别的地方注视着,而她的眼中的确浮现出好似悲伤、无奈的神情。

“娜奥密,你真的想学习吗?如果想的话,我让你念书。”

即使我这么说,她还是没吭声。我再次以安慰的口气说:“娜奥密,不要不说话,说说看,你想做什么?想学什么?”

“我想学英语。”

“哦,英语和……只有这个吗?”

“还有音乐。”

“我出学费,你去学吧!”

“上女校太晚了,我已经十五岁了。”

“哪里的话,女的跟男的不同,十五岁并不晚。而且,只学英语和音乐不用上女校,另外请老师就行了。你真的想好好念?”

“真的呀。真的可以让我念?”娜奥密说着,突然盯着我的眼睛看。

“真的呀。不过,娜奥密要是念书就不能在这里上班,这样也可以吗?你要是不上班,我领养你、照顾你……我负责到底,把你教育成出色的女性。”

“好啊,如果可以这样的话。”她毫不犹豫地说道。听了这干脆利落的回答,我不由得感到吃惊。

“那么,你不上班啦?”

“是呀,不上班了。”

“娜奥密,你自己觉得这样可以,但你妈妈和哥哥会怎么说?要问问家人的意见吧?”

“家人的意见,不问也没关系。没有人会说什么的。”

虽然她嘴上这么说,其实,她是很在意的,这一点是明确的。她讨厌自己家里的内幕让我知道,习惯性地故意装作什么都不在乎的样子。既然她那么讨厌,我也不想勉强。不过,为了实现她的愿望,还是要去她家拜访,和她的母亲、哥哥恳谈一次。这件事之后,我提过好多次:“让我见见你的家人吧!”她每次都表现得很不高兴。“不用,不见面也没有关系。我自己说就行了。”这是她固定的说辞。

现在娜奥密已成为我的妻子,为了“河合夫人”的名誉,不惹得她不高兴,我没必要披露娜奥密的家境和出身,因此尽可能不触及,大家看到后面自然会明白。她家在千束町,十五岁当咖啡店的女服务生,绝不让人知道自己的住处,无论是谁应该都可以想象到那大概是怎样的家庭。不!不只是这样,最后我说服她让我见了她的母亲和哥哥,他们对自己的女儿、妹妹的贞操几乎完全不当一回事。我跟他们商量,她本人说喜欢学习,在那样的地方打工很可惜,如果没问题的话,请把她托付给我。我虽然没有很多事,但正好需要一个女服务生,做做打扫厨房、抹抹擦擦的工作,这期间我让她接受教育,当然我的个人经济情况、单身等全部说清楚,“如果能这样,对她本人的幸福……”的确是缺少说服力的说辞。如娜奥密说的,没有见面的必要。

那时的我深刻地感受到这世上居然还有如此没有责任感的母亲和哥哥,因此也更觉得娜奥密可怜、悲哀。依她母亲的说法,他们“其实希望这个孩子当艺妓,她本人没这意思,也不能一直让她游手好闲,没地方去就丢到咖啡店”,是这样的缘由,“要是有人领养她,让她长大成人,也就放心了”,大概是这样的情况。怪不得她讨厌待在家里,每到假日就会跑到户外游玩,或者去看电影。了解到这样的内情,总算解开了我心中的谜团。

这样的家庭,对我、对娜奥密来说都非常幸运。与娜奥密家人说清楚之后她马上向咖啡店请假,娜奥密每天和我四处找寻将来一起居住的房子。我工作的地方是大井町,我希望尽可能找上班便利的地方。星期日我们很早就在新桥的火车站碰头,工作日下班后在大井町会合,我们从蒲田、大森、品川、目黑的郊外,一直转到市内的高轮、田町和三田一带。回程时一起吃晚饭,有时间就看电影,或者到银座的街道散步,之后她回千束町的家,我回芝口的出租屋。那阵子确实缺少出租的房子,一直找不到合适的,像这样的日子我们过了半个月。

如果那时候,在春光明媚的五月的星期日早上,有人注意到在大森附近绿叶繁茂的郊外路上,一个像公司职员的男子和头发梳成桃状的寒碜少女并肩走着的话,会怎么想呢?男的叫少女“娜奥密”,少女叫男的“河合先生”,既非主仆,也不是兄妹,不像夫妇,亦非朋友。彼此有点距离似的交谈,一路寻问地址,欣赏附近的景色,时不时看看四处的树篱、住家的庭院、路旁开着的花香美色,在晚春长长的白昼下幸福地四处闲逛的这两人,铁定是个奇怪的组合。谈到花,我想起她很喜欢西洋花,知道许多我不知道的花的名字,而且还知道很多难记的英语花名。她告诉我,在咖啡店打工时,她一直负责插花瓶的花,自然记得花的名字。路过的庭院里,偶尔看到有温室,眼尖的她马上停住脚步:“啊!好漂亮的花!”

“那么,娜奥密最喜欢什么花?”我这么问。

“我最喜欢郁金香。”她曾这么说过。

生长在浅草千束町那样垃圾满地的城市中,反而使娜奥密更憧憬广阔的田园生活。三色堇、蒲公英、莲花、樱花……看到那样的花朵长在田边或乡下的路上,娜奥密就马上小跑过去摘。走了一整天,她的手里满满地拿着摘来的花,扎成花束,小心翼翼地带回家。

“这些花都枯萎了,丢掉吧!”我这么说,她却不理会。

“没关系,浇了水很快就能活过来,放在河合先生的桌上很配呀!”道别时她常把花束给我。

这样到处搜寻,却找不到适合的房子,犹豫到最后,我们租了距离大森车站约一公里的省线电车路线附近的一栋相当粗糙的洋房,所谓的“文化住宅”——那时这个词还没有那么流行。用石棉瓦铺的屋顶,坡度很大,高度差不多有整个房子的一半以上。像个火柴盒似的,外侧是白色的墙壁,有几处装有长方形的玻璃窗。正面的门廊前有一块小小的空地,称不上是庭院。从外观看来,住在里面不如画在画上有趣,听说这栋房子是某位画家盖的,他娶了个模特儿做老婆,两个人住着。因此,房子的结构很不合理,居住相当不方便。一楼只有大得不像话的画室,狭窄的玄关、厨房,二楼有两间屋子,一间三张榻榻米大,另一间四张半榻榻米大,此外还有一间阁楼储藏室,没什么用场。画室的室内有梯子通往顶层阁楼,从那里上去有带扶手的走廊,有如剧场的看台,可以俯视画室。

娜奥密最初看到这栋楼房的“风景”感叹道:“啊!好时髦!我喜欢这个家。”非常满意的样子。而我看她那么高兴马上赞成租赁。

可能娜奥密的想法像个小孩,即使房间的构造不合理不实用,但她对有如童话书中的插画般样式新奇的房间感到好奇。的确,优哉的青年和少女尽可能不为家务所累,想以游戏的心情住下来,这里是最适合的。想必之前的画家和女模特儿也是以这种心情住在这里的!其实只有两个人,单是那一间画室已经足够起居之用了。 LKoeNzPiPwxbLJGDIWRVJzbcd6Hv9FC/bMdnJZ0tq8x55EEtYlylH2tJ1ol4voP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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