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万物起源的辐射能量,为微物世界中的原子回旋舞拉开序幕,也为繁星搭起浩瀚而寂静的时空舞台。众星浴火而生,享受太阳千万年来光与热的照拂。帝王般的行星统御着广袤无际却死气沉沉的荒漠,从不知存在的目的,只在王朝倾覆之际肃穆地皱眉。
某日,沧海一粟的单细胞竟孕育出生命。这个生命拥有成长与适应的本能,勇于面对穷山恶水,挑战这片由“数大”形成的空虚。这个生命理解到其存在的关键,在于价值高低而不在于数量多寡,因此它始终追求价值的深化,透过各种途径创造价值,既遵循自然法则,也力抗从中阻挠的自然惯性。
创造的奇迹继续发生着,不因微小的生命展开通往未知的寂寥旅程而停下脚步。细胞与细胞的结合,创造出更庞大的生物体。这并非单纯的细胞聚集,而是惊人且复杂的功能协调,最后才建立完美的运作秩序。这正是整体的创造性法则(creative principle of unity),人类穷尽一切分析也无从解开这道攸关存在的神圣谜题。比较大规模的生物细胞协作,能进入更高层次的自主性而进行自我表述,也开始自行发展具备其他功能的器官,这是为了达成效率的新工具。生命的潜能就在这演化过程中渐渐发挥。
尽管形体上的演化继续发生,却并非毫无止境。体型上的过度扩张终究成为负担,摧毁了生命的自然律。那些纵容成长、不加节制的生物体,最后受笨重迟缓的躯体之累,近乎灭绝。
在这个时期结束之前,人类的出现扭转了演化的进程,把对于形体扩张的盲目追求,转为增长另一种能力,使演化朝着更微妙的完美境界迈进。这个新目标使人类的演进得到真正的解放,也让人类了解自己的力量是无限的。
生起火,举起槌,夜以继日埋首于尘屑灰烬与刺耳声响中,人们铸造出乐器。我们也许把乐器制作视为单独的事件,随其演进。然而,当乐音流泻时,我们明白这就是音乐的展现,即便时有矛盾对立。演化走了一大段路,人类才登场,但演化与人类的脚步必须一致,也因此演化在人类出现后改变了目标,走上一条截然不同的道路。这段连续的过程在人类身上找到意义;而我们也必须承认,科学谈的演化,即是从人类的角度出发的演化。皮革装订的书封和扉页,都是书的一部分;我们透过心智感官与生活经验理解到的世界,也全然是我们自己的世界。
神圣的共同体原则始终是体内各构造之间的原则,从地球早期的多细胞生物的演化过程中,便能清楚显现这一点。事实上,人类所能达到的完美,已经在他自己身上体现了。但是除了身体的物理运作,最重要的是,我们还靠着同样的身体达到更不可思议的成就。人在孤立时怅然若失;在人际间则会发现更伟大、更真实的自我。人的多细胞躯体有生有灭;集合无数个体的人类却是生生不息的。抱持着这份共同体的理想,他理解到生命不朽,爱无止尽。共同体不仅是主观的想法,还是能够激励人心的真理。不管用什么名号来称呼它,也不论用什么符号来表达,对于共同体的觉察与体认是纯洁而神圣的,而人们忠于这个体认所付出的努力,就是我们的宗教。它始终在等待,等待人类的历史用更适切的方式来阐明并彰显它。
我们有双眼,告诉我们物质世界的形貌。我们亦具备内在的能力,协助我们发觉我们与至高的自性(supreme self)、人格的宇宙(universe of personality)的关系。这项能力是闪耀着光芒的创造力;就更高的层次而言,它是人类所特有的。它带给我们全面的视野,虽然就生物观点来看,这种能力对延续生存的帮助不大;它的目的是唤起我们追求完美的动机,以达到我们渴望的不朽。完美,只存在于永生者(Man the Eternal),而人在追寻的过程中产生了爱,也更愿意去实践完美。
智力与体力的发展,对动物与人类的生存同样重要;但人之异于其他物种,在于意识(consciousness),意识的发展会深化人类对于永生、圆满与不朽的实践。意识启发人类的创造力,显露人性中蕴含的神性,以真、善、美各种形式展现,也存在于自由的行动中,这样的行动并非为己所用,而是为了终极的追求。个体的存在目的是为了大我,因此必须透过无趣的工作、科学与哲学、文学与艺术、事奉与礼拜来达成。这便是“人的宗教”,即使名称与形式不同,它都在人心中起着作用。人类认识和使用的世界,是一个辽阔无际的伟大所在,人们也在完美之境实现自己信奉的真理并得到满足。
本书主要在探讨我们信奉之神的人性,或者说永生者的神性。我自己对于神的思考,并非源自哲学论证的过程。这个想法在我早年就开始萌芽,随着我的性情慢慢变化、酝酿,直到某日灵光乍现,脑海中浮现清楚的样貌。我在本书里描述的经验,让我相信除了表面可见的存在,我们还拥有不断变动的个别的自我(individual self),可是在我们内心深处,存在着人类永生的灵魂,那是超越知识所及的。它经常与我们的日常琐事出现扞格,也撼动了那一道人们为了独享安适,由个人习惯与肤浅的社会常规共同筑起的高墙。它透过流露普世精神的作品激励着我们;它在弥漫自私自利的生活中出人意表地唤起无私的牺牲情怀。在它的召唤之下,即使缺乏理想中实际的信仰,我们依然奋起,为真理与美好奉献生命,成就他人而不求回报。
在探讨我自己的宗教体验时,我曾说过,第一阶段的体认是透过亲近自然而来——那不是与我们心灵相通的自然,也不是跟我们有实体接触的自然,而是以和谐的形式、色彩、声音与动作使我们的生命更精彩、激发我们想象力的种种现象,而让我们感到满足的自然。这个自然并不是一个隐身在科学证据背后,化为抽象符号的世界,而是向每个人大方展现其丰美本质的天地,与人类天性不断互动与反馈。
我的生命经验受到一些歌谣的影响,这些歌谣往往是我从流浪各地的包尔人(Ba ül)那儿听来的。包尔人属于一群特殊教派的孟加拉人,他们的信仰既无形象,也没有宗庙、经典或仪式,他们宣称人类的神性存在于他们吟唱的歌声中,他们也借由歌唱向祂传达强烈的情感。祂来自人类,纯洁无瑕,简单且低调,祂为我们道出了所有宗教的深层意涵:无关乎无所不在、充满宇宙力量的神,而是强调人性里的神。
我们也必须承认,即使是科学的客观现象,都属于人类的范畴。自认以科学为凭的人,主张真理跟美、善不同,是独立于人类意识之外的。他们告诉我们真理与人类心灵无关,是个神秘晦涩的信念,合乎人性但难以理解。但有没有可能,理想中的真理独立于个人,却受到含括个人的人类共同心智(universal mind)左右?如果说真理与人无关,那才是违反了科学,因为科学就只是把人类有能力知道并理解的现象,归纳成理性的概念,而逻辑就是机械思考的人们创造出来的思考工具。
我正在使用的这张桌子,即使具有不同的意涵,但人类以感官和思考做了判断之后,决定它是一张桌子。而当某个人用科学方法分析这张桌子时,同样的东西所呈现的样貌会跟他用感官推断的结果截然不同。他的身体感官、逻辑推论与科学仪器,都脱离不了他的理解力;这些都正确,对他来说也都是真理。他可以用这张桌子来满足他的实际目的,也可以用它来增长科学知识。无论如何,这个知识属于人,也来自于人。如果某个特定的个人不存在,桌子的存在并不会改变,它还是一项与人类心智有关的物品。我们透过感官理解的桌子,以及用科学理解的桌子,两者并不一致,却在人类的存在中和解了。
在思想的范畴也是如此。从科学的世界观出发,因果律(law of causality)是毫无例外的。原本会发生的事情,如果条件不足或状态改变,就不会发生。这样的归纳是依据人类心智的逻辑运作而形成的。不过,人的心智有一种自主的直觉,它察觉到它的自由,总是为此奋战。在我们多数的日常行为中,我们都承认有这样的心智自由;事实上,行为的价值正取决于这样的自由。这跟我们对桌子的使用很像。不管科学结论为何,当我们把桌子视为固体,而非一群代表某种能量的液态元素集合而成时,我们会获得最大的满足。
我们也可以利用量测的现象来说明。一根针的空间虽小,如果用显微镜放大后,可以容纳好几位天使,或是供好几只骆驼穿过针眼。在电影镜头下,透过拍摄器的技巧,时间与空间可以被延伸或浓缩。一颗看似微小的种子,却承载着广大时空的未来。而真理,也就是人,即便看起来是在某个时刻显现,实则不然,更不是凭空而生。人的显现没有终点,甚至不是此刻,也没有我们想象中的起点。人的真理存在于绝对的永恒中,会在永无止境的时空中持续演进。假使人的显现历经数百万光年,那也只是一项背景。不论有多长,时间是人的一部分,这期间承载了他的显现,他的存在跟周遭一切事物皆有关联。
这种关联性是这个表相世界的基本真理。以煤炭为例,当我们探求煤炭的真貌,乃至于它的结构时,会发现表面上看似最稳定的元素,也在各种旋转力量中消失了。煤炭的组成单元是碳元素,再进一步细究,还能分析出不等数量的质子与电子。可是,这些带电粒子的存在重点不在于个别元素,而在于彼此之间的关系,尽管日后可能有其他研究深入分析这些元素,但无论如何,元素之间存在着普遍的关联性这项事实始终不会改变。
碳元素如何结合成一块煤炭,我们不得而知,最多只能说碳元素透过交互作用形成煤,而这样的结合关系所代表的不仅是我们看到的一块煤炭,更展现了创造性协作与整个物质世界的伙伴关系。
宇宙万物的创造都是来自每个小单位舍己以成就全体。人的灵性世界也持续要求个别成员以小我成就大我。这样的过程在物质世界相对单纯,而在灵性世界之所以困难,是因为必须将个别的智慧与意志调和成全体的智慧与意志。
印度典籍《奥义书》(Upanishad)有一节提到,这个变动的世界具有一项超越一切的整体性,因此真正的喜乐绝不会建立在因贪欲而得到的满足上,只有在个体放下自我融入全体大我之中时,喜乐才有可能。
有哲人鼓吹多元世界的理念,意味着多个世界的存在,但彼此间完全无涉,毫不相干。即便这个说法为真,也没有人能提出证据,因为我们的世界充满人的感觉、体验、想象与推理等等,也就是人在现在或其他时候所能认知到的一切的总和。世界以它各异的面向、它的美、它必然的规律、它的可能性影响着人们;世界用不同方式影响人的感官、想象力与理性思考,借此向世人证明它的存在。
我并不是说世界的本质有赖个人的理解才能确认,而是说世界的现实与全体人类的心智相关,这份心智永远能够领会所有现实的可能性。这便是为什么我们靠科学而不是从个人身上获取正确知识,因为科学象征着全体人类的理性心智,个别心智总是有其时间、空间,以及必须满足当下基本需求的局限,因此没那么可靠。这也正是人类文明进展的基础。进展表示有个完美的理想境界,促使人类社会里的个别成员努力去突破他在知识、爱与喜乐的限制,以接近那个理想境界,也因此趋近大同。距离我们最遥远的星球,是高阶天文望远镜镜头中闪烁的微弱星点,它的光讯连接我们的目光,与人的悟性产生共鸣。这使我们坚信应该进一步探索星星的秘密。当我们认识了星辰的真相,就会懂得具备伟大理解力的人的心智。
我们应该了解,至尊至圣者(Supreme Person)不仅具有理性思考的能力,还有想象力、爱与智慧,祂的灵性在所有人之上,对祂的爱会扩及所有生命,这份爱的深度与力度远超过其他情爱,历经重重困境与磨难,只有爱终会实现。
《奥义书》中的伊萨(Isha)即是无上的神灵,存在于所有生命之中,是全人类的主宰,我们透过所有的真知识、爱与事奉,与祂心灵相通,再靠着捐弃自我使祂在我们身上显现,此即为生命最高目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