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研究的主旨(其关注点和方法)源于对近来众多的关于农民反抗和农民革命研究——包括我自己和其他人的研究——不断增加的不满。 非常明显的是,至少在北美,在越南战争和左翼学术界对民族解放战争的迷恋的刺激下,学者们对大规模的农民起义给予了不寻常的关注。学术利益与原始资料是相互强化的。历史和档案记录对于那些农民发动起义对国家和既有的国际秩序构成威胁的时刻的记载最为丰富。而在其他时候,或者说大多数时候,农民在历史记录中不是作为历史行动者而出现,而是或多或少地作为征召、税收、劳动力流动、土地所有和粮食生产的统计数字而默默无闻地存在。
事实上,就其发生时的重要性而言,农民反叛也是稀少罕见的,更不用说农民革命了。不仅促使大规模农民起义发生的环境相当稀少,而且当他们真的起义时,也几乎总是被轻易地镇压。固然,即使是失败的反抗也会取得成果:国家或地主少许的让步,在新的令人痛苦的生产关系中获得的暂时喘息的机会, 以及关于反抗的记忆和潜伏下来以待未来的勇气。但这些成果都是不确定的,而屠杀、镇压和失败后的消沉却是确定而实在的。值得回忆一下那些特殊的历史时刻——农民背景的革命成功地获取了政权,而即使是最好的结果,也不全是对农民的福音。无论哪种革命的成功,几乎总是造就出更为强迫性的霸权的国家政体——靠农民而养肥自己,与此前并无不同。很多时候,农民发现自身处于一个非常具有讽刺意味的位置上,他们帮助统治集团获得了权力,但统治者推行的工业化、税收制度和集体化却与他们所想象的为之抗争的目标大相径庭。
鉴于上述原因,我认为农民反抗的研究重点被误置了。而理解那些我们可以称之为农民反抗的日常形式——平常的却持续不断的农民与从他们那里索取超量的劳动、食物、税收、租金和利益的那些人之间的争斗——要重要得多。这种斗争的多数形式避免了集体性直接挑衅的弊端。这里我所能想到的无权群体的日常武器包括:行动拖沓,假装糊涂,虚假顺从,小偷小摸,装傻卖呆,诽谤,纵火,破坏等等。这些布莱希特式的阶级斗争具有共同特点,它们几乎不需要协调或计划,它们通常表现为一种个体的自助形式,避免直接地、象征性地与官方或精英制定的规范相对抗。了解这些平凡的反抗形式就是理解大多数农民尽其所能为维护自身利益而进行的“经常性反抗”。
如同以前对农民反抗的研究一样,如果将“弱者的武器”过度浪漫化会导致很大的失误。它们仅仅能对各种剥削农民的方式产生边缘性的影响。而且,这些武器也并非为农民所专有,人们在观察中不难发现,官员和地主也经常抵制和破坏那些于己不利的国家政策。
另一方面,这些布莱希特式的反抗也并非微不足道。在东南亚,征兵和强迫劳役中的开小差和逃避就无疑限制了许多统治者的勃勃野心。 而在关于欧洲的类似研究中,对此种反抗过程与潜在影响的分析无人比科布对法兰西帝国早期与后革命时代征兵中的开小差和反抗的分析更为出色:
从第五年到第七年,各部门纷纷递来报告说……在某区每一个被征召入伍的人都回家了,而且自由自在地生活着。更有甚者,很多人根本无须回家,因为他们从未离开过……在第七年,右手断指——最常见的自残方式——开始在统计数据中显现出来,其范围之广足可以视为一场集体共谋的大运动,参与者包括家庭、教区、地方当局和整个行政区。
即使是拥有大量的可靠的乡村警察的帝国政府也未能暂时减缓这类流血事件的发生速度……从1812年开始,断指者的数量再次达到灾难性的比例。对一个普遍不受欢迎的专制政体而言,任何全民公决都不如断指事件更具有说服力。对历史学家而言,任何事件都不如下述景象更为激动人心:一个民族决定不再为统治政权战斗而不慌不忙地回到家乡……从这个意义上讲,普通人至少在推翻法国最恐怖的政体中发挥了相当的作用。
美国南北战争期间南部邦联在军事和经济上的失败进一步证明了沉默和不公开反叛的决定性作用。据估计,约有总共25万名合乎条件的白人开小差或逃避兵役。 其原因显然来自道德和物质两个层面。贫穷的白人,特别是来自非蓄奴制的山区的人们,对政府的免服兵役法案将其排除在主要受益人之外非常不满,不愿为之战斗。 军事上的失败和“1862年的生存危机”促使许多人从部队开小差,返回处境艰难的家中。就种植园本身而言,白人监工的短缺和北部联邦对奴隶的自然吸引使得大规模的逃离不断增加。与法国的情形一样,我们可以说南部邦联被社会中微小的反抗行动构成的雪崩式力量所击败,这些反抗是由奴隶与自耕农的不可靠的合作而实施的,即一种没有名称、没有组织、没有领导、而且其背后肯定没有列宁主义式合谋的联合。
类似地,偷税漏税一直限制着第三世界国家的雄心和权力范围——不论是前殖民的、殖民的还是独立的国家。在塞达卡,我们可以看到,在官方征收稻谷形式的伊斯兰什一税的过程中,农民实际上所交纳的只占规定交纳的一小部分,这是由于共同行动的网络和虚报数字削弱了政府的征税力量。因而毫不奇怪的是,第三世界国家的税收主要来自于进出口税;以上模式作为从属群体抵制税收的能力不可小觑。只要随便翻阅有关农村发展的文献就不难发现,一个不受欢迎的政府规划或项目带来的高收益可以被农民的消极反抗销蚀殆尽。有学者以罕见的笔墨详细描述了东非农民如何历经数十年成功地消除了和规避了国家政策的威胁:
在这种情境中,发展过程经常简化为一场零和博弈,这是不难理解的。正如本研究所表明的,统治者绝非总是那些游戏的胜利者。虽然非洲农民并不是当下发展思想启蒙的先驱,但是他们用欺骗的技巧多次挫败了当局。
有时,这种反抗会变得主动积极,甚至走向暴力,但更多的时候,它以消极不服从、暗中破坏、逃避和欺骗的形式出现。马来西亚殖民当局阻止农民种植和出售橡胶的持续性努力与种植一方扩大种植面积和市场的努力之间形成的对抗关系就是明证。 从1922年到1928年,以及整个20世纪30年代,政府出台了多种限制性规划与土地使用的法律,但由于广大农民的抵制,这些限制收效甚微。在那些自称为社会主义的国家中,农民抵制进而减少或消除不受欢迎的农业集体化形式的努力就是处于困境中的农民有效使用防御性技术的有力证明。此类斗争更多的不是大规模地公开挑战,而是平静地逃避,其效果与前者相当,而且通常更为有效。 首先悄然的零散行动过程经常为那些农民用以蚕食耕地和国家林地;而另一种方式则是公开挑战财产关系的公开占领耕地。
我们所讨论的反抗类型或许最好以反抗形式的对比方式加以描述,它们或多或少都指向同一目标。第一种是我们所说的“日常”的反抗;第二种则表现为公开挑战性质的反抗,其在关于农民与工人阶级政治的研究中占据着主导地位。举例说明,前一种情况是农民以不知不觉的方式蚕食种植园和国家林场的静悄悄的不起眼的过程;而另一种情况则是农民通过公开挑战财产关系的方式公开侵占土地。就土地的实际占有和使用而言,悄悄蚕食比公开挑衅的土地侵占更能达到目的,虽然前者从未向法定的产权配置提出过公开挑战。又比如,如果是日常反抗,士兵会通过集体开小差的方式削弱军队的力量;如果是公开反抗,士兵们则会发动公开兵变以消灭或取代指挥官。正如我们所指出的,开小差会达到某些兵变所无法达到的结果,其原因恰恰在于开小差旨在自助和退出,而非制度性的对抗。而且,就某种意义而言,大规模地拒绝服从对军队制度的潜在影响比替换指挥官更为根本。最后一个例证是,日常反抗表现为在公有或私人粮仓中的小偷小摸,而旨在改变粮食供给的再分配关系的对市场或粮仓的公开袭击则是公开反抗。
反抗的日常形式与那些更为激进的公开对抗方式的共同之处当然在于它们旨在减少或拒绝来自上层阶级的索要或者对上层阶级提出自己的要求。这些要求通常与阶级斗争的物质层面联系在一起——对土地、劳力、税款、租金等的。此处日常反抗与其他占有形式的反抗最明显的不同在于它不承认有公开的和象征性的目标。如果制度化的政治是正式的、公开的、关注于系统的权利变化,那么日常反抗则是非正式的、通常是隐蔽的,并且以关注直接的实际的物质获取为主。
非常清楚的一点是,实际的反抗取得成功的可能性经常与表面上的象征性遵从的程度成正比。几乎在任何情况下,公开的反抗都比日常的反抗更易招致迅速而残酷的镇压,因为后者虽然很普遍,却从不冒险挑战等级制度与权力的正式定义。对大多数从属阶级而言,几乎在整个历史过程中,他们都很难获得改善自身状态的机会,此种形式的反抗成为其唯一选择。在这种象征的束缚下,从属阶级的反抗所能达到的只是证明了人类坚韧性和创造力的存在,下面关于印度下等种姓反抗的分析就证明了这一点:
与主人签有终身契约的仆人最典型地表达其对主仆关系不满的方式是工作马虎和办事低效,他们有意无意地假装生病、无知或无能,分散其主人的注意力。虽然主人可以通过拒绝给予仆人额外的好处而进行报复,但只要主人不想投资完全付诸东流,他就必须保证仆人最低限度的生存。这种没有表现为公开挑战的消极反抗的方式几乎是不可战胜的。它证实了哈维克(Havik)等人关于下等种姓的固有看法,但同时也限制了他们的行动能力。
此种形式的顽强反抗在大量的美国农奴制研究的文献中得到了充分证明,而公开的反抗在当时通常只是一种愚勇之举。南北战争前美国南方反抗农奴制的历史在很大程度上是行动拖沓、虚假遵从、逃跑、假装无知、暗中破坏、小偷小摸的历史,甚至够不上文化反抗的历史。这些做法,虽然几乎从不对奴隶制进行公开质疑,但以其秘而不宣的、有限的、粗野的方式比那些被历史详细记录的极少的英雄主义的和短暂的武装起义取得了更多的成果。农奴们自身显然已经意识到,在大多数情况下,他们的反抗只有在公开顺从的掩护下才能取得成功。不难想象,那时农奴父母对其子女的忠告与当代印度尼西亚种植园里的雇佣劳动者从他们父母那里听到的忠告并无二致:
我让他们(年轻人)记住:你们是在出卖劳动力,而买它的人要看到他能从中有所收益,所以当他在旁边时就干,他一走开就歇,但是记住当监视者在场时你们一定要看上去是一直在工作。
由此观之,我们可以得出两点明确的结论。首先,反抗的性质在很大程度上受制于现存的劳动控制形式和人们所相信的报复的可能性与严重程度。由于可能面临永久解雇或监禁,公开罢工的结果可能是灾难性的,因而工人可以采取降低工作速度和质量的方式进行反抗。通常这些行动因其不公开和匿名的特点使资方追究责任或进行制裁变得异常困难。在工业中,这种减缓工作进度的方式被称为“意大利式”罢工;当镇压非常严酷时(如1983年波兰实行戒严法时 ),这种方式经常被采用。当然,资本家通常会以计件工资取代计时工资,从而限制工人此种形式的反抗。当计件工资在19世纪德国的丝织和棉纺织业开始盛行后,反抗不再以降低工作速度的形式表现出来,因为那成为一种自我损害,取而代之的是成品布匹的缺斤短两、工艺缺陷和盗取原材料。 任何一种劳动控制或工资支付方式,与其他事物一样,都可能会导致其特有的安静的反抗方式和“反占有”的方式。
其次,反抗并不必然地直接要求占有资源。由于通常反抗者的目标是这些紧迫的需求——人身安全、食物、土地和收入,且他们行动时必须比较安全,他们只是遵循风险最小的原则。19世纪30年代普鲁士的农民和无产者,因为受制于没有财产和生存线以下的工资水平,只能采取移民或大范围内盗伐木材、偷窃饲料以及赌博的方式做出反应。“森林犯罪”的速度与工资下降的速度、生活品价格上涨的幅度和移民的困难程度同步增加。在1836年,普鲁士大约有207000件起诉案件,其中150000起是由于“林场偷窃”。 这类偷窃为群体共谋所支持,这种共谋源于自由进入和使用林场的早期传统;然而,偷窃者并不关心他们盗取的野兔或木柴具体归哪个雇主或地主所有。在此情境下,对一种占有方式的反抗可能致使其受害者采取较少公开的方式,而这或许是更为可行和更少危险的方式。
此种反抗技术极为适合农民阶级的特点。作为一个“阶级性弱”的分散的阶级,他们散布在广大乡村,通常缺乏形成有组织反抗的纪律约束和领导层。对农民而言,最合适的形式就是广泛的游击式的消耗战,那很少或不需要事先协调。同时,他们个人的怠工和逃跑行为经常因为古老的民众反抗文化而得以强化。从支持性的亚文化角度和人们对法不责众(其广度表现为整个社区的参与)的认识角度来看,上述反抗似乎可以视为一种社会运动。但奇特的是,这是一种没有正式组织、没有正式领导者、没有宣言、没有预期、没有名目和旗号的社会运动。由于这种社会运动在制度上的不可见性,其小规模活动即使被注意到,也很难引发社会性关注。
农民发起的形式多样、数量众多的小规模反抗,最终会使自诩高明的大人物们在首都构想的政策陷入全然混乱之中。国家会采取多种措施予以应对,它可能调整政策以符合更现实的期待,也可能通过积极鼓励自愿顺从来维持或强化既有政策,当然,国家还可能直接采取更为强制性的方式。无论国家如何应对,我们不能忽视这样一个事实,即农民的行动改变或减少了国家可用的政策选项。正是以这样一种非叛乱的方式(更非合法的政治压力),农民经典性地表现出其政治参与。因而,对任何历史或农民政治学的理论而言,若想证明农民作为历史行动者的正当性,就必须掌握我所提出的反抗的日常形式。仅仅为了这个原因,对这种看似杂乱的人类活动予以记录并赋予其概念体系就是非常重要的。
反抗的日常形式不会成为头条新闻。 正如成千上万的珊瑚虫杂乱无章地形成的珊瑚礁一样,成千上万的以个体形式出现的不服从与逃避行动构建了其自身的政治或经济屏障。这些反抗没有激进的公开对抗,也不具显著的新闻价值。如果使用比喻的说法,当国家的航船搁浅在这些礁石上时,人们的注意力被典型地吸引到船只失事本身,而不会看到正是这些微不足道的行动的大量聚集才是造成失事的原因。正是从事这些细微活动的人们自身不想引起注意,他们的安全系于他们的匿名性。而且,政府官员也极少愿意公开这些反抗,这样做无异于承认他们的政策不受欢迎,而更为重要的是,这暴露了他们在农村权力的软弱无力,所有这些都不符合至高无上的国家的利益。 这些反抗行动本身的特点及其对手为保自身利益的默不作声造成了一种共谋的沉默,从而几乎将这些日常反抗形式从历史记载中全然抹去。
历史与社会科学由于是知识分子用文字书写的,它们在很大度上也是被有文化的官员所创造的,因而不可能很好地用以揭程那些沉默的、匿名的、代表农民的阶级斗争形式。 这些记录者和究者也暗中加入了参与者的共谋,与他们一样“发誓保守秘密”。在多方参与下,这种不太可靠的共谋造成了铭记于文学和历史中关于农民的刻板印象:作为一个摇摆不定的阶级,他们要么处于长期的可怜卑微、消极被动的状况,要么是短暂的、暴力的,却是徒劳无益的愤怒的爆发。
在经历了长久的畏惧和屈从后,他的肩膀变得可堪重负,他的精神也被制服,以致不能认识到自身不断恶化的状况。你可以打他,让他挨饿,抢夺他的一切。如此日复一日,在他放弃胆怯和愚蠢之前,他的头脑中一直被各种他不能真正理解的思想所充斥,直到不公正和痛苦的累积使他如同遭到过多鞭打的家畜发怒一样,猛地掐住主人的咽喉。
在左拉的观点中有一点启示(但也是唯一的启示),当农民忍气吞声时,他们的“台上”行为表现为服从、畏惧和谨慎。与之相反,农民的暴动却像是一种盲目愤怒的本能反应。那种认为农民通常是消极被动的观点忽视了农民与地主之间有关租金、收成、劳力和税收的缓慢的、琐碎的、平静的斗争,在这里遵从和愚钝只是一种姿态——一种必要的策略。那种只看到农民反抗周期性爆发的观点则忽视了他们所获知的公正的潜在形式和他们实际上非常理性的特定的目标和对象。 爆发本身通常是一种信号,它表明常规的和大量的隐秘的阶级斗争形式正走向失败或已经到达危机时刻,而可能带来致命风险的公开反抗的宣言通常只有在不同地区长时间的斗争后才会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