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人都在指责我,所有人都在骂我,他们在怪我害死了宫旭,哪怕我只是无心的。但事实就是事实,事实就是因为我的疏忽,宫旭死掉了。
不仅是他们无法原谅我,连我自己也无法原谅我自己。
那一天,我已经记不清是怎么回到家的。
之后的一个月,我始终处于一种混沌的状态,想不起来自己到底经历了什么。因为只要一回想,脑袋里就只有疼痛,接着心脏也疼,四肢百骸都在疼。
妈妈吓坏了,她没日没夜地守着我。
她说:“拾雨,妈妈只有你,如果连你也出事,妈妈要怎么办?你是妈妈的宝贝,是妈妈的心肝,你不要死。你要坚强一些啊!”
我看着妈妈的脸,那是一张因为担忧而瞬间衰老的脸,她的眼神是那么荒芜、那么悲伤。
我伸出手,触了触她的脸。她惊吓似的,眸光颤动了一下,然后张开双臂,用力地抱住了我。
“拾雨,你能听到我的声音了吗?你能听到我在和你说话吗?”她的声音焦急里带着一抹喜悦,然后不由分说地拉着我往外走。
我不知道她要将我带向何方。已经是秋天了,满地枯黄的落叶,踩上去就会碎掉。
就如同我的心脏一样,破破烂烂的。
她带我去了医院,带我去见了张医生。
机械地回答问题,机械地思考,我整个人都是浑浑噩噩的。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还活着,我不明白为什么自己还不去死。
是的,面对医生的那些问题,我的内心却在质问自己为什么不去死。
宫旭因为我死了,我还有什么资格活着?
“夏拾雨,活着很痛苦吧?”张医生那双琥珀色的眼睛仿佛能够看穿人的内心,“是不是觉得死了就好了?”
“真是个坏女孩。”张医生忽然凑近我,直视我的眼睛,不给我躲避的机会,“死了就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那么,所有做错的事,也就跟着一起消失了,是吗?所以,你认为死亡是解脱的最好办法。可是,如果你死了,活着的人要怎么办?那些恨你的人、爱你的人,他们要怎么办?”
“总要有一些寄托,不是吗?恨你的人需要,爱你的人也需要。不要说别人,就是你自己,能原谅直接去死的自己吗?活着才能赎罪,活着才能面对生者最大的惩罚,不是吗?”
张医生的话仿佛是一把锋利的斧子,朝我兜头劈下,将我混乱的大脑劈得无比清晰。
对啊,死是可以解脱,可是不能赎罪。
我做了那么过分的事,却想要一死了之,是多么不负责任的想法!
活着才是最大的惩罚,我得活着。
就算是再难受、再痛苦,我都必须得活着。
“肯乖乖配合治疗了吗?”张医生问我。
我机械地点了点头,他似乎很满意。
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我每个月都需要来一次医院。我没有休学,我还是继续去上课。
那些指责的话语、那些憎恨的目光,都清晰地告诉我,我还活着,我犯了一个很大很大的错误。
这是我对自己的惩罚,是自己选择的路,我必须向前走。
我得活着,不是为了一个美丽的未来,而是因为一段残酷的过去。
我是没有未来的,我活着,只是纯粹地活着,如此而已。
……
我有多久没去回忆这些事了?
很久了吧!
我不敢去想,我怕想了,我会想去死。
我不能死,所以我不去想。
而如今,面对宫雅的诘问,这些往事一股脑地往外冒。它们不遵从我的意志,就这么猝不及防地全部涌了上来。
我的手紧紧抓着一朵白玫瑰,手心被扎破了,血流了出来,染红了几片花瓣。
“你不要这个样子,没有人可怜你的!”
宫雅有些尖锐的声音就在头顶。
我偏过头去,墓碑上,宫旭湿漉漉的目光直视着我。
那目光里,好似带了一点儿忧伤。
我紧紧抿着唇,继续去捡散落的花枝。
“吧嗒——”
一滴豆大的雨滴落下来,紧跟着就是瓢泼般的大雨兜头淋下。
宫雅撑着伞飞快地走掉了,我还在捡花枝。
我得捡走这些花枝。
宫雅说得没错,我没有资格来祭拜宫旭。
我太得意忘形了,我怎么会以为自己还可以来看看他?
我是没有资格来看他的。
我不能让我的花,脏了他的墓。
我跪在地上慢慢地捡。雨水溅起尘土,将白色的花朵弄脏。有一朵离得有些远,我往前挪了一些。
就在我伸手去捡那枝花的时候,头顶的雨忽然停了,一只白皙修长的手,慢慢地捡起了那朵花。
我惊得抬起头来,那里站着一个男生。
他穿着白衬衫、黑布裤,一头稍微带点自然卷的黑发,一双琥珀色的眼眸,一手撑着伞,一手拿着那朵白玫瑰。
他就站在我面前,离我不过两步远,朝我伸着手。
我接过那朵花,然后站起来飞快地跑开。
我想找个地方把自己藏起来,每一根发丝,每一声呼吸,都藏起来。
我跑得太快,没有看清脚下的台阶,仓促中猛地摔倒,抱在手里的那束花散落得到处都是。
雨下得很大,我的视线已经很模糊了。
眼睛胀得很疼,脸上全是水,我分不清是因为自己在哭,还是雨水的过错。我抬起手狠狠地擦,却怎么也擦不掉。
我继续捡那些花。我不能让这些花留在这里,连一片花瓣、一片叶子都不可以。
“喂!”
那个男生从背后喊了我一声。
我没有回头,抱着那些花狼狈地跑开了。
宫雅站在墓园入口处的遮雨棚下面冷冷地看着我,那眼神冰冷刺骨。
恨我吧,永远恨我,不要原谅我!
我存在的理由,就是承受你们的憎恨的。
对不起,对不起!
我知道无论我说多少声“对不起”都毫无意义,可是这份愧疚,这份痛苦,除去“对不起”,我不知道要如何才能表达。
我浑身湿漉漉地跑回了家,一路上我摔倒了好几次,膝盖和手臂都擦伤了,伤口被雨水泡得发白。
到家的时候,妈妈看到我这个样子,直接冲过来,拿干毛巾替我擦着全身。
我知道,她心疼我。
可是,为了爱我的人、恨我的人而活,我很痛苦。
脑袋像是要爆炸一样,心脏仿佛要被生生撕成两半。
“妈妈,我疼。”我抱着妈妈,小声地说道,“我好疼。”
“不疼,不疼了。”妈妈用手拍着我的后背,“拾雨,如果难过就哭出来吧,哭出来就好了。”
“妈妈,对不起,我真的真的好难过。”难过得不愿意再看下一秒的太阳,难过得不想再次睁开双眼。
“嗯,没关系,没关系的,拾雨,妈妈在这里,妈妈陪你。”她小心地替我处理伤口。
我看着她头顶生出的白发,心中越发苦涩。
我觉得自己真的特别特别糟糕,我让爱我的人担心,让恨我的人得不到解脱,我又不能去死,只能这样痛苦地活着。
“妈妈,我到底是为什么而生啊?”支撑着我走到今天的支柱有了裂痕,像破碎的玻璃窗一样,起了纵横交错的蛛网,一切都开始坍塌,“我要怎么办啊?”
张医生给我构建起来的,属于活着的理由,岌岌可危。
“妈妈带你去看医生,现在就去看医生。这就去看医生,这就去……”妈妈仓促且焦急。
我不知道自己现在到底是什么样子的,但是不用看,肯定很糟糕。
一如宫旭死后,我第一次照镜子。
那时候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我甚至不敢确定那是不是我。
镜子里的人瘦得厉害,显得那双眼睛出奇的大,我竟然硬生生把自己弄成了那副不人不鬼的模样。
“拾雨,妈妈只有你,我知道你很痛苦、很难受,可哪怕是为了我,拾雨,你也得好起来啊!”
妈妈带着我上车,然后踩下油门朝医院疾驰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