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言仿佛行走在一条黯黑不见尽头的隧道里,只能依稀辨得遥远的前方那一点点寂寥的微光。
“我知道父亲你一直偏心,从小到大你都偏向暖言……”弥纱月和暖言刚走到一、二楼的交界处,陡然听到一阵争吵声。暖言赶紧拉住弥纱月,两个人在墙角驻足,只听到在一楼打电话的文森特越来越激动地抱怨。
“我念大学您不愿意支持我,现在我的画廊马上就要倒闭了,您连一点点援手都不肯伸出。我知道,我没有姐姐那么精明能干,也不像暖言那样能讨得您的欢心……可是……”他哽咽起来,“……我,我也是您的儿子啊……”
画廊连续亏损了好几个月,他不得已借了一些高利贷。现在债主追上门来,他实在走投无路,希望父亲能帮他渡过难关。固执的父亲恨铁不成钢地斥责文森特太不懂事,要他立刻关闭该死的画廊,又说文森特不如暖言懂事,从小就让他这个当爸爸的操心。
听到电话那头的父亲又说:“你要是有暖言一半懂事的话,我也会疼你。”
委屈的文森特情急之下脱口而出:“那是因为她是养女,她不听话的话,你就不会要她了,就像当年你想抛弃我和妈妈一样,你一直都是个狠心的人。” 原来,在暖言和小Lee来到这户收养他们的人家之前 ,文森特的父亲跟母亲的关系就很紧张,甚至一度闹到要离婚,后来不了了之。偏袒母亲的文森特一直不能原谅父亲对母亲的冷淡。
电话那头的父亲立刻噤声。片刻后,文森特只听到那头传来的电话挂掉的嘟嘟声,精疲力竭的他颓然地倚着墙壁滑坐在地板上。
完了。一切都完了。
他正这么想着,一抬头忽然看到暖言和弥纱月正从楼上尴尬地走下来。
他们听到刚才的电话了?文森特紧张了,扶着墙站起来,看着走近的暖言,两条腿有些发软。暖言走到明显心虚气短的哥哥跟前,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纸巾,帮他擦掉额角的汗。
“哥,等这座古堡的交接手续完全办好了,我打算跟你和姐姐一起商量怎么处置它。闲置、拍卖、或是出租,无论最终定下什么方案,收益由我们兄妹一起分享。你说好吗?”一贯冷漠强势的暖言,用温柔的语气跟他商量。
“暖言,这、这怎么好呢。其实这座古堡是你一个人的……”文森特嘟囔了一句,他不停地摩挲衣角,像一个做错了事的小孩。
“就怎么定了。城堡是留给我一个人的,但是金钱这东西,可以一起分享啊。”暖言把那包纸巾都塞到他手里,走出几步,又停下回头。
她看着懦弱的哥哥,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些什么。
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拉着弥纱月走开了。燕尾堡的走廊低回幽暗,间或有阳光从窗户的罅隙中漏进,仿若神迹。
她们一前一后地朝大门走去。
那一刻,暖言仿佛行走在一条黯黑不见尽头的隧道里,只能依稀辨得遥远的前方那一点点寂寥的微光。从前同行的男朋友、哥哥……这些曾经可以依赖的人似乎都消失了。剩下她一人独行在这条隧道中,还有需要她照顾的弥纱月。
紧跟其后的弥纱月能感觉到暖言的伤心,可她知道暖言不想让别人看到自己的眼泪。
她总是这样,不愿将脆弱示众。
不愿意让人觉得她可怜。
“这家人,真是一个孩子一种个性呢。”从厨房出来的管家正好看到这一幕。短短半天时间,她将这几个孩子的性情看出了个大概。
管家端着一大碟奶酪,蹒跚地步上三楼。
刚跨上三楼的楼道,她一眼便瞄见那间小书房的门虚掩着。心生怀疑的她小心地凑过去,里面没有声息,她走到房间里拉亮了灯,房间里安静如初没有异样。
“难道是我老糊涂了?”以为自己紧张过度的管家自嘲地笑笑,关掉灯轻轻地合上房门。她前脚刚走,躲在壁橱里的斯蒂芬妮便从柜子里钻了出来。
“该死的老太婆,真喜欢管闲事。”她恼火地四下拍干净身上的灰尘,重新打开手机上的照明灯,在房间的每一个角落悉心寻找起来。
既然真有玫瑰十字会的存在,又在这里发现了他们的占卜牌,那么,那件东西一定也在这里。
她在房间里四下翻查,似乎在找一件稀世珍宝。四下寻找无果后,斯蒂芬妮搬来凳子,沿着天花板一块一块仔细地摸,直到发现一块松动的板子。她小心地将那块板子取下来,踮脚在空出的那一块摸索,还是什么也没找着。精疲力竭的她只得作罢,将那块天花板复原……刚把那块板子放上去,站在椅子上的斯蒂芬妮还没来得及跳下去,冷不防木门猛地被人推开了。
“姐?你在做什么?”
暖言和弥纱月折回来拿忘在这里的手机。他们惊诧地望着站在凳子上托着天花板的斯蒂芬妮,那表情就像是在看多年不见的杂耍。
“呃……呵呵……哈哈。”斯蒂芬妮从椅子上跳下来,一个趔趄差点摔了个嘴啃泥。她尴尬地打着哈哈说:“我就是好奇、好奇嘛,想找找还有没有多余的占卜牌,好带回伦敦去玩。”
“这一套你拿走吧。”暖言不想拆穿她,从书柜里拿出那沓沾灰的纸牌,擦拭干净递到姐姐的手里,“无论你想要什么,只要能办到,我都一定会给你。”
她不是空口承诺。
她看着斯蒂芬妮的眼睛,一脸认真。失去了太多的暖言,宁愿失去所有,也不想再失去半个亲人了,无论这亲人之间,是不是有血缘关系。
那晚是他们第一次在燕尾堡里共进晚餐。
旷野的星辰美得触目惊心,它们如凡•高笔下表现的那样,在如深蓝丝绒的天幕中炽烈地燃烧。
暖言隐约觉得暗岚一直没有离去,他一定在世间的某个角落里守望着自己,天空、大地、抑或在人间的某一处阴影里,安静地守望着她。大抵是因为怀着这样执著得近乎倔强的念头,“我是被人爱着”的温柔心情才始终没有幻灭。
对家人的微小失望渐渐地消失了,暖言的嘴角又开始有隐约的笑意。她主动帮管家和女佣收拾桌子,跟哥哥有一句没一句地说话,计划着怎么改造这座古堡。
“我都说过啦,就将它改成公主古堡式酒店。”斯蒂芬妮一点没忘记开始的主意。跟在她身后的文森特小心地问:“可以留出一间挂我们画廊的画吗?”
“就你们画廊收的那些破画,卖得出去才见鬼了。”
斯蒂芬妮的反驳让文森特顿时噤声,他跟在姐姐和暖言一帮人的身后,在迎面而来的光线中,他完全淹没在这群人的影子里。
文森特看着姐姐高傲的背影,懊恼地咬了咬嘴唇,又不敢发作,只能闷声不响地跟在大家身后上楼,径直回房间睡觉去了。
管家吩咐用人在露台上布下了小小的酒桌,盛着诱人香槟的酒杯边点缀着小蔷薇。
暖言摘下一朵,在手指间玩弄,她撕下一片小小的花瓣,在唇边细细品味它的芬芳。弥纱月在一边静静地看着暖言。相识几年了,她太了解暖言:每当暖言有心事时,便会撕下花瓣这样玩弄,其实她的心思全不在花瓣上。
蔷薇的汁液染红了暖言的嘴角,娇艳而血腥。斯蒂芬妮似乎想起了什么好玩的事,放下酒杯刚想说些什么,楼下忽然传来大门开启的声音和管家焦急的阻拦声。
“先生,抱歉,这真的不行。”
“就算您认识她,也得让我先去通知她一声吧?”
“先生?先生!”
他们3个人从露台探头望下去,只见门前停着一辆车,车里的司机百无聊赖地趴在方向盘上休息,主人似乎已经进到古堡里。
“发生什么事了?”弥纱月回头问暖言,却只看到斯蒂芬妮一个人坐在桌边悠闲地喝酒。
“暖言呢?”
斯蒂芬妮朝敞开的露台门努了努嘴:“她?早就跑下去了。”
“先生,先生!你等等!”
不顾管家的劝阻,一路直奔三楼的他,在转角处正巧遇到从露台下来的暖言。
有生之年,狭路相逢,终不能幸免。两个人的目光在分别良久后又一次遇上,电光石火间,目光里依次闪过惊诧、愕然、欣喜……
“暖言小姐,他……”管家正要告状,见暖言目光里一连串骤然的变化,分明意味着他们关系非同一般,便也识趣地闭嘴,行过礼后下楼继续收拾屋子。
暖言不敢置信地朝那男生走近。眼前的他一身清爽的打扮,完全看不出是刚从鬼门关走过一遭的人。脸庞愈发清秀,原本清澈的眼神里多了几分成熟。
“小Lee……我……”暖言哽咽着走过去,抱住自己的弟弟喜极而泣,“我真害怕你不会醒了。上帝保佑,真是上帝保佑……”
男生站在原地,没有迎合她的拥抱。
劫后余生的姐弟重逢,原本应该有的喜悦和感动在他的眸子里没有一丝显现。他静静凝望着靠着他肩膀哭泣的姐姐,凝望她喜悦的眼。
在一刹那间,彼此已身处迥异的两个世界。
他轻轻地、轻轻地抬手,想抚摩她额前的发,轻吻掉她眼里的泪。
亲昵的念头被来自露台的脚步声打消。
“小Lee!原来是你啊。”赶来的弥纱月和斯蒂芬妮将他团团围住,唧唧喳喳问个不停。他有一句没一句地回答着她们,目光却一直停留在暖言含着泪水的眼睛上。
他暗暗思忖,如果她知道真相,一定不会像现在这样释然地喜极而泣。
“就你一个人来?”暖言见小Lee孑然一身,皱起了眉头,“家猫君真是个靠不住的家伙,我临走时明明拜托他照顾你。”
他不屑地嗤笑了一声。
“是我不许他来的。除了我,不许别的男人靠近你。”
这话实在不像是一个弟弟该有的口吻,听得旁边的弥纱月和斯蒂芬妮一愣,暖言也下意识地皱起了眉头,觉得今天的小Lee跟平时不太一样。
不过,很快的,他们便找到了说服自己的理由。本来也是嘛,谁经历了生离死别后不会有小小的变化呢?
“你、你现在说话……”暖言察觉到弟弟似乎不口吃了,正要追问下去,八卦的斯蒂芬妮和弥纱月围了上来,唧唧喳喳地询问小Lee出事后的感觉,弥纱月更是激动得红了眼眶。孩子在子宫里一天一天长大,幸好没有听表哥的话将孩子打掉,你看,如今孩子的爸爸不是平安回来了吗?
“Lee,我好担心你啊,好怕你不会醒来了……”弥纱月抬头凝望自己爱的人,睫毛一眨,一滴晶莹的泪珠从眼眶里滑落,衬得一张小脸更加楚楚可怜。她迎上来要抱紧他,谁知他眼中飞快地闪过一丝陌生,跳到一边躲开了。
这是……弥纱月的怀抱落空,犹如兜头遭遇一盆冰水,满腔重逢的喜悦霎时被他的客气生疏狠狠地浇熄。
难道是暖言在场,小Lee怕姐姐知道?弥纱月暗想:虽然他说过,要等下半年打工的钱赚够了,经济独立后再向姐姐说出他们交往的事情……可是,在这种死里逃生的重逢时刻,不用刻意隐瞒他们的亲密关系吧?
这并不是什么坏事情,暖言要是知道了,也会为他们高兴啊。
思来想去,一丝不祥的念头划过她的脑海。常常在电视剧里看到的主人公车祸后失忆的片段,这样狗血的故事情节……不会、不会在自己的身上应验了吧?
不。不要。
弥纱月紧张地握紧拳头,掌心里全是细细密密的汗。看着小Lee待她如陌生人,什么叫“有口难言”,这一次她算是深深体会到了。
暖言担忧地看着跟事故前大不相同的弟弟,担心他将来回学校时,又有更多的烂摊子要收拾。一直聊到11点回房间睡觉,暖言仍然满脑子想的是怎么帮助弟弟恢复原有的生活。用脑过度的她在床上翻来覆去,许久之后还是睡不着。
她拿起桌边空荡荡的水杯,在睡衣外披上一件外套去厨房找水喝。夜晚的燕尾堡寂静得可怕。人们入睡后,仿佛有神秘的未知之物在黑暗中滋长,四处鬼影憧憧。端着水杯刚走到三楼,她突然听到走廊尽头有窸窸窣窣的声响。
停下脚步,细细分辨黑暗里关于声音的细枝末节。
不是幻觉。
不是老鼠等小生物。
是有人在房间里翻找东西的声响。对方想尽力保持安静,不让人发觉。可惜这古堡的夜晚太过静谧,一点点声息,在黑暗里听来也尤为清晰,尤为恐怖。
暖言回房间找了找,没什么东西可以当武器,只得拿了一盏铜制的烛台。她对自己的跆拳道相当有自信。那声响是从Alina的书房里传出来的,从声音分析,房间里应该只有一个人,制伏对方应该不是难事。
她拿着烛台悄悄靠近书房,屏息等待。
窸窸窣窣。门里的声响仍是不断。等了好一会不见对方出来,按捺不住的暖言透过门缝里的微光望去。适应了黑暗的眼睛,依稀可以看见对方打开了书柜门,几乎是一本一本地仔细翻阅。
暖言觉得他在找什么。远处海面的微光隐约勾画出他的轮廓,有些许眼熟。她习惯性地微微眯起眼,正欲细细辨认黑暗中的那张脸。此时,对方对今天的一无所获有些沮丧,放下书卷合上柜门。
暖言退到门边,握紧烛台手柄等他出来,手心渗出细密的汗珠。那一刻她的心脏狂跳,万一对方有枪或是……来不及细想,门被轻轻推开。
她紧张地握紧烛台,问了声“谁”,便欲朝对方颈项后侧砸去。谁料对方早有防备,在她出手的瞬间闪身后退,同时擒住了她的手腕。
“果然还是那招三脚猫的功夫。”
隔着渐渐稀薄的空气,仿佛能看见对方不屑的微笑。她被那熟稔的笑意吸引,松开了握住烛台的手指。
“岚?”
她对着眼前的黑暗空间轻声发问。声音在她的喉咙里优美地颤抖。她不敢相信,可是、可是刚刚那句话,明明就是暗岚的风格。
对方松开她的手,两个人僵持在走廊。
眼睛慢慢适应黑暗,他的轮廓渐渐清晰。各个房间的人陆续被刚才的响声惊动,一阵噼里啪啦的拖鞋声后,管家和女佣赶了过来。文森特拉亮了走廊的灯,弥纱月揉着惺忪的睡眼一脸茫然地问暖言“怎么了”。斯蒂芬妮的房间就在旁边,本来打算不管闲事闷头睡大觉的她,被大家吵得睡不着,只得抓狂地从床上直挺挺地坐起来,披上外套砰地拉开房门,趿拉着拖鞋一路奔到暖言面前。
啧啧。
她抓狂地啧啧了几声,一脸“我服了你们”的表情。
“你们姐弟俩大晚上的,闹什么闹啊?”斯蒂芬妮拍拍小Lee的肩膀,用一种“滚回你的房间去”的威胁表情“温暖”地说,“乖,回去睡你的大头觉。你就一结巴,在这逞什么英雄?”
经斯蒂芬妮这么一提醒,所有人都暗暗疑惑,这次来的小Lee跟以前大相径庭,连说话也完全不再结巴,思路清晰,表达流利。
暖言凝望着弟弟的脸,一时间迷惑不已。现在站在面前的明明是小Lee,为何她刚才脱口而出叫了他一声“岚”?那不是错觉,是陡然而生的直觉。敏锐,真实,一点也容不得怀疑。
小Lee拨开斯蒂芬妮搭在他肩膀上的手,轻咳了一声。他打开Alina的书房门,说:“既然大家都到齐了,干脆我也把话说明白。”
他问管家:“作为燕尾堡这么多年的守护人,您不可能不知道关于Alina的故事,更不可能不知道……”他刻意放慢了语速,“……那本会要人命的《致主人书》吧?”
“这、这……”端庄的管家脸色煞白。她这般反常的表现让暖言和其他人更加奇怪,只听得小Lee接着往下说:“我刚刚是在找一部叫《致主人书》的手稿,传说这部手稿中记载了《圣经》中《出埃及记》的一段故事。这段故事用失传的科普特文字写成,曾经记录在《圣经》中,后来被别有用心的人故意删节。它记载了早期科普特人为了反抗罗马人,将族人宝藏藏于某处作为军备资金。据说这笔军备资金相当于一个国家的财富,可惜当时知道宝藏地点的人都已死去。于是千百年来,宝藏一直静静埋在这世界的某个角落里,无人知晓。曾经住在这座古堡里的女作家Alina在加入玫瑰十字会时,意外得到用科普特文字写的这段传说,里面交代了宝藏藏匿的地点。当时玫瑰十字会的首领是一位神秘人士,拥有极高的社会地位,但从来不轻易露面。连会中的许多亲信也无缘窥见他的真面目,只私下尊称首领为‘Master’,意即‘主人’。他们对主人几近疯狂地崇拜,愿意为之赴汤蹈火。忠诚于Master的Alina接到任务,将这段传说完整地翻译成英文,写进《致主人书》。可惜的是,Alina没有写完这本书就在这个房间里去世了,后来再没有人见过这部手稿。”
听到这儿,斯蒂芬妮不屑地嗤了一声。
“我当是什么宝贝呢,原来就是本破书。那些老套的传说你也信?”她嘲笑着,“小Lee,你不会被高架桥砸坏了脑子,以为可以靠本破书发财吧?”
说着,她转身叫大家回去睡觉。
“别都聚在走廊上,大半夜的,吵死了。”
“你等等。”
小Lee叫住她,并环视走廊里每一个人的脸。有人迷惑有人好奇有人惊恐有人不屑。无论在场者是哪一种表情,都为他接下来所说的话震惊不已。
“这本书是真实存在的,欧洲收藏界很多人都对它感兴趣。感兴趣的同时,因为那个传说中的诅咒,不得不对它忌惮三分。”小Lee接着说,“据我考证,当年Alina在写完《致主人书》,准备将书和书中的秘密交给主人的时候,意外发现,这位神秘的主人就是当年抛弃她的未婚夫。继承了爵位的未婚夫,筹建玫瑰十字会的初衷,根本就不是要为社会底层民众谋求幸福安宁的生活,而是为了满足他个人的私欲,操控社会。”
听到这儿,每个人的心弦都绷紧了,似乎他们的命运都随着小Lee的嘴角而张翕。
“不愿意与主人同流合污的Alina,将科普特文的原卷焚毁,那本《致主人书》则藏了起来,她自己为了躲避玫瑰十字会的纠缠,不得不自杀身亡。不久后,拿不到《致主人书》的Master和玫瑰十字会的亲信们寻上门来……”
“Alina不是自杀了吗?他们还想怎么样?”听得入神的弥纱月心急地问道。
小Lee看了弥纱月一眼,她脸色潮红,满是焦急和崇拜地看着自己。
“……这也是我想说的关键。”小Lee告诉暖言,“当年恼羞成怒的Master找不到《致主人书》,于是对这幢古堡立下诅咒:凡是拥有这座古堡的人,如果不从城堡里找到那本《致主人书》,并且交给玫瑰十字会,那么他(她)将会眼睁睁地看着她心爱的恋人和亲人,一个接一个死去,只留下自己一个人孤独终老。你珍惜什么,便会失去什么。”
走廊上的人群里激起不小的喧哗。
人人惊愕。这个诅咒,真是恶毒。它不要你的性命,而是要你亲眼看着自己的亲人,一个一个地离开,直剩下你一个人孤独终老。孤独寂寞,从来就是人们最容易忽视的天敌,比死亡更加折磨人。
“你珍惜什么,便会失去什么。”惊讶后是顿悟。暖言颓然地靠在墙壁上,眼前忽然浮现出那一天的场景,车窗外大雨倾盆,暗岚一手把住方向盘,一手帮她撩起遮住眼睛的额发。沙沙沙沙。雨声如泣如诉。
那夹杂着雨水气息的一刻,竟成永诀。
此刻回想起梦境里鲜血淋漓的姑获鸟,那分明就是不吉之兆。一切不可思议的事件串联起来,找到了那根埋藏于暗处的线。
暖言终于明白,为什么她的远房姨妈不将城堡留给自己的子女,而是留给了自己。因为她的远房姨妈也害怕诅咒会应验,又不愿意城堡从自己家族的遗产中剔除,流给外人。思来想去,于是将城堡留给了暖言。
那一封律师函到达暖言手中的当天,她便失去了暗岚,失去了一生的挚爱。
“故事说完了吗?”斯蒂芬妮不屑一顾地嘲笑道,“现代社会哪里来的什么诅咒?小Lee,我看你被砸坏脑子了,还是回去洗洗睡吧。”说完,她扔下一句“本小姐懒得陪你们玩了,无聊,居然相信这些东西”后,回房继续睡她的美容觉了。
见姐姐不相信,刚刚还大张着嘴巴极感兴趣的文森特也动摇了,搓着衣角在角落里磨蹭了半天,终于挤出轻轻的一句:
“那,那我也睡觉去了。”
从惊讶到震惊到置疑到忽视,大家只花了短短半小时的时间。尽管每个人对小Lee说的话都半信半疑,但联想起管家的默认和Kevin那天的惊慌失措,恐怖的情绪还是在人群里悄悄蔓延开来。既然暗岚是第一个牺牲者,那么下一个,下一个是谁?
所有人都在心里暗暗祈祷这个该死的诅咒只是小孩子编出来的笑话。各自心事重重地回房间睡觉。经历了这一场变故的暖言霎时被推到了风口浪尖。
继承古堡的是她,却要连累所有人担惊受怕。
独自回房间后,暖言许久才睡去。
朦胧中,她似乎又看见那下半身满是血迹的妇人,如姑获鸟一般,带着戚怨哀伤的神色走到她床前,牵起她的手。半睡半醒,手指的触感却真实得无以复加,暖言甚至怀疑那根本不是一个梦,而是真实发生的事情。
她在黎明的微光里赫然坐起,在床沿心有余悸地大口大口喘气。房间凌乱,充满不安的气息。
终于熬到天蒙蒙亮,心不在焉地刷完牙洗完脸,暖言在楼下的小花园里散步。远处的潮汐如呼吸一般层层叠叠。沐浴在难得的安逸里,她终于得到一丝丝宁静,沿着花园的小路慢慢走,不过10分钟,就见小Lee站在路的那一头。
“Hi.”
他跟她打招呼,不像从前那样径直叫她“姐”。暖言的脸偷偷地红起来,昨天将弟弟误认为是去世的男朋友,怎么说都是一件尴尬的事情呢。
“起这么早?”暖言没话找话地说,两个人沿着花园小路往不远处的大海走去。
“根本是一夜没睡。”果然,他的眼窝下都是暗影,颜色像极了腐败的荷叶。
看着日渐憔悴的弟弟,她心疼地帮他整理衬衣领。
“为什么不多睡一会儿?不要去想诅咒的事情了。”暖言昨晚已经打定主意,“就算真有什么麻烦,姐姐会想办法去解决的。小Lee只需要回伦敦,好好念书就可以了。这些棘手的事情,就交给姐姐吧。”
“解决?”
他望着她的眼神有心疼也有质疑:“你怎么解决?”
质疑得太过直白,她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去应对。见暖言一脸茫然的模样,小Lee自嘲地叹气:“我就知道呢,其实你根本就没有相信我说的话。”
说话间,他们已走到银白的沙滩边,初生的日光一寸一寸靡丽地闪烁在他的唇角、发梢和每一寸肌肤。小Lee看起来似乎与以前不一样了。迟疑了一会儿,他拉她在海边的一处礁石上坐下。
“来,你坐在这里。”他蹲在她面前,直视着她的眼睛。暖言被看得尴尬,下意识地摸摸自己的脸。
“怎么?我脸上有东西?”
“不不不。”他连忙否认,眼神温柔,“你是我见过的最美的女人。”
终于,他鼓起勇气将双手搭在她的肩膀上,郑重其事地问:“暖言,是不是我说的每一句话,你都会无条件地相信?”
他没有叫她“姐”,出乎意料地直呼其名。
“暖言,你听我说。”
日光越来越明丽,潮汐声声吟唱,大风快要吹散他们缭绕的命运。暖言看着眼前这个熟悉又陌生的男生,只听到他一字一句地,认真地,说——
“我,是暗岚。”
惊诧和不敢置信的神色在暖言的瞳孔里迅疾地闪烁。暗岚?他说……他是暗岚?昨夜在黑暗中的刹那,直觉告诉她:面前的人是暗岚!就是他!可惜灯亮后,站在她面前的不是恋人,而是相依为命的弟弟。那一刻,心底竟有奇异的失落。她当然希望弟弟平平安安,可是潜意识里,也希望暗岚回到她身边。
从事故发生的那一刻起,无数次的,她在梦境里看见暗岚复活了,他没有死,醒来后却泪流满面地发现只是一场梦。现在会不会也是一场梦?
想到这,她用力推开他的手,直直地站起,看着他,足足有半分钟。
终于,她失望地摇摇头。
不!不可能。
“小Lee,这个游戏不好玩。”暖言不相信他所说的,“你不应该拿姐姐最介意的事情来开玩笑。”说完她便要走。
未等她转身,他紧靠过来拥住她:“暖言,你听着,我真的是暗岚,我是你的男朋友,暗岚。”
“你!”暖言用力推开他,“你疯了,小Lee?”
他苦笑:“我就知道你不会相信。那我问你,出事的那天,我原本打算向你求婚,买了一枚戒指放在上衣口袋里,后来那枚戒指是不是掉出来,掉在你身上了?”
“你,你怎么知道?”她惊得倒退两步。
戒指的事情,小Lee不可能知道。
“我当然知道。失血过多后,我的魂魄不得已从身体里出来,当时你在哭,我很想帮你擦一擦眼泪,手指却一次又一次地穿过你的身体,只能在一边着急。后来,我看到那枚戒指从上衣口袋里滑落……”他接着说,“在医院时,我一直想跟你说话,告诉你,我没有死。可惜,我的话,你一个字也听不到。”
他顿了顿,继续说:“我知道你怀疑那一起事故不是偶然,甚至和这座古堡有联系。所以在重新得到身体后,我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查这座古堡的底细。”
可暖言还是不相信。如果当时的小Lee恰好醒来,也有可能看到那枚戒指滑落的一幕。
“如果你还不相信,那你还记得我们一起在网上的情侣blog吗?密码只有我们两个人知道,它是******。另外,我父亲的生日是公元19**年7月2日,祖籍中国宁波……”暗岚着急地说出一连串家人的信息,“难道小Lee会知道这些?他根本就没有去过我家!”
事情确凿无疑了。
眼前拥有小Lee的外形的男生,身体里居住的却是暗岚的灵魂与记忆。原以为生死两隔的恋人紧紧拥抱,感受到彼此的体温与心跳。久违的重逢让两个人的拥抱格外漫长。
仿佛一松手,又将面临永诀。
“等等……你重新得到身体?”暖言想起了弟弟,“那么小Lee呢?他怎么办?”
暗岚默默站在原地,神色哀伤。
“我本来是游魂,一直在医院徘徊不忍离去。后来小Lee因为并发症导致心脏衰竭去世,我在他的魂魄飞散的瞬间,附在他的身体上。”
这么说来,她是彻底地失去小Lee了。幼年时便失去父母的暖言,从小照顾着唯一的亲弟弟小Lee,他是这世界上唯一与她有血缘关系的亲人。现在得知他去世了,疼痛油然而生,深深、深深地刺进身体,像一缕忧郁的深蓝色液体,渐渐蔓延。
她缓缓蹲下去抱住膝盖,像受伤的猫咪蜷缩成小小的一团,肩膀微微耸动。暗岚凝望着她瘦削的肩膀,从背后拥住暖言,在她的脖子上烙下一个吻。
“啊!你们……”踏着沙滩而来的弥纱月站在不远处尴尬地搓着手。亲吻礼常见,更何况发生在暖言和小Lee感情这样好的姐弟之间。可是,刚才小Lee从背后吻暖言的脖子,这样的吻看上去实在很别扭。
不像是姐弟,更像是恋人。
弥纱月的心底泛起一股淡淡的醋意。顾不上细想,她脱口叫暖言和小Lee赶紧回燕尾堡,斯蒂芬妮出事了。
“她怎么了?”暖言问。
“她、她……”弥纱月害怕得直发抖,“她失踪了。暖言,你说这是不是那个诅咒应验了?”
暖言和暗岚同时心里一沉,说了声“先过去看看”,便跟着弥纱月回到了燕尾堡。清晨时尚且平静安逸的古堡,此刻被警察用黄色警示条围了起来。几个警员在斯蒂芬妮的房间——也就是案发现场进进出出。一位探长模样的人正在盘问管家,见暖言他们三个人过来了,管家赶紧对探长说:“怀特警官,这位就是我们的新主人,纪暖言。失踪者是她的姐姐。”
这名叫怀特的警官大约四十来岁。因常年用脑过度,他头顶的头发相当稀疏,目光却尤为锐利,像在三万英尺的高空搜寻猎物的鹰。
他踱步过来,开始简单地问询,一名年约二十七八岁的亚裔男助理紧跟在他身后做记录。
“第一个发现房间有异样的是Castle女士。那么昨晚最后一个见到斯蒂芬妮小姐的人是?”他的目光依次从暖言、暗岚、弥纱月几人脸上一一扫过,最终又落回暖言的身上。
不知为什么,这面容兼顾东西方韵味、举止颇为优雅的女生身上,总有一抹阴郁的气息在吸引着他,那是案件侦查人员最敏感的气息。或许斯蒂芬妮小姐只是出门游玩,或是玩人间蒸发,在找到活人或是尸体之前,这不过是一桩普通的人口失踪案件。
案件尚未定性之前,他已经嗅到了凶手的味道。
询问只是走个过场,没有找到明显的线索。现场不允许暖言他们去探视。管家第一个发现斯蒂芬妮的房间门敞开,里面凌乱,床褥上有明显的血迹。抽屉和包包被人四处翻找过,钱夹之类的贵重物品不翼而飞,窗户洞开,窗棂边甚至还挂着一条从斯蒂芬妮的裙子上扯下来的雪纺布条。
“暖言小姐,你说斯蒂芬妮小姐会不会已经……”管家显然受惊不小,年纪一大把的她,承受不了这么大的刺激。
“我也不知道。”暖言说,“但愿这只是虚惊一场。”
刚说到这里,房间里的警员似乎有新发现,探出半个身子来叫走了他们的长官。暖言和弥纱月一行人被排斥在黄色警戒线外,近不得,远不得。
又恐惧又难过又焦急。
“对不起,借过。”彬彬有礼的声音打断了他们的思绪。一位迟来的男生从他们身边穿过,径直撩开警戒线往里走。门口的警员一见到他,欣喜地向长官报告:“探长,藤先生来了!”
“快快快,让他进来。”房间里的人迫不及待地说。
弥纱月一见到那男生熟悉的侧脸,惊讶地捂住嘴,偷偷对暖言说:“你看,你看,是那个人呢。”
不待暖言说话,耳朵灵敏的暗岚已经凑过来盘问:“谁?哪个人?你们认识?”
弥纱月冲他使了一个眼色:“是之前我们在路上遇到的一个男孩子,很绅士,他好像对暖言特别在意哟。你姐姐的桃花真是走到哪儿,开到哪儿。”
于是,暗岚头顶上的活火山轰的一声爆炸了。恰好这时,藤远光也看到人群里的暖言,因为有工作在身,他没有过来聊天,只是朝这边欠了欠身子,留下一个迷人的微笑。
“喂!”暗岚冲他嘀咕了一句,“竟然敢打我女朋友的主意。臭小子。”
“好啦。”暖言赶紧拉住他,怕他又说什么“女朋友”之类不该说的话来。这家伙一受刺激就忘记了身份,他现在的外貌可是小Lee呢。可惜迟了点,弥纱月还是听到了,下意识地皱皱眉,觉得这话里有不妥。
在暗岚没注意的时候,弥纱月凑到暖言身边悄悄说:“你觉不觉得现在的小Lee有点怪……”话音未落,斯蒂芬妮的房间门砰的一声敞开了,藤远光和两个警员急匆匆地走出来,下楼。暖言追上去拖住走在最后面的藤远光。
“藤先生,我姐她……”
一见到暖言,藤远光严肃的神情立刻多了一些温柔。他让那两个同事在车里稍稍等一等,然后亮了亮手中一个装着试管的塑料袋对暖言说:“我得送这个去局里化验。”
“有什么进展吗?藤先生。”
“不用叫得那么生疏,叫我远光就好了。至于案情,因为职业操守的缘故,我不能透露太多。”他略带歉意地说,“其实我之前念的是医科,现在在伦敦有一间诊所。因为探长与我的私人关系比较好,而他们正巧缺检验痕迹的人,就叫我过来帮帮忙。”
暖言恍然大悟:“原来藤先生不是警察。”
远光笑得一脸温柔,非常绅士地耸了耸肩:“当然不是,呵呵。即使不是警察,我也应该对案情进展保密,这点还请你原谅。我说过,不用‘藤先生藤先生’的叫,显得好生疏,叫我远光就好了……”话茬被凑过来的暗岚打断。
“哟,还是叫藤先生比较好吧。”吃醋的暗岚故意把手臂搭在暖言的肩膀上,“叫远光太亲热了,大家又不熟。”
远光愈加尴尬,讪笑着对暖言说:“我真是羡慕你,姐弟俩感情这么好。”
这时,车里的两位警员等得不耐烦了,大声催远光快走。对于办案人员来说,时间就是生命。远光匆匆地与暖言和暗岚告别,上车离开了。见与女朋友搭讪的“情敌”终于走了,暗岚长出一口气,孩子气地念叨:“最讨厌这种有事没事跟女生套近乎的人。”
暖言无可奈何地将暗岚搭在自己肩膀上的手放下来。
“好了。岚。”她不得不说出口,“你总是不记得,自己现在是小Lee的身份。”她担心一旦有人发现“暗岚和小Lee”之间的秘密,会对现在的暗岚不利。毕竟在现代社会,这种事简直太不可思议了。
“我们现在是姐弟啊……”暖言叹着气说。
暗岚一愣,像个犯了错的小孩似的,低下头沉吟半晌后,终于抬起头来,挤出一个懂事的笑容:“嗯。我明白了。以后在外人面前,我就叫你‘姐’。”
“也只能这样了。”
虽然两个人都点了点头,算是达成了一致的意见,但各自心里却像是蒙上了一层灰色的蛛网,灰蒙蒙的。一种无法触摸的隔阂正悄无声息地慢慢萦绕在他们之间……
警车远去的鸣笛声忽然提醒了暖言。
不对劲呢。
远光说“我真是羡慕你,姐弟俩感情这么好”,他怎么知道小Lee是她的弟弟?暖言根本没有介绍过,上一次遇见时,小Lee也不在。退一万步说吧,从外形上来看,暖言和弟弟一个像爸爸,一个像妈妈,初见者很难联想他们之间有血缘关系。
她暗暗觉得,藤远光这个人似乎调查过她,很了解她的背景。
这个看上去彬彬有礼的男生,真是不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