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狼突然停住了。他点上雪茄,向四周扫视了一下,目光定到厨子身上。
“怎么样,厨子?”他的语气平和而冰冷。
“是,船长。”厨子露出一副奴才相。
“你把脖子伸得太长了吧,这可不好。大副已经死了,我不能让你也丢了性命,你要好好地照顾自己。窝囊鬼,听见了吗?”最后一句语气阴冷得吓人。
“是的,船长。”厨子低声回应着。
厨子受到了斥责,水手们也都散开了,大家回去各做各的事情了。但是,还有一些人聚拢在厨房和舱口之间的一个平台上。他们不像水手,后来我才知道他们是猎手,是一些专门捕猎海豹的人,比一般的水手地位高。
“约翰森!”海狼大叫了一声,一个水手乖乖地走了上来,“去拿你的掌盘和针,把那个死人缝起来。”
“厨子!”海狼又大吼一声。
马格里奇一下子从厨房里跳了出来,活像一根弹簧。
“到下舱装一袋煤。”
海狼又问猎手们和水手们:“你们谁有《圣经》或祈祷书?”
大家都摇了摇头。船长耸了耸肩,说:“那咱们就把他扔下去吧,也不用说什么废话了,让他自己为自己举行海葬吧。”
这时,他转过身来,正对着我。
“你是传教士,对吗?”他问我。
六个猎手一齐转向我,看到我傻呆呆的样子,他们粗野地大笑起来,好像一点儿都不懂礼节和教养。
海狼没有笑,但他的眼中透出愉悦的神情。我走近他,对他有了一个新的印象:他的脸方方正正,线条刚劲,下巴和额头都很结实;他的体内好像蕴藏着一种巨大能量;他的眼睛又大又美。他像真正的艺术家一样,以千变万化来掩饰他的灵魂。
还是言归正传吧。
我告诉他,我不是传教士。他很不客气地说:“那你是干什么的?”
我愣住了。从来没有人这样问过我,我也从来没想有过这种问题。我只好吞吞吐吐地说:“我——我是绅士。”
他轻蔑地一笑,嘴角翘了起来。
“我工作过,我真的在工作。”我辩解着,好像海狼是大法官一样。同时,我又很清楚,跟他讨论这个问题,我简直是犯傻。
“为生存而干活吗?”
他摆出一副命令的样子,弄得我像个站在严师面前的小学生一样“牙齿打颤”。
“谁养活你?”他又问。
“我有收入。”我断然回答,“请原谅,我认为这一切与你无关。”
但是他不理会我的抗议。
“谁赚钱?呃(è)?我想,是你爹吧。你靠死人的遗产生活,你没有能力养活自己。让我看看你的手。”
海狼体内的力量一定骚动起来了。在我毫无防备时,他已经捏住了我的右手,观察着。我用尽全力也挣脱不掉。我想维持尊严,但这真的太不容易了。我既不能像小孩子一样大喊大叫,又没有力量反抗他,只能站着受他侮辱。这时,我看见死者衣袋里的东西都已经被倒在甲板上。水手约翰森正在用线缝装死者用的袋子,他手里拿着皮制的掌盘,好把钢针推顶过去。
海狼轻蔑地说:“靠祖先才使你的手细嫩白皙。除了洗碗和打杂,你别无用处。”
“我要上岸!我可以赔偿你所有的损失。”我开始镇定下来。
他惊奇地看着我,脸上流露出一丝讥笑的神情。
“正好相反,我有个提议,是为你打算的。我的大副死了,船员的职位会发生变化。船舱的跑腿升为水手,你可以补上这个跑腿的空缺。签合约吧,20块钱一个月,还包食宿。这可是你的运气,你可以学会如何独立生存。”
我不理他。刚才,我望见西南方有一艘船,它正朝我们疾驰而来。
“那艘船会与我们相遇。”我说,“它既然是反方向的,应该是前往旧金山吧。”我想如果那样的话,它就可以带我回家了!
“应该是的。”海狼回答,然后他转过身去,大叫着:“厨子!喂,厨子!”
厨子溜出厨房。
“那个跑腿的呢,叫他过来。”
“是,船长。”马格里奇转身消失了。几分钟后,他又回来了,身后跟着一个十八九岁的粗壮小伙子。小伙子看上去怒气冲冲的。
“他来了,船长。”厨子说。
“你叫什么名字?”海狼问。
“利奇,船长。”小伙子板着脸,显然他知道被叫过来的原因。
“这可不是爱尔兰人的名字。”海狼嘲笑道,“你这张脸,应该叫麦卡锡或是奥图尔什么的。”
小伙子被激怒了,紧握拳头,满脸通红。
“不管你叫什么,”海狼说,“现在你要忘记自己的名字。只要你安分守己,我照样喜欢你。你是在电报山港口上船的吧,你的脸就像电报山那么固执。你必须改掉恶习,知道吗?是谁安排你上船的,嗯?”
“麦克里迪和斯旺森公司。”
“叫船长!”海狼怒吼着。
“麦克里迪和斯旺森公司,船长!”小伙子也十分愤怒。
“谁拿了预支的钱?”
“他们,船长。”
“我也想到了,动作够快的啊,你可别跟着人家偷偷地溜走。”
小伙子一下子野性大发,吼道:“那是……”
海狼问:“是什么?”他的语气故意变得很柔和,却带着一丝威胁。
小伙子勉强压下怒火,“没什么,船长。”
“那你就是承认我说的了。”海狼得意地一笑,“多大了?”
“刚满16岁,船长。”
“说谎!你早过18岁了。你身上的肌肉健壮得像一匹马。到水手舱去,你升职了,知道吗?”
船长转过头来,朝着缝尸袋的水手问道:“约翰森,懂点儿航海技术吗?”
“不懂,船长。”
“没关系,你现在是大副了,把你的铺盖扔到后舱大副的位置上。”
“好的,船长。” 约翰森快活地答应了。
但那个小伙子还站在那里不动。
“你在等什么?”海狼问。
“我签的合同不是做桨手,船长。”
“快滚回去!”
海狼的命令很有威力,但小伙子还是不动。
海狼突然跳了起来,用拳头狠狠揍向那个小伙子的肚子。很快,小伙子的身体蜷(quán)曲起来,就像挂在竿上的一块湿布,划过一条小小的弧线,紧接着落在甲板上,最后滚到了尸体旁。
“现在呢,你决定了吗?”海狼转过头来问我。
我又看了看刚才的那艘船。它几乎与我们并排了,我甚至能清楚地看到帆上的巨大数字。
“那是艘什么船?”我问。
“‘太太号’领港船。”海狼生硬地回答,“它送走领港员后,便会回到旧金山。看这风速,船五六个小时就能到达。”
“你能不能发个信号,好让它送我上岸?”
“对不起,信号本掉进海里了。”他一说完,旁边的猎手都大笑起来。
我已经看到海狼是怎么对付那跑腿的了,而且我清楚,自己很可能会受到这种待遇。我心中涌起冲动的潮水,于是,我做出了平生最勇敢的举动。我飞奔到船边,挥手大叫:
“喂——太太号,送我上岸,我给你1000块钱!”
我等待着,看到有两个人站在那艘船的船舱旁。其中一个人正在开船,另一个人把喇叭举到了嘴边。我没有回头,时刻提防着海狼的恶拳,但是他好久都没有动静。我回过头来,海狼站在原地没动,只是轻松地点了一支雪茄。
“有事吗?”海狼问道。
“是的。”我用尽全力高叫着,“生死存亡的事!我给你们1000块,送我上岸!”
“嘿,我的这个水手喝醉了!”海狼在我身后大声说。
“这个家伙,”他指着我说,“正在思考农夫和蛇的故事呢!”
太太号上的人冲着我们大笑起来,小船一晃而过。
船舱旁的那两个人挥了挥手,说:“让那家伙见鬼去吧!”
这是他们最后的回答。
我靠在船栏上,看着小船越行越远,心想,它再过五六个小时就到旧金山了!我的头像要爆炸了一样,喉咙也在隐隐作痛,心好像要掉出来似的。一个海浪打过来,又咸又苦的海水溅到了我的嘴唇上。
过了一会儿,利奇跌跌撞撞地站起来,脸色惨白,浑身抽搐(chù)着。最终,他屈服于海狼的强力。
我还想着用钱来解决,但是被海狼冷酷地打断了,我也只好顺从地回答他。
“你姓什么?”海狼粗暴地问。
“范。”
“说‘范,船长’。”
“名字?”
“卫登,船长。”我改口道。
“年龄?”
“35岁,船长。”
“行了,到厨子那里去吧!”
我就这样被海狼奴役了。如今回忆起来,一切恍如隔世,简直就是一场噩(è)梦。
接着,海狼突然把我叫住了,又让约翰森喊来所有休班的船员。按照海狼的命令,两个水手把大副的尸体放在一个舱口盖上。我一直认为海葬是庄重的,但是这次海葬打破了我原有的观念。那些粗鲁的猎手们时不时地大笑;水手们也闹哄哄地走到船尾;其他休班睡觉的人揉着眼睛,低声交谈着,脸上露出哀伤、不安的神情。这次航行刚开始就这么不吉利,真是令人担忧啊!
海狼来到舱口盖前,所有的人都摘下帽子。我望了望周围,加上我一共有22个人。我不知将和他们在这艘船上呆多长时间。大部分水手是英国人和北欧人,他们的表情迟钝麻木,但猎手们的神情则灵活生动得多。海狼的脸并不凶恶,而是显出一副决断和坚毅的表情,看上去既坦然又率直。很难相信,他曾经凶狠地揍过跑腿的利奇。
海狼开始讲话了。
“我只记得仪式的一部分了。”他说,“就一句,‘那躯体将被扔进大海’。那么,扔吧。”
他不说话了。抓着舱口盖的人被这短促的葬礼弄得不知所措。这时,海狼又大吼起来:
“抬起那一头,该死的,你们怎么搞的?”
水手们手忙脚乱地抬起舱口盖,接着,死者像狗一样跌入海里,很快就消失了。
“约翰森!”紧接着,海狼对新大副说,“收下中桅(wéi)帆和斜桅帆,我们要碰到东南大风暴了。最好把三角帆和主帆也折起来。”
海葬只是一个小插曲,一个小麻烦。收到海狼的命令后,甲板上立即忙碌起来。水手们拉起、收回各种绳索,船又加速了。一切照旧,大家各忙各的,没有人为死者感伤流泪。那被草草海葬的死者,就这样默默地沉了下去。
对于阴森的大海来说,生命一文不值。仿佛那场生命的悲剧从来没有发生过似的,这艘船向西南方驶去,驶向浩瀚(hàn)的太平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