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仿佛在梦中,荡秋千似的摇来摇去,耳边还有敲锣打鼓的声音。过了一会儿,我好像又坠落到沙地上,炎炎烈日灼烧着我的皮肤。锣鼓声仍在耳边萦绕,整个宇宙好像快要塌陷了。
我觉得呼吸十分困难,慢慢地睁开了双眼。我看到有两个人在给我做急救。来回摇荡原来是由于船在海面上随波前进。锣鼓是一只挂在壁板上的平底锅,船每晃动一下,它就叮当作响。沙地呢,原来是一个人用粗糙的手在我胸口上摩擦。我痛得禁不住扭动起来,微微抬起了头。
“好了,扬森。”有个人说,“你看这位先生的皮都快被你蹭下来了。”
那个叫扬森的是一个身体魁梧的北欧人。听了那人的话,扬森停止了摩擦,笨手笨脚地站了起来。刚才说话的那个人脸上线条明朗,整个人文弱而漂亮,像是一个女孩子。他头上戴着一顶污浊的小棉帽,穿着一件肮脏的粗麻外衣。那件衣服就像布袋似的,一直遮到他的屁股。看上去,他是一个不爱干净的厨子,而我此刻就在厨房里。
“先生,你觉得怎么样了?”厨子假笑了一声,带着一副讨好别人的表情。
我微微动了动身子,做出要起身的样子。扬森把我扶了起来。平底锅叮叮当当的声音使人厌烦,我伸出手,把那个讨厌的平底锅拿下来,将它安稳地放进煤箱里。
厨子冷笑了一声,他显然对我刚才的举动很不满。他把一只冒着热气的杯子塞到我手里。这是一杯咖啡。哦,船上的咖啡太难喝了,简直令人作呕,但是它的温热可以帮助人恢复活力。喝咖啡时,我低下头,看到了自己沾满血的胸膛,便抬头望向那个北欧人。
“谢谢你,扬森先生。”我讽刺道,“你包扎得太棒了,不是吗?”
扬森察觉到我的不快,下意识地摊开双手,装出一副正在检查的样子,他的双手布满老茧。
“我叫琼森,不叫扬森。”他的英语说得很好听,语速很慢,只是有些重音没有发清楚。他有些不高兴,但话语中流露出一种坦诚与谦逊,一瞬间赢得了我对他的好感。
“谢谢你,琼森先生。”我意识到了自己的错误,主动伸出了手。
他尴尬(gān gà)而羞怯地迟疑了一会儿,之后他鲁莽地抓住我的手,亲热地拉了一下。
我转向那个厨子,跟他要件衣服。厨子兴冲冲地答应了,油滑地溜出厨房,为我找衣服。我觉得琼森应该是个水手,便问他我在哪里,这艘船要开到哪里去。
“驶离法拉隆海湾,驶向西南方。”他缓慢而有礼貌地回答,好像在字斟句酌似的,并严格遵守我提问的次序,“这是帆船‘恶魔号’,要去日本捕海豹。”
“船长是什么人?等我穿上衣服就去见他。”
琼森脸上露出惊慌窘迫的神情。很明显,他正努力搜寻合适的词来回答我,“船长是海狼,大家都这样叫他。我从来没有听过他另外的名字。你同他说话时要温柔一些。今天早晨他发疯了。船上的大副——”
他还没有说完,厨子就溜了进来。
“你最好滚出去,扬森。”厨子不客气地说,“老大要你到甲板上去,今天你可别冒犯他。”
琼森温顺地走出门,然而,他又回头看了我一眼。这一眼意味深长,仿佛在交代我,对船长一定要用婉转的语气。
厨子的手臂上挂着一身皱巴巴的、发着臭味的衣服,这应该是为我准备的。
“这身衣服还没有干就被收起来了,先生。”他说,“勉强将就一下吧,我会把您的衣服尽快烤干。”
船荡来荡去的,我根本站不稳。我在厨子的帮助下,穿上了一件粗硬的羊毛汗衫。我的身体由于接触到粗糙的东西而微微颤抖起来。他看到我直哆嗦,便假笑着说:
“我想您一向过着尊贵的生活吧。瞧您的皮肤多嫩,就像女人的一样,我一眼就看出您是一位绅士。”
我一开始就很厌恶他,现在,这种情绪更强烈了。再加上一屋子令人恶心的气味,我真想马上离开这里,去呼吸呼吸新鲜空气,再去和船长商谈一下我怎样才能回到陆地。于是,我穿上了粗劣的并且不怎么干净的衣服和靴子,问道:“我该向谁感谢这次救命之恩呢?”
厨子站在一旁,一副谄(chǎn)媚的面孔。凭我以往坐船的经验,我知道他是在等小费。
“先生,我叫马格里奇。”他奉承着我,脸上露出谄媚的笑容,“先生,是马格里奇伺候您的。”
“很好,马格里奇。”我说,“我不会忘记你的。等我的衣服干了,我会给你小费的。”
“谢谢你,先生。”他感激涕零地说道。
门开了,我来到甲板上。起初,我以为船上的人会十分关注我。但是我发现,除了一个舵轮旁的水手正惊讶地看着我外,其余的谁也没有留心我。
人们都望着船的中央。一个大个子男人仰卧在舱口的盖板上,他穿得整整齐齐的,只是衬衫被扯开了,露出一堆黑色的胸毛。他的脑袋、脖子以及脸都藏在乱蓬蓬的黑胡子里,黑胡子里还夹杂着白毛。他好像失去了知觉一样,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胸口一起一伏的。一个水手将海水一桶一桶地泼在他身上。
在舱口,一个“野蛮人”叼着雪茄走来走去。就是他那漫不经心的一瞥,把我从海上救了起来。他身高约一米八,但是他给我的第一印象,并不是高大的身躯,而是他非凡的力量。他虽然魁梧,但身体瘦削(xuē),更像一只大猩猩。倒不是他长得像大猩猩,而是他强大、野蛮的力量,与他的外形毫不相符。
他脚步沉稳地踏着甲板,一耸肩,一闭嘴,每一个动作都很有力。其实,每一个动作都只是他体内潜藏的强大力量的些微表现。这种蛰伏的力量,可以随时发作,而且发作起来非常恐怖,就像暴风雨来临一样。
这时,厨子从厨房探出头来,指了一下那个野蛮人。我明白了,他就是船长。我要请求他把我送回陆地。正当我想走上前时,地上躺着的那个人的状况看起来越来越糟了。
那位大家都叫他“海狼”的野蛮人,停了下来,俯视着垂死的人。站在一旁的水手已经不再泼水了,不知所措地呆望着。可怜的受刑者用脚后跟在甲板上连续敲打着,双腿伸得直直的,脑袋不停地左右摇晃。过了一会儿,他渐渐瘫软下来,头也停止了摇动,一声叹息从他的嘴里吐了出来,他终于得到了解脱。他死了,他的脸上好像流露出恶魔般的冷笑,笑这个玩弄他、抛弃他的世界。
然后,更惊人的事情发生了。海狼对着死人大骂起来,每一句都是辱骂和诅咒。他不知骂了多少,就像劈里啪啦的电火花。我从来不知道世间还有这样的词语。我一直都很留意文学的表达,也喜欢有力的词语。我敢说,只有我一个人能够欣赏海狼那生动有力而又不留情面的比喻。我想,死者可能是船上的大副,因为他生活不检点,染上了疾病,然后就一命呜呼了。他的死使海狼失去了助手。
看到这些情景,我很震惊,接着变得沮丧起来。死亡,在我看来一向是庄严肃穆的。然而这次,我亲眼目睹了如此肮脏耻辱的死法。海狼的咒骂更令我目瞪口呆。这种恶毒的咒骂,足以使死者惊慌失措。此刻,要是死者被海狼激得猛然烧起他的黑胡子,我也毫不奇怪。但是死者仍然面不改色,还带着一种戏弄的嘲笑,仿佛他才是老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