该从何说起呢?
有时候,我把这一切都可笑地推到菲鲁赛思身上。要不是为了去看望他,我就不会在旧金山的海湾之中航行。不过,幸好我乘坐的“玛定尼号”是安全的。它是一艘新造的船,仅航行过四五次。那是一个寒冬的早晨,浓雾弥漫。我陶醉在蒙眬的雾景中,浮想联翩,还不知道前面将有一场巨大的灾难。
当时,我正在认真思考社会分工的好处。不需要了解航海术之类的知识,我同样能渡海去看望我的朋友,因为有船长和舵手掌握这些知识就够了。这样的话,我可以把更多的时间用在自己感兴趣的方面。比如说,我可以把更多的时间用于文学研究。上船的时候,我恰好遇到一位绅士。他正在专心地阅读我发表在《大西洋月刊》上的一篇文章,这说明人人都有自己的兴趣。
砰!关门声把我的思绪拉了回来。一个红脸汉子带上了他身后的舱门,咚咚地走上甲板。他朝操舵室瞟了一眼,接着就在甲板上慢慢地走来走去(他显然装着两条假腿),凝视着周围的浓雾。后来,他站到我身旁,脸上露出一副得意的神情。我敢断定他是一个老水手。
“这么糟糕的天气,真是要急白人的头发!”他冲着操舵室说道。
“不用紧张!”我回答,“这很简单,舵手们可以通过罗盘看方向,他们又知道距离和速度。这和数学一样精确,不会有什么事的。”
“不紧张?”他哼着鼻子,“像数学一样精确?”
他身子向后倾斜着,瞪着我,“你知道奔出金门的海潮是怎么回事吗?”他怒吼道,“潮水退得多快呀!流速是多少?这是一个警钟的浮标,而我们就站在它的顶上。看,他们在改变航向呢!”
浓雾里传来一阵阵悲凉的钟声,我们的汽笛声也缓缓地传了出去。红脸汉子为我介绍着各种汽笛声,哪些是平底帆船的,哪些是蒸汽帆船的,他都很清楚。
突然,一只小汽笛尖叫起来。为了避开它,我们船上的推进器停止了运转。幸运的是,这艘小蒸汽船跟我们擦肩而过,真是虚惊一场。红脸汉子对着这艘小船大骂了一通。
我再次陷入沉思,雾的神奇、人类的无奈和抗争,一切都是那么发人深省。过了一会儿,红脸汉子的声音再次把我拉回现实,“听!有人向我们驶过来了。”他说,“听到没有?有艘船朝这边开过来了。它一定没有听到我们的汽笛声。风正逆着吹呢。”
“是渡船吗?”我问。
他点点头,“不然它不会开得这么快。那艘船上的人肯定慌了神。”
我向上望了一眼,船长的半截身子都探出了操舵室,他也在专心地凝视着浓雾。他和红脸汉子一样,一脸紧张。红脸汉子则走到栏杆边,聚精会神地盯着即将冲过来的“祸患”。
果真,灾难降临了。
浓雾中猛地蹿出一艘蒸汽船,船的两侧被团团雾气包围着。我看见操舵室里有一个长着白胡子的人,他穿着一身蓝色的制服,脸上居然是一副沉静而安详的神情。看上去,他正在冷静地估量这次撞击。他那安静、沉思的目光扫过我们,好像要确定一下冲撞的位置,而我们的舵手却惊慌失措地怒吼道:“你干的好事!”
“快抓紧,千万别放手!”红脸汉子朝我大叫,他严厉地——几乎是痛苦地说。
我还来不及按照他说的去做,两艘船就撞在一起了。我感到船在慢慢地倾斜,并且还能清楚地听到木料被压断的声音。我支撑不住,倒在了甲板上,女人们声嘶力竭的叫声不绝于耳。人们惊慌地四处奔跑。我想站起来,去船舱里拿救生圈,但是混乱的人群把我挤到了一边。
后来的事情,我记不太清楚了。只是现在,我的脑海里还留着一幅清晰的画面——船舱的断裂处升腾起灰色的雾气,船上四处散落着包裹、手提箱、阳伞和披肩,阅读我文章的那位绅士还在追问我是否有危险,红脸汉子勇敢地将救生圈扣在从他身旁跑过的人的身上,接着就是女人们的尖叫了。
女人们的尖叫声疯狂而凄惨。她们穿着色彩斑斓的衣服,脸色苍白,张大嘴巴哀号着,那声音简直像一支无比混乱的合唱队。这场景使我忍不住笑出声来。过了一会儿,我突然又慌张起来。我意识到,这些可怜的女人,就像是我的母亲和姐妹,她们这样疯喊是因为她们不想死。
我又来到甲板上,内心充满了恐惧。人们都慌了神,争先恐后地朝水中放救生艇。可是他们太慌乱了,好多救生艇没能被放进海里。一只挤满了女人和孩子的小艇,由于没有装上艇底的塞子,涌进了海水,最终翻覆(fù)了。另一只小艇的一头被放了下去,而另一头却挂在绞轳(lú)上。
船迅速地下沉。船上的人想跳下水,而在水里的人却又号叫着想要爬到船上来,可是没有人理会他们。我也跟着惶恐的人群跳进了海里。水很冷,丝丝寒意像无数根钢针一样,刺在我身上,我全身如火烧一般疼痛,痛入骨髓。我终于明白为什么那些落水的人想要重新回到船上了。人们在我身旁无助地挣扎着、呼喊着。靠着救生圈的浮力,我浮到了水面上。我的肚子里被灌满了海水,恶心的咸腥味使我很难受。
我感觉自己渐渐失去了知觉,但是我还活着。一阵麻木钻入我的身体,向我的心脏进军。我的双脚已经没有知觉了,冰冷的海水不断地冲过我的头顶,我体内又呛进了不少海水,这真够我受的。
嘈杂声渐渐淡去,远处传来一阵绝望的哀鸣。我很清楚,玛定尼号彻底沉没了。
不知过了多久,我猛然惊醒。四周没有人,也没有悲号的声音,我只能听见一阵阵浪涛声。在人群中的恐惧远比一个人独自承受的恐惧要好得多。我开始害怕起来。我在哪里?我将漂流到何处?这个救生圈可靠吗?它是用纸和灯芯草制成的,很容易毁坏,而我又不会游泳。我完全慌了,开始像那些女人们一样尖叫着。
又过了很久,当我苏醒过来时,我感觉好像已经过了好几个世纪。这时,我看见浓雾中钻出一艘船,它的帆吃满了风,猛烈地鼓荡、拍击着。我想喊叫,可是我早已说不出话来了。船与我擦肩而过,细碎的水花溅到我的头上。我拼命地想抓住船板,但是手臂却一点儿力量都没有。
船尾从波涛的空隙中一扫而过。我发现舵轮旁站着两个人,其中一个人正悠闲地抽着雪茄。他漫不经心地朝我这边瞥了一眼,却没有注意到我。
但是我的生死就在于他这一瞥。
船离我越来越远了,那个抽雪茄的人慢慢转过头来,目光投到水面上,顺着波浪看到了我。他脸上毫无表情,好像在思考着什么。当我们的视线交汇在一起时,他立马跳到舵轮旁,推开另一个人,急忙将船转向。船改变了原来的航线,钻进了浓雾中。
我觉得自己渐渐失去知觉,但是仍然强打起精神,努力保持清醒。过了一会儿,划桨声和人的呼唤声传了过来,并且越来越近。忽然,我听见一个人不耐烦地嚷着:“你不要命了吗,为什么不喊叫?”我猜应该是刚才那个吸雪茄的男人跟我说的,但是我很快就失去了意识,陷进无边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