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大火

日子还是一天天地过着，冬天依然没有过去。姥姥每天夜里都会虔诚地祷告，我躺在被窝里，听着她向主祈求赐福与帮助。

姥姥会把家务事一点儿不落地告诉上帝，她祈求上帝开导执拗的姥爷，祈求上帝让我的母亲快乐一点儿，祈求上帝别忘了格里高里……她几乎向上帝倾诉一切，就好像上帝是她可亲的邻居一样。有的时候，她祈祷的时间很长，我在被窝里听着听着就睡着了。

这一天，姥姥正跪着虔诚地向上帝祷告，姥爷突然闯了进来，吼道：“上帝来了！老婆子，着火了！”

“什么？啊——”姥姥腾的一下从地板上跳起来，飞奔着跑了出去。很快，外面传来了她着急的指挥声，“叶芙格妮娅，把圣像取下来！娜塔莉娅，快给孩子们穿衣服！”

姥爷明显是被吓呆了，他在院子里大声地哀号着。

我跑进了厨房。厨房地板上是闪闪烁烁的红光，整个屋子被火焰照得红红的。染坊的房顶上，火舌舒卷着，舔着门和窗。外面一片混乱，噼里啪啦的爆裂声和姥爷、舅舅、格里高里的叫喊声响成一片。

“混蛋们，硫酸盐 要爆炸了！”姥爷高喊着。

人群中的姥姥突然大叫了一声，接着，她头顶着一条空口袋，身披一条湿被子，飞也似地冲进了火海。

“啊，格里高里，快拉住她，快！唉，这下她算完啦……”姥爷狂叫着，但谁也没能拦住姥姥。所有的人都目瞪口呆地愣在原地，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

时间好像过了很久，我才看见姥姥钻了出来，她两手端着一大桶硫酸盐，浑身上下都在冒烟。

“还不快给我脱下来？我都快烧着了！”姥姥哑着嗓子叫喊着。姥爷赶忙跑上去，急匆匆地将地上的雪块往姥姥身上撒。

染坊的房顶塌了，几根梁柱上蹿起来的烟直冲上天空。染坊里面噼啪乱响，火苗乱蹿。大火威胁着人们的生命。

突然，一个人骑着马闯进了院子。他戴着铜盔，高高地举着鞭子，喊道：“快闪开！”

警察来了，火势被压了下去，最后终于被扑灭了。

天黑了，姥姥走进厨房，坐在了我身旁。一切又好像跟以前一样了。

姥爷走了进来，他点上蜡烛，挨着姥姥坐了下来。

“你去洗洗吧！”姥姥对姥爷说，其实她自己的脸也被烟火熏烤得满是灰尘。

姥爷叹了一口气说：“上帝大发慈悲，赐给了你智慧，否则……”姥爷还没把话说完，门外面传来雅科夫舅舅的哭声。姥姥站起身，走出去了。

我和姥爷并排坐着，沉默着，过了半天，姥爷也没有看我，只是轻声地说：“你姥姥怎么样？她岁数大了，一辈子受苦，又有病，可她还是很能干！唉，你们这些人呢……”

姥爷没有接着往下说，转而催促我去睡觉。可是我刚躺到床上，一阵号叫声又把我从床上拽了起来。我跑到厨房里，看到姥爷和舅舅们正像没头苍蝇似的乱窜着，姥姥吆喝他们，让他们闪开。

格里高里把柴火填进火炉，往铁罐里倒上水，他晃着大脑袋来回走着，就像一只大骆驼。

“先把火生上！”姥姥指挥着。

格里高里赶紧去找松明 ，却一下子摸到了我的脚，他吓了一跳，喊道：“啊，谁呀？吓死我啦，你这个小鬼！”

“你们这是干什么啊？”我问。

“你的娜塔莉娅舅妈在生孩子！”格里高里面无表情地回答。所有的人都忙乱着，接受姥姥的指挥。我坚持不住，打起了瞌睡。

嘈杂的人声、关门的声音、喝醉了的米哈伊尔舅舅的叫喊声不断把我吵醒。我从炕上跳了下来，火炕烧得实在太热了。

米哈伊尔舅舅突然抓住我的脚脖子，一使劲，我就仰面朝天地倒了下去，脑袋砸在了地板上。

“混蛋！”我大骂。

米哈伊尔舅舅跳了起来，把我抓起来又摔在地上，“摔死你这个王八蛋……”

我醒过来时，发现自己已经躺在姥爷的膝盖上了。他仰着头，摇晃着我，念叨着：“我们都是上帝的不肖子孙，谁也得不到宽恕，谁也得不到……”

我往周围看去，一切都显得奇怪了：大厅里的椅子上坐满了陌生人，有神甫，有穿军装的老头子，还有些说不上是干什么的人。

我又被打发去睡觉了。雅科夫舅舅把我送到姥姥房间的时候，低声对我说：“你的娜塔莉娅舅妈死了！”

听到这个消息，我并不感到特别吃惊，因为娜塔莉娅舅妈已经很长时间没露面了，她既不到餐厅吃饭，也不出门。但是我感到害怕，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后来，门开了，姥姥几乎是爬着进来的。她对着长明灯 伸出两只手，孩子般地哀叫着：“疼啊，我的手！”

冬去春来，姥爷和舅舅们分家了。雅科夫舅舅分在了城里，米哈伊尔舅舅分到了河对岸。

姥爷在波列沃伊大街上买了一座很有意思的大宅子：楼下是酒馆，楼上是阁楼，后花园外是一个山谷，到处都种着柳树。这个宅子里住满了房客，姥爷只在楼上给自己留了一间房，姥姥和我则住在顶楼。

每天一大早，姥爷就到两个舅舅的染坊去转转，给他们帮帮忙。晚上回来，他总是一副又累又生气的样子。姥姥在家做饭、缝衣服，在花园里种地，每天都忙得团团转。

每天从早到晚，院子里都有房客来来往往，邻居的女人们也经常跑过来，说这说那，不知道在忙些什么。有时，还会有人来向姥姥求助。这时候，姥姥就会教给他们各种稀奇古怪的办法。

我就像姥姥的尾巴一样，整天跟在她后面，在院子里转来转去，还跟着她串门。有时候她在别人家里一坐就是好几个小时，喝着茶，讲各种各样的故事。

我真喜欢听姥姥讲故事。有一回，她给我讲起了她自己的故事。“我从小就是孤儿，我母亲很穷，右手也摔残了，所以地主赶走了她。就这样，她不得不到处流浪，靠乞讨为生。每年一到秋天，我和母亲就留在城里要饭或编花边卖。等到冬天过去，我们就继续向前走，走到哪儿就算哪儿，也不管那是什么地方。”

“后来我母亲的右手萎缩了。这对于一个靠卖花边维持生计的女人来说，可是致命的打击！我们到处流浪、乞讨。那时候人们比现在富有，木匠和织花边的人们都很善良。流浪的生活虽然很穷苦，但也很好玩。可是随着年龄的增大，母亲觉得再领着我到处要饭，真是有些不好意思了。于是，我们就在城里住了下来。每天她都到街上去挨门挨户地乞讨，每逢节日，就到教堂门口去等待人们的施舍。”

“我呢，就坐在家里学习织花边。我只用了两年多的时间就全学会了，而且手艺在城里还小有名气，人们来找我做手工时，都会说‘喂，阿库莉娅，给我织一件吧！’每当这个时候，我就特别高兴，像过年似的！”

“我说：‘妈妈，你不用再去要饭了，我可以养活你啦！’她说：‘你给我闭嘴，你要知道，这是给你攒钱买嫁妆的！’后来你姥爷出现了，他可是个出众的小伙子，才22岁就当上一艘大船的工长了！”

说到这里，姥姥笑了起来，鼻子轻微地颤动着，眼睛闪闪发光。这时候的姥姥让我感到格外亲切。

我还记得在一个寂静的晚上，我和姥姥在姥爷的屋子里喝茶。

姥爷身体不好，斜坐在床上。他没穿衬衫，肩上搭着一条手巾，隔一会儿就要擦一次汗。我靠窗坐着，仰头望着天空的晚霞——那时候，我好像是因为犯了什么错误，所以姥爷禁止我到屋外去玩。

花园里，甲壳虫围着白桦树嗡嗡地飞。隔壁院子里的木匠正在工作，不时传来当当当地敲打物体的声音，还有霍霍霍的磨刀声。花园外的山谷里，孩子们在灌木丛中乱跑乱跳，吵闹声不断地传过来。

一种黄昏的惆怅涌上心头，我非常想到外面去玩。

突然，姥爷拍了我一下，兴致勃勃地要教我认字。他手里拿着一本小小的新书，不知是从哪儿来的。

“来来来，小鬼，你这个高颧骨的家伙，看看这是什么字？”

我回答了。

“啊，对了！那这个呢？”

我又回答了。

“不对，混蛋！”姥爷骂了我一句。

姥姥插嘴道：“老头子，你就老老实实地躺一会儿吧。”

“你别管我！我得教他认字才觉着舒服，否则老是胡思乱想！好了，往下念，阿列克塞！”姥爷用滚烫的胳膊勾着我的脖子，把书摆在我的面前，另一只胳膊则越过我的肩膀，用指头点着字母。

他把字母表颠来倒去地念，顺着问、倒着问、打乱了顺序地问。

我也来了劲，头上冒着汗，扯着嗓子喊。

姥爷可能觉得好笑了，拍着胸脯咳嗽着，他揉皱了书，哑着嗓子说：“老太婆，你听听这小子的嗓门有多高！喂，喂，你这个小家伙，你喊什么？嗯？喊什么？”

“不是您先喊的嘛……”

姥爷和蔼地说：“我喊是因为我身体不好，你呢？是为什么？”

姥爷没有等我回答，就摇着头对姥姥说：“死了的娜塔莉娅说这小子的记性不好，这可没说准！你看看，他的记性像马记得路一样好！好啦，小翘鼻子，继续念！”

我又高声地念了下去。最后，姥爷笑着把我从床上推了下来，说：“好，把这本书拿走！明天，你必须把所有的字母念给我听，如果都念对了，我就给你5个戈比！”

我认字认得很快，姥爷对我也越来越关心，很少打我了。不久我就能念诗了，在吃过晚茶以后，我还给大家读圣歌。

我一边用字棒指着书，一边念着，觉得很乏味。

“姥爷！”我叫了一声。

“啊？”

“讲个故事吧！”

“懒鬼，你继续念吧！”姥爷揉了揉眼睛，好像刚刚醒过来似的。

我不停地恳求，最后姥爷终于让步了。

“好吧好吧！诗篇永远都在心里，我快要去上帝那儿接受审判了……”说着，他往那把椅子的镶花靠背上一仰，望着天花板，讲起了陈年旧事。

“很久很久以前，我们住的地方来了一伙土匪。我爷爷的爸爸去报警，土匪追上了他，用马刀把他砍死，扔在了大钟的下面。那时候，我还很小。”

“我记得是在1812年，当时我刚12岁。巴拉赫纳 来了三十多个法国俘虏。后来，大家和这些法国人混得很熟。他们都是些快乐的人，经常唱歌。”

沉默了一会儿，姥爷用手摸了一下头，继续追忆过去的岁月，“冬天，暴风雪横扫整座城市，天气冷极了，简直要冻死人！很多法国人不习惯这样冷的天气，就被冻死了。我们的菜园里有间浴室，那里面住着两个法国人，一个军官和一个勤务兵。军官奇瘦无比，皮包骨似的，穿一件只到他膝盖的女式外套。他为人很和气，可嗜酒如命。”

“我妈妈偷偷地酿造啤酒卖，那个军官总是买回去喝，喝完了就唱歌。勤务兵米郎特别喜欢马，他经常去人们的院子里，比划着手势，要给人家洗马！他是个红头发、大鼻子的家伙，嘴唇特别厚。管马是他的拿手好戏，给马治病的技术也是一绝。后来，他在尼日尼做了马医，不久他疯了，被活活地打死了。第二年春天，那个军官也病了，在春神尼古拉纪念日 那天，他心事重重地坐在窗前，后来把头伸到窗户外面，就这样死了。”

“我偷偷地哭了一场，因为那军官对我很好。他常常揪着我的耳朵，亲切地说些我听不懂的法国话。”

天完全黑了下来。黑暗中，姥爷的身体好像突然变大了，眼睛像猫眼一样发出亮亮的光，语气激烈、表情狂热，说话的速度也快了许多。

我们谈话的时候，姥姥走了进来。她坐在角落里，很久也不吭一声。偶尔她会温柔地插上一句：“老爷子，你记不记得，咱们到木罗姆朝山 去的事？多好啊！那是哪一年来着？”

姥爷想了想，认真地回答：“是，那是在霍乱病大流行以前，在树林里捉拿奥郎涅茨人的那一年吧？”

“对了，对了！”

姥姥又说：“老爷子，你还记得吗？大火以后……”

姥爷很严肃地问：“哪一次大火？”

于是他们开始一起回忆过去，把我给忘了。

他们用不高的声音一句一句地回忆着，好像在唱歌，但都是些不怎么快乐的歌：疾病、暴死、失火、打架、乞丐、老爷……

慢慢地，他们谈到了我的母亲瓦尔瓦拉，谈到了两个舅舅。姥爷的情绪突然变得特别差，他有些不能自控地乱喊乱叫起来，骂自己的儿女：“我们的心血都白费了，这些孩子，没有一个是有出息的！”

“都是你！是你把他们惯坏了，臭老婆子！”姥爷向姥姥挥舞着他瘦小的拳头。如果和往常一样，我和姥姥一起回到顶楼上去睡觉也就没事了，可这一次姥姥想多安慰他两句，就走到了床边。

姥爷却猛地一翻身，抡起拳头，啪的一声打在了姥姥的脸上。

姥姥被打得一个踉跄，差点摔倒，嘴唇都被打破了，流出了血。她用手按住嘴唇上流血的伤口，低声说：“你这个小傻瓜！”然后不慌不忙地向门口走去。

眼前发生的一切简直让我难以置信，这是姥爷第一次当着我的面打姥姥，我觉得受到了前所未有的羞辱。

姥爷过了许久才痛苦地转过身来，慢慢地走到屋子中间，跪下往前一趴，又直起了上身，捶着胸喊道：“上帝啊，上帝啊……”

我跑到姥姥身边，姥姥还在顶楼上漱口。

“他为什么这样？”我问姥姥。

姥姥看了看窗外，说：“你姥爷总是感到事事不如意，所以老发脾气……你快睡吧，别想这些……”

姥姥在窗边坐下，吸溜着嘴唇，不断地往手绢里吐着带血的唾沫。

我上了床，一边脱衣服，一边看着姥姥。她头顶上方青色的窗户外，星光闪闪。

街上很静，屋子里很黑。

姥姥走过来，摸了摸我的头说：“睡吧。我去看看你姥爷……你不要太向着我，也许我也有错……睡吧！”她亲了亲我，走了。

我心里非常难过。我从床上跳了下来，走到窗前，望着外面清冷的街道发起呆来。

有一天晚上，喝过茶以后，姥爷和我坐着念诗，姥姥正在洗盘子和碗。雅科夫舅舅突然闯了进来，他一头的乱发和平常倒没什么两样。

雅科夫舅舅不问好，也不看谁，把帽子一扔，挥着两手叨叨起来：“爸爸，米希加 疯了！他在我那儿吃晚饭，可能是多喝了两杯，结果又砸桌子又砸碗，把一件染好的毛料子撕成了条，把窗户也给砸坏了。他还没完没了地欺负我和格里高里！现在他正往这儿来，说是要杀了您！您可要小心啊……”

姥爷用手把身体慢慢地撑起来，脸皱成了一把斧头，眼睛几乎瞪了出来，说：“听见了没有，老太婆？好啊，杀他爹来了，亲生儿子呀……”

姥爷端着肩膀在屋子里来回走着，突然一伸手把门关上了，并带上了沉重的门钩。他转身向雅科夫舅舅问道：“你是不是不把瓦尔瓦拉的嫁妆拿到手就不甘心？是不是？”

雅科夫舅舅做出一副委屈的样子来，说：“爸爸，这可不关我的事啊！”

“关不关你的事你自己最清楚，什么东西！”

“我是来保护您的……”

“好啊，保护我！好极了，老太婆，快给这只狐狸一件武器，雅科夫·华西里耶夫，你哥哥一冲进来，你就对准他的脑袋打！我知道，是你灌醉了他，是你让他这么干的！”姥爷怒吼道。

姥姥悄悄对我说：“快，跑到上面的小窗户那儿去，你的米哈伊尔舅舅一露面，你就赶快下来告诉我们！”

我认真地注视着街道。秋雨冲洗过的一片矮矮的屋顶，又蒙上了厚厚的灰尘，挤挤挨挨的，像教堂门口的叫花子。所有的窗户都瞪着眼睛，它们大概和我一样，在等待着即将发生的事情。

我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压抑，心沉了下来。墙壁在推我，而身体里好像也有东西在向外撑，像要撑破我的肋骨和胸膛。

是他，米哈伊尔舅舅！他东张西望地出现在了巷口，我看见他蹑手蹑脚地朝酒馆走来。哗啦哗啦，是他在开酒馆的门。

我飞也似地跑下去，敲响姥爷的门。

“谁？”

“我！”

“他进了酒馆？好吧，你去吧！”

我只好又上楼去，趴在窗户上。

天黑了下来，远处的窗户都睁开了淡黄色的眼睛，不知道是谁在弹琴，悠扬而忧郁的音乐一阵阵地自远处传来。我像在做梦一样，感到非常疲惫，我希望有个人能够陪在我身边，最好是姥姥，姥爷也行！

我开始乱想起来。父亲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呢？为什么姥爷和舅舅们那么不喜欢他？而姥姥、格里高里和叶芙格妮娅谈起他来为什么却那么怀念？母亲又去哪儿了呢？

我越来越多地想起母亲，逐渐把她当做姥姥所讲的童话中的主人公。母亲的离家出走使我觉得她更富有传奇色彩了。我觉得她现在已经成了绿林好汉，住在路旁的森林里，杀富济贫。

突然，楼下的吼叫声和杂乱的脚步声把我惊醒了。

我赶紧往窗下一看，姥爷、雅科夫舅舅和酒馆的伙计麦瑞昂正把米哈伊尔舅舅往外拉。

米哈伊尔舅舅抓住门框，硬是不走。人们打他、踢他、砸他，最后把他扔到了街道上。

一切又恢复了平静。

虽然我们在这座宅子里总共住了也就一年的时间：从第一个春天到第二个春天。可是我们的名声却传得很远，每周都会有一群孩子跑到门口来，欢呼着：“卡什林家又打架了！”

天一黑，米哈伊尔舅舅就会来到宅子附近，等待时机下手，搞得大家都提心吊胆的。他有时候还会找几个帮凶，这些人不是醉鬼，就是小流氓。他们拔掉了花园里的花草树木，捣毁了浴室，把蒸汽浴的架子、长凳子、水锅全都砸了，甚至连门也没放过。

姥爷站在窗子前，脸色阴沉地听任人家破坏他的财产。

有一回，也是这么一个令人不安的夜晚，姥爷病了。他躺在床上，头上包着手巾，在床上痛苦地翻来覆去。他大叫着：“辛苦一生，攒钱攒了一辈子，结果落到这么个下场！唉，丢人现眼啊，叫警察来管自己的孩子，无能的父母啊！”

说着说着，姥爷突然站了起来，摇摇晃晃地走到窗前。他像拿枪一样端着烛台，冲着窗口大吼：“米希加，小偷！癞皮狗！”

话音未落，一块砖头哗地一声破窗而入！

“没打着！”姥爷哈哈大笑，这笑声却像在哭。姥姥一把将他抱回床上，就像抱我似的。

我抓起那块砖头，向窗口冲去。姥姥一把抓住我，喊道：“浑小子，干什么！”

有一次，米哈伊尔舅舅拿着一根大木棒来打门。

姥爷、两个房客和高个子酒馆老板的妻子都在屋子里，大家拿着武器，就等着他冲进来。

姥姥在后面哀求道：“让我出去见见他，跟他谈谈……”姥爷不出声，却固执地用身体将姥姥往身后推。

门旁边的墙上有一个小窗户，窗户上的玻璃已经被米哈伊尔舅舅打碎了，看起来就像一只被挖掉了眼珠的眼睛。

姥姥奋不顾身地冲了上去，伸出一只胳膊，向外面摆着手，大叫：“米沙 ，看在上帝的分上，快走吧！他们要把你打残啊，你快跑！”

舅舅在外面，照着姥姥的胳膊就是一棍子，姥姥一下子就倒在了地上，嘴里还念叨着：“米……沙……快……跑……”

门一下子被撞开了，米哈伊尔舅舅冲了进来。屋里的几个人一齐动手，一下子就把他扔了出去。

酒馆主人的妻子把姥姥搀回到姥爷屋子里。姥姥开始痛苦地呻吟起来，她的手臂骨折了。

很久以前我就明白，姥爷有一个上帝，而姥姥的上帝则是另一个。每天姥姥都能找到新的词句来赞美圣母 ，而我也每次都会全神贯注地听她祈祷。

姥姥祈祷时，含笑的双眼炯炯有神，好像一下子年轻了许多，她抬起沉重的手，在胸前缓缓地画着十字。

在早晨，姥姥的祈祷时间一般不会太长，因为要烧茶。而且如果到喝茶的时候她还没把茶备好，姥爷就会大骂不止。

有的时候，姥爷比姥姥起得早，他来到顶楼，如果碰上姥姥在祈祷，就会轻蔑地一撇嘴。过一会儿喝茶的时候，他就会说：“我教过你多少次了？你这个榆木脑袋，老是按你自己那一套来，简直是个异教徒 ，上帝能容忍你吗？”

“他理解我，不论我说什么、怎么说，他都会懂的。”姥姥回答道。

姥姥的上帝永远与她相随，她甚至会跟牲畜提起上帝；不论是人，还是狗、鸟、蜜蜂、草木都会听从于她的上帝；上帝对人间的一切都是一样地慈祥，一样地亲切。

我觉得姥姥的上帝很好理解，也不可怕，但是在他面前你一点儿谎也不能说，因为你不好意思那么干。上帝让我体会到了什么是廉耻，正因为如此，我从来不对姥姥说半句谎话。

有一次，酒馆的女主人跟姥爷吵架，她连姥姥也一起骂上了，还向姥姥扔胡萝卜。

姥姥没有生气，只是安详地说：“你可真糊涂！”但我却气坏了。我发誓要报复这个胖女人。

一天，酒馆女主人下了地窖。我看准机会，合上地窖的盖子，并上了锁。在上面跳了一通复仇者之舞后，我把钥匙扔到了屋顶上，然后一溜烟地跑回厨房去了。

姥姥正在做饭，一开始她不明白我为什么那么高兴，可等她问清楚之后，她就生气了。她朝我的屁股上踢了一脚，命令我立刻把钥匙找回来。

酒馆女主人出来后，姥姥和她友善地交谈，然后又一起大笑起来。

没过多久，姥姥就把我揪回厨房里，开始盘问我：“你这是为什么？”

“谁让她拿胡萝卜打你呀……”我回答。

“噢，原来是为了我！”

姥姥一整天没理我。做晚祷之前，她坐在我身边，教育了我几句我永远也忘不了的话。她说：“亲爱的，你要记住，不要介入大人的事情！大人正在接受上帝的考验，因为他们都学坏了，而你没有，你应该按一个孩子的想法去生活。至于谁犯了什么错，这可是件非常复杂的事，有时候上帝也并不清楚。”

姥爷也说过，上帝无所不能、无所不在、无所不见，不论什么事他都会给人们以善意的帮助。

可是，姥爷的祈祷却和姥姥截然不同。每天早晨，他总是洗了又洗，穿上整洁的衣服，梳理好棕色的头发，理理胡子，照照镜子，然后才小心翼翼地走到圣像前。

姥爷总是在那块有马眼似的大木疤的地板上站定，不吭声地站上一会儿，低着头，像个士兵似的。然后，他庄严地开了口：“因父及子及圣神之名！审判者必将到来，每个人的行为都必有应得……”

屋子里一下子肃穆起来，连苍蝇都飞得小心翼翼。

姥爷在给我讲上帝的无限力量时，总是强调这种力量的残酷。他说：“人如果犯了罪，就会被淹死或者被烧死，而且他们的城市要被毁灭。上帝用饥荒和瘟疫惩罚人类，用宝剑和皮鞭统治世界。”

姥爷的圣人都是受难者。因为他们踢倒了神像，反对罗马教皇，所以他们受刑，被剥了皮烧死。

姥爷经常领我到教堂去，每周六去做晚祷，假期则去做晚弥撒 。

在教堂里，我也把人们对上帝的祈祷加以区别：神甫和助祭 所念的一切，是在对姥爷的上帝祈祷，而唱诗班所赞颂的则是姥姥的上帝。

姥爷的上帝让我恐惧，并对他产生敌意，因为他谁也不爱，永远严厉地注视着一切，他一刻不停地在寻找人类罪恶的一面。而姥姥的上帝则热爱一切生物，我沉浸在他爱的光辉之中。

在那一段时间里，上帝成了我生活中最重要的精神支柱。我头脑中如果说还有任何一点儿别的印象的话，也都是生活中那些残暴污浊的、丑陋的东西。

我对一个问题始终搞不清楚：为什么姥爷就看不见那个慈祥的上帝呢？

家里的人从不让我上街去玩，他们说街上太污浊了。我的生活因此变得沉闷，一种似乎喝醉了酒般的感觉让我整天心情沉重。

我没有什么朋友，街上的孩子们很仇视我；我越不喜欢他们叫我卡什林，他们就越加起劲地故意这么叫。

我非常生气，冲上去和他们打架。论岁数，我并不比他们小，力气也还可以，可他们几乎是整条街上所有的孩子啊。每次我都寡不敌众，回家的时候总是鼻青脸肿的。

姥姥见我这样，惊骇而又怜悯地叫道：“哎呀，怎么啦，小萝卜头？打架啦？瞧瞧你这个惨样……”

姥姥给我洗脸，然后在青肿的地方贴上湿海绵，还劝我：“不要老打架了！你在家挺老实的，怎么到了街上就不一样了呢？我要是告诉你姥爷，他非把你关起来不可……”

但姥爷看见鼻青脸肿的我，却从来不骂，只是说：“又带上奖章了？你这个阿尼克武士 ，不许你再上街了，听见了没有？”

我对静悄悄的大街本来就没有多大兴趣，只是孩子们在外面一闹，我就抑制不住地想要跑出去。

最让人难过的是格里高里·伊凡诺维奇。他瞎了，过着沿街乞讨的生活。一个矮小的老太婆牵着他的手，他木然地迈着步子，高大的身体挺得笔直，一声不吭。

那老太婆领着他，走到别人家的门口或窗前说：“行行好吧，可怜可怜这瞎子吧，看在上帝的分上！”

我经常见到这副惨景，可从来没听格里高里 说过一句话。我感到胸口压抑得难受！

每一次遇见他，我都远远地躲开，跑回家去告诉姥姥：“格里高里在街上要饭呢！”

“啊！”姥姥惊叫一声。

“拿着，快给他送去！”姥姥递给我一些东西，吩咐我。

我断然拒绝了。于是，姥姥亲自走到街上，和格里高里交谈。

格里高里总是面带微笑，像个散步的老者似的捻着胡须。他即使开口也不过是三言两语，没有太多的话。

有的时候，姥姥会把他领到家里来吃些东西。

有一次，姥姥把他送走以后，慢慢地走回来，低着头哭泣。

我走过去，拉住她的手。她看了看我说：“他是个好人，很喜欢你，你为什么躲着他？”

“姥爷为什么把他赶出去？”我反问道。

“噢，你姥爷……”姥姥停住了脚步，搂住我，几乎是耳语似地说，“记住我的话，上帝不会放过我们的！他一定会惩罚……”

果然，10年以后，惩罚终于到了，那时姥姥已经永远地安息了。姥爷疯疯癫癫地沿街乞讨，低声哀告着：“给个包子吧，行行好吧，给个包子吧！唉，你们这些人啊……” ojUb2wcMma8ZMiMITD89M8O42GfN9rFmQaoMo9iRko5QkBljXLcY56jwEOEYOXvH