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记得那一天,父亲紧闭着双眼,一直躺在地板上。母亲跪在他旁边,用一把我经常锯西瓜皮的小梳子,给他梳理着头发。她围着红色的围裙,粗声粗气地自言自语着,眼泪不停地从她红肿的双眼里流出来。
母亲一直打扮得干净利索,可是这天却完全变了样。她跪在地上,衣服皱巴巴地贴在身上,以前收拾得整整齐齐的头发,现在全都凌乱地披散开来,有些头发都碰到了父亲的脸。
姥姥紧紧地拉着我的手,她也在哭,哭得浑身发抖,弄得我的手也跟着抖起来。姥姥反复地对我说:“快,跟你爸爸告别吧!孩子,他还这么年轻就死了,你再也别想见到他了,亲爱的……”
我心里害怕,怎么也不愿意靠近父亲。
那天,母亲还生下了一个小弟弟。
可是,父亲终究还是去了天堂。
那天下着很大的雨,我记得姥姥领着我去了坟地。我看见父亲躺在棺材里,被埋进了墓穴。
几天以后,姥姥、母亲和我登上了一艘轮船,我们离开了家,跟着姥姥去尼日尼 的姥爷家。
船走得很慢。在船上,刚生下来的小弟弟死了。母亲一直躺在房间的一张沙发上,眼神空洞,神情冰冷,好像变成了另外一个人,我觉得她越来越陌生。
有一天,船到了一个地方,母亲和姥姥出去了。我看到许多人下船,于是也跟着往下走,可是一个白头发的水手把我抱回船舱里,吓唬我说:“你再乱跑,我可要揍你了!”
我一个人呆在船舱里,孤单极了。我想出去,但门被锁死了,怎么也打不开。我抄起装牛奶的瓶子,拼命向门把手砸过去。瓶子碎了,牛奶溅到我的腿上,顺着腿流进了靴子里。我非常沮丧,躺在包袱上,悄悄地哭了起来。我就这样哭着哭着,最后含着眼泪睡着了。
我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早上了。姥姥坐在我身边,看到我醒来,她温和地说:“睡吧,我的宝贝,还早着呢,太阳刚出来!”
“我不睡了!”
“好,不睡就不睡。”她立刻就同意了,一面编着辫子,一面看了看躺在沙发上的母亲说:“好了,你说说,昨天你怎么把牛奶瓶给打碎了?小声告诉我!”
姥姥没有责备我,反而那么慈祥、温和地跟我说话。说真的,我爱姥姥。
天气晴朗的时候,我和姥姥到甲板上去晒太阳。她给我讲了一些稀奇古怪的故事。故事里有善良的强盗,有凶恶的妖魔鬼怪,也有智慧的圣人贤士。
姥姥的故事讲得很好,流畅自然,让我深深着迷。每次她讲完了,我总会说:“再讲一个!”
“好,好,再讲一个!”姥姥也总是这样耐心地回答。
船在伏尔加河上走了好几天,最后总算到了尼日尼。
姥爷带着全家人去码头上接我们。他身材干瘦,不知为什么眼睛是绿色的,长着一个鹰钩鼻,留着金黄色的胡子,整个人罩在一身黑色的衣服里。米哈伊尔舅舅也像姥爷一样干瘦干瘦的,黑头发梳理得非常整齐;雅科夫舅舅的头发是浅色的,打着卷。
姥爷很亲热地和母亲拥抱,并且问候了姥姥,只是看见我的时候,他并不友好。我跟着大家一路走到一个平房大院里,这就算是到家了。
两个舅舅一直在闹分家,母亲带着我去了以后,他们怕母亲向姥爷讨回她本应该得到的嫁妆,所以闹得更凶了。原来,母亲违抗姥爷的意思跟父亲结了婚,她的那份嫁妆被姥爷扣下了,而两个舅舅一致认为那份嫁妆应该归他们所有。
姥爷家是开染坊的,两个舅舅也为由谁在城里开染坊、由谁到奥卡河对岸的纳维诺村去开染坊这个问题争执着。
有一天晚饭的时候,两个舅舅不知为什么,突然在饭桌上吵了起来。他们甚至俯身向前,指着桌子对面的姥爷狂吼,像咬人的狗一样龇出了牙。后来,米哈伊尔舅舅突然抡圆胳膊,给了雅科夫舅舅一个耳光。雅科夫舅舅揪住他,两个人打了起来,在地上滚成一团,喘息着、叫骂着。屋子里顿时混乱不堪。
这就是我生活的地方了。
姥爷对我不好,不知道为什么,他那双绿眼睛老是盯着我不放,我非常怕他。我们来了几天以后,他就开始让我学做祈祷。
这一天,姥爷问我:“阿廖沙 ,你今天都做什么了?贪玩了吧?我问你,主祷经念熟了吗?”
一直教我念祷词的娜塔莉娅舅妈低声说:“他记性不太好。”
姥爷一声冷笑,眉毛一挑,说:“那就得挨揍了!”说完他又问:“你爸爸打过你吗?”
母亲赶紧说:“马克辛 从来也没有打过他,让我也别打他。”
“为什么?”
“马克辛认为用拳头是教育不出优秀的人来的。”母亲回答道。
“真是个不折不扣的傻瓜!上帝原谅我说死人的坏话!”姥爷气呼呼地骂道。
姥爷的话让我感到非常屈辱。
染坊里的活很多,整个院子散发着一种奇怪的味道,让人很不舒服。我对大人们给布料染色的技术非常感兴趣。黄布遇到黑水就成了宝石蓝,灰布遇到黄褐色的水就成了樱桃红。这太奇妙了,我很想自己动手试一试。
我把这个想法告诉了雅科夫舅舅的儿子萨沙。他知道我想染布以后,就让我用柜子里过节时才用的白桌布试试,看能不能把它染成蓝色。
那天下午,我费了好大的劲才把桌布拉到了院子里,刚刚把桌布的一角按入放蓝靛的桶里面,年轻的学徒工茨冈就跑了过来。
茨冈一把将布夺过去,又大声冲萨沙喊道:“去,把你奶奶叫来!”
姥姥很快就跑来了,看见眼前的一切,她大叫一声,大声地骂我:“你这个坏家伙,大耳朵鬼!摔死你!”
可她马上又劝茨冈说:“千万别跟老头子说!尽量把这事瞒过去吧!”
茨冈在自己被颜料染得五颜六色的围裙上擦着手,“就怕萨沙不能保密啊!”
“那我给他两个戈比 !”姥姥用两个戈比封住了萨沙的嘴。
可是,星期六的时候,还是出事了。
那天晚祷之前,有人把我叫到了厨房。厨房里很黑,姥爷摆弄着浸了水的树枝,时不时地拿起一根挥舞一下,发出嗖嗖的响声。
萨沙趴在一个小凳上,裤子被脱了下来,露出了屁股。他不断地擦着眼睛,哀求着,连说话的声音都变了,“行行好,行行好,饶了我吧……”原来,萨沙前几天淘气,烧红了一个顶针,结果烫着了姥爷。而姥爷早就扬言要教训萨沙一顿了。
“好,饶了你,不过,得先揍你一顿!”姥爷说着,走过去,扬起树枝打了下去。每打一下,萨沙的屁股上就出现一条红肿的痕迹。
萨沙杀猪似地叫起来:“哎呀,我再也不敢了,我告发了染桌布的事呀,饶了我吧!”
我呆住了。姥姥一下子扑过来,抱住了我,“不行,魔鬼,我不让你打阿列克塞。”
姥爷一个箭步冲上来,推倒了姥姥,把我抢了过去。我拼命地挣扎着,扯他的胡子,咬他的胳膊。他一声狂叫,猛地把我往凳子上一摔,我的脸磕在凳子上,立刻火辣辣地疼了起来。
一旁的母亲吓得脸色煞白,眼睛瞪得大大的,低声地哀求着:“爸爸,别打啊!把他交给我吧!”
可是,谁也没能拦住姥爷,我被他打得昏了过去。
醒来以后,我又大病了一场,在床上趴了好几天。
这次生病的经历深深地铭刻在了我的脑海之中。在病倒的几天里,我感觉自己突然长大了,一种敏感的自尊开始出现在我身上,这种感觉非常奇特。
姥姥和母亲吵了一架。姥姥把母亲推到了房子的角落里,气愤地说:“你!你为什么不把孩子抢过来?”
“我……我吓傻了!”
“不害臊!瓦尔瓦拉 ,你白长这么高的个子了。我这老太婆都不怕,你倒给吓傻了!”
姥姥说完,和母亲一起坐在墙角哭了起来。哭了许久,母亲说:“如果没有阿列克塞,我早就离开这可恶的地狱了!”
可是不久以后,母亲就离开了,我不知道她上哪儿去了。
这一天,姥爷突然来看我了。他坐在床上,摸了摸我的头说:“啊,你看看,我给你带什么来了?”
姥爷手里捧着一堆东西:一块糖饼、两个糖角、一个苹果,还有一包葡萄干。
“噢,阿廖沙,我也挨过打,被打得那个惨啊!别人欺负我,连上帝都同情得掉了泪!”
姥爷开始讲他小时候的事,他的绿眼睛闪着兴奋的光芒,红头发抖动着,嗓音粗重起来,“我年轻的时候得用肩膀拉纤,拽着船往岸上走。船在水里,我在岸上,而脚下是扎人的石块!太辛苦了!亲爱的阿廖沙,那可是有苦没处说啊!”
“我常常脸朝下摔倒在地上,心想死了就好了,也不用再吃什么苦了!可我没有去死,我坚持住了,我沿着伏尔加河走了三趟,有上万俄里 路!”
我突然觉着这个干瘦干瘦的老头变得非常高大,像童话里的巨人一样,一个人拖着大货船逆流而上!
姥爷一边说一边比划,有的时候还跳上床去表演一下怎么拉纤,怎么排掉船里的水。在他讲这段经历的过程中,有好几个人来叫他,可我拉住他,不让他走。姥爷就这样一直讲到天黑,才与我亲热地告了别。
姥爷不是个凶恶的坏蛋,他并不可怕。不过,我也永远不会忘记他残酷地毒打我的事。
接下来的几天里,大家纷纷学着姥爷那样来陪我说话,想方设法让我高兴起来。当然,来得最多的还是姥姥,晚上她还跟我一起睡觉。但是给我印象最深的是小伙子茨冈。
一天傍晚,茨冈来到了我的床前。
“啊,你来看看我的胳膊!”他一边说,一边卷起了袖子,“你看肿得多么厉害,现在还好多了呢!你姥爷当时简直是发了疯,我用这条胳膊去挡,想把那树枝弄断,这样趁你姥爷去拿另一根树枝时,我就可以把你抱走了。可是不但没把树枝弄断,连我也狠狠地挨了几下子!”说完,他像马似的使劲吹了一下鼻子。
我觉得茨冈很单纯,很可爱。
我把这种感觉告诉了他。他说:“啊,你也很可爱,我也爱你啊,正因为这个原因我才去救你的!”
身体好了以后,我慢慢看出来,茨冈在我们这个大家庭中的地位很特殊。
姥爷骂他的次数没有骂两个舅舅那样多,私下里,姥爷还常常夸他说:“伊凡 干活是一把好手,这小子有出息!”
两个舅舅当面对茨冈也还算和善,从来不会搞恶作剧捉弄他。不过,他们在背后还是常常骂茨冈,说他这儿不好、那儿不好,是个小偷、懒汉。
我问姥姥,这是怎么回事。
姥姥耐心地给我解释,“这你就不知道了,你的两个舅舅将来要分家自己开染坊,他们都想要伊凡去帮忙,所以嘛,他们俩就都在对方面前骂伊凡,好让对方不想要他!而且,他们怕伊凡跟你姥爷一起开另一家染坊,那样对他们十分不利。不过,他们那些阴谋诡计早就被你姥爷看出来了。你姥爷有时故意对他们俩说:‘啊,我要给伊凡买一个免役证 ,我太需要他了,他不用去当兵了!’”姥姥学着姥爷的样子说话,我们都笑了起来。可是,谁也没有料到,过了不久,茨冈居然死了。
那是刚入冬的一天,刺骨的寒风猛烈地刮着,雪片纷纷扬扬地落下来,天气非常寒冷。
姥姥、姥爷一大早就带着三个孙子到坟地去了。我因为犯了错误,被关在了家里。
雅科夫舅舅要把一个沉重的十字架搬到坟场去,这活落在了茨冈的身上。中午的时候,两个舅舅把十字架从墙上扶了起来,老长工格里高里和另外一个人把十字架放到了茨冈的背上。十字架太沉了,一下子压得茨冈打了个趔趄,他使了好大的劲,才叉开腿站住了。
“怎么样,挺得住吗?”格里高里问。
“说不清,很沉!”茨冈咬着牙说。
雅科夫舅舅说:“茨冈,你不害臊吗?我们俩加起来也不如你有劲!”
就这样,茨冈背着十字架小心翼翼地走出了家门。
没过多大会儿,院子外面突然传来嘈杂的声音,我还没反应过来,就看见茨冈被抬进了厨房。他躺在地板上,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天花板,只有暗紫色的嘴唇在抖动,血红的泡沫从嘴里吐了出来。
保姆叶芙格妮娅把一支细蜡烛塞进茨冈手里,可茨冈根本握不住,蜡烛倒了,栽进了血泊之中 。
雅科夫舅舅战战兢兢地来回走着,低声说:“他摔倒了!被十字架砸中了!砸在背上!我们一看不行了,就赶紧扔掉了十字架,要不我们也会被砸坏的。”
格里高里怒吼道:“是你们砸死了他!”
“是的,那又怎样?”两个舅舅回答道。
我站在边上等着,等了很久很久,想等茨冈休息好了,从地板上坐起来,吐一口唾沫说:“呸,好热啊……”
可是,茨冈没有。
后来,姥爷穿着貉绒大衣,脚步沉重地走了进来。他把大衣往地上一扔,吼道:“混蛋!你们把一个多么能干的小伙子给毁了!再过几年,他可就是无价之宝了啊!”
姥爷一屁股坐到了凳子上,抽咽了几下,但是没有流泪,“他是你们的眼中钉,这我知道!”
茨冈就这样死了。
他无声无息地被埋掉了。
人们也渐渐把他忘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