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人类活动的每个领域里,比如艺术、科学、文学和哲学,似乎都存在这样一种情况:从一出生,有的人身上就潜伏着与众不同的特殊才能。比如,一个牧童数着一堆堆小石子,借此消磨时间。他的心算快速而准确,平常人认为理不清的数字在他脑中却是井然有序的,我们就说他在数字方面是个天才。或者一个孩子,在同龄人都在为弹子和陀螺着迷时,他却能听见来自心中的像天堂里竖琴回音般的声音,这声音让他心醉神迷,那么我们就说这个孩子有着异于常人的音乐天赋。
这种天赋是从哪儿来的呢?有人说,它来自一系列的祖传现象。一种有时是直接可见的,有时是遥远难寻的遗传把这种特征传给我们,只不过时间对它进行了添加和修改。你如果查询家族族谱,将会追溯到天才的根源。
但就我自己来说,这个规律好像不是那么适用。从孩提时代起,我便成为了昆虫的热情观察者,这种颇有特点的癖好是我生活中最大的乐趣。然而,我的祖辈都是没有受过教育的乡下人,除了自己养的牛和羊,他们对其他动物一无所知,更谈不上关心了。
我从来没见过我的外祖父。有人告诉我,我的这位可敬的亲人是一个市镇的公务员。他在印花公文纸上抄写早期的拼写词,在笔盒里装满墨水和笔,然后翻山越岭,长途跋涉,到一个个没有能力清偿政府债务的穷人家拜访。他的全部精力都被与艰难生活的搏斗占据了,自然对昆虫提不起兴致来。偶然遇到昆虫时,他至多用脚后跟把它踩死罢了。
而外祖母呢,除了家务事和她那串宝贵的念珠外,别的东西都与她毫不相干。对她来说,字母只会损害视力,不会带来什么好处。应该说,她最不把昆虫放在心上。如果在泉水里洗生菜时发现菜叶上有条毛毛虫,她会吓一大跳,把这条讨厌的虫子扔得远远的。
总之,对外祖父、外祖母来说,昆虫是毫无意思的东西,是人们不敢用手指尖去碰触的讨厌玩意。我对昆虫的兴趣肯定不是从他们那儿遗传来的。
而我的祖父母是种地的农民,他们在淡红色的高原上耕种着一块贫瘠的土地,一辈子都没有翻开过书本。他们的房屋孤零零地坐落在布满花岗石的寒冷的山脊上,坐落在染料木和欧石南 中间,周围很远都荒无人烟,只有狼时不时来探望。对我的祖父母来说,这座房屋基本上就是整个世界。除了赶集的日子把牛赶去附近几个村子外,其他地方他们都只是听说过,而且还只是模模糊糊地听说过。
祖父是个对养牛、养羊非常拿手的牧民,对其他事则不在行。他如果得知一个远在异地他乡的亲人,竟然对毫无价值的虫子产生兴趣,乐此不疲,不知道会有多惊讶呢。而如果知道这个疯疯癫癫的人就是我,那个吃饭时坐在他身边,把小锹板挂在脖子上的小男孩,他准会大发雷霆。要知道,总是板着脸的祖父非常讨厌人们把时间浪费在无聊透顶的事情上,在他周围玩养蝗虫、挖食粪虫的童年游戏可不是件愉快的事。
我特别记得祖母在冬天夜晚的形象——晚饭过后,她总是坐在炉火旁的木凳上,摆弄手工纺纱杆。我们这些小家伙就蹲在炉火旁,把手伸向染料木烧出的令人心花怒放的火焰,兴致勃勃地听她讲故事。没错,祖母的故事讲来讲去没有多大变化,然而十分美妙动听,大家都很喜欢。狼是一个重要的主角,它常常在故事里出现,把我们吓得直起鸡皮疙瘩,可又忍不住兴奋激动。我真想看看它,可牧羊人总是不让我晚上到牧场中央的茅屋里去。祖母给了我最初的关怀和安慰,也给我带来了强壮结实的身体和对劳动的热爱。可即便是她,对我对昆虫的浓厚兴趣也是一点儿也不了解的。
同样对此不了解的还有我的父母。我的母亲是个目不识丁的文盲,她受过的教育都来自于饱受折磨的生活与辛酸苦涩的人生,这同我的爱好所需要的一切是完全背道而驰的。父亲年轻时倒是上过学,他会写,不过是不按规则随意胡乱地拼写;他会读,只要读的文章是没有难度的小故事。这个心地善良的汉子绝不会让我投身到昆虫学中去,他认为相比之下,还有其他更有用、更需要关切的事情。有一次,他看见我用大头钉把一只昆虫钉在软木瓶塞上,就给了我几个结结实实的耳光,这就是父亲在昆虫学方面给予我的全部鼓励。
结论是明确的:在祖传现象中,没有任何内容能够让我产生观察事物的爱好。然而,这个爱好依然生机勃勃地显露了出来。
那时我五六岁,父母为了让贫困的家庭少一张吃饭的嘴,把我委托给祖母照管。在祖母那儿,在孤独寂寞中,在鹅、牛和羊中间,我最初的智力的微光显露了,对昆虫和植物的兴趣也一天天地萌发起来。
一次,这个喜欢沉思默想的小男孩,背着手,面向令人头晕目眩的灿烂阳光,思考自己到底是用嘴巴还是用眼睛来享受这迷人的光辉的。请别笑话我哟,这可是初生的好奇心提出的问题。看,未来的观察家已经在锻炼自己,尝试着作实验了:我把嘴巴张得大大的,把眼睛闭得紧紧的,光辉消失了;睁开眼睛,闭着嘴巴,光辉则重新出现。我重做一遍,得到的结果相同。成功啦,我终于清楚地知道,自己是用眼睛看世界的。多么了不起的新发现啊!我赶忙跑去向家人汇报。结果祖母温柔地笑话我的天真,家里其他人都嘲笑我:“世上的事原本就是这样嘛。”
夜幕降临时,屋外的荆棘丛中传来了一些清脆的撞击声。那声音非常轻微,非常柔和,引起了我的注意。是谁在这样微微作声呢?一只在窝里的小鸟吗?我得去瞧瞧,尽快去瞧瞧。
我守候、窥伺了很长时间,但白费力气。荆棘一摇动,稍有声响,撞击声就戛然而止。第二天我重新埋伏,第三天依然不放弃……终于,我凭着一股犟劲等来了守候的结果:歌手不是一只鸟,而是一只蝈蝈,我的伙伴教过我品尝它的大腿。长时间的努力得到了微薄的补偿,事情的美妙并不在于蝈蝈那双有虾米味的后腿,而是我了解到的东西:从现在起,我通过观察知道蝈蝈会唱歌。但我没有把这个发现透露出去,担心会像上次关于太阳的故事那样受到嘲笑。
那些长在田里、近在屋旁的美丽的花也同样深深吸引了我,它们似乎在用大大的紫色眼睛对我微笑。有一天,我看见了一串串颗粒饱满的红樱桃,可一尝才发现它们没有核,而且味道很不好,并不是樱桃。那会是什么呢?秋季快结束时,祖父来到这儿,用铁锹把田地掀得天翻地覆。他从地下刨出许多圆形的东西——这种东西我知道,家里满坑满谷,我多次把它们放在炉灶上煮。这是土豆,它紫色的花和红色的果实永远在我的记忆中占有一席之地。
这个6岁的小男孩,眼睛始终警觉地盯着昆虫和花草,就这样在无意之中锻炼着自己。他走向昆虫,走向花草,正如粉蝶走向甘蓝,蛱蝶走向蓟草一样。他受到一种好奇心的驱使,去观察万物、了解情况。然而,在祖传现象中辨识不出这种好奇心的秘密,在他的身上,有一种他的家族从未有过的才能的胚芽。这微不足道的东西,这异想天开的东西,这起初看来幼稚无价值的东西,将来会变成什么呢?如果没有得到进一步的教育学习,用知识给它营养,用实践给它锻炼,毫无疑问,它就会夭折。但很庆幸,在不久之后,也就是我满7岁时,我回到了父母的身边,进入了学校,并在那里把对昆虫的兴趣进一步发扬光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