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欢一个人就像抛起一枚硬币,我永远只有50%的胜算。
空气中飘着淡淡的消毒水的味道。
房间的天花板上折射着窗外楼下不时晃过的车灯,浅橘色的光在墙面上爬过,直到室内再次恢复夜的颜色。
“再试一次,花纹这面就继续冷战,数字这面……唔,就主动和好。”
我坐在铺着白色床单的病床上,翻弄着手中的一枚银色的硬币,在内心的小天使与小恶魔展开了一轮激烈的辩论赛之后,决定继续今天白天那场未完成的赌局。
硬币的正面刻着代表价值的数字,背面刻着繁复的花纹,卷曲交错成一种缱绻的暧昧。
从小到大,我习惯抛硬币来决定一些重要的事情。
每当硬币被抛向空中——
数字或花纹,我总有50%的机会。
夜风轻拂,月光漫过窗纱。
跃向空中的银色轨迹被柔和地点亮。
而后坠落,星芒流转。
这一次,是花纹,还是数字?我屏住呼吸。
叮——
硬币掉落下来,却既不是正面的数字,也不是反面的花纹……
“不是吧!又来——”我抱住头惨叫一声。
今天中午不堪回首的经历再次重演——硬币居然又一次嚣张地从我面前滚了过去,直奔向门外的阳台。
“不要跑!”我一跃而起,向那枚欢快滚动的硬币猛扑过去……
我发誓,如果我能预知接下来会发生的事情,这一刻我一定会选择乖乖地坐在病床上,脸上堆满蒙娜丽莎式的圣洁微笑,让45度角的半侧面完美地沐浴在如水的月光中。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
整个身体狼狈地呈大字形状趴在地上,原本整洁的病号服蹭得皱皱巴巴,腿上的绷带因为跳得太猛挂到床头的栏杆而散开,在地上乱糟糟地盘成一团。
“呜……”喉咙挤出痛苦的呻吟,我趴了半天才勉强支撑着身体坐起来,却在抬头的一刹那愣在了原地。
柔软的发飘舞在清凉的夜风中,衣角张扬成精致的形状;轮廓被月光勾勒出一圈莹白的光,似他唇边淡漠的色彩。
室内仅剩的光亮似乎都因这少年的到来,纷纷如潮汐一般退去。隐约有月见草的香气从门外飘来,将他眉目间的落寞不着痕迹地淡化。
生平第一次,我在面对着一个男生的时候震撼地失去了声音。
并不是因为他恍若天使般的干净面容;
也不是因为他出现在我最狼狈的时刻;
而是因为……
在我抬头看到他的那个瞬间,从他的眼眶中迅速滚出了一滴眼泪。
莹耀剔透。
那么突然。
大概是流眼泪的样子不小心被我看到,那个男生的脸色变得更加苍白。他移开停留在我身上的视线,迈开步子就要从我身边绕过去。
“喂喂,看到有人需要帮助,你打算就这样一走了之吗?”
还坐在地上维持着古怪姿势的我忍不住出声提醒他。
他停下来,弯腰将一只修长的手伸到我面前,我扶着他的手站起来。
在这么近的距离看他,我才发现他的头发是金色的,细细碎碎地从额上搭下,在眼睛周围铺下一圈暗淡的影子。
忽然有了一种奇怪的感觉:这张脸上应该是常常布满阳光般明亮的笑容吧,可是为什么此刻看起来这么伤感,好像所有的温暖与希望都被隔绝,只余下冰冷和空洞……
男生把我扶到病床上,又再次走向病房门。
正要开门出去,门外的走廊传来一个温和的男声:
“咦?希雅,你能够听到声音了?”
“嗯,刚刚可以听到了。”
回答的是个女生的声音,听上去有点闷闷的,好像不久前才刚刚哭过。
转动了一半的门把弹回原位,男生的手无力地放下。
门外,脚步声慢慢走远。温柔宠溺的男声和略带撒娇的女声也越来越远——
“饿了吗?你还没吃东西呢。我给你买了你最爱吃的牛肉咖喱饭哦。”
“有李记的酥饼吗?”
“有。”
“那珍珠丸子呢?”
“都有都有,所有你喜欢吃的都有。”
“呵呵,那我一定要把它们统统吃光!把胃填得满满的!”
……
“喂,你不出去了吗?”直到走廊上的声音完全消失,病房里重新陷入古怪的氛围中,我忍不住小心翼翼地开口。
“嗯?”我终于听见这个男生发出了见面以来的第一个音。
“呵呵,突然改变主意了。我打算在这里坐坐再走。”他转过身,大大方方地走到我旁边的一张病床上坐下。
脸上还挂着轻松的笑容。
呃,他的情绪转换得也太快了吧?
“我不习惯跟陌生人共处一室哦。”我扬起头,假装矜持。
他挑了挑漂亮的眉毛,一副“那又怎么样,反正你也没法把我赶出去”的表情,动也没动。
“那你总得告诉我你是谁吧。”
“呵呵,不告诉你。”
“那就来交换信息,我叫云美妍,你叫什么名字?”
“哦,原来那个跳河自杀未遂还把腿摔坏了的云美妍就是你。”他上下打量我缠着绷带的腿,好像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事。
汗!看来我“自杀”的事情已经被门外那群围观的大婶们传得人尽皆知了。
“我才没有自杀!”我忍不住为自己辩护,“我只不过是和裴圣烯那家伙吵了架,在回家的路上考虑要不要主动和好,就跟往常一样抛硬币,谁知道……”
“谁知道硬币落地后滚走了,而你抛硬币的地方正好在桥上。”他快速地接上我的话。
“是啊是啊,所以我想也没想就追上去了……”
“你本来快要追到它的,谁知道它竟然滚出了桥面,所以你为了抓住它就从桥上跳了下去,跳下去的时候不小心撞伤了小腿,然后你想起来你根本不会游泳……”
“对啊对啊,你好厉害,怎么全都知道?”
我惊讶地睁圆了眼睛。难道他当时正好在场?
谁知他竟然在我崇拜的目光中毫不顾忌地大笑起来:“哈哈……哈哈哈……笨蛋都猜得出来吧,只要看到某个青蛙小姐从床上飞起扑到地上的精彩一幕……哈哈哈……”
看到我尴尬得满脸通红,他笑得更加肆无忌惮,“竟然是在追一枚小小的硬币……哈哈哈哈……”仿佛压抑了很久的欢快情绪一下子打开阀门,争先恐后地奔涌出来。
刚刚还依附在他身上的那些落寞和感伤都像烈日下的露珠一样,转瞬间蒸发得一干二净。
似有清新的风从脸上拂过。
我愣愣地看着他越来越夸张的笑容,眼前却慢慢浮起另一个人的影子。
淡漠的眉眼,俊逸却极少有张扬笑意的脸庞。
似乎永远都是波澜不惊的样子,让人猜不透他心中真实的想法。
偶尔笑着的时候,也只是嘴角微微弯起,瞳仁中漾起柔和的波光,将我的倒影一点一点融化在里面。
我的男朋友裴圣烯,他的脸上大概永远都不会出现这样夸张得几乎可以驱散一切烦恼的笑容。
“收好。以后不要依靠它了。”
笑够的某人摇了摇正在恍神的我,把一枚还带着温度的硬币放到我的掌心。
“什么?”我愣愣地看着刚刚追丢了的硬币。
繁复的花纹上流淌着月色,边缘的每一处磨痕都再熟悉不过。
什么时候被他捡到的?
“它每次从你手上逃跑,是想告诉你:自己的心意不要依靠一枚硬币来决定。”
我不解地抬头。
那个男生已经走到了门边,出门之前又回过头来:
“跟你聊天之后,我觉得心情好多了。所以作为交换,告诉你我的名字——”
“我叫原澈野。”
落下的话音随着他的身影飞快地消失在门外。
门轻合,发出咔嗒一声落锁的声音。
我和我的硬币沉浸在无声的夜色中。
一室静默。
喜欢一个人就像抛起一枚硬币,我永远猜不到它落下的一面。
“美妍,你这死小鬼再把老娘辛辛苦苦给你缠好的绷带弄乱,老娘就给你挂一整天吊瓶,让你哪儿都去不了!”
“拜托,老姐,你这样咆哮,你那些仰慕者的玻璃心会哗哗碎掉的。”
昨天那个叫原澈野的男生离开没多久,我那当护士的姐姐就进来巡视,一看到我伤腿上的绷带散得七零八落立马咆哮起来。虽然她后来还是细心地帮我把伤口重新处理了一遍,又将绷带缠好,但是从那之后,每次她巡视,我的耳朵就不得不忍受她连威胁带控诉的“叮嘱”。
“你才是吧,再那样不知死活地往河里跳,裴圣烯那小子的心脏迟早有一天被你弄碎。”
“切,他才不会。”我撇撇嘴,忽然想起一件重要的事,“姐,这个病区有没有一个叫‘原澈野’的病人?”
“原澈野?”姐姐警惕地瞥了我一眼,“是谁?警告你,不要对裴梓然变心哦!”
“姐,你的眼神好可怕!你没印象那就是没这个人喽?”
“嗯。”姐姐动作熟练地拔掉我手背上的针头,边拎着输完液的空瓶往外走,边再一次警告我,“乖乖在床上躺着,被老娘发现你溜下床就等着挂吊瓶吧!”
“哦。”我吐吐舌头,在病床上老老实实地应道。
姐姐放心地走了出去。看到她的影子从玻璃门上消失,我立刻从床上翻了下来。
“不在这个病区?那会在哪里呢?不会再也见不到了吧?”我有些失落地走到室外的阳台上,撑着栏杆眺望远处的景色。
天空是一片宽广而纯粹的蓝,几缕浅浅的云随着风的流向缓缓飘动。
阳光铺天盖地洒下,偶尔有鸽群从低空掠过,层层叠叠的白色羽翼边缘被涂抹上淡金的色泽,在地面投影出一片清凉。
等一下!是我的眼睛花掉了吗?在那片投影中,我好像看到了一簇跃动的金色……楼下那个一头金发的男生,不就是昨天晚上见到的原澈野吗?
“原澈野!原澈野!这边!楼上!”我朝他挥手大喊,他很快就看到了我,也笑着朝我扬了扬手。
“等我一下,我马上下来。”
小腿的伤和姐姐的警告被我全部抛诸脑后,我用最快的速度溜出病房,绕过护士值班室,小跑到原澈野的面前。
“你要出院了吗?”我气喘吁吁地问。
“呵呵,我是来看病号的,但是她好像出院了。”
“那你现在是要去她家里看她?”
“不。”他摇摇头,神色暗淡下来,“我现在只想确定她是因为什么病住院。刚才我去问过值班医生,可是医生说那是病人隐私,不能随便透露给无关的人。”
无关的人……
听到这个词的时候,心轻微地颤动了一下。
也许在原澈野的心里,是不希望自己对那个人来说真是这样的关系吧。
“那个人是跟我住在同一个病区吗?”
他迟疑了一下,点了点头。
“我帮你吧。我姐是这个病区的护士,问她也许知道哦。”我得意地笑,露出一排整齐的牙齿,“那个人叫什么名字?”
“希雅。叶希雅。”
他轻柔地念出这个名字,眸中的温柔如月光一泻千里。
希雅……
是昨晚从门外经过的那个女生的名字。
我还记得原澈野在听到那个温柔男声唤出这个名字的时候,全身一滞,继而颓然低头的沮丧样子。
那么,我第一次见到原澈野的那个瞬间,他眼中滚出的那滴泪……
是为她而流吗?
我带着原澈野去找姐,找到她的时候,她正在病房里对着我空空的病床狠狠地捏拳头。
“美妍,你这死小鬼……”她一看到我就扑了过来。我吓得一慌神,把身后的原澈野推到前面当起了挡箭牌。
以前总是这样,每当姐姐发飙要揍我,裴圣烯就会不动声色地将我护到身后,然后玉树临风地站在姐面前,而姐的花痴属性当下就会发作,连自己是因为什么发火都不记得。
这次也不例外。
她一看到原澈野就立刻换挡到温柔的“白衣天使”模式:“这位同学,是需要帮助吗?你觉得哪里不舒服?”
“呵呵,姐姐你好,我是云美妍的……朋友。”原澈野迅速反应过来,立刻绽放出比室外的阳光还要明媚灿烂的笑容,“我想向姐姐打听一件事,昨天晚上出院的那个叫叶希雅的女孩,你能告诉我她是因为什么原因住院吗?”
“叶希雅?”
“对。”
“哦,就是那个男朋友又温柔又优雅的女孩吧?她是发烧昏迷入院的,但是她还患有一种先天性的耳病,耳病的发作也是昏迷的诱因。”
姐,你果然是花痴体质,要不是叶希雅的男朋友“又温柔又优雅”,你现在恐怕已经记不得她是谁了吧。
等、等一下,男朋友?难道就是昨天门外那个声音温柔的男生?这么说……
我担忧地看向原澈野,他却好像一点也不在意,继续问道:“那她出院的时候,病好了吗?”
“烧是退了。可是耳病是先天性的,以后大概还会发作吧。”姐姐耐心地向他解释。这时病房外有个人喊她,她十分不情愿地走了出去。
姐姐离开之后,原澈野轻轻叹了口气,语气里满是怜惜。
“笨蛋……为什么要隐瞒呢?”
看到我愁眉苦脸地盯着他,他又恢复轻松的笑容,拽住我的脸颊往两边扯了扯。
“谢谢你帮忙,青蛙小姐,在想什么,表情这么痛苦?”
“哦,我在想某个欠了人情的家伙要怎么答谢我啊。”
“真小气,还要答谢。”
“当然啦,礼尚往来嘛。”
“那你说吧,别太非分哦。”
蔷薇花的香气弥漫在初夏的微风中。
原澈野绚烂的笑容在我的视线中渐渐虚化。
我忍不住伸长十指去触碰那几乎不可能得到的锦绣繁花……
“那你听好哦,我想……”
话刚说出口就被一个冷冷的声音打断:“美妍。”
身体一阵轻颤,仿佛从头到脚被一桶冰水浇透。我清醒过来,转身回头,对着面前的人无比清晰地叫出他的名字:“圣烯。”
裴圣烯,17岁,妈妈至交好友的儿子。
我们第一次见面那年,他4岁,我3岁。此后就一路青梅竹马到现在。
他相貌优秀,学业优秀,运动优秀,特长无数,爱好却几乎没有。其实也不一定是没有,只不过是拜他一天到晚看不出情绪的冰山脸所赐,没人知道他究竟喜欢什么。
唯一能确定的是——他喜欢我。
他对我说:“你只要被我保护就好了,不需要想任何事情。”
然后他的身份就变成了我的男朋友。
再后来,被他过度保护的我,慢慢习惯靠抛硬币来决定重要的事情。
可是——
自己的心意不要依靠一枚硬币来决定。
耳畔忽然响起昨天原澈野把硬币放回我手中时说的话。
手下意识地伸进口袋,触到硬币冰凉的温度。
捏紧。
“美妍,你该休息了。”
圣烯秀挺的眉微微蹙起,视线从我身上淡淡扫过,落在原澈野来不及收拢笑容的脸上。
两人的目光在空气中毫不客气地相撞。
圣烯的眼神锐利,明显充满了警告。
而原澈野……
晕!那家伙在短暂的错愕之后,竟像恍然悟出了什么似的,弯起眼睛朝我笑得一脸促狭。
“青蛙小姐,你的男朋友好像生气了哦。”原澈野不怕死地伸手指了指裴圣烯。
“呃……”我的额头竖起三道黑线,感到自己被一道从旁边射来的锋利视线击中。
“既然男朋友带着点心来道歉了,我就不打扰你们了,再见。”
原澈野边说边坏笑着,光速般闪人。
留下我脱口而出的“别跑!你欠我的人情还没还呢!”被圣烯不爽的目光一扫,吞回半句到肚子里。
圣烯把包装精美的点心盒放到病床旁边的柜子上,小心翼翼地打开包装。
熟悉的奶香味飘了出来,是我最喜欢的奶黄酥。
他用纸碟盛起一块奶黄酥送到我面前,动作优雅得好像在完成一件精巧的手工制品。
精致的点心色泽鲜亮。
甜腻的奶香味在空气中弥漫。
送点心给我的人无声地望着我,星眸明亮。
可是我现在对这一切都感到失望。
“我们昨天才吵了架,并没有和好。”我提醒他。
“我说过的,任何时候你都可以向我抱怨,向我发脾气,我不会介意。”他的语调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来,美妍,把点心吃了。”
“把点心吃了就代表原谅你了,你是这么想的吗?”轻叹了一口气,我抬头直直地盯住他的眼睛,“那你觉得我也是这么想的吗?”
圣烯眸中的光一下子暗了下来。
“你不相信我会生你的气对不对?就算生气了,像我这种白痴性格也不会持续多久,最多一个晚上就气消了,你是这样想的吧?所以昨天也没有来看我。”我苦涩地弯起嘴角。
圣烯没有说话,只是垂下眼帘,将情绪更深地关在眼底。
又是这样!为什么每次总是这样?
不反驳,也不解释,甚至连表情也一如既往地平淡……
好像在我面前,他就是一道谜,一道我无论怎么努力也永远解不开的谜……
心里更加难过,我咬咬牙,说出近乎恶毒的话:“不过没关系,昨天你没来,可是我遇到了原澈野。你知道吗?看到他笑着的时候,我觉得所有的难过都消失了。你一定不明白吧,因为你的脸上永远不可能出现那种让人心情愉快的表情!”
空气好像窒息了。
有什么东西被撕裂开来,疼痛肆意弥漫。
好半天,圣烯终于开口,说出的话却让我的心一下子沉到谷底。
“美妍,因为我昨晚没来看你,所以你生气了吗?还是——因为我刚刚暗示原澈野离开,你生气了?”
他那双漂亮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我,里面却闪烁着我所不熟悉的灼灼光芒。
这是在质问我吗?
更多的失望情绪席卷了我,我掏出在手心中攥得发烫的硬币,举到裴圣烯的面前:
“既然是选择题,那就用它来回答好了!数字这面——因为你昨晚没来看我!花纹这面——因为你赶走了我的朋友!”
也许是“朋友”这两个字刺痛了裴圣烯的耳朵,他的脸上终于漾起了一丝波澜。
“美妍,你不要胡闹,这不是什么选择题!”
“不是选择题?那好,换我来出题好了。我现在不想看见你,所以数字这面——你离开这里;花纹这面——我离开!”
说完,我将硬币用力抛向空中。
硬币落地时那声清脆的“叮——”狠狠砸痛了我的心脏。
骨碌碌——
硬币在地面原地旋转着,像一场寂寞的独舞。
无尽无休。
裴圣烯沉默地将点心放下,没有等到硬币停下,俊逸的身影很快消失在了门外的走廊尽头。
啪——
硬币终于不再旋转,静静地躺在一片炽白的光线里。
哪一面朝上都已经不重要了。
我颓然地跌坐在床上,眼前忽然被一层氤氲的水汽模糊。
有一张脸在那片水汽里时隐时现,有蔷薇花的张扬,又有着月见草的忧伤。
奶黄酥的香气在空气里寂寞地飘散。
我端起纸碟,将那块盛好的奶黄酥放入口中。
最熟悉的点心已经完全失去了味道。
我转头望向门外。
久久地凝望。
两天后,我又一次见到了拥有那笑容的男生。
这一次,他的脸上不再有清澈明媚的笑意。
紧张和担忧占据了他的整个面容,而那一切都是因为他怀里抱着的那个女生。
紧紧闭合的美丽眼睛。
安心微笑着的纯净脸庞。
脆弱得像一片花瓣的娇小身躯……
没有人告诉我她的名字。
但我知道——
她是叶希雅。
喜欢一个人就像抛起一枚硬币,我想要的也许永远是另外一面。
“希雅姐姐是很好很好的姐姐,她总是陪我玩。”小樱纯真的小脸上浮起开心的笑容,“每次我们玩捉迷藏,她总是被我找到。”
“呵呵,是吗?小樱好聪明哦。”我微笑着捏捏她的小鼻子。
认识小樱是一次非常偶然的际遇。那天我到医院楼下的花园去晒太阳,身边长椅上坐着的小女孩忽然扬起头对她妈妈撒着娇说:“妈妈,希雅姐姐怎么都不来陪我玩了?我已经有好久好久没见到她了。”
因为“希雅姐姐”这个词,我认识了这个叫小樱的女孩,没事的时候就会到她的病房来陪她玩。
“那澈野哥哥呢?你喜欢他吗?”我装作满不在意地问。
“澈野哥哥?澈野哥哥是谁?”小樱奇怪地问。
“就是和希雅姐姐在一起的那个哥哥啊。”难道小樱不认识原澈野吗?
“哦,那是辰哥哥,不是澈野哥哥。他对希雅姐姐很好哦,对我也很好,像天使一样,我最喜欢听他讲故事了。”
辰哥哥……大概就是被姐姐误会成叶希雅男朋友的那个男生吧。
难道他真的是叶希雅的男朋友?
那原澈野……
“美妍姐姐,你刚才说的‘澈野哥哥’是谁?”
小孩子强烈的好奇心开始发作,我赶紧转移话题,故意板起脸佯装生气地问道:
“你喜欢希雅姐姐,也喜欢辰哥哥,那喜不喜欢美妍姐姐呢?”
她黑黑的眼睛扑闪扑闪,小嘴甜蜜地一咧:“喜欢呀。如果美妍姐姐陪我玩捉迷藏,我就更喜欢美妍姐姐了。”
“呵呵,那你要乖乖吃饭,等你病好了,姐姐陪你玩捉迷藏好不好?”
我朝站在旁边的小樱的妈妈轻轻点了点头,她端着饭盒走了过来,温柔地对小樱说:“来,小樱吃饭了。姐姐陪你玩了这么久,让姐姐休息一会儿好不好?”
“好。”小樱听话地朝妈妈点了点头,又看向我,“捉迷藏的时候也要叫上希雅姐姐哦。”
“好的。小樱,那姐姐先回去了哦,姐姐也要吃饭了。”
“嗯,姐姐再见。”
“小樱再见。”
我快速走到门外,背靠着墙壁听到小樱吃了几口又呕吐出来的声音,心里一阵又一阵的难受。
小樱的白血病已经到了末期,她的身体一天比一天虚弱下去。
也许我答应陪她玩捉迷藏的约定,没有可能实现了吧……
难过地走下长长的楼梯,经过化验中心时,我突然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
金色的头发在室内灯光的映射下显得有一丝黯淡,印着巨大笑脸的T恤衬得他略显消瘦。
他站在一个诊室门口,看着手上的单子发了一会儿呆,然后随手揉成一团塞进了牛仔裤口袋。
“原澈野。”我轻手轻脚地走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
“吓!你从哪冒出来的?”
他的身体紧张地一抖,看清“偷袭”的人是我之后,紧绷的情绪才放松下来。
“你来做检查?哪里不舒服?”
“去吃饭吗?我请客。”他好像没听到我的问题。
“是还欠我的人情吗?我可不想被一顿饭就打发了哦。”我贼贼地笑。
“嘁,被识破了。好吧,为庆祝偶遇,我请你吃饭行不行?”
“好啊,总算可以吃到街对面那家比萨店的比萨了。”
“不要想太美,我只打算请你到旁边的小店吃碗牛肉面,要吃比萨请自理。”
“呜,小气鬼!”
……
整洁明净的小店内,我和原澈野面对面坐在一张方木桌前。
牛肉面端了上来,热腾腾地散发着诱人的香气。
“好饿!我开动喽。”原澈野边说边把其中的一碗端到自己面前,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我看着汤面上漂浮的香菜,半天没有挪动筷子。
该不该问呢?现在问也许有点不合时宜吧……
还在犹豫不决,嘴巴却冲动地问了出来:
“那个……原澈野,你喜欢叶希雅是吗?”
啪哒——
原澈野手中的筷子掉到了桌子上。
他很快反应过来,冲我抱歉地一笑,转头对老板大喊:“大叔,再给我拿一双筷子,麻烦啦。”
换过新的筷子,他又开始专心地吃面。我一动不动地看着他,等待他开口回答我的问题。
好半天,他的动作终于停了下来。
热汤蒸腾的雾气润湿了他的面容,淡淡的声音从对面传来:
“不。我不喜欢……不能喜欢……”
纱一般清透的白雾笼罩住我的眼睛,好似又看到了初见他的那晚,从他淡如琥珀的眼中,骤然滚出的那滴泪。
晶莹剔透。
让人的心不由自主地跟着一同下坠。
“是因为那个叫‘辰’的人吗?因为叶希雅喜欢的人是他,所以你才不能喜欢她?”
原澈野摇摇头,笑容里有着无限的哀伤:“她喜欢的人是我。”
顿了顿,又轻轻地说:“她喜欢我,但是我不能喜欢她。”
“为什么?”
“因为我没有喜欢她的能力,哈哈,所以只能做朋友了。”
我已经完全被他的解释弄糊涂了,晃了晃晕乎乎的脑袋,还是想不明白。
“喜欢就是喜欢,跟能力有什么关系?”
“呵呵,青蛙小姐,你明白喜欢一个人的感觉吗?当你喜欢一个人的时候,你会每分每秒都想见到她,陪伴她,哪怕只是远远地站在一旁;看到她笑,哪怕是很傻的样子,也会觉得那是世界上最美好的景致;只要是她的愿望,即使会伤害自己,也要拼上一切地去为她完成……”
说话的时候,原澈野的眼睛像破晓的晨星一样闪烁着温柔的光芒,可是光芒里始终有股哀伤挥之不去。
“因为,你希望她幸福,希望能给她全世界最多最多的幸福。可是如果没有能力做到的话,也只能选择放弃……放弃这种‘喜欢’……”
“可是如果你放弃了,对她来说不是很残忍吗?”
“不,她什么都不知道,笨蛋从来猜不出我在想什么,呵呵。”
他好像沉浸在对某些美好事物的回忆中,眼睛弯成幸福的弧度,嘴角却不经意地流露出一丝苦涩。
笨蛋从来猜不出我在想什么……
恍然间,圣烯万年不变的冰山脸浮现在我眼前,漆黑如极夜的瞳孔写满我猜不透的深邃意味。
可是我已经开始讨厌那种猜来猜去不安定的心情了。
“原澈野,你还欠我一个人情哦。”
我用筷子搅了搅已经发胀的汤面,在心里做出了一个决定。
“是是,青蛙小姐,你怎么还没忘记这件事啊?”
“那帮我一个忙吧。”
我看了一眼小店外停着的那辆黑色的轿车。
紧闭的车窗玻璃反射着正午的阳光,一片刺目的白。
“什么?”
啪的一声把筷子压在桌上,我撑着桌面猛地站了起来,在原澈野大感意外的目光中一字一句地对他说:
“当我的男朋友吧。”
话音落下,一切如预想的一样平静。
整间小店里似乎只剩下我的呼吸声,一声一声,如月光下的起伏潮汐。
原澈野蔷薇色的嘴唇紧抿,眼神平静地看着我的眼睛,不着痕迹地探究,好像要窥视到我灵魂的最深处。
我细数着自己的心跳,脑海中有无数的念头千回百转。
怦——
想猜透一颗心需要多少勇气呢?
一粒爱情药丸的剂量,还是一座心房的容积?
怦——
想猜透一颗心需要用多长时间呢?
惊鸿一瞥的瞬间,还是相濡以沫的一生?
怦——
想猜透一颗心究竟要怎样做才正确呢?
小心翼翼地层层开启,还是不顾一切地撕裂到底?
这些——
你都能告诉我吗?
“圣烯……”
眼前的视线被一道黑影遮挡,我一点也不惊讶地转头,叫出那个熟悉得几乎烙印在我的记忆中的名字。
裴圣烯凝视着我,漆黑的眼眸深不见底。面容上还是一成不变的平静,却比平时多了几分森冷的气息,好像覆盖着一块千年不融的冰甲。
“美妍,你在干什么?”
面对他没有一丝温度的质问,我装作轻松地回答:
“就像你刚才在车里看到的那样,我在约会,还有——告白。”
他转头瞥了一眼原澈野,原澈野摊了摊手,无所谓地笑了笑。
“你在气我?”
“不是。”
“你是我的女朋友!”
“可是我觉得跟他在一起时更开心。”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我的心脏好像被什么锐物狠狠地碾过,留下一阵阵生硬的疼痛。
右手不知什么时候收了回来,在衣袋里攥紧了那枚随身携带的硬币,我依靠着那丝微弱的冰凉触感用力支撑自己最后的勇气。
圣烯不再说话,纤长的睫毛微微垂下,在眼睑下投下一圈深沉的暗影。脸色依旧平静,周身却散发着暴风来袭前的窒人气息。
“因为他能够给你我所不能给你的‘开心’,所以你要选择他吗?”许久,他终于开口。
我抿了抿嘴,嘴唇干燥得难受。
“没法回答吗?其实还没有下定决心选择他对吗,美妍?”圣烯一字一句地问,突然一把拽出我躲在衣袋中攥紧硬币的右手。
他的力气前所未有地大,我挣扎了两下,还是被他一根一根掰开了紧攥的手指。
掌心的硬币掉落在桌上,清亮的响声划伤了我的耳膜。
圣烯指着那枚硬币,接着说:“这是唯一的机会,以后我不会再给你类似的机会。用这枚硬币来替你决定要不要选择他。”
周围的声音好像一下子都听不到了,我呆呆地看着掌心硌出的红印,手指无力地握紧,感受到那里传来一阵又一阵空虚的痛。
从小到大,我习惯抛硬币来决定一些重要的事情。
每当硬币被抛向空中——
数字或花纹,我总有50%的机会。
有50%的机会……失去他……
原澈野静默地看着我们,似乎他的身份不是我们赌注的筹码,而是某个重要时刻的见证人。
“好。就用这个打赌。数字在上——我选择他;花纹在上——我不选择他。”我抓起那枚硬币,抬头直视圣烯的双眸,“无论结果是什么,都是天意。”
“结果只有一个——花纹在上,你不会选择他。天意一定是我所相信的这样。”圣烯肯定地说,眼中自信的光芒流转,前所未有的强烈。
他始终是那么骄傲。
我笑了,用拇指和食指捏着那枚小小的硬币,轻轻地朝桌面放了下去……
裴圣烯,你永远是那么自信,自信你的意志足以胜过天意。
可惜,这一次并不是天意……
是心意。
硬币随着手指缓缓降低高度。
花纹那面眼看就要贴上桌面……
圣烯脸上第一次出现了我从来没有见过的表情——
吃惊!以及不敢相信。
原澈野的眼中却浮起了高深莫测的笑意。
我的动作顿住了。
一缕阳光直射到硬币表面的数字上,一时间银色的光芒大盛。
在那片耀花人眼的光线中,有什么影像正在一点点显现,仿佛指尖流失的细沙倒流回掌心,铺成一幕幕回忆的沙画。
“美妍,你不要哭,以后我会保护你的,你只要被我保护就好了,不需要想任何事情。”男孩安慰着哭泣的女孩,稚气的眉眼中满是温柔的承诺。
“圣烯,你真的会保护我吗?真的是真的吗?”女孩含着泪的眸子闪着亮晶晶的光芒,充满期待地看着面前的男孩。
“嗯,是真的。这枚硬币可以作证。”男孩从身上掏出一枚不知是哪个国家的硬币,郑重其事地放在女孩手中,“你要收好它,不要弄丢了。”
“嗯!”女孩开心地笑了,硬币在她手中散发着柔和的银光,像极了她身旁俊逸男孩的温柔眸光。
……
硬币稳稳地落在桌子上。
面上繁复的花纹在我眼中纠结成一片遮天蔽日的古堡花藤。
“我输了。”我放下硬币,对还没从震惊中恢复过来的圣烯说。
从什么时候起我竟然忘记了,裴圣烯原本就是这枚硬币的主人。
我从一开始就没有胜算。
“美妍……”圣烯很快就恢复了一贯的平静,刚想开口对我说什么,我打断了他的话:“圣烯,这是唯一的机会。我输了,所以我不会选择原澈野。可是你为什么不把自己也列入选项?”
我不再看他的眼睛,也没有再看桌上的那枚硬币。
转身走向门外,我用力将汹涌的潮水压抑在眼底,让自己的声音清晰地传进身后那人的耳中——
“圣烯,你太自以为是!”
喜欢一个人就像抛起一枚硬币,我终将找到尘埃落定的终点。
我让姐姐帮我办理了出院手续。
回到学校之后,我忙着期末考试的复习,连难过的时间都没有了。而期末考试后的第二天,我就去了住在海边的姑姑家。
海浪声声,燥热的7月很快就过去了。
我顶着一张晒成小麦色的脸回了家,姐姐一见到我,先是得意地大笑了好久,边发出讨厌的笑声边在我面前一遍又一遍地秀她的“牛奶皮肤”。好不容易炫耀完毕,又好死不死地冒出一句:
“美妍,你也该原谅裴圣烯了。”
裴圣烯……
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心跳骤然加快了速度。
无法控制。
“啊,好热好累,我要去洗个澡。姐,你的晒后修复面膜借我用哦。”我假装没有听到姐姐的话,随便拿了几件衣服,几乎是用逃跑的速度向浴室走去。
可姐姐马上追上来念叨个不停:“美妍,我知道你在躲,可你从出院到现在也躲了他这么久了,你还要躲到什么时候?你要怎么折腾没关系,可裴圣烯他有心脏病……”
咣——
我飞快地关上浴室门,拧开淋浴器,用哗哗的水声淹没门外喋喋不休的声音。
姐刚刚说了什么来着?
心脏病?
谁?
听错了吧?我一定是听错了。
伸手把淋浴器的水流开到最大,温热的水雾不一会儿就填满了整间浴室。
在那片恍如恋人最温暖的拥抱的雾气中,我用双臂环抱住自己的身体,听到自己激烈的心跳声渐渐恢复平静。
从浴室里出来,晚饭已经摆上了餐桌,满满一大桌我喜欢吃的菜让我的心情一下子好了起来。
正吃着饭,姐突然问起一件事:“哎,美妍,那个你上次带过来的小帅哥你后来见过他没有?”
听到“小帅哥”三个字,妈妈警惕加询问的目光立刻扫了过来。
我低下头假装扒饭,塞满饭菜的嘴含糊不清地问:“原澈野?”
“对,是他,是这个名字。”
泪!姐你护理病人时要是有对待帅哥一半的热情,估计你会比南丁格尔还要伟大!
“他上次问我的叫叶希雅的女孩前段时间耳朵动了手术,好像今天要出院。”
“哦。”我闷闷地又扒了几口饭,随口应了一声。
“真是太可惜了……”姐姐忽然叹了口气。
我吓了一跳,饭粒差点呛到鼻子里:“怎么?手术失败了?”
“笨啊你!手术失败还能出院?”姐用筷子敲了一下我的脑袋,“我是说原澈野。”
“原澈野怎么了?”
想起那张隐忍着忧伤的笑脸,心里隐约有了一丝不安的猜测。
“他大概活不了多长时间了吧……”
“什么?”我的声音一下子提高了八度,几乎是尖叫起来。爸爸妈妈都被我吓了一跳,莫名其妙地看着我。
“我也是听别人说的,好像是得了绝症,最近才确诊,但是情况很糟糕。”姐看着我发白的脸色,小心翼翼地解释。
“你在骗人吧!我不相信!”
我才不相信原澈野会得绝症,我才不相信拥有那样笑容的人竟快要离开这个世界了,我才不要相信!
可是——
那天在医院的化验中心,我明明看到从某间诊室走出来的他拿着一张纸发呆,难道那张纸是化验单?
还有他那天说的奇怪的话……
“不。我不喜欢……不能喜欢……”
“她喜欢的人是我……她喜欢我,但是我不能喜欢她。”
“因为我没有喜欢她的能力……”
“……你明白喜欢一个人的感觉吗?当你喜欢一个人的时候,你会每分每秒都想见到她,陪伴她,哪怕只是远远地站在一旁;看到她笑,哪怕是很傻的样子,也会觉得那是世界上最美好的景致;只要是她的愿望,即使会伤害自己,也要拼上一切地去为她完成……”
“因为,你希望她幸福,希望能给她全世界最多最多的幸福。可是如果没有能力做到的话,也只能选择放弃……放弃这种‘喜欢’……”
“……她什么都不知道……”
……
原澈野……
你是个傻瓜,一点也不明白女生心意的自以为是的傻瓜!
和裴圣烯一样,都是傻瓜,傻瓜!
我猛地站起来,碰倒了身后的椅子。
“美妍,现在在吃饭,你要去哪儿?”爸爸叫住换好鞋匆匆往外跑的我。
“去见一个人。”
我飞快地跑出门,叫了辆的士,朝医院的方向直奔而去。
坐在的士上,看着熟悉的街景一路倒退着,在视线的某一点处倏地消失。
心像被打上了死结,扯得生疼生疼。
原澈野一定还在瞒着叶希雅吧?为什么连明明喜欢她这件事也要一并隐瞒呢?
对于喜欢着他的叶希雅来说,能够知道他也喜欢着她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事吧!
即使能够在一起的时间已经不多,但是至少有一刻,哪怕是短短的一秒,彼此知道是互相喜欢的,对于相爱着的人来说,不就是幸福吗?
原澈野,你真的要让叶希雅遗憾地错过这段属于她的幸福吗?
……
在医院门口下了车,我一刻不停地冲向住院部大楼。在门口没留神撞到一个人身上,我连声说着“对不起”,刚要抬脚继续向前走——
“云美妍?”被我撞到的人叫出了我的名字。
“原澈野!”
我停了下来。
他还是和上次见到差不多的样子,穿着宽松的休闲T恤,一头金黄的头发和笑容一样明亮张扬。
我盯着面前这张熟悉的脸,眼泪一下子涌上眼眶。
“你还是像猪一样喜欢横冲直撞呢!这么着急,裴圣烯的病又发作了?”
“不是他,是你!”我着急地对原澈野说,全然没去想他刚才说的“病又发作”是什么意思,“你是不是……是不是得了……”
我突然发现自己吐出每一个字都变得艰难。
似乎连空气的流动都感觉不到了。
明白了我在说什么,原澈野的笑容像落日后的牵牛花一般寂寞地收拢起花瓣,凝视了我一会儿,轻轻点了点头。
这轻轻的一个动作让我心底最后一丝光亮消失了。
“不……我是说……不会的……”
“最多半年。”他打断我语无伦次的措词,目光越过我的肩膀,投向头顶漆黑的辽阔天宇,“很快我就要离开这个世界了。”
如碎钻般的星芒纷纷落进他褐色的瞳眸中,光华流转。
“有个叫小樱的小女孩告诉我,她曾经看过一个童话,那上面说我们离开这个世界之后会去一个叫做‘天国’的地方。在那里我们可以看见心中最想见到的人,可以生活在曾经存在于这个世界时的最美好的记忆中,你相信吗?”
我说不出话来,只是呆呆地站在原地,看着他的嘴角渐渐与天空的弦月弯成相同的弧度。
“我愿意相信,因为那个童话还说,当这个世界的人很想念很想念‘天国’里的某个人时,也可以和‘天国’里的那个人相遇。”
“所以我会等待……”他的声音在夜风中变得极轻极轻,似在呵护着一个沉醉不醒的美妙梦境,“等待与她在那个‘天国’里再次相遇。”
我会等待……等待与她在那个‘天国’里再次相遇。
也许,这会是一个结局最完美的童话……
“青蛙小姐,你的王子来了。”
在我呆呆地站立着几乎有一个世纪那么长时间之后,原澈野突然拍了拍我的肩膀示意我往后看。
我回头,只见路边稀疏的树影下,站立着一个淡漠身影的男生。
也许是刚刚跑过,他的头发显得有一丝凌乱,但是千年冰山般冷峻的面容依旧让我熟悉到心痛。
隔着不到十米的距离,我就这样静默地和裴圣烯对视着。
是我眼花了吗?为什么我竟然在他的眼神里看到了一丝从来没有见过的忧郁?
虽然只是像流星划过的一瞬间,心还是剧烈地颤动了一下。
“你和他……还没和好?”原澈野在我身后不敢相信地小声问道。
“嗯。”我低下头,躲开了裴圣烯的目光。
“两个笨蛋!”原澈野无奈地撇撇嘴,“明明默契得连打赌耍花招的方式都一模一样,居然也会搞成这样!”
“你说什么?”什么打赌耍花招的方式一样?
“你利用我气裴圣烯那次,不是和他打赌吗?你耍了花招,没有抛硬币而是直接放下硬币,用自己的意志来决定输赢。但你不知道吧,裴圣烯那小子在那天之前曾经单独找过我,也用这种方式打赌赢了我!”
原澈野说着,提高了声音对裴圣烯喊道:“你们俩真不是一般地有默契,不在一起太浪费天意了!”
“你别瞎说!”我的脸一下子红了起来。
裴圣烯单独找过原澈野?他跟原澈野打了赌?赌什么?
“我知道你那天是在用我试探他,但是这样的试探不要太多哦。”原澈野一脸“我全明白”的表情,严肃地提醒我,“他好像有心脏病,那天你走之后,他的脸色就变得很难看,还差点晕倒,把小吃店的老板吓得半死。还有,你只知道你掉到河里的那天他没有来看你,可是你知道他那天心脏病突然发作了一次,根本就没办法去看你吗?”
“你说什么?”
“算了,我就知道他没有告诉你。”原澈野摊了摊手,转身朝住院部大楼内走去,边走边用我和裴圣烯都能听到的音量大声说,“你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傻瓜,我不陪你们玩了。我还约了希雅,听说七夕节的灯会很有趣,好期待啊!”
“原澈野!”我尴尬地承受着正巧经过的护士们窃笑的目光,对着原澈野的背影暗暗咬牙切齿。
身后却有一个高大的影子笼罩过来,前所未有的温柔语气在我耳边轻声询问:“灯会,一起去吗?”
“嗯?”不知所措地慌乱了几秒,我微微点了点头,“嗯。”
身体轻轻靠后,我看到地上两道淡淡的影子甜蜜地重叠,久久地,不分离。
七夕节的灯火沿路朵朵盛开。
长长的街道被染成一片流动的绚烂红色。
我和圣烯手牵手走在这如画的景色中,他清冷的面容似乎也被温暖,眉梢眼角的线条都变得柔和。
“圣烯,你去找原澈野打赌了?”我想起刚才未解的疑问。
“嗯。”
“你跟他赌什么?”
“你。”他回答得倒轻松。
“你该不会……”我倒抽了一口气,感觉刚刚降温的脸又有升温的趋势。
“我跟他赌,谁更能让你开心。”
晕!果然是赌这个,难道是因为我那天口不择言地拿他和原澈野作比较?天,他这么认真做什么?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你那天没来看我是有原因的?你为什么都不告诉我你有心脏病?还有,严不严重?”
“因为我不想你难过,我只想你开开心心的,什么都不用担心,什么都不用去想。”他停下来,漆黑的眼眸凝视着我,认真地说。
“但你知不知道,你这样我更难过!更担心!更爱胡思乱想!”我盯着他的眼睛,同样认真地说。
“对不起。”
“现在说太晚了,来个夸张表情的‘十连拍’就原谅你。”
我故意出难题刁难他,虽然明知道他不会答应,但心里还是小小地想象了一下那些表情出现在他那张万年冰封的冷脸上的搞笑样子。
忍不住低头笑出声来。
“做完了。”他闷闷的声音从头上传来。
“啊?什么?”我没反应过来。
“‘十连拍’。”
“什么?我都没有看到!”
“那是你的事,我就当你已经原谅我了。”他说着,加快脚步走到我前面,眼中狡黠的光一闪而逝。
可恶!我就知道他是糊弄我的!
正要追上去向他抱怨,余光忽然瞟到两个熟悉的身影。
脑中飞快转过一个有趣的念头。
“嗨,打搅一下。”我提着两个灯笼跑到原澈野和叶希雅面前,心中暗爽地看到原澈野的眉头轻轻跳了一下,而叶希雅则露出非常感兴趣的可爱表情。
“你们要不要买灯笼?据说在七夕节的灯笼上许愿会很灵验哦!喏,就是这样,每人一盏,分别写上祈求的愿望,写的时候不可以偷看哦。”我把灯笼分别塞到他们俩手中,“如果两人写的是同样的愿望,天上的仙人就会帮助这对默契的情侣实现这个愿望。呵呵,想不想试试?”
“呵呵,很有意思耶。原澈野,我们也试一试吧。”叶希雅果然很高兴地拿着灯笼跑到一边借马克笔去了。
大概是不爽自己的甜蜜约会被我打断,原澈野看着我,似笑非笑的嘴角轻轻抽搐了一下。
看到裴圣烯走了过来,他的笑又变得高深莫测起来。
“这两个灯笼我买了,不过钱要付给……”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东西放到裴圣烯手上,“他。”
“这是……”
我看向裴圣烯摊开的掌心,一枚硬币安静地沐浴着阑珊灯火,表面上的花纹暧昧如昔。
“这是青蛙小姐最依赖的宝贝。上次你们打赌之后遗忘了它,我收了起来。”原澈野朝我诡秘地眨了眨眼,接着对裴圣烯说,“我想,能让青蛙小姐追着不顾一切地跳到河里,又不顾腿伤跳到地上的硬币一定是非常重要的东西,放在你这里最合适不过了。”
“谢谢。”圣烯五指合拢,将硬币紧紧地包裹在掌心,“我会帮她收好的。这样她以后就不会随便让自己落到危险的局面中了,我也可以更好地保护她。”
可恶!这两个家伙明显是在联合起来欺负我嘛!
正在这时,不远处的叶希雅朝原澈野招呼:“原澈野,我借到笔了!快来!”
原澈野答应了一声,正要转身过去,我突然就冲口而出:
“你们……要幸福哦!”
他愣了一下,然后笑起来,眼角弯弯像天上的弦月。
“你们也一样!都要幸福!”
说完,他快步朝叶希雅走过去,两个人手中的灯笼交相辉映,明艳无比。
很快,那灯火就隐没在满街的流光溢彩中,他们的身影也渐渐缩小成越来越模糊的小点,终于消失不见。
“圣烯,你相信有‘天国’吗?据说在那里,每个人都能遇到自己最重要的人。”
“相信。”
“为什么?”
“因为那样的‘天国’就在我们的心中,我的心中有你的天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