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后,桓瑜问长歌:“父皇当时和你说了些什么?”
长歌沉默。
桓瑜便说:“其实那日,你刚回来的时候,父皇方吐了血,而且一直不停。他怕你担心,才没让你进去的。等到入夜时候停了些,才敢让你进。”
桓瑜顿了顿,又道:“其实他最后一刻……是在想着你。你不应该再怪他了。”
而长歌,自始至终,都是无言无语地沉默着。
苏逊在三个月之后凯旋而归。
算上闻戚临的三万大军,苏逊所带领的八万大军中,仅仅伤亡了不到一万士兵,便征讨了晋国的都城,可谓是兵不血刃的一仗。
顿时满朝欢腾。
除了长歌。
那一日,长歌站在城门口,望着穿着铠甲的苏逊。她从未见过这个样子的苏逊。在她的印象中,苏逊一向是白衣翩翩的风流少年,但如今眼前的苏逊却有了一种比刀刃更加令人心惊胆战的锋利——这种感觉,去晋都见他时都没有。
只是却在欢迎他归来的典礼上蓦地冒了出来。
苏逊笑着看她:“长歌,我回来了。”
长歌不动声色,眼神中渐渐流露出一种绝望。
她轻轻地说:“瑾郎,你说过,你回来——要娶我的。”
苏逊似乎是犹豫了一下,但很快的,又将犹豫的神情抹了开去。
“是,长歌,一个月之后——我娶你。”
只是她……似乎永远也等不到那一天了。
以前闺阁无聊的时候,往往觉得一个月不过是流年似水,眨眨眼便过去了。不过现在再看,竟像是隔着沧海,永远也触及不到了。
因为第二日,苏逊就起兵谋反了。
先帝驾崩不久,新帝根基不稳。更何况苏逊如今备受称赞,手握兵权!
一切都仿佛是上天写好了的。
当苏逊的叛军不费吹灰之力便攻入了朝殿的时候,当身着青甲的士兵粗鲁地推开蒹葭宫的宫门的时候,当整个韶都只于一瞬便陷入了百年未有过的浩劫之中的时候,长歌只是安静地咬断刚刚绣好鸳鸯的绣线,然后又信手用剪刀将白色的绸面剪开。
完了就完了,碎了就碎了,散了就散了。
长歌从来就没有这样——平静过。
平静到,近乎死亡。
当所有的皇族都被砍杀了的时候,长歌却似乎是一个例外。
她被带进一间雅致的小阁。阁里的摆设一如蒹葭,经年久远。连长歌有时都怀疑,是不是一切真的没有发生过?是不是一切真的岁月静好?是不是连瑾郎……都还是当初的那个模样?
明明知道不可能……
可是居然还是这样地奢望。
所以,当苏逊从门扉缓步走入的时候,长歌才会有一种恍然如梦的感觉,才会依然微微地蓄了些笑意,柔声向他道:“你来了,瑾郎。”
苏逊的眼底深如潭底:“长歌。”
长歌道:“我一直在想,你会什么时候来。没想到,我还是输了。”
“我跟自己打赌——我赌,你不会来。”
“瑾郎,你真是让我……输得一塌糊涂。”
苏逊没有言语,只是盯着长歌,半晌道:“下个月……我要娶你。”
“你要娶便娶。”长歌笑答道,“我不嫁便是。”
“你不嫁便不嫁。”苏逊反唇相讥,“我定要娶。”
长歌瞥了苏逊一眼,仿佛不在意:“你知不知道,瑾郎?我以为我恨父皇恨了一辈子,结果到最后,他却是最爱我的一个;我爱你爱了好像是一辈子,结果现在才发现,其实——我要用一辈子去恨你。”
那一日,她从来没有想到自己会如当初跪在母后床前一样跪坐在那个人的榻前。更没有想到,那个人会牵了自己的手,语重心长地告诉她要小心保重。这一切的没有想到,就仿佛现在一样。长歌没有想到——居然连瑾郎,也会负了她。
那个人让她小心,她没想到要小心的居然是瑾郎。更没有料到,那个人所说的一切仿佛一语成谶,到了今天,所有的一切皆如他所言,有条不紊地发生着。
长歌莞然一笑,道:
“真是世事无常……不是吗?”
苏逊的眼底宛如陈墨:“其实世事无常的那些东西……不是从一开始就注定了的吗?”
长歌盯着苏逊。
“大概先皇和你说了吧……我其实是晋国人。”苏逊轻笑了一声,“其实连我自己,也是在去过晋都之后才知道——我居然不是韶国人。”
“世事无常……只是长歌,你真的明白吗?”
在出征前,苏逊其实就听到了一些流言蜚语,只是一直未曾在意。
直到去晋都刺探的时候,才看见那个男人。
那个男人,有着和他近乎一样的容颜。在见到他的一刹那,苏逊的脑中近乎是一片空白。
他什么也想不了——什么也不敢想——
他只是想要逃走。
只是还是被他发现了。
那个男人似乎亦是很惊奇,不过他只怔了刹那,便大笑了起来,若有所思地说了一句:“原来是他。”
他似乎很满意自己这么一颗棋子,当即便赏了他黄金千两,宅府一座,以及无数美女。苏逊起初只是惊诧,但是后来那个男人却说:
“我可以给你,所有那个人所不能给予你的——只要你愿意。”
苏逊开始犹豫了。
当后来他看见一个舞女深黑的瞳,雪色的衣,他忽然就想起了远在千里之外的长歌,想起了那一夜她穿着雪色的衣裙坐在车厢中,依偎在他的怀里。
他想起——他说过他要拿晋国作聘礼,来娶她。
但如果,是拿比晋国还要大的天下呢?
他迟疑了。
那男人只是大笑,道:“你要回去继续做你的臣子?我晋王的儿子可没有这么不争气!”
于是,权利,利益,金钱,以及——她。
让他开始毫不犹豫地做出了决定,设下了局。
长歌微微地沉默了。
只是她虽然沉默着,深黑的瞳眸却依然紧紧地盯着苏逊不放。
“我知道。”
长歌道。
“我知道了一切。所有的事情,那个被称作是我父皇的男人都告诉了我。我也明白,世事无常……不过是借口。”
长歌忽地凄然一笑。
“瑾郎,你还记不记得,当初你临走之前,我问你,你听的是什么曲子,你告诉我说是阮青玉的《长恨歌》。我一直想,等你回来,我就陪你再去看。只是我现在没有这个机会了……”
“你有!”苏逊忽然叫道,深沉的眼底掀起了惊天一般的波澜,“长歌……我一直在等你……只要你不介意,你会是我的——后。”
“可是,我介意。”
此时的长歌平静得仿佛是暴雨后的海面。一切都过去了,一切明明没有留下痕迹——可是,却怎样都无法再回去了。
长歌想要笑,可是唇角刚一抽动就落下了泪:“瑾郎,你杀了桓瑜,杀了濯颜,杀了我所有的亲人……这些,我都可以为了你而忘记。只是,你回答我,你要江山,还是要美人?”
长歌的眼底藏着无可改变的执著。
“只要你说你肯不要这天下,我便——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