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我去上大学前回了趟老家,经年不曾回顾,再次回首,却早就已经物是人非。
不知是年龄的增长还是确实是时光的蹉跎让眼中的故乡不再如记忆中的模样,或许两者都有吧。曾经热闹的街头巷尾显得愈发冷清,村子里只剩下零星的几户人家,城镇化发展让农村中的房子一座接一座的空虚,让那些乡土气息因人们的离去逐渐凋零。
上世纪90年代这里时兴修建青砖瓦屋,带着古朴气息的青砖和灰瓦经历而二十多年的光阴别有一番韵味,那青灰色的瓦片一片一片地叠加起来,如鱼背上鳞片,雅致却不失活力。在这群青砖灰瓦中偶尔会有一两幢大约五六年前修建的小洋房,褪去了新奇的光芒,在一片古朴的典雅中显得那么的突兀。
穿过天井,走进大厅,橙黄色的方砖上摆着一些现代的家具——电视、冰箱和沙发,一切是如此的奇怪却又让人觉得无比和谐,觉得这本该如此。
青青没有坐在沙发上,沙发上已经坐满了人,两个看起来好像是高中生的女孩还有他弟弟和另一个和她弟弟差不多大的男孩,但看的出来那个男孩明显比青青的弟弟阿杨要高一些。而青青则是坐在一张竹椅子上边,随着大家一起看电视。恍惚间仿佛回到多年前,大家一起坐着看电视。
见到我,青青笑着向我打招呼,笑容中带着几分喜悦也带着几分羞涩,让我恍然中又想起了多年前的那一个中午。
我已经不记得那是几岁的事情了,只是记得那时候我还没有随着父母一起住,甚至还没有见过我的弟弟和妹妹,那时候我经常怀疑到底是否存在着这么两个人,与我同父同母,世界上拥有最多与我相同基因的两个人。如果不是我的父母在我10岁那年突然归家,我甚至还以为我的父母也只是一个虚幻,那是大人们为了不让我伤心而编造出来的谎话。
爷爷奶奶的儿女都常年不在家,陪在身边的只有我和堂弟,而堂弟在那前不久也被叔叔接走,于是祖父母身边就只剩下我这个长孙女与他们相依为命,而我也是与祖父母感情最深的,自他们走后,我似乎就只有远走他乡的选择。
阳光透过五彩的琉璃窗户照在橘黄色的方砖上,形成一块块拉长的或方形或星形的光斑,我眯着眼打量了一下结了一层蛛网的窗户,那是上世纪才有的式样的窗户,刷了一层银色油漆的窗撑微微支起,透出一个窗缝,五彩的琉璃窗玻璃用大红大黄画着简单的几种几何图形,让人感到一种拙劣的古朴感,无端让我想到僵尸片里橘黄色灯光下发出沙哑声音的收音机,不仅一阵战栗。
青青早在几年前就已经辍学了,不知道是因为成绩无以为继还是因为家中烂赌的父亲使得她无法继续就读,可不管是因为什么,她终究如这个小村庄甚至是这个小县城里的大部分一样,在结束初中甚至是还没读完初中便收拾行囊跟着村中相熟的长辈兄长或是父母亲人前往那片聚集着无数打工仔的土地——珠三角。她究竟是在东莞还是深圳亦或是珠海,我并不清楚,只是偶尔归家听到村中人们八卦说起她时,往往带有一种叹息和对她父母的“羡慕”。
叹息幼年受尽父母忽视小弟欺凌甚至是祖母刻意责骂的她,依然不顾前嫌将辛苦挣到的钱交到父母手中置买房产,而“羡慕”她的父母能有着这么一个女儿为他们分摊辛劳,让他们不必因为幼子未来的房子苦恼,时不时还会说起她那个跳脱的姐姐,而如今她姐姐也不知在什么时候将终生大事定了下来,置办起婚礼来了。
因着与她家或多或少的亲戚关系,而我也恰巧刚高考完,便回到这个阔别了好今年的“故乡”参加婚宴,尽管一直住在离这不远的地方,可是总觉得只有这块土地才是我的故乡。
青青看起来似乎比以前开朗多了,见到我会主动向我打招呼,忆起以往,尽然因为年龄相仿曾与她相处无间,可是她见到我总习惯于先是腼腆一笑,然后在脸颊上显现出两个酒窝后才轻轻又带着一点期待地唤着我的小名小沐。但是我却总觉得她亲热的招呼并没有让我觉得亲近,反而无端有种疏离感,而她那开朗的笑容仿佛是一层面具,湮灭了曾经那个羞涩中带着一丝纯真期待地青青。看着青青无端变得世故甚至带着点谄媚的笑容,我一阵恍然,但我最终什么也没说,礼节性地向她笑了笑便走开了,我想我也开始戴上面具了吧。
鞭炮声噼里啪啦地响起,一阵阵带着新鲜的火药味的浓烟渐渐飘散在空中,青青的姐姐桂英画着影楼风格的浓妆,头披白纱,一手捧一束艳红的大红玫瑰花,一手拖着及地婚纱裙,带着满脸的笑容跟在一身笔挺西装的新郎后面,尽管新郎的西装有种怪异,感觉有种不合身的感觉,在肩膀处有种塌陷的感觉,毕竟并不是所有人都适合穿西装的,特别是身材偏瘦小的中国人。但这并不影响新郎满脸开心到忘怀的笑容和满面的红光。
青青的父母很开心地在忙前忙后,她弟弟也激动地跟在她姐姐的后面,咧开的嘴一直都没有闭上,只有青青在稍微落后的位置,一脸平静的微笑地跟在后面,但我明显看到有一瞬间她的左嘴角稍微比右嘴角高了一点,但又很快恢复原状,跟在一群忙碌的人后面……
七八月的阳光下,我竟然觉得有点冷,禁不止一颤。
恍然间,仿佛回到多年前的那个清晨,吃完早饭的我兴冲冲地跑去找青青一起去玩。那时候我和青青还不像现在这么疏远,作为我们村子里唯二的两个同龄女生,我们平时总在一起玩耍,那时候农村里的小学中的孩子还是比较倾向于和同村的孩子一起玩,只是后来大家才渐渐打成一片。那时候我虽然也有和同班的其他同学一起玩,但潜意识里还是比较喜欢和同村的青青一起玩耍。
那天是个天气不错的周末,天空的颜色是那种淡淡的蓝色,很舒服的蓝色,青青爽爽的,不过分浓烈也不过分轻飘,一切看起来都是刚刚好的样子,清风吹动树叶发出轻微的簌簌的响动,可这一切都在青青奶奶的不停歇的责备声中失去了色彩。
那天青青不知道做错了什么或是在哪方面做了让她奶奶觉得不如意的事情,竟然引得她奶奶拿出了泼妇骂街的本领,对青青进行了一场赤裸裸的批判,从上到下,从内到外,从穿着到学习,从日常行为到当时青青正在进行的洗衣动作。
青青全家的衣服都堆在一个已经被水泡到发白的大红盘里,那个大红盘的直径直逼一个浴缸的长度,盘里装满了各种颜色和类型的衣服。
蹲在大红盘前的青青只露出了一个头和被衣服掩盖了一半的两只瘦弱的胳膊,低着头,只能看到嫩黄头发上的涡旋。
也许是看到我的到来,青青的奶奶住了嘴,转头向我看了一眼,见是我便撇了撇嘴,想要对我说什么,但是又觉得没什么兴味,转头对青青道:“你赶紧把衣服洗好晾了,别磨磨蹭蹭的,太阳都要下山了!要今晚衣服干不了你给我小心了!”
说完便像是记得有什么事情要做,匆匆地走了。走之前还礼节性地问我来这干嘛,我爷爷奶奶去哪了之类的的问题,我忘记那时候回了什么,但是明显她也没留心听我这样一个小孩说话,象征性地问完便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