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非子讲过一个故事:守株待兔。
宋国有个庄稼汉,别提多傻。他家地里有棵树,给他带来好运。有只倒霉的兔子,眼神不好,一头撞死在树上,让他想入非非(他算了一下,兔肉总比粮食值钱)。从此,他把手中那件叫“耒”的吃饭家伙扔了,天天蹲树下等兔子,就像《敖包相会》唱的那样,耐心等待,眼巴巴等兔子来,等它们前来送死(《韩非子·五蠹》)。
战国那阵儿,大家尽拿宋人打镲,逮谁犯傻,就说谁是宋人。他的事,据说在宋国都被人耻笑,可见是个超级死心眼儿。过去,我也纳闷儿,天下傻子多,怎么全在宋国?我猜,当时的聪明人之所以糟改宋人,只因宋国是古国,特讲老礼儿,打商代传下的老礼儿,太古板。
兔子会撞在树上吗?我一直不信。
然而,有一天,我终于信了。
1981年10月7日—12月10日,我参加过一次考古发掘(作为研究生的毕业实习),地点在陕西宝鸡县西高泉村。那里真的有泉水,泉水挨家挨户流,夜深人静,哗哗作响。
老卢(卢连成)、陈平和我,就三人,一共挖了72座墓,都是东周秦墓。天天晚上粘陶片,画图,做记录,忙得不亦乐乎。
临走,天寒地冻,突然发现一座汉墓,是座大墓。大墓被盗,老卢决定大揭盖,墓顶被揭开,土堆得像座小山。墓坑很深,上面的天很小,有只兔子从天而降,落在一个民工的怀里,谁都想不到。
原来,秋后的旷野,地里光秃秃,无遮无拦,三线工厂的职工,骑着摩托端着枪,正在到处打兔子。兔子慌不择路,不知“小山”顶上有陷阱,一头扎下。
墓是空墓,只剩骨粉和棺钉,兔子是唯一收获。
民工说,他只要皮,肉归我们。
我们,“三月不知肉味”,顿顿一碗芹菜辣子面,从没换过口,这可是第一次开斋。兔肉,放在炉子上烤,倍儿香。
我的斋号就是这么起的。
本集所收,主要是读书笔记。
读什么书?主要是闲书。
笔记的传统是丛谈琐语,但此书不一样。
我是借读闲书说闲话,冷眼向洋看世界。
世界处在岔路口,又一个世纪的岔路口。
2000年的冬天,日本东京银座,豪华商店林立,灯红酒绿,到处在庆祝“千禧年”。
回到北京,有一堆电话,都是约写新世纪的来临,但我却感到一种莫名的悲哀。
我知道,整整一代人,我父辈那一代人,他们正在离开这个世界。
大树飘零:
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
当时,我无话可说,真的无话可说。
现在,我才悟过一点儿劲来,写在这本书的前边,算是世纪感言吧。
事情很清楚,上个世纪的风云人物,基本上是19世纪末和20世纪初的那一代人,当时的80后、90后或新世纪头10年出生的人。比他们小的,多半是追随他们。他们中的很多人都死于战乱和革命,幸存的少数人,自然成了那个时代的“英雄”。
他们真正风光,是二次大战结束后的50年代。
那个时代的学者、文学家、艺术家,真正名擅一时的大家,也是处于同样的年龄层。比如1948年中央研究院选出的第一届院士,他们的年龄就是如此。
上个世纪,前50年是战争与革命,好像火山爆发;后50年是和平与冷战,好像熔岩冷却。
战争引起革命,冷战冻结革命,一切复归沉寂。
但我的耳边有一种声音在地下滚动,隆隆作响,依稀可以听到。
战争真是硬道理。
手边放着一本《戈尔巴乔夫回忆录》。
我想看看他的感受,看不下去。
他说话太啰嗦,说的事琐琐碎碎,几次硬着头皮读,都读不下去。
他很少谈中国。哪怕说亚洲,也很少涉及中国。他的关注点主要是美国,其次是其外围防御圈的崩溃,其次是其国内的积弊。他对里根和布什最上心。
没错,他的压力很大,特别是军备竞赛,实在抗不住了。他希望退出这场没完没了的竞赛,加入主流,结束对抗,“告别黑暗帝国”,成为民主国家,但他也不愿看到苏联的解体。
他很矛盾,也很无奈,急了就拿“改革”的咒语念一念,缓解内心的伤痛。
什么是“改革”?他也不知道。
今天早上,我终于看到一段有意思的话,是他和一位蒙古政治家的对话。
1991年2月,戈尔巴乔夫和蒙古新总理比亚姆巴苏伦会晤。比亚姆巴苏伦说,“我想以蒙古人民的名义,祝愿您获诺贝尔奖金”。
戈尔巴乔夫说:
有人已经建议取消这一奖金了。但是不管怎么说,没有人能够使改革的进程逆转,它在苏联和全世界已经蓬勃开展起来。但并不是所有的人都明白,深入变革的必要性实际上与各大陆所有的国家都有关。瞧吧,欧洲在变,中国、印度、阿拉伯国家在变,拉丁美洲在急剧的变革。旧的政治衣钵已经千疮百孔,民主倾向正在拓展自己的道路,尽管面临着许多障碍。大概要数美国最不容易感到变革的必要了。
然而17年后,我们终于听到:
We need change. (我们需要改变。)
这话出自即将上台的美国总统奥巴马之口,声音很大。
2008年,祸起萧墙,没有任何事比金融海啸还大。
戈尔巴乔夫说,全世界都需要“改革”,没错。问题不在要不要改,而在怎么改,朝什么方向改。而且,关键的关键,是美国改不改。
皇上不急太监急,都是瞎急。
上面不改下面改,全是白改。
有一件事,更是难题:
如果全世界都争当美国,美国自己还怎么当。
我们不可能回到过去。
不仅回不到孔夫子和孙中山的时代,同样也回不到斯大林和毛泽东的时代。
路在哪里?我很茫然。
一个时代已经结束,另一个时代还没开始。
2009年1月11日写于北京蓝旗营寓所
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是人生最大乐事。
本集所收多为读书笔记,李陀戏称“李零的读书体”。“读书”是三联书店的三块招牌之一。我喜欢这两个字。
集中的文章是由李二民搜集,做初步整理,插图是由孟繁之搜集,均此致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