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会思想变动的进程,不像人们通常所想的那样直捷痛快。那时打着社会主义旗号的新思潮名目繁多,不进行认真的比较推求,很难把它们分辨清楚。不少进步青年从资产阶级民主主义走向科学社会主义的过程中,往往曾经历一个中间环节,那就是受到过无政府主义思潮的影响。
刘少奇在回忆五四运动的情况时曾说过:“在起初各派社会主义的思想中,无政府主义是占着优势的。” 毛泽东、周恩来、恽代英、邓中夏、陈延年、罗亦农等这些进步青年中的优秀分子,在探索过程中都不同程度地受到过这种思潮的影响。
为什么会出现这种现象?主要有三个原因:
第一,马克思主义在中国,当时还刚刚开始传播。1920年以前,马克思、恩格斯的基本著作没有任何一种完整的中文全译本,列宁的文章连一篇译成中文的也没有。在这种情况下,要真正多了解一点马克思主义,实在是相当艰难的事情。只有少数到过国外或能直接阅读外文的人,如去过日本的李大钊、李达、李汉俊、陈望道和一些北京大学学生等外,其他许多进步青年虽然开始对马克思主义感兴趣,实际上却所知甚少。未来的美好社会令他们神往。可是这种美好社会究竟是怎样的,用什么方法才能够达到?他们的认识还不很清晰。
瞿秋白1920年去苏俄前曾这样写道:“社会主义的讨论,常常引起我们无限的兴味。然而究竟如俄国十九世纪四十年代的青年思想似的,模糊影响,隔着纱窗看晓雾,社会主义流派、社会主义意义都是纷乱、不十分清晰的。正如久壅的水闸,一旦开放,旁流杂出,虽是喷沫鸣溅,究不曾自定出流的方向。其时一般的社会思想大半都是如此。”
邓颖超也说过:“五四运动是思想解放运动。一解放,就像大水奔流。那时的思想,受到长期禁锢,像小脚女人把脚裹住;放开以后,不知怎么走路,有倒的,有歪的,也有跌跤的。那时是百家争鸣,各种思潮都有。” “我们受十月革命的影响,当时也只听说苏联是没有阶级、没有人剥削人的社会。我们很向往这种光明的社会,同情广大劳苦大众,厌恶中国社会的黑暗。我们平常交谈的范围很广,无政府主义、基尔特社会主义都接触到了,但对这些我们都没有明确的认识,也不了解什么是马克思主义。所以,在当时我们还不能称为‘共产主义知识分子’,只能说从那时起我们这些人要求继续学习,吸取新知识。” 在这种情况下,他们虽然向往社会主义社会,但一时对科学社会主义同无政府主义的区别无法分辨得那么清楚,是毫不足怪的。
第二,中国的无政府主义者从开始时起,一直标榜自己是主张“社会主义”以至“共产主义”的。早期的无政府主义者刘师培、张继在1907年发起组织社会主义讲习会时,在广告中说:“近岁以来,社会主义盛行于西欧,蔓延于日本,而中国学者则鲜闻其说,虽有志之士渐知民族主义,然仅辨种族之异同,不复计民生之休戚。即使光复之行果可实行,亦恐以暴易暴,不知其非。同人有鉴于此,又慨社会主义之不明,拟搜集东西前哲各学术,参考互验,发挥光大,以饷吾民。” 他们这里所说的社会主义,其实是无政府主义。民国成立后,著名无政府主义者师复1914年7月在上海发起组织无政府共产主义同志社,发表宣言,“主张灭除资本制度,改造共产社会,且不用政府统治者也。质言之,即求经济上及政治上之绝对自由也”。 他们仍然把自己的主张说成是共产主义。
初期中国无政府主义者的宣传,在两个重要问题上确曾起过积极的启蒙作用:一是鼓舞人们奋起反对专制和强权;二是引导人们以更多的注意力关注原来常被忽视的社会问题,鼓吹“劳动神圣”,主张财产公有、人人劳动,认为工人农民才是社会的主人。早期无政府主义刊物如《天义》等上曾片断地刊载过马克思、恩格斯的著作。直到五四运动前后,不少无政府主义者还同马克思主义者合作,而不是像后来那样尖锐对立。因此,它自然容易博得不少进步青年的好感。
第三,无政府主义思潮在进步青年中的一度流行,也同中国近代国情有关,有着适合它的土壤和气候。中国是一个小生产者有如汪洋大海的国家。知识分子由于他们的社会地位和劳动方式,也容易特别看重个人的力量。同现代化大生产相联系的有组织的中国产业工人还不成熟。特定的社会结构总是容易产生相应的社会心态和思维方式。不管是有意识还是无意识,人们往往习惯以小生产者的眼光来看待周围的事物。他们对帝国主义的强权和封建主义的专制充满憎恨,渴望把它们从中国的土地上扫除干净。他们期望社会公正,因而同情社会主义。可是小生产者的狭隘眼光,又使他们难以凝聚成一股巨大的同心同德的集体力量,特别是难以较长时间地保持步调一致的协同动作,而把获得个体的绝对自由看作至高无上的价值取向。当他们被社会上种种强权和不平等现象激怒时,无政府主义那种鼓吹“个人绝对自由”、看起来最激烈最彻底的办法,便特别适合他们的口味。
这三点,可以说是“在起初各派社会主义的思想中,无政府主义是占着优势的”根本原因所在。
但如果真正要排除任何集体和纪律的约束,讲起来固然很痛快,做起来却只能一事无成。在组织上也只能产生一些人数很少、内部极度松散、毫无实际行动的小团体。民国初年出现过的一些无政府主义小团体大体上便是这样,在实际社会生活中没有起什么重要作用。
因此,到五四前后,他们又有了新的形态。在日本新村主义等影响下,当回答“什么叫做无政府共产主义”时,他们提出三个要点:一是组织上“脱离强权的少数的政治统治,另自组织自由的多数人的自由团体”;二是经济上“主张生产机关(如土地、机械等)与所生产之物(如衣、食、房屋)皆归社会全体所共有,各尽所能,各取所需”;三是道德上“是‘劳动与互助’五个大字,因为有劳动才可以生存,要互助才可以进化”。 这种方案,表面上看起来似乎要可行一些。
于是,五四前后在全国出现了一大批“工读互助团”这类组织。参加这种团体的人,一面劳动,一面读书,把共同劳动所得的收入作为团体共有的财产,个人的生活和学习的费用也由团体开支。这种团体曾经风靡一时,在北京、上海、天津、武汉、南京、长沙、广州、扬州等地以至国外留学生中都有,陈独秀、李大钊等也曾给以赞助。
许多先进青年对这种工读互助团体一度抱有过很大的热情。他们经过五四运动的洗礼,刚从旧家庭或个人小天地中冲出来,但四顾茫茫,周围的社会环境又那样黑暗,希望能有一个可以作为依靠的团体力量,并在这个团体中养成互助和劳动的习惯,把它看作改革社会的实际运动的起点。毛泽东在《学生之工作》一文中写道:“今春回湘,再发生这种想象,乃有在岳麓山建设新村的计议,而先从办一实行社会本位教育说的学校入手。此新村以新家庭、新学术及旁的新社会连成一块为根本理想。”“学生认学校如其家庭,认所作田园、林木等如其私物,由学生各个所有私物之联合,为一公共团体。此团体可名之曰:工读同志会。” 恽代英更虔诚地说道:“工读主义,实为救今世社会教育不平等之方法。”“有志之人,必使互助,且使预备奋斗之力量。果一般学生毕业后,能仍如今日之爱同类、相扶持,三五年后社会即将发生一种切实能力,此或为救人类根本之法欤?” “我信只要自己将自由、平等、博爱、劳动的真理,一一实践起来,勉强自己,莫勉强人家,自然人家要感动的,自然社会要改变的。” 他们真诚地把这看作新生活的开始,看作创造新社会的发端。
可是,当中国社会的大环境仍那样黑暗的时候,当周围充满着敌对的旧社会势力的时候,这种被理想化了的小团体怎么可能长期独立存在下去呢?就在团体内部,人们最初对它抱有很高的热情,但过不很久,个人之间的利益冲突和意见分歧便泛滥起来。几乎没有例外,这类小团体维持不了多少日子,就相继夭折了。李大钊很快看出:“北京的工读互助团,精神上已不能团结,经济上也不能维持,看着有消灭的样子。” 恽代英更是沉痛地写道:“在这种群雄争长的局面之下,生活是日益困难而不安定的。靠自己的力量去创造事业,出尽了穷气力还维持不住。靠人家的力量去改良事业,又是常常因人家兴会与机运而常受变迁的。”“所以这些努力,其实决没有圆满成功的希望。” 人们原来的期待很快就幻灭了。
做这样一番尝试是很有好处的。一种学说如果只在文字上或口头上谈论,而不付诸实践,很难辨别它究竟是真理还是幻想。无政府主义这种思潮有许多高尚而美好的词句装点着,又适合小生产者向往绝对平等和自由的口味,不经过痛苦的实践的检验,是不容易完全摆脱的。但受过这种思潮影响的青年中的多数人,毕竟不是真正对无政府主义有多少系统的了解,更谈不上执着的追求。他们只是一时受到这些看来很新的学说的吸引,对它发生了兴趣,想在实践中去试一试。一旦看到这条路走不通时,也就改变了想法。正如刘仁静所说:“其实,在当时他们对基尔特社会主义和无政府主义也没有什么研究,只是从杂志上看了一些有关宣传品,认为有道理,合乎自己的胃口,以后看见别的主张更好,有的也就放弃了自己原先的主张。”
人们在实际生活中越来越清楚地看到:如果整个社会得不到改造,如果国家和民族得不到解放,个人的问题无法得到根本的解决。而社会、国家和民族的最好出路便是科学的社会主义。这个任务是那样艰巨,它所必须排除的障碍是那样强大,要实现它,关键是要凝聚成万众一心的具有战斗力的核心力量。如果中国人还是像以往那样的一盘散沙,各行其是,中国就没有希望。
许多人终于跨出了有决定意义的一步。
恽代英总结自己痛苦的教训后得出结论:“在这样不合理的环境中,想在一局部做成甚么理想事业,是绝对不可能的。要改造须全部改造,须将眼前不良的经济制度,从根本上加一种有效力的攻击。不然,总是没有益处。”“群众集合起来的力量,是全世界没有可以对敌的。”“我们应研究唯物史观的道理,唤起被经济生活压迫得最厉害的群众,并唤起最能对他们表同情的人,使他们联合起来,向掠夺阶级战斗。”“群众的联合以反抗掠夺阶级,其实是经济进化中必然发现的事,本用不着我们煽动,亦非任何人所能遏制。”
到了法国的蔡和森在1920年8月给毛泽东写信说:“我近对各种主义综合审缔,觉社会主义真为改造现世界对症之方,中国也不能外此。社会主义必要之方法:阶级战争——无产阶级专政。” 毛泽东复信完全赞同他的意见,批评那种“用平和的手段,谋全体的幸福”的主张是“理论上说得通,事实上做不到”。并说:“我看俄国式的革命,是无可如何的山穷水尽诸路皆走不通的一个变计,并不是有更好的方法弃而不采,单要采这个恐怖的方法。”
受无政府主义思想影响更少的周恩来,在欧洲对当时流行的打着社会主义旗号的种种思潮进行认真比较后,最后下定决心:“我们当信共产主义的原则和阶级革命与无产阶级专政两大原则,而实行的手段则当因时制宜。”他断言:“我认的主义一定是不变了,并且很坚决地要为他宣传奔走。”
先驱者们的思想经历是值得后人深思的。他们接受马克思主义,这个决心绝不是轻易下定的,更不是一时冲动或趋时行为,而是经过自己的深思熟虑,经过反复的推求比较和实践检验,最后才做出这个自己一生中最重要的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