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

用考古资料研究艺术史，我有三个集子。第一个叫《入山与出塞》（文物出版社，2004年），第二个叫《铄古铸金》（香港中文大学出版社，2005年；北京三联书店，2007年），《万变》是刚刚结集的第三个集子。相关话题，今后还会写。只要我还健在，还有时间，还有精力，我会继续玩下去。中国的考古资料层出不穷，文章是做不完的。

“考古”是中国固有的词汇，泛指古代研究。“艺术”也是中国固有的词汇，泛指各种技能（如方术、技术）。原来的含义比较宽泛也比较模糊，近代才被赋予新的含义。前者被用来翻译西方的Archaeology，后者被用来翻译西方的Art。这两个以A开头的词有什么关系吗？我说有。

子曰：“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

道是志之所之，你得如萤赴火，一门心思往上扑，虽不能至，心向往之。德呢，那是行事所本，你得老老实实遵循道，得道之得是谓德。仁呢，拿人当人，将心比心，更是德的最高境界，一切追求，最后得落在这上面。前三句，死心塌地，执着，只有最后一句用了个游字。这个游字用得好。

中文所谓“艺”，本义是树艺，字像双手捧个树苗往土里栽，意思是种花种草种树种庄稼，类似英文的cultivate（动词）或cultivation（名词），意思是栽种培育。但孔子不喜欢种庄稼，他喜欢的是树人。他说的“艺”不是跟种庄稼有关的agriculture（农业），而是跟教书育人有关的culture（文化）。这两个词的本义都是培育。

孔子所谓“艺”是培养贵族的古典教育，比如识文断字能读能写能算啦，庙堂之上鼓瑟吹笙、登高赋诗、打躬作揖、行礼如仪啦，还有战阵之间披坚执锐会射箭驾马车啦，这其中并不包括手艺。手艺，包括绘事，也就是画画，那是匠人的事，本来附丽于建筑。

士农工商的士是在农、工、商之上，既不是农，也不是工，更不是商。

西人所谓艺术，现在分美术（fine arts）和工艺美术（crafts）。工艺美术是匠人的活。纯粹的手艺活，现在已经不多了。现代工艺，除今之所谓非遗的各种绝活，归了包堆儿，差不多都入了工厂艺术（industrial art）。其实，就连美术界腾云驾雾最最前卫也最最赚钱的现代艺术，很多也是工厂一类的干活。

考古挖出的东西，有些漂亮，有些不漂亮。无论漂亮不漂亮，万变不离其宗。它们压根儿就不是什么f ine arts。雷德侯（Lothar Ledderose）教授的《万物》，从书法开头，一直讲到青铜铸造、秦俑大军、斗拱飞檐、雕版印刷，以及壁画等等，这是讲什么？

中国有诗书画印一体的文人画，跟匠人划清界线。文人艺术，写字是看家本事。写字就是写字，本来也不是什么fine arts，而是读书人千篇一律的日常工作，跟秦俑坑中的那些陶俑没什么两样。

钟王之法、颜柳欧赵，那都是千挑万选，最后剩下的东西。

美术是像选美那样选出来的东西。

地下出土物，千篇一律的陶器、陶片留在考古队的标本室，漂亮的，贵重的，有重要历史价值的，千挑万选，才放在博物馆展览。

我国的博物馆多为历史博物馆，展品以考古材料为主，按历史线索陈列，这是我们的优点。西方的博物馆多半是艺术博物馆，展品是抢来的，或由富豪买下，转存转售或捐给博物馆。这些东西，来路不明，要编展览图录，只好“死马当作活马医”。怎么医？全靠查考古资料，拿考古资料比。这是艺术史和考古结缘的根本原因。

有人以为，改革开放，与国际接轨，就是把博物馆办成美术馆，那是倒退，肯定不对。

西方的很多艺术史系都是考古艺术史系。

现在，研究艺术史的人都很重视考古，渴望考古。考古界的人应该做点什么？

过去，我是学考古的。老一辈的教导是：考古是个自我满足的体系，与艺术无关，艺术考古根本就不是一门学问。这话对吗？

任何学术追求，在本质上都是艺术。任何艺术都是艺术史的研究对象，同时也是学术。

艺术史的研究仰赖考古，考古研究也需要艺术史的眼光。

我们还是把两者结合起来吧。

2016年5月9日写于北京蓝旗营寓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