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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他们过了河,马车上了山坡。尽管十二棵橡树还没映入眼帘,但思嘉已经可以看见高高的树顶上空悠悠然缭绕着一股清烟,飘来一阵阵燃烧着的山核桃木块和烤猪肉和羊肉混杂在一起的香味。

从昨晚就开始生火慢慢让其燃烧的烧烤坑,此时已吐出玫瑰红般长长的火舌。上方转动着的烧烤架上烤着肉,肉汁滴落到炭火上,发出嘶嘶的声音。思嘉知道,由微风吹过来的芳香是从大房子后边高大的橡树林里传过来的。卫约翰总是在那里举办野餐会,那是一个缓缓下行的山坡,直通到玫瑰花园里。这是个舒服、阴凉的所在,比别人的,比如说,卡尔弗特家举办野餐会的那个地点舒服多了。卡尔弗特太太不喜欢烧烤的食物,声称那烧烤味几天几夜都还萦绕着屋子,所以她的客人们只好在离房子有四分之一英里远的一个平坦、不遮阴的地方烧烤,备受酷暑的煎熬。至于在全州以热情好客闻名的卫约翰一家,当然知道该如何举办野餐会。

餐桌是由桌面搁在支架上而搭成的。长长的野餐桌总是放置在树木最浓密的树荫下,上面铺着卫家上好的台布,没有靠背的长凳子摆在两边。周围空地上还零零星星放着椅子、跪垫和坐垫,这是给那些不喜欢长凳子的人准备的。长长的烧烤坑离这还有一段距离,烧烤的浓烟不会飘到这里来。烤坑里烤着肉,大铁锅里是调味汁和不伦瑞克炖菜,香味扑鼻,令人垂涎欲滴。卫先生总是让至少十二个黑人端着托盘穿梭于烧烤坑和餐桌之间,伺候客人。在仓房后面,往往还有另外一个烧烤坑,这里是客人的仆人、车夫和侍女用餐的地方。他们吃的是玉米饼、甘薯,还有黑人都很喜欢的那道猪内脏——猪小肠。如果时令碰巧,还会有西瓜供他们一饱口福。

鲜嫩的肉香扑鼻而来,思嘉不禁皱了皱鼻子,吸进这诱人的香味。她希望等肉烤好时,自己多少会有些食欲。像以往一样,她吃得这么饱,束腰的带子又系得这么紧,她真担心自己随时都可能会打嗝。那就糟透了,因为只有老头老太们打嗝才不用担心会引起众人的反感。

他们到了坡顶,白色的房子便以完美、和谐的姿态展示在她面前。高大的柱子、宽敞的走廊、平缓的屋顶,美得就像一个靓丽的妇人。她对自己的魅力信心十足,因而对所有人都慷慨大方,宽厚仁慈。思嘉甚至比喜欢塔拉还更喜欢十二棵橡树,因为她有一种高贵的美,持重而尊贵,而这是嘉乐的房子所没有的。

宽大、弯曲的车道上停满了上着鞍的马和马车,正在下马或下车的客人跟朋友们打着招呼。每逢聚会,黑人们都会激动非常。他们笑容满面,把马儿牵到场院去卸车下鞍。一群群孩子,有黑人也有白人,在刚冒出新绿的草地上大喊大叫,跑来跑去。有玩跳格子游戏的,有玩捉人游戏的,还有的在吹牛皮说自己今天能吃多少东西。从房子前面直通到后院的过道里挤满了人。郝家的马车在屋子前面的台阶前面停了下来。思嘉看见穿着用裙环撑开的裙子的姑娘们像花枝招展的蝴蝶一样,在一楼到二楼的楼梯上上上下下,飞来飞去的,不时还停下来倚在精致的楼梯扶手上,笑着对那些在底下过道里的年轻男子叫喊着。

从敞开的法式窗户看进去,她可以看见年纪较大的太太们坐在客厅里,穿着黑色的绸布裙,一副稳重肃穆的样子。她们坐在那里,一边摇着扇子,一边聊着孩子,病痛以及谁又和谁结婚了,为了什么而结婚等等。卫家的管家汤姆手里端着一个银制托盘,正在过道里快速穿行着。他一边笑着弯腰行礼,一边把杯子递给穿着浅黄褐色和灰色长裤、质地良好的褶边亚麻布衬衫的年轻小伙子们。

阳光灿烂的屋前游廊上也挤满了客人。是呀,整个县的人都来了,思嘉心想。塔尔顿家的四个男孩和他们的父亲一块斜靠在高大的柱子上。和往常一样,双胞胎兄弟斯图尔特和布伦特没有分开,肩并肩地站在一起,博伊德和汤姆则和他们的父亲在一块。卡尔弗特先生在近旁站在他那北方佬妻子的身边。她就是在佐治亚待了十五年之后,似乎也还是不属于这里。大家都对她很礼貌,也很客气,因为他们都为她感到难过,但没有一个人会忘记,她不但投胎投错了地方,还当过卡尔弗特先生的孩子们的家庭教师,这就错上加错了。卡尔弗特家的两个男孩雷福德和凯德,正和他们打扮得花枝招展的金发妹妹凯思琳在一起,拿脸盘黝黑的乔·方丹及他那漂亮的未来新娘萨莉·芒罗开着玩笑。亚历克斯·方丹和托尼·方丹正跟迪米蒂·芒罗低声耳语着,逗得她发出一阵阵银铃般的笑声。还有远至十英里外的拉夫乔伊及费耶特维尔和琼斯伯勒来的家庭,也有一些来自亚特兰大和梅肯的客人。房子被人群挤得水泄不通,谈话声、笑闹声、女人的尖叫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

游廊的台阶上站着卫约翰,他满头银发,身板挺直,浑身散发出安详的魅力和热情,就像佐治亚夏天的阳光一样,永不缺乏怡人的温暖。他身边站着卫哈尼 ,人们这么叫她是因为她对谁都冠之以“宝贝儿”这一称呼,对她父亲这么叫,对干农活的黑人也这么叫。此时她正烦躁地笑着和刚到的客人打招呼。

哈尼神情不安却明显想吸引在场的每个人的注意力。她那样子和她父亲泰然自若的神情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思嘉便寻思着,也许塔尔顿太太说的话毕竟是有些道理的。卫家的男人继承了祖上的容貌,这一点也没错。卫约翰和卫希礼灰色的眼睛上方睫毛浓密,呈深金色,但哈尼和她姐姐英蒂的脸上,睫毛既稀疏又毫无色彩。哈尼没几根睫毛的长相很奇怪,就像一只兔子似的,而英蒂呢,就只好用相貌平平来形容她了。

英蒂此时连人影都看不见,思嘉知道,她很可能正在厨房给仆人作最后的指示呢。“可怜的英蒂,”思嘉想,“自从她妈妈去世后,她就被家务缠身,以致除了斯图尔特·塔尔顿外,一直没有机会去交别的男朋友。可要是他认为我比她漂亮,那也决不是我的过错。”

卫约翰走下台阶,把手臂伸给思嘉。她下车时,看到苏埃伦在傻笑。思嘉便知道,她是在人群中看到了弗兰克·肯尼迪了。

“我要是找不到比那穿着裤子的老处女 更好的男朋友,那才怪呢!”思嘉轻蔑地想着。她双脚着地时,微笑着向卫约翰致谢。

弗兰克·肯尼迪赶忙跑到马车边,帮助苏埃伦下车。苏埃伦拼命抑制住自己的感情,思嘉看了那模样简直想甩她一巴掌。弗兰克·肯尼迪可能比县里任何人拥有的土地都多,也可能心地非常善良,但与他自身的条件相比,这些东西便显得无足轻重了。他年已四十,身材瘦小,整日惴惴不安的,留着稀疏、姜黄色的胡子,还像个老处女那样爱大惊小怪的。然而,想到自己的计划,思嘉掩饰了轻蔑之情,对他莞尔一笑,跟他打着招呼,搞得手里挽着苏埃伦的他愣了一会神,两眼瞪着思嘉,一副高兴而茫然的神情。

思嘉的眼睛在人群中搜寻着希礼的身影,甚至在和卫约翰愉快地进行简短的交谈时也没有停止搜寻,但他不在游廊上。十几个声音同时叫着跟她打招呼,斯图尔特和布伦特也向她走了过来。芒罗家的姑娘们冲过来,对她的衣服评头论足的,她很快便成了一大片声音的中心。声音越来越大,似乎要努力盖过喧闹声。可希礼在哪里呢?还有媚兰和查理?她环顾周围,视线往过道里那群笑闹着的人群望过去,可又尽量不露出找人的样子。

她一边谈笑,一边飞快地打量着屋子和院子。这时,她的视线落在了一个陌生人的身上。他独自一人站在过道里,用一种冷淡而不礼貌的神情看着她。这使她陡然升起一股强烈的复杂感受,一方面是因自己吸引了这个男人而带来的女性的快意,另一方面是自己衣服领口太低而产生的尴尬之情。他看上去已有了一定的年纪,至少有三十五岁。他个子很高,身段结实。思嘉心里想,自己从来没看见过肩膀这么宽、肌肉这么发达的男人,对上流社会的人来说,几乎是发达得过分了。当他们的目光对视时,他对她笑了笑,修剪得很密的黑胡子下面露出像动物一样洁白的牙齿。他脸盘黝黑,黑得像个海盗一样,双眼又大胆又乌黑,就像个海盗在判定是否要放弃劫掠一艘西班牙大帆船的行动或是糟蹋少女的举动时的眼睛一样。他对她展露笑容时,脸上有种冷淡而满不在乎的神情,嘴角却露出玩世不恭的样子,思嘉不禁倒吸了一口冷气。她觉得她应该感到自己被这样的一种表情冒犯了,可她却没有这种感觉,不禁对自己颇为恼火。她不知道他是谁,但不可否认,他那黝黑的脸上有良好血统的迹象。这从他丰满、红润的嘴唇上方的鹰钩鼻以及高高的额头和分得很开的眼睛就看得出来。

思嘉硬是把目光从他身上移开,并且没有对他报以回笑。这时,有人在叫他,他于是转过身去。

“瑞德!白瑞德!快上这儿来,我要让你见见佐治亚州心肠最硬的姑娘。”

白瑞德?这名字听起来挺熟悉,似乎和某种令人愉快的谣传有联系,但她全部心思都在希礼身上,便把这个想法从脑海中抹去了。

“我得上楼去梳梳头发。”她对斯图尔特和布伦特说。他们正想把她从人群中带走,让她脱不开身。“你们俩等着我,别跟别的女孩跑了,要不我会很生气的。”

她看得出来,今天她若和任何别的人打情骂俏,那就没人管得住斯图尔特了。他一直在喝酒,一副傲慢无比、蓄意打架的神情。她从经验知道,这就意味着挑衅生事了。她在过道里停了一会,跟朋友们说话,和英蒂打招呼。英蒂刚从房子后面过来,头发凌乱,额头上还挂着小小粒的汗珠。可怜的英蒂!头发淡而无色,睫毛也毫无色彩,突出的下巴意味着脾气固执,这已经是够糟的了。此外,她虽还不到二十岁,却已经像个老处女一样。她不知道,如果她把斯图尔特从她身边抢过来,英蒂是不是会非常不满。很多人都说,她还在爱着他,可是卫家的人到底在想什么,这是从来都不会有人知道的。即使她对此不满,她也从来不会露出什么迹象,还是用她惯常对思嘉的那种有点冷淡却又和善客气的态度对待她。

思嘉愉快地跟她说着话,开始沿着宽大的楼梯往上走。这时,她听到背后有个羞答答的声音在叫她,她转过身,看到叫她的是韩查理。他长得满英俊的,皮肤白皙的前额上留着一绺蓬松的淡棕色鬈发。双眼呈深棕色,清澈而温和,就像大牧羊犬的眼睛一样。他穿着芥末色裤子,黑色上衣和褶状衬衫,衬衫最上方是最宽最时髦的黑色领带。这身打扮把他的体形衬托得极好。她转过身来时,他脸上现出一片淡淡的红晕,因为和女孩子在一起,他总是很腼腆。像许多腼腆的男人一样,他对像思嘉这样性情活泼、生气勃勃、总是无拘无束的女孩大为赞赏。过去她都只是客客气气地敷衍他,所以,她跟他打招呼时那种快乐、粲然的微笑以及伸到他面前的一双手,几乎使他的心脏都停止了跳动。

“哎呀,韩查理,你这潇洒的家伙!我敢打赌,你从亚特兰大一路到这来,就是为了让我伤心的吧!”

查理激动得连说话都几乎结巴起来。他把她那温暖的小手握在自己手里,眼睛直视着那双欢呼雀跃的绿色眸子。女孩子老用这种方式和别的男孩子说话,可从来没对他说过。他一直都不知道这是为什么,可女孩子总是把他当小弟弟看待,对他很友好,但从来不费心去跟他调笑。他总是希望有女孩子和他打情骂俏,就像她们和那些不如他英俊、不及他富有的男孩玩闹那样。但这种情况偶尔发生在他身上时,他总是想不出来该说些什么,于是因自己哑口无言困窘得痛苦不堪。接着他就会彻夜不眠地想着自己本可以使用的生动迷人的言辞,但他极少能再获机会,因为女孩子们试过一两次之后就不再理他了。

甚至和哈尼在一起,他也是与众不同、沉默寡言的,虽然没有明说他也知道,明年秋天他继承了财产时,他就要跟她结婚了。有时,他甚至有种有失风度的感觉,认为哈尼那卖弄风情和主人姿态并不完全是因为他的缘故才做出来的,因为她想男朋友都想疯了。他想,对任何给她机会的男人,她都会使出这套本事的。查理对和她结婚的前景并不感到激动,因为她激不起他身上任何爱得死去活来的浪漫情感,而他那些酷爱的书籍却使他确信,这些情感对一个爱人来说是恰如其分的。他一直在渴望着爱慕他的是个美丽漂亮、精神抖擞而又充满活力、调皮捣蛋的尤物。

现在,郝思嘉居然跟他逗乐,说他让她伤心了!

他试图想出些话来说,但什么话也想不出来,只好默默地暗自感谢思嘉,因为她一直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这使他大为宽慰,因为他根本就没有必要说话了。这简直太令人不可思议了。

“哎,你就在这等我回来好了,我要跟你一块去吃烧烤。你可别跟别的姑娘去瞎混了,我的妒忌心可强得很呢。”这些令人不可置信的话从那两片鲜红的嘴唇里飞出来,飘到他耳里;说话时那张脸蛋现出两个酒窝,绿色双眸上墨黑的睫毛欢快而娴静地眨巴着。

“我不会的。”他终于设法透过气来,做梦都没想到她心里想的其实是,他看上去就像一头等着屠夫来屠宰的小牛犊一样。

她用折扇轻轻敲了敲他的手臂,转过身走上楼梯,目光又一次落在那个叫白瑞德的人身上,他正独自一人站在离查理几英尺远的地方。显然他已经听到了全部对话,因为他正像只公猫一样对她邪恶地咧嘴笑着。他的视线也重新落在她身上,目光里完全没有她通常熟悉的那种淡漠之情。

“真是活见鬼!”思嘉愤愤不平地对自己说,用上了嘉乐最喜欢的诅咒词,“他看上去好像——好像他知道我没穿衬衫是什么样子的。”她甩甩头,走上楼梯。

在卧室里放外衣披巾等东西的地方,她看到凯思琳·卡尔弗特正坐在镜子前打扮,咬着嘴唇以使嘴唇看上去更红润。她的腰带上别着新鲜的玫瑰花,这和她的脸颊非常相配,矢车菊般蓝色的眼睛因激动而眨巴着,就像在跳舞似的。

“凯思琳,”思嘉一边说着,一边试着把自己裙子的胸部拉上一些,“楼下那个叫白瑞德的讨厌的家伙是谁呀?”

“亲爱的,难道你不知道吗?”凯思琳兴奋地低声说道,一面留神着隔壁房间。因为迪尔西和卫家的嬷嬷们正在那聊天呢。“我简直无法想象有他在这,卫先生有何感想。他是到琼斯伯勒去拜访肯尼迪先生的——是有关买棉花的事——当然,肯尼迪先生只好把他带到这来了。他不能自己离开而扔下他不管。”

“他出了什么事了吗?”

“亲爱的,他一点也不受欢迎!”

“这是真的吗?”

“是真的。”思嘉默默琢磨着这些话,因为她过去从来没有和一个不受欢迎的人在同一个屋檐下待过呢。这确实令人兴奋。

“他做错什么了吗?”

“噢,思嘉,他的名声是坏到极点啦。他名叫白瑞德,从查尔斯顿来的。他那些亲戚们倒都是为人极好的人,但他们连话都不跟他说。卡罗·瑞德去年夏天把有关他的事告诉我了。他跟她家没有任何亲戚关系,但他的什么事她都知道,其实每个人都知道。他曾被西点军校开除出来。真难以想象!那是由于做了什么坏事,连卡罗也不知道。后来又出了他不肯跟一个女孩结婚的事。”

“请你跟我说说吧!”

“亲爱的,难道你一点都不知道吗?卡罗去年夏天全都告诉我了,如果卡罗的妈妈知道卡罗知道这事,她妈妈一定会没命的。是这样,这个白先生带了查尔斯顿的一个女孩坐着轻便马车出去兜风。我一直不知道这个女孩是谁,但我已经怀疑上某个人了。她不可能是个好姑娘,要不她不会在没人陪伴的情况下在下午很迟的时候还跟他出去。哦,亲爱的,他们几乎在外面待了一整夜,最后却走着回家来了,说是马跑了,并且把轻便马车给毁了,他们在树林里迷了路。嗯,你猜猜——”

“我不会猜。告诉我吧。”思嘉饶有兴致地说,希望听到最糟糕的结果。

“第二天他就拒绝跟她结婚!”

“哦。”思嘉说道,希望落空了。

“他说他没对她——哦——做过什么事,他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跟她结婚。当然,她哥哥把他叫了出来,白先生说,他宁愿挨枪子也不愿和一个傻瓜结婚。他们于是进行了一场决斗,白先生把那女孩的哥哥打死了。白先生只好离开查尔斯顿,现在谁都不欢迎他。”凯思琳得意洋洋地结束了叙述,也结束得正是时候,因为迪尔西回到房间来查看她看管的衣服来了。

“她有没有怀上孩子呢?”思嘉在凯思琳耳边低声问道。

凯思琳拼命摇头。“但她还是一样被毁了。”她倒吸了一口气。

“真希望我已经和希礼达成了一致意见。”思嘉突然想道,“他若不和我结婚,就不是个绅士。”但不知怎么的,对白瑞德拒绝和一个傻瓜结婚,她隐隐对他产生了尊重感。

在屋子后面一丛高大的橡树的树荫里,思嘉坐在一张红木制成的高脚凳上,裙子如云的荷叶边和褶边把她包围在其中,脚上露出两英寸长的绿色摩洛哥舞鞋——一个淑女所能向别人显示的最大限度——在裙子底下若隐若现。烧烤野餐已经进入了高潮,温暖的空气中到处弥漫着谈笑声,银器和瓷器的碰撞声,还飘荡着烤肉浓浓的香味和卤汁的芳香味。时不时地,由于微风的风向改变,从长长的烤坑里吹来一股股烟,飘到人群中来,太太小姐们叫着假装表示很沮丧,用力扇着棕榈叶做的扇子。

大多数年轻小姐都和男伴们坐在面朝桌子的长凳上,但思嘉意识到,在那里,一个姑娘只有两边可分别让一个男子就坐,所以选择坐在旁边,这样她就可以让尽可能多的男人围在她身边了。

那些已婚妇女坐在树枝搭成的凉亭里,她们黑色的衣裙在周围的色彩和欢快气氛中是礼貌而有教养的象征。主妇们不分年龄,总是和目光炯炯有神的姑娘们、小伙子们及周围的笑闹声分开,自成一群,因为在南方是没有老处女的。方家的老祖母自恃年高,明目张胆地打着饱嗝。年仅十七岁的艾丽斯·芒罗正拼命抑制着第一次怀孕带来的恶心反应。她们这群人从老到少,凑在一起没完没了地讨论家谱及助产问题,而这些问题便形成了这类聚会的极为令人愉悦有益的话题。

思嘉对她们投去蔑视的目光,觉得她们真像一群肥胖的乌鸦。结过婚的女人一点情趣也没有。她一点也没意识到,如果她和希礼结了婚,她就会自然而然地被归到凉亭里和走廊上,和那些稳重的主妇们坐在一起,穿着单调乏味的丝绸衣裙,这些衣裙就像她们本人一样既稳重又乏味,一点情趣和嬉闹劲都没有。就像许多女孩一样,她的想象力只能把她带到圣坛前,再也不往前走一步了。再说,她现在心里很不痛快,没心情去胡思乱想。

她垂下眼睛,看着盘子里的食物,一点一点、动作优雅地嚼着一块已被敲扁的饼干,可一点食欲也没有。嬷嬷见了肯定会赞不绝口的。尽管她男朋友多得过剩,可她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难受过。连她也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她昨晚的计划,在希礼这方面是完全失败了。她吸引了成打成打的男孩子,但没有把希礼吸引过来。昨天下午的恐惧又重卷而来,使她的心一会狂跳不已,一会又慢下来,脸色也一会红一会白的。

希礼并没有试图加入围着她的这群人的行列。事实上,自从来到这以后,她就没有单独跟他说过一句话,除了第一次碰面时打个招呼外,连跟他说话的机会都没有。她走进后花园时,他走上前来欢迎她,但当时媚兰正挽着他的手臂,她的个头还不及他的肩膀高呢。

她身材瘦小,体格虚弱,外表看上去就像个穿着母亲宽大、带裙环的裙子的孩子一样——她那羞涩、几乎可以说是害怕的神情,配上那双大而棕色的眼睛,又加强了这种印象的效果。她一头拳曲的黑发,被一丝不苟地梳平罩在发罩里,一根散发也没露出来,这堆黑色的头发加上长长的寡妇式的发髻,更衬出她那张心型的脸。她的颧骨太宽,下巴太尖,这是一张可爱但却又怯生生的脸,而且是普普通通、毫无特色的脸。再说,她又没有女性吸引人的那套技巧,好让看到她的人忘掉她的大众化脸谱。她看上去——哦——像泥土一样简单平凡,像面包一样没什么害处,像泉水一样透明无色。然而,尽管她相貌平平,身材瘦小,但她的举止有种稳重端庄的样子,一般比她年长得多的人才会有这种神情,而它在年仅十七岁的她身上出现则是极为奇怪的。

她穿着灰色的玻璃纱裙子,扎着樱桃色锦缎腰带,裙子翻卷的褶边掩饰了她那孩子般未发育成熟的身子。黄色的帽子配着长长的樱桃色帽带,把她米色的皮肤衬得闪闪发亮。镶着长长金边的略重的耳环从梳得整整齐齐、网在发罩里的头发边上垂挂下来,在她棕色的眼睛边晃来晃去。她的眼睛发出的光亮,就像是冬日里森林深处的池塘上,棕色的树叶从平静的水中发出的那种静止的光亮一样。

她跟思嘉打招呼时,露出了羞涩的微笑。她恭维思嘉那绿色的裙子有多漂亮。思嘉因为太渴望单独和希礼说话,好不容易才勉强报以礼貌的回答。自那时起,希礼就一直坐在媚兰脚边的一张凳子上,和其他客人分开,静静地和媚兰说话,露出那种思嘉喜欢的、慢条斯理而慵懒的微笑。更糟糕的是,在他的微笑之下,媚兰的眼里露出了一丝亮光,以致连思嘉也只好承认,她看上去几乎可以说是很漂亮了。媚兰抬头望着希礼时,她那平淡的脸上神采奕奕的,就像内心燃着一团火似的。如果说一颗正在恋爱的心会从脸上表现出来的话,那韩媚兰此时此刻就把自己的心迹展露无遗了。

思嘉试图把视线从这两人身上移开,可是她做不到。每看完他们一眼,她便加倍地和身边对她献殷勤的骑士们嬉笑打闹,放声大笑,说些莽撞的话,戏弄取笑别人,对他们的赞美之词摇头否认,直至耳环晃动不停,跳起舞来。她多次重复“胡说”这词,宣称他们说的话里没有一句是真话,发誓说她再也不相信男人们告诉她的任何话了。但希礼似乎一点也没注意到她。他只是抬头看着媚兰,继续说着话,媚兰则低头瞧着他,那表情流露出这么一个事实:她是属于他的。

所以,思嘉非常难过。

从外表看来,她是最没有理由难过的女孩了。无疑,她是野餐会上的王后,是大家注意力的中心。她在男人当中引起的轰动,加上其他女孩内心的怒火,若是在别的时候,那是会使她欣喜若狂的。

韩查理因思嘉对自己的注意,胆子变得大了起来。他稳稳地坐在她右边,塔尔顿家的孪生兄弟俩合力要把他支开,他却不肯离开。他一手拿着她的扇子,另一手端着一盘连动都没动过的烧烤食物,固执地不和哈尼四目相对,而哈尼似乎都快要哭出来了。凯德懒洋洋地斜靠在她的左边,拉着她的裙子吸引她的注意力,眼里满含怒意地盯着斯图尔特。他和孪生兄弟俩的关系已经非常紧张,有了一触即燃的势头,双方已经言语粗鲁地口角过了。弗兰克·肯尼迪咋咋呼呼的,像是一只带鸡崽的母鸡,在橡树的树荫和桌子之间跑来跑去,取来美味可口的食物吸引思嘉,就好像是干这活的十几个仆人不在场似的。结果,苏埃伦的愠怒终于达到了极限,再也不能淑女般尽力掩饰了,不禁对思嘉怒目而视。小卡丽恩可能都已经哭过了,尽管那天早晨思嘉用话语鼓励了她,可布伦特除了对她说“你好,西西”并拉了拉她的发带外啥也没做,把注意力全集中在思嘉身上了。平常,他极为和善,会用一种随意的敬重对待卡丽恩,让她感到自己好像长大了。卡丽恩暗地里梦想着有那么一天,自己能挽起头发,穿着长裙,把他当成正式男朋友来接待。可现在,似乎是思嘉已经拥有他了。芒罗家的姑娘们正掩饰着皮肤黝黑的方家男孩对她们的背叛带来的懊恼,可她们对托尼和亚力克斯站在那群人边上那副模样大为恼火。因为他们都在等候着,一旦有其他人站起来离开原位,他们便想千方百计去占一个靠近思嘉的位置。

她们微微耸了耸眉毛,把对思嘉行为的不满传给海蒂·塔尔顿。给思嘉的评价也就只有“放荡”这个词了。三位年轻的小姐同时举起花边阳伞,说她们已经吃饱了,谢谢,然后挽着离她们最近的男人的手臂,娇嗔地吵着要去看玫瑰园、春天的景色及凉亭。这种适时的战略撤退被在场的一位女士和先生看在眼里。

看到三个男人被拖离了仰慕她的魅力的行列,被迫去查看那些女孩子们从孩提时代起就再熟悉不过的界石,思嘉不禁笑出声来。她目光锐利地扫了希礼一眼,想看看他是否注意到了这一点。但他正把弄着媚兰腰带的末梢,抬头对着她微笑呢。痛苦折磨着思嘉的心灵。她觉得自己恨不得把媚兰那乳白色的皮肤抓出血来,从中得到快乐。

当她把目光从媚兰身上移开时,她和白瑞德的目光对视了。他此时没有和别人混在一起,只是站在一边和卫约翰说着话。他一直在看她,当她看到他时,他放声大笑。思嘉有个颇为不安的感觉,觉得这个不受欢迎的男人是在场的人中唯一一个知道她野性十足的外表下隐藏着其他想法的人,而且,这使他可以讥讽她以获得快乐。她也可以带着快感把他的皮肤抓破呢。

“只要我能应付到下午,等这烧烤野餐结束的话,”思嘉想着,“那时所有姑娘们都得上楼去小睡一会,好在晚上能够精力充沛地起舞。我便待在楼下,和希礼说话。他一定已经注意到我今天有多吸引人了。”她又用另一个希望来抚慰自己:“当然,他得殷勤礼貌地对待媚兰,因为,她毕竟是他的表妹,而且她一点也不招人喜欢。如果他再不关照她,她就会成为受冷落的可怜虫了。”

想到这里,她又重新鼓起勇气,加倍努力地引诱查理,他那发亮的棕色眼睛正热切地望着她呢。对查理来说,今天可是非同寻常的一天,就像梦境中的日子一样,他毫不费劲就爱上了思嘉。在这种新的情感面前,哈尼已经退到一片模糊不清的雾霾中去了。哈尼是只声音尖利的麻雀,而思嘉则是晶莹亮丽的蜂鸟。她取笑他,偏袒他,问他问题却又自己回答,这样,他什么话也不用说,却反倒显得很聪明。其他男孩都感到困惑不解,因她明显对他感兴趣而懊恼不已。因为他们都知道查理生性腼腆,就算连续说两个词都做不到。气氛分外紧张,仅仅出于礼貌,他们才没有把越来越大的火气发出来。每个人都是一肚子火,要不是希礼,这就该是思嘉明白无误的胜利了。

最后一叉猪肉、鸡肉和羊肉都被吃完了,思嘉希望,该是英蒂站起身来建议太太小姐们到屋里去休息的时候了。已经下午两点了,太阳温暖地当空照着。但是,花了三天时间准备烧烤野餐的英蒂已经精疲力竭,此时,她正高高兴兴地坐在凉亭里,对着一个从费耶特维尔来的耳背的老绅士大声说着话呢。

人们都露出了一种慵懒的困倦状。黑人们荡来荡去,拾掇着放食物的长桌。谈笑声已不及先前活跃了,这里一群、那里一堆的人们渐渐静下来。大家都在等着女主人宣布上午的活动到此结束。棕榈扇摇得越来越慢了,有几个老先生因天气闷热,再加上吃得太饱,已经在打盹。烧烤已经结束,正值天最热的时候,大家都愿意去休息休息。

在上午的聚会和晚上的舞会之间这段空隙,他们似乎成了一个平静的群体。只有年轻的小伙子们还有那静不下来的精力,而不久前,他们就是把这种精力灌注到人群当中去的。他们在人群中从这里逛到那里,用软软的声音慢吞吞地说话,就像纯种雄马一样既漂亮又危险。大中午的,大家都感到很倦怠,可暗地里却隐藏着足以在一秒钟内坏到想杀人的那种脾气,而且那坏脾气很快便能发出来。男人和女人,他们都是既漂亮又野性十足,在他们愉悦的外表下都有点狂暴,只是较驯服而已。

又过了些时候,太阳越来越热了,思嘉和其他人都再次把目光投向英蒂。谈话渐渐停止,在这间歇时,树林里的每个人突然都听到嘉乐用狂怒的口音说话的声音。他站在离野餐桌稍远的地方,正和卫约翰争得热火朝天。

“真是活见鬼,老兄!祈求能和北方佬和平解决吗?在我们炮轰了萨姆特堡的无赖以后?还能和平解决?南方必须用武力证明,它是不能被侮辱的,而且,它脱盟不是因为联邦政府的友善,而是出于它自身的力量!”

“噢,我的天哪!”思嘉想着,“他真这么做了!现在我们大家只好坐到半夜了。”

一瞬间,懒洋洋的人群中那种困倦之态稍纵即逝,某种东西像电一样,在空气中迅速传播开来。先生们从长凳和椅子上一跃而起,用力地挥舞着手臂,大声嘶叫着以争得自己的声音能够盖过别人声音的权利。由于卫先生怕太太小姐们会厌烦,所以一整个早上都没谈论起政治和即将发生的战争。可现在嘉乐已经嚷出了“萨姆特堡”这几个字,在场的每个男人便都忘记了主人的告诫。

“当然,我们要打的——”“北方佬这些贼人——”“我们一个月内就能把他们消灭掉——”“哎,一个南方人可以消灭二十个北方佬——”“给他们一个教训,让他们不要忘得太快——”“和平解决?他们不会让我们和平的——”“不会的,看看林肯先生是怎么侮辱我们的特派员的!”“是的,他让他们闲荡了好几个星期——发誓说他要让萨姆特堡的军队撤离!”“他们要打仗;我们会让他们讨厌战争的——”在所有的声音中,嘉乐叫得最响。思嘉能听到的就只有被一遍又一遍叫嚷的“州权、上帝!”嘉乐过得可是愉快极了,但他的女儿可不愉快。

脱盟,战争——这些字眼由于一再重复,思嘉早就对它们厌烦透顶了,但现在她恨透了说到这些字眼的声音,因为这些字眼就意味着男人们要几个小时站在那高谈阔论,而她就没有机会和希礼面谈了。当然,不会发生战争的,这些男人都知道这一点。他们只是喜欢谈话,喜欢听自己谈话而已。

韩查理没有和其他人一起站起来。他发现自己相对来说是单独和思嘉待在一起,便把身体靠近些,低声向思嘉承认自己大着胆子新燃起来的爱情之火。

“郝小姐——我——我已经决定,如果我们真的打起仗来,我就到南卡罗来纳州去,参加那里的部队。听说韦德·汉普顿先生正在那里组织骑兵部队,当然我要去和他在一起。他是个非常出色的人,又是我父亲最好的朋友。”

思嘉寻思着:“我该怎么做呢——欢呼三声吗?”因为查理的表情说明,他正向她透露他心中的秘密呢。她想不出来该说些什么,所以只是看着他,心想男人们怎么会这么蠢,居然会认为女人们会对这些事情感兴趣。他把她的表情当成是颇为吃惊之后又感到满意的表现,于是很快地大胆地接着说下去——

“如果我去了——你——你会不会难过,郝小姐?”

“我一定会每天晚上把头埋在枕头里哭泣的。”思嘉说,意思是想让自己显得能说会道,但他只理解了这话的表层意思,高兴得脸都红了。她的手是藏在裙子的褶边里的,可他小心翼翼地把自己的手移到她的手上,抓住了它,完全被自己的大胆和她的默许给征服了。

“你会为我祈祷吗?”

“真是个傻瓜!”思嘉尖刻地想着,偷偷地向周围瞄了一眼,希望自己能从这种谈话中被解救出来。

“你会吗?”

“哦——会的,是真的,韩先生。至少每天晚上念三遍《玫瑰经》!”

查理飞快地向周围看了一眼,倒吸了一口冷气,腹部的肌肉都僵硬了。他们几乎就是单独在一起了,他可能永远也不会再有这种机会的。即使上帝再送给他这么一个机会,可他也许会失去勇气的。

“郝小姐——我得告诉你些事。我——我爱你!”

“呣?”思嘉心不在焉地说着,却试图透过争论不休的男人们看到希礼坐在媚兰脚边和她说话的地方。

“是的!”查理低声说着,心里一阵狂喜,可她既没笑出声来,也没有尖叫或晕过去,他总是想象年轻的姑娘们在这种境况下是会这么做的。“我爱你!你是最——最——”他生平第一次有了说话的能力,“漂亮的女孩。在我认识的人中,你是最可爱、最善良的,你的举止是最可爱的,我全心全意地爱你。我不指望你会爱上像我这样的人,我亲爱的郝小姐。如果你能给我一些鼓励,我会做这世界上任何事来使你爱上我。我会——”

查理停了下来,因为他想不出什么事情是很难完成的,可以真正向思嘉证明他对她的感情有多深,所以他只简单地说:“我要跟你结婚。”

听到“结婚”这两个字,思嘉猛然回到现实中来。她一直在想着结婚,想着希礼,她恼怒地看着查理,并没有把恼怒很好地掩饰起来。这个像小牛般的傻瓜为什么偏偏要在这个特别的日子把他的感情硬挤进来呢?今天她可是忧虑交加,都快要发疯了。她朝那棕色、恳求的眼睛望进去,却看不到一个初恋的男孩应有的风采、理想实现后的那种崇敬之情以及正像火焰一样从他身上一掠而过的幸福和温情。思嘉对男人们向她求婚的事已经习以为常了,这些人都比韩查理有魅力得多,而且也比他更有手腕,不会在这野餐会上提出求婚,此时的她心里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呢。她只看到一个二十岁的男孩,脸红得像甜菜根一样,看上去傻里傻气的。她真希望自己能够告诉他,他看上去有多傻。但是埃伦教她在这种紧急场合要说的话自动地溜到嘴边,长久以来的习惯培养的力量使她垂下眼睑,囔囔自语地说:“韩先生,你要我做你的妻子,你给我的这种荣幸我不是不知道,但这太突然了,我都不知道说什么好。”

要消除男人的虚荣心,又让他对此留有希望,这方法是太好了。查理上钩了,好像这是个新的诱饵,他成了第一个吞食这诱饵的人。

“我会永远等下去的!除非你已经很确定,要不我不会要你跟我结婚的。郝小姐,请你告诉我,我至少可以有这种希望!”

“呣。”思嘉说着,锐利的目光却注意到,没有加入谈论战争的人的行列的希礼正抬头对着媚兰微笑呢。只要这个抓着她的手的傻瓜安静一会,也许她就可以听到他们在说些什么了。她必须听到他们在说些什么。媚兰到底跟他说了些什么,使他眼里露出了感兴趣的神情呢?

她虽竖起耳朵,极力想听清楚他们的话,但查理的话却使她听不清楚了。

“哦,别出声!”她用嘘声制止他,捏了捏他的手,连看都不看他一眼。

思嘉的冷淡使查理吃了一惊,起先也为此感到很不好意思,可后来看到她双眼盯着的是他的妹妹,不由得笑了。思嘉是担心别人会听到他的话。她生性害羞,怕难为情,万一这些话被别人听到,她会很苦恼的。查理感到心中陡然升起一股男性的激情,这是他从未体验过的,因为这是他平生第一次使一个女孩感到难为情。这是股令人陶醉的激情。他调整了一下脸上的表情,露出他想象中认为是漫不经心、根本无所谓的神情,只谨慎地回捏了思嘉的手一下,表明他早已是个老于世故的人,可以理解并且接受她的责备。

她甚至连他捏了她一下都没感觉到,因为她可以清楚地听到媚兰那甜甜的声音,而这也是她最大的魅力所在:“恐怕我不能同意你对萨克雷先生作品的看法。他是个愤世嫉俗的人。恐怕他不是像狄更斯先生那样的绅士。”

对男人说这种话,真是傻透了。思嘉心里想着,不禁松了一口气,几乎要笑出声来。咳,她至多不过是个女学者,而谁都知道,男人们对女学者是怎么看的……要想让一个男人感兴趣,并且使他一直都有兴趣,办法就是谈论有关他的事情,然后慢慢把话题引到自己身上——接着便不改话题,一直谈下去。如果思嘉发现媚兰说这类话,她倒是有理由感到恐慌的,比如“你真是太了不起了!”或者“你怎么会想到这些事的呢?换了我,哪怕我想试着想一想,我的小脑袋瓜也会爆炸的!”可坐在那里的她,在身边坐着一个男士的时候,谈话却如此严肃,就像在教堂里一样。对思嘉来说,前途似乎更光明了。实际上,这光明的前途甚至使她神采飞扬的眼睛转向查理,纯粹是出于快乐地微笑着。看到她明显表示出对他的爱意,他不禁欣喜若狂,抓起她的扇子热情地替她大扇起来,把她的头发都扇得凌乱地飘舞着。

“希礼,你还没发表你的高见呢。”吉姆·塔尔顿从大叫大嚷的男人堆中转过身来说道。希礼对媚兰说了声对不起,然后站起身来。那里的男人中谁都没有他那么英俊潇洒,思嘉看到他那若无其事的优美姿态,被阳光照得闪闪发亮的金发和胡子,心里不禁这么想。连更年长的人此时也都停下来听他说话。

“我说,先生们,如果佐治亚要参战,我一定会和它一起并肩作战的。要不我干吗要参加骑兵连呢?”他说。他灰色的眼睛睁得大大的,眼里懒洋洋的神情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全神贯注的样子,这是思嘉从来没有见过的。“但是,和我父亲一样,我也希望北方佬能让我们和平解决,那就不会有什么战争了——”他笑着举起手,因为方丹家和塔尔顿家的男孩已经开始发出一片喧哗声了。“是的,是的,我知道我们被侮辱了,也被骗了——但是,如果我们处在北方佬的处境,而要脱离联邦的是他们,那我们会怎么做呢?很可能也会这么做。我们也不可能喜欢这种情形的。”

“他又来了,”思嘉想,“老是把自己置于别人的境地。”对她来说,每个争论都只有一方是正确的。有时候,真是没法理解希礼。

“我们都别太头脑发热,也别打什么仗。世上大多数的痛苦都是战争引起的。而战争一旦结束,谁也不知道这些战争是怎么回事。”

思嘉吸了吸鼻子。很幸运,在勇敢方面,希礼的名声是不可辩驳的,要不就有麻烦了。她正这么想的时候,响起了一连串不同意希礼的声音,既愤愤不平,又火冒三丈。

凉亭底下,那位从费耶特维尔来的耳背的老先生用力打了英蒂一下。

“在吵什么呀?他们都在说些什么?”

“战争!”英蒂把两手捧成杯状凑在他耳边大声喊道,“他们要和北方佬打仗!”

“打仗,真的吗?”他大叫起来,手摸寻着手杖,猛地从椅子上站起身来。这么充沛的精力在他身上已经有好几年没见过了。“我来告诉他们有关战争的事吧。我参加过战争。”麦克雷先生不是经常有机会谈战争的事的,他的女性街坊邻里就是这么谐谑他的。

他笨拙而快速地走到人群中,一边挥舞着手杖,一边大声叫嚷着。因为他听不见周围的声音,毫无疑问,他的声音很快便占有了整个领地。

“你们这些好战的年轻小伙子们,听我说。你们不会想打仗的。我打过仗,我知道这一点。我曾去参加过森密诺尔战争,还像个大傻瓜似的去参加了墨西哥战争。你们都不知道战争是什么样子的。你们以为战争就是骑着一匹漂亮的马儿,还有女孩子向你们直扔鲜花,像个英雄似的凯旋归来。可是,不是这样的。不是的,先生!打仗得挨饿,因在潮湿的地方睡觉,还要得麻疹和肺炎。如果没得麻疹和肺炎,那也会得肠胃病。是的,先生,战争使人得的肠胃病就是——痢疾以及诸如此类的——”

太太小姐们都涨红了脸。麦克雷先生是个会使人想起较粗野的那个年代的人,就像方丹家的老奶奶和她那令人感到不好意思的大声打嗝的毛病一样,那是个大家都想忘记的年代。

“快去把你爷爷带回来。”老人的一个女儿对站在附近的一个年轻姑娘嘘声说道。“我说,”她对周围焦躁不安的主妇们低声说道,“他现在是日见日糟了。你信不信,就在今天早晨,他对玛丽说——而她还只有十六岁呢:‘我说,小姐……’”声音越来越小,变成了低语声。此时,那个孙女已经悄悄溜了出去,试图劝诱麦克雷先生回到树荫下的座位上。

在树下瞎转的人群中,女孩子们激动地微笑着,先生们热情地谈论着,只有一个人似乎是平静如常的。思嘉的视线转到白瑞德身上,他正倚靠在一棵树上,双手深深地插在裤袋里。他单独一人站着,因为卫约翰已经离开他身边了。谈话越来越热烈,他却一言不发。剪得短短的胡子下,两片红润的嘴唇撅着,黑色的眼里隐隐现出一丝因感到有趣而露出的轻蔑之态——轻蔑,就像他是在听孩子们的自吹自擂一样。这是一种表示意见非常不一致的微笑。他静静地听着别人说话。此时,有着一头乱蓬蓬的红头发、两眼却炯炯有神的斯图尔特·塔尔顿正一再重复着下面的话:“我说,我们一个月内就能把他们全消灭掉!绅士们打起仗来总是比乌合之众更出色的。一个月——我说,打一仗——”

“先生们。”白瑞德用一种平平的声调慢吞吞地说道,这声音便证明了他是查尔斯顿人。他仍然倚靠在树上,没有改变姿势,也没有把手从裤袋里拿出来。“我可以说句话吗?”

他的举止和他的眼睛一样带有某种轻蔑神态,这种轻蔑神态被一种礼貌神情掩盖着,不知怎的,也给他自身的举止蒙上了一丝嘲讽意味。

人群都转过身去看着他,用一种对待外人所惯有的礼貌迎候他的话。

“你们这些先生们有没有人想过,梅森—迪克森线以南,一座大炮工厂都没有?南方的铸铁厂也少得可怜?还有毛纺厂、棉纺厂或是制革厂都一样?你们有没有想过,我们一艘战舰也没有,而北方佬的舰队一个星期内就可以把我们的港口轰得底朝天,我们也就没有办法把棉花卖到国外去?但是——当然——你们这些绅士们已经想到这些事了。”

“哦,他意思是说,这些男孩子都是一群傻瓜!”思嘉愤愤不平地想,一股热血涌上心头,使她双颊涨得通红。

显然,她并不是唯一一个想到这一点的人,因为有几个男孩的下巴已经开始扬起来了。卫约翰随意却是迅速地回到说话的人身旁,似乎要让在场的所有人知道,这个人是他的客人,而且,在场的还有太太小姐们。

“我们大多数南方人的麻烦就在于,”白瑞德继续说下去,“我们要不就是走的地方不够多,要不就是从我们的旅行中获益不够多。哦,当然,你们这些绅士们走的地方都很多。可你们都看到了什么呢?欧洲、纽约和费城。当然,太太小姐们也去过萨拉托加。”他向凉亭下的那群人微微行了个礼,“你们看到了旅馆、博物馆、舞会以及赌场。你们回到家里来,相信没有一个地方像南方这样。至于我,我生在查尔斯顿,但过去的几年中我一直待在北方。”他咧嘴笑了,露出洁白的牙齿,似乎他已意识到在场的每个人都知道他为什么不再住在查尔斯顿,而且,即使他们知道这一点,他也一点都不在乎。“我看到了许多你们全都没看到的东西。为了食物和几个美金,成千上万的移民都很乐意为北方佬打仗,而且,工厂、铸造厂、铁矿和煤矿——这些东西我们都没有。唉,我们就只有棉花、黑奴和傲气。他们一个月内就能把我们杀得精光。”

有一会工夫,气氛极为紧张,但大家都沉默不语,一片寂然无声。白瑞德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块上好的亚麻布手帕,悠闲地抽打着袖子上的灰尘。接着人群中响起了一片不祥的嘟哝声,凉亭底下也传来一阵嗡嗡声,非常清楚明白,就像是一个刚受到骚扰的蜂窝一样。尽管思嘉觉得双颊上还流动着愤怒的热血,但她注重实际的头脑里却萌生出这样一个想法:这个人说的话是对的,听起来也颇为在理。不错,她从来没见过工厂,或是知道有哪个人见过工厂。但是,即使这是对的,他说这样的话也太没有绅士风度了——居然在大家都玩得很尽兴的聚会上这么说。

低头垂眉的斯图尔特走上前来,身后跟着布伦特。当然,孪生兄弟俩很有教养,即使被激得气愤非凡,也不至于在烧烤野餐会上当众大吵大闹。同样,所有的太太小姐们也都很激动,也很高兴,因为她们能真正亲眼目睹某个场景或是吵架场面的机会太少了。通常,她们都是从第三者那里听来的。“先生,”斯图尔特闷声闷气地说,“你这是什么意思?”

瑞德礼貌地看着他,眼里却带着讥讽的神情。

“我意思是说,”他回答道,“拿破仑说的——也许你听说过他吧?——有一次他说过:‘上帝是站在最强大的军队那一边的!’”说着他转身面对着卫约翰,真诚、礼貌地对他说:“你答应过要让我参观参观你的藏书的,先生。如果我现在要你带我去看,是不是太过分了?恐怕今天下午我就得早点赶回琼斯伯勒去,有点生意要我去打点。”

他转过身来,面对人群,双脚咔嚓一声立正,像个知名舞蹈家一样鞠了一躬。对他这样一个身材高大的人来说,这样的举动显得优雅极了,但也显得傲慢极了,就像是打了别人一记耳光似的。然后他和卫约翰一起穿过草坪,一头黑发的脑袋在空中移动着,令人不安的笑声飘了过来,桌子边的人群都听见了。

大家都吃了一惊,人群中一片寂静,接着便又响起了嘤嘤嗡嗡的声音。凉亭底下,英蒂有气无力地从座位上站起来,向正在生气的斯图尔特·塔尔顿走去。思嘉听不见她在说些什么,但她直看进他低垂着的脸的眼神给了思嘉某种像是受良心谴责的刺痛感。媚兰看着希礼的时候同样也有这种神情,只是此刻的斯图尔特没看到罢了。这么说,英蒂确实爱他。有一会,思嘉心想,一年前的政治集会上,她若没有公然和斯图尔特调情,他也许早就和英蒂结婚了。但是,紧接着那刺痛感便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慰藉感。要是其他女孩没法留住自己的男朋友,那也不是她的过错。

斯图尔特终于低头对英蒂笑了,这是一种非常勉强的笑,他还对她点了点头。很可能英蒂刚才一直在请求他不要跟着白瑞德去生事。树底下响起了一阵礼貌的骚动,客人们纷纷站起身来,拍着屁股上沾着的碎屑。已婚妇女们呼叫着奶妈和小孩,把成群的孩子召到一块,准备离开。一群群姑娘们也谈笑着开始向屋子走去,要到楼上卧室里聊聊天,睡个午觉。

除了塔尔顿太太,所有的太太们都离开了后院,把橡树下的树荫和凉亭留给男人。她是被嘉乐、卡尔弗特先生和其他想从她那里得到给骑兵连的马匹的人留住的。

希礼闲荡到思嘉和查理坐的地方,脸上露出若有所思又颇感有趣的微笑。

“他是个傲慢的魔鬼,对不对?”他朝白瑞德走去的方向看过去,说道,“他看上去像是波吉亚的一员 。”

思嘉迅速思考着,但记不起县里、亚特兰大或是萨凡纳有哪一家叫这个名字的。

“我不知道这些人。他是他们的亲戚吗?他们是谁?”

查理脸上现出了奇怪的表情,他感到不可置信,同时又感到很不好意思,这些情感和心里的爱在打架。当他意识到对一个姑娘来说,可爱、温柔、漂亮就已足够,教育多少并不影响她的魅力时,爱便占了上风。他于是简练地回答说:“波吉亚一家是意大利人。”

“噢,”思嘉说着,失去了兴趣,“外国人。”

她漾着一脸最迷人的微笑转而面对希礼,但出于某种原因,他并没有看她。他在看着查理,脸上既有理解的成分,又有些微的怜悯。

思嘉站在楼梯平台上,小心翼翼地从楼梯扶手上往下面的过道里窥视着。过道里空无一人。楼上的卧室里传来没完没了的低声说话的嗡嗡声,此起彼伏的,不时被一阵阵笑声以及“哎,你没那么做,真的!”和“接下来他怎么说?”之类的话所打断。在六个大卧室里,姑娘们躺在床上和长沙发椅上休息。她们脱了衣服,退下紧身胸衣,放下头发,垂至腰际。下午小睡一会是乡间的习惯,而在从一大早就开始直至以晚上的舞会告终的全天聚会中,这种休息就特别有必要。姑娘们会谈笑半个小时,然后仆人们会来把百叶窗关好。在温暖怡人、半明半暗的氛围中,谈话会渐渐变成低语声,最后归于一片宁静,只听得见轻柔、均匀的呼吸声。

思嘉确定媚兰已经和哈尼及赫蒂·塔尔顿一起躺在床上后,她才一个人悄悄地溜到过道里,迈步走下楼梯。从楼梯平台上的窗户望出去,可以看到一群男人坐在凉亭下,端着高脚杯在喝酒。她知道他们会一直在那待到傍晚。她在人群中搜寻着希礼的身影,可他没跟他们在一起。然后她侧耳听了听,听到了他的声音。正如她所希望的,他还在前面的车道上和要离开的太太和孩子们告别呢。

她的心跳到了嗓子眼里,迅速走下楼梯。要是她遇上卫约翰先生,那该怎么办呢?别的姑娘们都在睡午觉,好使自己晚上看上去更漂亮些,她却在屋里溜来溜去。她有什么借口来解释自己的行为呢?哎,那也还是得冒冒险。

她走到最底下一级楼梯时,听到仆人们在管家的吩咐下正在餐厅里走来走去忙活着,他们正把桌子和椅子移出去,为舞会作准备。宽大的过道对过是藏书室,门正开着,她悄无声息地快步走了进去。她可以在那一直等到希礼跟那些人道完别,在他进屋时把他叫住。

藏书室的光线半明半暗的,因为窗帘已经拉上好挡住太阳光。这个昏暗的房间里,四周高高的墙上摆满了黑压压的书籍,这使她感到很沮丧。这不是一个她会选择来约会的地点,她原希望这次约会不会在这样的地方。这么多的书籍总是使她感到很沮丧,就像喜欢读很多书的人会令她感到同样沮丧一样。也就是说,所有这样的人——只有希礼除外。半明半暗中,沉重的家具耸立在她身边:座位很深、扶手宽大的高背椅,这是特为卫约翰家的男人们订制的,它们前面放着带天鹅绒跪垫的天鹅绒矮椅,这是给姑娘们坐的。长长的房间另一头的壁炉前面,放着一张有七条腿的沙发,那是希礼最喜欢的位子。它的靠背很高,就像一只高大的动物在睡觉一样。

她关上门,只留下一条缝,努力使自己的心跳速度慢下来。她想确确切切地回忆起昨晚计划好要对希礼说的话,可却什么也想不起来。她是不是曾经想得好好的,现在却把它忘了呢——还是说,她只计划好让希礼对她说些什么呢?她记不起来了,不禁打了一个寒噤,心里吓了一大跳。如果心跳声不是在她耳朵里响个不停的话,她兴许能想出来要说些什么。但当她听到他最后道完别后走进前面的过道里时,她那已经跳得很快的心却跳得更快了。

她所能记得的一切就是她爱他——爱他的一切,从他那满头金发、傲慢地扬着的头,到他修长的黑靴子,爱他的笑声,甚至在他的笑使她感到迷惑不解的时候也一样,还爱他令人茫然不解的沉默。噢,要是他此刻能走到她这儿来拥抱她,那该多好啊,这样,她就什么也不用说了。他应该爱她的——“也许,如果我祈祷的话——”她紧紧地闭着双眼,开始对自己嘀咕起来,“万福马利亚,无限仁慈——”

“哎呀,思嘉!”响起了希礼的声音,他的声音直传过来,在她耳边回响着,弄得她慌乱不已。他正站在过道里透过半开着的门往里窥视着,脸上带着疑惑的微笑。

“你在躲谁呀——查理还是塔尔顿兄弟?”

她喘了一口大气。这么说,他已经注意到围着她转的那些男人了!他站在那眨着眼睛,全然不知她内心的激动,那可爱劲真是无法用言语来形容。她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伸出一只手把他拉进房间。他走了进来,感到困惑不解,但兴味十足的。她身上有种紧张感,眼里的神采是他过去从未见过的,即使在昏暗的光线下,他还能看到她双颊泛着两片玫瑰红晕。他顺手带上门,拉住她的手。

“什么事?”他说,几乎是在囔囔低语。

一接触到他的手,她便浑身颤抖起来。现在就要发生了,正如她所梦想的一样。上千种互不连贯的念头掠过脑际,可她却一个也抓不住,没法把它用言语表达出来。她只能浑身发抖,注视着他的脸。他干吗不开口呢?

“什么事?”他重复了一遍,“有秘密要告诉我?”

突然,她又有了说话的能力。埃伦几年来的教诲似乎突然一扫而空,嘉乐那爱尔兰血统里直截了当的个性从他女儿的嘴里表现出来了。

“是的——一个秘密。我爱你。”

有一刻,他们都沉默不语,空气极为紧张,似乎两人都停止了呼吸。然后,她不再颤抖了,幸福和骄傲感贯穿了全身的血脉。她过去为什么没这么做呢?这比她所接受的教育——如何耍弄淑女般的花招要简单多了。接着,她的目光便捕捉住了他的视线。

他的眼里有种大为惊愕的神情,既有不可置信,又有些别的东西——那是什么呢?对了,那天嘉乐心爱的猎马摔断了腿,他不得不要把它杀掉时,嘉乐也是这副样子的。她现在干吗要想到这些呢?多么傻气的想法。为什么希礼看上去这么怪,而且什么也不说?接着,他脸上就像是戴上一副训练有素的面具似的,很有风度地笑了。

“你今天在这里已经把每一个男人的心都收去了,你还觉得不够吗?”他说,声音里带着惯有的调笑、奉承的意味,“你是不是要把所有人的心都收去?行了,你一直就拥有我的心,你知道的。你已经开始懂事了。”

一定有什么弄错了——全都弄错了!这不是她计划中的那种方式。她脑海里一再浮现的那些疯狂且支离破碎的想法中,有一个开始成形了。不知怎的——出于某种原因——希礼的表现似乎觉得她也只是跟他调情呢。但他知道不是这样的。她知道他是明白这一点的。

“希礼——希礼——告诉我——你应该——噢,你现在别取笑我了!我拥有了你的心了吗?噢,亲爱的,我爱——”

他的手迅速盖住了她的嘴巴。面具被脱去了。

“你不该说这些话的,思嘉!你不该的。你不是认真的。你会为说了这些话而恨自己的,而且你也会因为我听了这些话而恨我!”

她把头一扭,看着别的地方。一股暖流迅速流遍了她的全身。

“我不可能恨你的。我告诉你,我爱你,我也知道你一定在乎我的,因为——”她停下不说了。她从来没有在一个人的脸上看到过比这更痛苦的神情。“希礼,你在乎吗——你在乎的,对不对?”

“是的,”他阴沉着脸说,“我在乎。”

假如他说他讨厌她,她也不会比听到这更惊恐。她拉了拉他的袖子,一句话也不说。

“思嘉,”他说,“我们不能离开这,忘掉我们曾经说过这些话吗?”

“不,”她低声说道,“我忘不了的。你这是什么意思?你难道不想跟我——跟我结婚吗?”

他回答道:“我要跟媚兰结婚了。”

不知怎的,她发现自己坐在低矮的天鹅绒椅子上,希礼则坐在她脚边的跪垫上,把她的两手紧紧地握在自己的手里。他在说话——可这些话却是毫无意义的字句。她的大脑一片空白,仅仅几分钟前还在她脑海里翻江倒海的所有想法,此刻却无影无踪了。他的话什么印象也没给她留下来,就像打在玻璃上的雨一样。这些话直往这根本听不进任何东西的耳朵里灌,语速很快,温柔体贴,又充满怜悯,就像个父亲对受伤的孩子说的话。

媚兰的名字唤回了她的意识,她定定地看着他那水晶般的灰色眼睛。她从这双眼里看到了一直使她感到困惑不解的那种冷漠神情——和自己恨自己的神态。

“父亲今晚就要宣布订婚的事了。我们很快就会结婚。我应该早点告诉你的,但我以为你知道呢。我以为每个人都知道——知道好几年了。我做梦也没想到你——你有这么多男朋友。我以为斯图尔特——”

她身上慢慢开始恢复了生气、感情和理解力。“但你刚才还说你在乎我的。”

他温暖的双手把她的手都握痛了。

“亲爱的,你要让我说出些会伤害你的话来吗?”

她的沉默逼着他说下去。

“我怎么才能让你明白这些事呢,亲爱的?你又年轻又不爱动脑筋,你不知道结婚意味着什么。”

“我知道我爱你。”

“像我们这样很不一样的人,要使婚姻成功,光有爱是不够的。你会想要一个男人的全部,思嘉,他的身体、他的心、他的灵魂以及他的思想。而如果你得不到这些,你就会很痛苦。而我不能给你我的一切。我也不能给任何人我的一切。我也不想要你的所有思想和灵魂。那样你就会受到伤害,然后你就会渐渐地转而恨我——非常非常地恨我!你会恨我读的书和我喜爱的音乐,因为它们使我离开了你,可你是一刻也不会答应的。而我——也许我——”

“你爱她吗?”

“她很像我,我们有部分血统是一样的,而且我们能互相理解。思嘉!思嘉!我难道不能使你明白,除非两个人是同类人,要不婚姻是不可能平安无事的?”

也有其他人说过这句话:“一个人应该和同类人结婚,否则不会幸福。”谁说过呢?她听到这句话以后,似乎已经过去上百万年了,但这话还是没什么意义。

“但你说过你在乎的。”

“我不该这么说的。”

她头脑里有一股火慢慢腾起,愤怒开始把其他任何事都抛置脑后。

“哦,可你说了,你真是无赖到家了——”

他的脸都白了。

“我说了,我当时真是个无赖,因为我要跟媚兰结婚了。我对你做错了事,对媚兰错得更厉害。我不该说的,因为我知道你不会明白的。我怎么能够做到不在乎你呢——你对生活充满激情,而这正是我没有的?你敢爱敢恨,爱得疯狂,恨得切齿,而这些于我是不可能的?哦,你就像火、风和一切野性十足的东西一样有力,而我——”

她想到了媚兰,似乎突然间看见了她静静的棕色眼睛,带着那种远离现实的神情,戴着镶黑色花边的露指长手套的那双安分的小手,还有她那温和而默不吭声的性格。接着,她的愤怒爆发了,这股愤怒和驱使嘉乐去杀人、促使其他爱尔兰祖先去做使他们掉脑袋的事情的愤怒同出一辙。罗比亚尔家族的人能够以全然的沉默来忍受这个世界可能出现的任何情形,可现在,她却没有一丝这种良好血统的特质。

“你干吗不早说,你这胆小鬼!你害怕跟我结婚!你宁愿和那个愚蠢的小傻瓜生活在一起,她除了会说‘是的’或‘不是’外就根本开不了口,还只会养一群像她一样说话拐弯抹角的小鬼头!为什么——”

“你不该这么说媚兰!”

“‘我不该’操你妈!你是谁,要你来告诉我我不该?你这懦夫,你这无赖,你这——你使我相信你会跟我结婚——”

“公平一点,”他申辩着,“我曾——”

她可不要什么公平,虽然她知道他说的是事实。他从来未跨越过跟她的友情界限。想到这一点,她心里又升起了新的怒意,这是自尊心和女性的虚荣心受到伤害而引起的怒意。她在追他,而他却一点都不接受。他居然更喜欢一个像媚兰那样脸色苍白的小傻瓜,而不要她。噢,要是她接受了埃伦和嬷嬷的训诲,一点也不向他透露她喜欢他,那就好多了——任何事情都比面对着这令人难堪的羞耻要强得多!

她一跃而起,双手紧握着。他也站起身来,身材比她高出许多,脸上满是无声的苦痛,就像一个被迫面对痛苦现实的人一样。

“我到死也会恨你的,你这无赖——你这卑鄙小人——卑鄙小人——”她要说的是什么字眼呢?她想不出足够粗鲁的字眼来了。

“思嘉——请——”

他向她伸出手去,可就在他这么做时,她却用尽全力甩了他一巴掌。啪的一声,在这平静的房间里就像鞭子的声音一样。突然间,她的愤怒消失了,心里只有孤寂和凄凉。

她的巴掌在他苍白、疲倦的脸上留下了鲜红的手指印。他什么也没说,把她软弱无力的手放到嘴边吻了吻,然后,没等她重新开口说话便离开了,随手轻轻地关上门。

她颓然坐下,盛怒之下做出的举动使她双膝发软。他走了,可他那张被打的脸至死也会留在她的记忆里,使她不得安宁。

她听见他轻轻却又沉闷的脚步声由近而远,渐渐消失在长长的过道里,她所有举动的后果也展现在她面前。她永远永远地失去他了。他从现在起就会恨她了。每次一见到她,他就会想起,在他一点鼓励也没给她的情况下,她是怎么主动向他示爱的。

“我的境遇跟卫哈尼的一样糟。”她突然这么想到,一边还想起每一个人(尤其是她自己)是如何带着轻蔑的态度嘲笑哈尼先前的行径的。她好像看见了哈尼挽着男孩们的胳膊时别扭地扭动着的身子,听到了她咯咯的傻笑声。这一想法刺激着她,使她重新生起气来,气自己,气希礼,气整个世界。因为她恨自己,所以她也恨他们所有的人,带着十六岁时的初恋遭到挫败和羞辱的怒意去恨他们。她的爱里只融进了一丝真正的温柔。大多数时候,这都是出于虚荣以及对自己的魅力充满自信、洋洋自得时才融进去的。现在,她已经失去了,比这种失落感更甚的是另一种恐惧感,她担心自己当众出了洋相。她的洋相会不会比哈尼的更明显呢?大家都在嘲笑她吗?想到这里,她浑身不禁开始发起抖来。

她的手放下时碰到了在旁边的一张小桌子,手指摸到了一个陶瓷玫瑰花钵,上面有两个小天使在傻笑着。房间里静如止水,她几乎要尖叫出来,打破这种沉静。她得做些什么,要不她就要疯了。她一把抓起花钵,恶狠狠地朝房间对过的壁炉摔过去。花钵擦过高高的沙发椅背,摔在壁炉架上。随着一小声脆响,花钵四分五裂。

“这,”沙发深处传来了一个声音,“太过分了。”

从来没有什么东西比这声音更令她吃惊,更令她害怕的了。她顿时嗓子眼发干,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抓住椅背,双膝却在发软。这时,躺在沙发上的白瑞德站起身来,用夸张的礼貌态度向她鞠了一躬。

“我的午睡居然被这被迫洗耳恭听的插曲打扰了,这已经糟透了,可为什么我的生命还得受到威胁呢?”

他是活人。不是鬼魂。但是,圣人保佑我们,他什么都听到了!她使足浑身的力气,装出一副尊贵的样子来。

“先生,你应该让别人知道你在这里。”

“真的吗?”他露出洁白的牙齿,大胆的黑眼睛看着她直笑,“可你才是入侵者呢。我被迫留下来等肯尼迪先生,因为我感到自己在后院也许不受欢迎,我便考虑得周到一些,让不受欢迎的自己到这来。我还以为在这不会有人打扰我呢。可是,唉!”他耸了耸肩,轻声笑了起来。

一想到这个粗鲁、傲慢的男人听到了一切——听到所有那些话,而现在的她是宁愿死也不愿把它们说出口的。想到这里,她的情绪又开始坏起来。

“偷听者——”

“偷听者经常听到非常有趣、非常有启发性的话。”他咧嘴笑了,“从长期偷听的经验中,我——”

“先生,”她说,“你真不是个君子!”

“非常恰当的说法,”他轻松地回答说,“而你,小姐,你也不是淑女。”他似乎觉得她很有趣,因为他又低声笑了起来。“在说过我刚才无意听到的话,做过我无意看到的事后,谁也没法再做个淑女了。然而,对我来说,很少淑女是富有魅力的。我知道她们在想些什么,但她们从来就没有勇气或教养说出她们在想的东西来。这样,久而久之,就成了令人厌烦的人了。可你,我亲爱的思嘉小姐,却是个富有罕见的活力的女孩,这活力很是令人钦佩,我在此向你致敬了。我无法理解那儒雅的希礼先生究竟有什么魅力能吸引你这么一个性情暴躁的女孩。他应该跪下双膝感谢上帝,能有你这么一个有——他是怎么说的来着?——‘生活激情’的女孩,可是他是个没什么活力的可怜虫——”

“你连给他擦靴子都不配!”她愤怒地大叫起来。

“你这一辈子都要恨他了!”他在沙发上坐下,她又听到了他的笑声。

如果她能把他杀了,她也会这么做的。可与此相反,她尽可能地收罗起自己的尊严,走出房间,随手把厚重的门砰的一声带上了。

她飞快地走上楼梯,来到楼梯平台时,她觉得自己都要晕过去了。她停了下来,两手抓住扶手,由于愤怒、羞辱、劳累,心跳得特别快,好像都要绷破紧身胸衣跳出来一般。她试图深吸几口气,但嬷嬷给她系得太紧了。如果她真晕倒了,他们在这平台上发现了她,他们会怎么想呢?噢,他们什么都想得出来,希礼、那可恶的白瑞德,还有那群妒忌心强得很的讨厌的姑娘们!她生平第一次希望自己也就像其他女孩一样随身带着嗅盐 ,可她从来就没有过一个嗅盐盒。她总是为自己从不感到头晕而引以为荣的。现在,她绝对不能让自己晕倒!

慢慢地,不适感开始消失了。再过一会,她就会没事的,然后她就可以悄悄地溜进紧连着英蒂的房间的小梳妆室,解开紧身胸衣,轻手轻脚地到正在睡觉的女孩们身边的一张床上躺下来。她努力使心平静下来,使脸上的表情更加镇定自若,因为她知道,她现在看上去一定像个疯女人。如果哪个女孩还没睡着的话,她们就会知道有什么事不对劲了。可谁也不能,不能知道曾发生过什么事。

从平台上宽大的凸窗望出去,她可以看到,在树底下和凉亭里的阴凉处,先生们还在椅子上懒洋洋地或躺或坐。她多嫉妒他们哪!做个男人多好,从来就不用去经受她刚刚经历过的痛苦!在她两眼发热、头昏眼花地站在那看着他们时,她听到屋子前面的车道上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沙砾飞溅的声音以及有人激动地向一个黑奴问话的声音。沙砾声又响了起来,一个男人骑着马的身影出现在她视线里。他穿过碧绿的草坪,直向树底下慵懒的人群奔去。

是个迟到的客人,可他为什么骑着马穿过草坪呢?这可是英蒂引以为荣的东西呢。她认不出这人是谁,但他飞身下马,一把抓住卫约翰的胳膊时,她可以看出,他身上到处洋溢着激动之情。人群向他围拢过去,高脚杯和棕榈叶扇子被扔在椅子上和地上。尽管离得很远,她还能听到喧闹声、问话声、叫喊声,感觉到男人们身上有一种狂热的紧张感。接着,在混乱的嘈杂声中响起了斯图尔特·塔尔顿兴高采烈的叫喊声:“噢——哎——喂!”就好像他在猎场上一样。她第一次听到了南方反叛者的呼喊声,可她却不知道。

她正观望着,看到塔尔顿家的四个男孩,接着是方丹家的男孩离开了人群,开始奔向马厩。一边跑,一边还叫喊着:“吉姆斯!你,吉姆斯!快给马上好鞍!”

“有人的家起火了。”思嘉想。可不管有没有起火,她的事便是在被别人发现以前回到卧室去。

她的心现在已经平静些了。她蹑手蹑脚地走上楼梯,来到静悄悄的过道里。一股宜人的困倦笼罩着屋子,好像它也跟姑娘们一样在轻松适然地睡大觉一样,到了晚上才会音乐弥漫,烛光点点,把美丽全然展示在人们面前。她小心翼翼地把梳妆室的门推开,悄悄溜了进去。她手背在身后,还抓着门把,却听到卫哈尼的声音从对面通往卧室的门缝里传了出来。声音很低,几乎就是耳语声。

“今天,思嘉的行为已经放荡到一个姑娘所能表现的极限了。”

思嘉觉得自己的心又开始狂跳起来,她无意识地把手捂住心窝,就好像她要抓住它,使它平静下来似的。“偷听者经常听到非常有趣、非常有启发性的话”,记忆中的话冒了出来。她要不要再溜出去呢?还是让她们知道她在这里,好让哈尼尴尬万分呢?因为这也是她罪有应得。但接下来的声音却使她停了下来。听到媚兰的声音,就是一队骡子也没法把她拉走了。

“哦,哈尼,别这样!别这么不友好。她只是生气勃勃、性情活泼罢了。我当时倒觉得她极有魅力呢。”

“噢,”思嘉心里想着,指甲都抠进紧身上衣里去了,“那个说话拐弯抹角的小傻瓜还为我说话呢!”

这比哈尼那明目张胆的恶毒还难以忍受。除了她的母亲以外,思嘉从未信任过别的女人,也不相信她们除了私心之外还能有别的动机。媚兰知道她已经安全稳妥地拥有希礼了,所以能够表现出这样的基督精神。思嘉觉得,这正是媚兰夸耀自己胜利的方式,同时又能赢得心眼好的美誉。思嘉和男人谈论别的女孩时也经常使用同样的伎俩,要让愚蠢的男人相信她心地善良,毫无私心,这方法从来就没有失败过。

“哎,小姐,”哈尼刻薄地说,声音也提高了,“你一定是眼瞎了。”

“别说了,哈尼,”萨莉·芒罗嘘声说道,“全屋子的人都会听到你说话的!”

哈尼放低了声音,却还继续说下去。

“我说,你看到她是怎样和能到手的每一个男人调情的吗——连肯尼迪先生也不放过,而他是她亲妹妹的男朋友。我从没见过像她这样的人!毫无疑问,她还在追查理。”哈尼不自然地咯咯笑出声来,“你知道,查理和我——”

“你是认真的?”几个声音在激动地低声问道。

“哦,别告诉任何人,姑娘们——还没呢!”

咯咯咯的笑声更多了,有人在挤哈尼,弄得床上的弹簧叽叽作响。媚兰在嘟嘟哝哝地说,哈尼若能成为她的嫂嫂,她不知会有多高兴。

“哎,思嘉要是成了我的嫂嫂,我就会不高兴了。要说我曾经见识过放荡的女孩的话,她就是一个。”传来了赫蒂·塔尔顿痛心的声音,“但她实际上就等于和斯图尔特订婚了。布伦特说她根本不在乎他,可是,当然,布伦特也迷恋她呢。”

“如果你们问我的话,”哈尼神秘兮兮地强调说,“她真正在乎的人只有一个。那就是希礼!”

低语声顿时混杂在一起,有询问的,有打断别人说话的,思嘉因恐惧和羞辱而感到全身发冷。哈尼是个笨蛋,对于男人,她只是个傻瓜、蠢蛋,但她对其他女人有一种女性的本能,这点思嘉低估她了。在藏书室里跟希礼和白瑞德在一起时所蒙受的屈辱和受伤的自尊都是令人烦恼的事。男人在严守秘密方面是值得信赖的,即使像白瑞德这样的人也一样,但有卫哈尼像猎犬一样在猎场上狂吠不已,六点以前,全县的人就都会知道这件事了。就在昨天晚上,嘉乐还说过,他不想让全县的人嘲笑他的女儿呢。现在他们会怎样嘲笑她呀!冷汗从她的腋窝顺着肋骨往下直流。

媚兰很有分寸、平静而略带责备的声音盖过了其他人的声音。

“哈尼,你知道不是这样的。这也太不友好了。”

“真是这样的,梅利。你总是忙着在人们身上寻找优点,而他们实际上却是没有这些优点的。要是你没有这么做的话,你就会看明白了。若确实是这样,我也很高兴。这是她活该。郝思嘉所做过的事无非就是制造事端,试图把别人的男朋友抢过来。你知道得很清楚,她从英蒂手里抢走了斯图尔特,自己却不想要他。而今天,她还试图抢走肯尼迪先生,还有希礼和查理——”

“我得回家去!”思嘉想,“我得回家去!”

要是她能像变戏法似的被送回塔拉,回到安全之地去,那该多好啊。要是她只跟埃伦在一起,只要看着她,拉着她的裙子,伏在她的膝上哭着把一切都告诉她,那又有多好啊。如果她再听到一个字,她就会冲进去,把哈尼那凌乱而苍白的头发成把成把地扯下来,并且当面啐韩媚兰一口,就为了她显示了她那自以为是的宽厚仁慈。但她今天已经表现得够普通的了,甚至像白人穷鬼一样——这也正是她的所有烦恼所在。

她把手紧紧地压在裙子上,这样它就不会发出窸窣的声音了,然后像头动物一样悄悄退出去。“家,”她一边想着,一边飞快穿过过道,经过紧闭着的门和静悄悄的房间门口,“我必须回家去。”

她已经到了前面的游廊上,这时,一个新的想法突然使她停了下来——她不能回家去!她不能逃跑!她必须熬过这一切,忍受姑娘们的恶意和怨恨以及她自己的屈辱和伤心。逃跑只会给她们徒添向她进攻的弹药。

她握紧拳头,一拳砸在身旁高大、白色的柱子上,希望自己是大力士参孙,这样她便能够推倒十二棵橡树的所有建筑,毁灭里面的每一个人。她要让他们后悔。她要给他们点颜色瞧瞧。她还不太清楚该怎样给他们点颜色瞧瞧,但不管怎样,她得这么做。他们伤害了她,她要把他们伤得更深。

这一刻,本来的希礼已经被抛至脑后。他已经不是她爱着的高挑、慵懒的男孩,而是卫约翰一家的一个部分、一群人中的一个。十二棵橡树,全县的人——她恨他们所有的人,因为他们会嘲笑她。年方十六的人,虚荣心比爱还更强,在她的胸腔里满是仇恨,再也没有其他情感的位置了。

“我不回家,”她寻思着,“我要待在这,我要让他们后悔。而且我决不告诉妈妈。不,我谁也不告诉。”她鼓起勇气回到屋里,打算重新爬上楼梯,到另外一间卧室去。

她转过身时,看到查理从长长的过道另一头走进屋子。看到她,他快步朝她走来。他头发蓬乱,激动得整张脸就像天竺葵一样。

“你知道发生什么事了吗?”还没走到她面前,他就大叫起来,“你听说了吗?保罗·威尔逊刚刚从琼斯伯勒骑马带来的消息!”

他顿了顿,走到她面前,上气不接下气的。她一言不发,只是盯着他看。“林肯先生已经招募人了,士兵——我指的是自愿者——他们已有七万五千人了!”

又是林肯先生!男人们难道从来不考虑考虑真正重要的事情吗?这里这个傻瓜居然指望她在伤心欲碎、简直是声败名裂的时候会对林肯先生的胡闹激动万分。

查理凝视着她。她的脸像白纸一般白,眯着的眼睛像祖母绿一样闪着光。他从来没在任何女孩的脸上看到这么大的火气,也没见过谁的眼里发出过这种光彩。

“我太笨了,”他说,“我应该委婉一些告诉你的。我忘了太太小姐们是很脆弱的。对不起,我让你不开心了。你不会晕倒吧,对不?要不要我给你拿杯水来?”

“不用。”她说,硬挤出一丝别扭的微笑。

“我们到长凳上坐下好吗?”他问,挽住她的胳膊。

她点了点头。他小心地扶着她走下屋前的台阶,领着她穿过草地,来到前院那棵最大的橡树下的铁制长凳边。“女人真是又脆弱又娇嫩,”他心里想,“只要一提到战争和艰难境况,就能使她们晕过去。”这个想法使他觉得自己男子汉气概十足,扶着她坐下时也就加倍地轻柔。她神情古怪地看着周围,苍白的脸上有一种野性的美,这使他的心跳都加快了。会不会是他可能去参战这个想法导致她这么悲痛呢?这可能吗?不可能,相信这点也未免太自负了。但她干吗这么奇怪地看着他呢?她找绣花手帕时双手又为什么会颤抖呢?还有她那浓密乌黑的睫毛——它们正不停地一张一合的,就像他读过的浪漫故事中女孩子的眼睛一样,带着羞怯和爱意在眨动着。

他清了三次喉咙想说话,但每次都没说出口。他垂下了眼睛,因为她绿色的双眸跟他的眼睛对视时目光非常锐利,就好像她没有在看他似的。

“他很有钱,”她迅速思考着,一个想法和计划掠过她的脑际,“他也没有父母亲会烦我,又住在亚特兰大。如果我马上和他结婚,这会让希礼看到我一点也不在乎他——我只是跟他调情而已。这还会使哈尼寻死觅活的。她再也找不到别的男朋友,大家会当着她的面笑得死过去。而这也会伤到媚兰,因为她太爱查理了。这还会使斯图尔特和布伦特伤心——”她并不太明了自己为什么想伤害他们,只知道他们有恶毒的妹妹,这是原因之一。“我可以坐着豪华的马车回到这来做客,又能有很多漂亮的衣服和自己的房子。到时候他们全都会难过的。他们就再也不会笑话我了。”

“当然,这也就意味着战争了,”又尴尬地努力过几次后,查理终于说出话来,“但你别发愁,思嘉小姐,一个月内就会结束的。我们要打得他们鬼哭狼嚎的。真的,小姐!鬼哭狼嚎!说什么我也不会错过这次机会的。恐怕今晚不会开什么舞会了,因为骑兵连要在琼斯伯勒集合。塔尔顿家的男孩已经去传递消息了。我知道太太小姐们会感到失望的。”

她说:“噢。”还想他说些更好的消息,但这已经够了。

她开始平静下来,慢慢恢复了理智。她所有的情感都似蒙上了一层严霜,她认为自己再也不会感受到任何温暖的东西了。干吗不接受这个英俊、羞涩的男孩呢?他并不比别的人差,何况她也不在乎。不,她再也不会在乎什么事了,就算她活到九十岁,她也不会在乎什么了。

“我现在还不能决定,是去参加韦德·汉普顿先生的南卡罗来纳军团呢,还是去参加亚特兰大城卫队。”

她又说了声:“噢。”他们的眼睛又对视了,她那眨动的睫毛成了毁灭他的祸根。

“你会等我吗,思嘉小姐?只要知道你在等着我,直到我们把他们彻底消灭掉,这——这简直是太棒了!”他屏住呼吸等着她说话。看着她嘴角两片嘴唇撅着的样子,他第一次注意到了这嘴角通常看不到的部分,心想要是能吻吻它,那将意味着什么呀。她那因汗湿而变得黏糊糊的手掌悄悄地伸到他手里。

“我不想等。”她说,眼睛似蒙上了一层面纱。

他坐在那抓着她的手,嘴巴张得老大。思嘉的眼睛从睫毛下向上看着他,心里很超脱,心想他看上去就像一只被鱼叉叉住的青蛙。他结结巴巴地开口说了好几次,却又闭上嘴不说了,然后又张嘴欲说点什么,脸上又泛起了天竺葵般的色彩。

“你会爱我,这可能吗?”

她一句话也没说,只是低头看着自己的大腿,查理再次又狂喜又尴尬的。也许男人是不应该对女孩问这样的问题的。也许要她这么一个少女回答这样的问题是不合适的。查理过去从来没有过这种勇气,能使自己处于这样的境地,所以一时不知所措,不知该怎么做才好。他真想大喊大叫,放声歌唱,去亲吻她,在草地上欢呼雀跃,然后跑去告诉每一个人,不管是黑人还是白人,告诉他们,她爱他。但他只是紧紧握着她的手,直到把她的戒指压进肉里去。

“你会很快跟我结婚,对吗,思嘉小姐?”

“呣。”她说,手指拨弄着裙子上的一个褶皱。

“我们要不要和媚兰的婚礼同时举行——”

“不。”她很快说道,眼睛望着他,一副不祥的神情,发出隐隐约约的光。查理又一次意识到自己又犯了一个错误。当然,女孩子总是想自己单独举行婚礼的——不愿跟别人分享这种荣耀。她对他的严重错误忽略不顾,真是太仁慈了!要是现在是晚上,他能受到黑夜的鼓舞吻她的手,说些他早就想说的话,那该多好啊。

“我什么时候可以去跟你的父亲提亲呢?”

“越快越好。”她说,同时希望他会松手,把似要把她的戒指压碎的压力解除,而不用等她开口叫他这么做。

他跳了起来,有一会,她都认为他会不顾身份欢蹦乱跳呢。他容光焕发地看着她,一颗纯洁无邪的心从眼里显露无遗。她过去从来没见过别人用这种眼神看过她,而且再也不会有别的男人这么看她了,但在她这种心不在焉的奇怪心境下,她只认为他看上去像头小牛犊。

“我现在就去找你的父亲。”他说,满脸都是笑,“我没法再等了。你能让我对你说声抱歉吗——亲爱的?”这爱称说出来很不容易,但一旦说出口,他便高兴地又重复了一遍。

“可以,”她说,“我就在这等着。这里很凉快,舒服极了。”

他穿过草坪,在房子周围不见了。她则独自一人坐在沙沙作响的橡树下。男人们骑着马从马厩里鱼贯而出,黑人奴仆紧紧跟在他们的主人身后。芒罗家的男孩飞奔而过,手里挥着帽子,方丹家和卡尔弗特家的则叫喊着向路上飞奔而去。塔尔顿家的四个男孩在草坪对过纵马经过她面前,布伦特大声喊道:“妈妈要把马给我们了!噢——哎——喂!”草皮被马蹄卷起,他们离开了,又把她独自一人留在那。

白色的屋子前,高高的柱子耸立在她面前,似乎要带着尊贵、冷淡的态度离她而去。现在这里再也不会是她的房子了。希礼永远不会把当新娘的她抱过门槛了。噢,希礼,希礼!我都做了些什么呢?在心灵深处,她的心受到受伤的自尊和冷漠的实用心理的层层重压,那里有某种东西在撕咬着她痛苦的心。一种成人的情感正在生成,这比她的虚荣心和固执的自私心理还更强烈。她爱希礼,她知道她爱他。此时此刻,看到查理消失在弯弯曲曲的砾石铺筑的人行小路上,她觉得自己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在乎过。 Yg//Oqs0RZ6X+acbI2/gKFtqOvYEBvOlTo97yB00W+cbl859c8bsKfQNdamLTHZ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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