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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已是早上十点了。对四月天来说,这天已经算是暖和的了。金色的阳光透过宽大的窗户上蓝色的窗帘洒入思嘉的房间,显得特别耀眼。米白的墙壁闪闪发亮,深色的红木家具在阳光中呈现出深红色,就像葡萄酒一样。地板像玻璃似的反射出白光,只有铺着碎毡小地毯的地方显现出鲜明的色彩。

夏天的脚步已经款款移近,这是佐治亚州夏日来临的第一个迹象。春之高潮虽不情愿,却也只好让位给夏之酷暑了。一股怡人的暖意漫进房里,夹杂着各种怡人的香气,有各种各样的花香、已泛新绿的树香及新翻过的红土潮湿的气味。从窗户看出去,思嘉可以看到砾石车道两边的黄水仙正开得绚丽夺目,黄茉莉花团锦簇,花束四处散开,却又谦恭地垂向地面,就像内有裙环的飘曳长裙一样。反舌鸟和鴪鸟为争夺她窗下那棵木兰树的所有权,又在进行那场旷日持久的争夺战了。它们叽叽喳喳地争吵着,鴪鸟声音刺耳,态度蛮横,反舌鸟声音甜美,鸣声哀戚。

这么一个阳光明媚的早晨,思嘉常常会被吸引到窗前,把手支在宽大的窗台上,呼吸着塔拉各种芳香的气息,聆听着塔拉的各种声音。可是今天,她无心欣赏这灿烂的阳光和蔚蓝的天空,头脑中只掠过这么一个想法:“感谢上帝,还好没下雨。”床上放着那件苹果绿波纹绸舞裙,叠得整整齐齐的放在一个大纸盒里,淡褐色的花边从中间往下垂着。舞裙已经准备好送到十二棵橡树去,以便舞会开始前好换上。可思嘉看到它却耸了耸肩。如果她的计划获得成功,今晚她就用不着穿它了。等舞会开始,她和希礼早就上路到琼斯伯勒结婚去了。麻烦的问题是——野餐会上,她穿什么衣服好呢?

什么衣服最能衬出她的妩媚,使她对希礼产生不可抗拒的魅力呢?从八点开始,她就一直在试穿衣服,可没一件令她感到满意的。此刻的她正穿着花边长裤、亚麻紧身胸衣和有三层波浪形花边的亚麻衬裙站在房里满心沮丧,烦躁不安呢。衣服扔得到处都是,散落在她周围。地上、床上、椅子上,全是一堆堆色彩鲜艳的衣服和零零落落的缎带。

那件玫瑰色的玻璃纱裙子配粉红腰带挺合适,但去年媚兰到十二棵橡树来的时候,她已经穿过了,媚兰一定会记得的。她还可能会不怀好意地把这一点说出来。这件黑色的毛葛细斜纹裙,袖子蓬松,配着公主花边领,倒是能极好地衬出她那雪白的肌肤,但会使她看上去稍显老气一些。思嘉急切地在镜子中端详着自己年方二八的脸孔,就像是想找出皱纹或下巴已经松弛的赘肉似的。在媚兰那张孩子气十足的可爱的脸孔面前,若是自己显得稳重,老气,那是绝对不行的。那件淡紫色条纹的薄纱裙,镶着宽大的花边,边上还有镂网状小孔,漂亮倒是蛮漂亮,但和她这种体形不相配。卡丽恩身材小巧,脸上无甚表情,这件裙子倒是蛮适合她的。但若思嘉穿起来就会使她看上去像个小女生。在沉着冷静的媚兰面前,她看上去却像个小女生,那也是万万行不通的。这件绿色的方格塔夫绸裙镶着荷叶边,每片荷叶边末梢还用绿色的天鹅绒滚边,应当是最合适的了。实际上,这是她最喜欢的裙子,因为穿着它会让她的眼睛颜色显得更深,成了祖母绿的颜色。但是它的胸前有一块显眼的油污。当然,她可以把胸针别在这点油污上,可是万一媚兰眼睛很尖呢?剩下的就是五颜六色的棉布裙了,思嘉觉得它们都不是这种场合能穿的节日盛装。还有就是舞裙以及昨天穿过的有枝叶花型的平纹布绿裙子。可这是下午穿的裙子,不适合穿去参加野餐会,因为它只有一点蓬袖,而且领口开得很低,都可以在舞会上穿了。但除此之外也毫无办法,只好穿它了。即使在早晨就光着脖颈、袒胸露臂的,可她终究也不会为此而难为情的。

她站在镜子前面,一边扭过身子看自己的侧面,一边想着,她的身材绝对没有哪一部分会让她感到见不得人的。她的脖子虽短,但浑圆柔润,胳膊丰满迷人。她的胸部在紧身胸衣的衬托下高高隆起,漂亮极了。她从来就不用像许多十六岁的女孩那样,要在紧身胸衣的衬垫上缝上一排排小小的丝褶边,以使身材现出理想的曲线和丰满的体形。她遗传了埃伦细长、白皙的双手和小巧的双脚,为此她很高兴。她也希望能有埃伦那样的身高,但自己的身高已经令她很满意了。可惜腿不能露出来,她边寻思着,边拉起衬裙遗憾地看着双腿,它们在长裤里面同样现出丰满而匀称的线条。这双腿确实漂亮极了。连费耶特维尔女子学院的姑娘们都承认这一点。至于腰肢——费耶特维尔、琼斯伯勒乃至三县中也没有人的腰肢能如此纤细的。

想到腰身,她的思绪也就回到实际问题上来。绿色的平纹布裙子腰部是十七英寸,而嬷嬷给她束腰时是让她穿腰部十八英寸的毛葛细斜纹布裙的。嬷嬷应该把她的腰部束得更紧些。她推开门,侧耳听了听,听到嬷嬷在楼下过道里沉重的脚步声。她知道,自己可以提高嗓门而不会受到责备,因为埃伦正在熏肉房里给厨娘分派今天的食物呢。于是她不耐烦地大声叫嬷嬷。

“有些人认为俺会飞呢。”嬷嬷嘟哝着拖着脚步走上楼来。气喘吁吁的走进房间,一副时刻准备战斗的表情。她那双黑色的大手上端着一个熏肉盘,上面有两个涂满黄油的甘薯,一堆还在滴着汁液的荞麦饼,还有一大块涂满肉卤的火腿。看到嬷嬷手里拿着这些东西,思嘉脸上微微烦躁的神情变成了准备坚定不移地交战的神色。思嘉只顾着激动地试穿衣服,倒把嬷嬷那条雷打不动的规矩给忘了。那就是,郝家的姑娘们去参加任何聚会以前必须先在家里吃得饱饱的,这样,在聚会上就没法再吃点心了。

“你端来也没用。我不吃。你可以拿回厨房去。”

嬷嬷把盘子放在桌子上,两手插腰站在那里。

“不,你必须吃!俺可忘不了上次野餐会发生的事。俺那时病了,你去之前没有给你端来食盘。今天你可得把每一样东西都给俺吃下去。”

“我不吃!来吧,帮我把腰束紧些,我们已经迟了。我听到马车已经被赶到屋子前面去了。”

嬷嬷换上了哄人的口吻。

“来吧,思嘉小姐,你最好还是吃一点。卡丽恩小姐和苏埃伦小姐都把她们那份全部吃完了。”

“她们当然会吃完的,”思嘉轻蔑地说,“她们就像兔子一样没什么主见。我才不吃呢!我对这些食盘里的食物讨厌透了。我可不会忘记上次去卡尔弗特家之前,我吃了满满一盘东西,等到他们端出大老远从萨凡纳带来的冰淇淋时,我却一勺也吃不下了。我今天要玩个痛快,想吃多少就吃多少。”

听到这些极富挑战性的左道邪说,嬷嬷气得低头皱起了眉头。一位年轻小姐能做什么,不能做什么,在嬷嬷看来,这其中的差别就像是黑人和白人之间的差别一样非常明显,中间是没有缓和余地的。苏埃伦和卡丽恩就像是她那强有力的手里的泥土一样,都会恭恭敬敬地听从她的劝诫。但想教导思嘉,让她知道她有很多心血来潮的冲动是与大家闺秀的风范格格不入的,这却总是像进行一场艰苦的战斗一样颇废口舌。嬷嬷制服思嘉总是来之不易,而且总是用上了一些阴谋诡计,而这些诡计是没有一个白人会知道的。

“你如果不在乎别人怎么议论咱们这个家,俺还在乎呢,”她声音低沉地说道,“俺可不想站在旁边,听着野餐会上每个人都在谈论你如何没教养。俺一再告诉你,从一个人像小鸟那样吃东西的方式就能知道她是位出身名门的小姐。俺可不打算让你在卫先生家像个做农活的下人那样狼吞虎咽。”

“妈妈也是个贵妇人,可她也吃的。”思嘉反驳说。

“你要是结婚了,你也可以吃。”嬷嬷也针锋相对,“埃伦小姐像你这把年纪的时候,出去从来不吃东西的,你姨妈波琳和尤拉莉也一样。但她们婚后就都吃了。大吃特吃的姑娘家往往嫁不出去。”

“我才不信呢。上次野餐会你病了,我事先也没吃东西,卫希礼还对我说,他喜欢看见一个姑娘有这么个好胃口。”

嬷嬷摇摇头,表示不吉利。

“先生们说的和心里想的可不是一回事。俺就没看见希礼先生向你求过婚。”

思嘉一下便怒容满面的,正想说几句厉害的话,却又忍住了。嬷嬷击中了她的要害,她已无话可说了。看到思嘉满脸执拗倔强的表情,嬷嬷端起食盘,改变了战术,转用黑人那种软的一套伎俩。她边起脚向门边走去,边叹着气。

“那好吧。厨娘装这盘食物时俺还告诉她,‘从一个人的吃相,你就可以判断她是不是大家闺秀。’俺还对厨娘说,‘俺还从来没见过哪个白人小姐比韩媚兰上次来拜访希礼先生时吃得更少的了。’——俺是说,她来拜访英蒂小姐的时候。”

思嘉满脸狐疑,飞快地看了她一眼,但嬷嬷宽大的脸上只有一副无辜和遗憾的神情,好像为思嘉不是像韩媚兰那样的大家闺秀感到很可惜似的。

“把食盘放下,过来把我的腰再束紧些,”思嘉烦躁地说,“然后我会试着吃一些,如果我现在先吃,我的腰就会束得不够紧了。”

嬷嬷把一副胜利者的得意姿态掩盖起来,将食盘放下。

“俺的小羊羔要穿哪件裙子?”

“那件。”思嘉回答着,用手指着那堆蓬松的绿色平纹布花裙子。嬷嬷马上又进入状态准备战斗了。

“不行,你不能穿那件。早晨穿它不合适。下午三点钟以前决不能露出胸部。再说,那件裙子既没领子也没袖子,你一定会生出痱子来的。去年你到萨凡纳的海滩去,就长了一身痱子回来。俺可没忘记,这一整个冬天俺都在用酸奶给你擦,好不容易才好了。你再要穿那件,俺就去告诉你妈妈。”

“如果我穿戴好以前你去对妈妈说一个字,我就一点东西也不吃了。”思嘉冷冷地说,“只要我穿好了,妈妈要让我回来换衣服也来不及了。”

嬷嬷看到自己这一招不灵,只好叹了口气表示放弃。虽然两样都不是什么好事,但既然两者只能取其一,那与其让她像猪那样狼吞虎咽地大吃大喝,还不如让她在早晨的野餐会上穿下午装来得好。

“抓住什么东西,吸一口气。”她命令道。

思嘉照办了,她摆正姿势,两手紧紧抓牢床架杆。嬷嬷用力往后拉着、扯着,束着鲸骨腰带的腰围便越发纤细了。嬷嬷眼里露出了又骄傲又喜欢的神情。

“再没有人的腰能像我的小羊羔这般细的了。”她赞赏地说,“每回俺给苏埃伦小姐束腰时,一束到细于二十英寸一点点,她就像是要晕过去了。”

“噗!”思嘉喘了口气,说话有些费劲了,“我这辈子还没晕过去过呢。”

“噢,有时晕那么一两回也不打紧。”嬷嬷劝她说,“有时你也真不懂分寸,思嘉小姐。俺一再告诉你,看见蛇呀、老鼠呀什么的,你不晕过去就不太好。俺不是说你在家里也要这样,而是你和别人一起出去的时候。俺已经告诉过你——”

“噢,快点!别啰唆了。我会找到丈夫的。即使我不尖叫,不晕过去,你瞧瞧我是不是就找不到丈夫。天哪,我的腰束得太紧了!帮我穿上裙子吧。”

嬷嬷把下摆宽及十二码的绿色枝叶花型平纹布裙子小心地放下,罩住像山一般的衬裙,然后把绷紧、低胸的上衣的背钩钩上。

“在太阳底下,你得把披巾披在肩上,太热时也不要把帽子脱掉。”她用命令的口吻说,“要不然的话,你回家来的时候就会变得跟老斯莱特里太太一样,看上去像棕色人种了。来吧,过来吃吧,宝贝,可别吃得太快了。再重新束腰可就不管用了。”

思嘉听话地在食盘前坐下,心里想着,她往胃里咽下一些食物后,到底还能不能呼吸。嬷嬷从脸盆架上拉下一块大毛巾,小心地系在思嘉脖子上,抖开折叠的部分铺在她的腿上。思嘉先吃火腿,硬把它咽下,因为她喜欢火腿。

“我真恨不得已经结婚了。”她一边厌恶地对付着吃甘薯,一边不满地说,“老是要矫揉造作的,从来就不能做我自己想要做的事,我简直烦透了。我得装出吃得不会比小鸟多一点点,想跑时却又只能走路,刚跳完一支华尔兹舞曲,就得说我感觉快晕过去了。实际上,我还能连跳两天两夜却一点也不会累。对这一切,我都厌烦透了。还有,对一个见识还不如我一半的男人,却必须对他说‘你真了不起!’去欺骗他,还得假装我啥都不懂,好让男人告诉我这,告诉我那,让他这么做时感觉到他自己很重要,所有这些都使我讨厌极了……我实在是一口也吃不下了。”

“再吃一块热饼吧。”嬷嬷毫不宽容地说。

“为什么女孩子要找个丈夫就得表现得这么愚蠢呢?”

“俺觉得,是因为先生们不知道他们想要的是什么。他们只知道他们认为想要的东西。把他们认为想要的东西给了他们也就省了很多事,不至于做一辈子老姑娘。而他们认为,他们想要的就是胆小得像耗子一般、胃口又像小鸟一样、一点儿见识也没有的姑娘。如果一位先生怀疑哪位小姐见识比他多的话,他是不会想跟她结婚的。”

“如果婚后男人发现他们的妻子比他们更有见识的话,你想想,他们难道不会感到吃惊吗?”

“哦,那已经太迟了。他们已经结了婚。再说,先生们也希望他们的太太有见识。”

“总有一天,我要做所有我想做的事,说我想要说的话,就算别人不喜欢,我也不会在乎的。”

“不,那可不行,”嬷嬷严厉地说,“只要俺还有一口气,你就不能那么做。你吃饼吧。用卤汁泡一泡,宝贝。”

“我想,北方的女孩子就不用像这样表现得如同傻瓜一样。去年在萨拉托加的时候,我就注意到很多女孩子都表现得非常有见识,在男人面前也一样。”

嬷嬷哼了一声。

“北方的女孩子!是的,俺也认为她们会直截了当地说出她们的想法,但俺可没发现在萨拉托加有多少人向她们求婚。”

“可北方佬也得结婚哪,”思嘉争辩道,“她们也不是光长大就好了。她们也得结婚生子。她们的数量可多啦。”

“男人跟她们结婚是为了她们的钱。”嬷嬷肯定地说。

思嘉把麦饼放在卤汁里浸了浸,然后放到嘴里。也许嬷嬷说的话也有一定的道理。一定是有一定的道理的,因为埃伦也用不同但更委婉的词句说过类似的话。实际上,她所有女伴的妈妈都让她们的女儿们记住,必须做个柔弱无助、依赖性强、有着小鹿般眼睛的可人儿。确实,要培养并保持这么一种姿态得花很多精力。也许她真的是太鲁莽了。她偶尔也会和希礼辩论,坦率地发表自己的看法。或许这一点以及她那些健康的乐趣,诸如散步呀,骑马呀什么的,导致他把注意力从她身上转移到脆弱温顺的媚兰那里去了。也许,如果她改变一下自己的策略的话——但是她觉得,要是希礼也屈从于这些预先谋划好的女人家的花招的话,她就再也不会像现在这样敬重他了。如果一个男人居然傻到会拜倒在这样一个咯咯傻笑、胆小得会晕过去、会说“噢,你真了不起!”的女孩子的石榴裙下的话,这样的男人是不值得要的。可他们所有的人似乎都喜欢这一套。

如果说她过去对希礼采用的策略用错了——哦,那也只是过去的事,都已经结束了。今天,她可是要采用迥然不同的策略,正确的策略。她要他,而她只有几个小时的时间来得到他。如果晕过去,或假装晕过去能成为获得成功的诀窍的话,那她也会采用晕过去这一招的。如果咯咯傻笑、卖弄风情或没有头脑能吸引他,她也会愉快地打情卖俏,甚至表现得比凯思琳·卡尔弗特更没有头脑。如果有必要采取更大胆的措施的话,她也会采用的。今天可是时候了。

没有人告诉思嘉,她自己生气勃勃的个性尽管令人吃惊,但这比她可能采用的任何伪装都更吸引人。如果有人告诉她这一点的话,她一定会很高兴的,但又会觉得不可置信。而且,她置身其中的文明社会也会觉得不可置信的,因为,从古至今,以至从今往后,从来没有一个时候会对女性的自然风范加以奖赏的,哪怕是极小的奖赏也没有过。

马车载着思嘉,沿着红土大路向卫家的种植园驶去。她母亲和嬷嬷都没有随行,思嘉因此而觉得很快乐,但也因这快乐而感到有点内疚。野餐会上就不会有人微微皱起眉头或拉长下嘴唇来影响她把计划付诸实施了。当然,明天苏埃伦是一定会大讲特讲的,但如果一切都如思嘉所希望的那样进展顺利的话,她和希礼订婚,或是同他私奔,给家里人带来的刺激一定会超过原来的不快心情。是的,埃伦不得不待在家里,这使她很高兴。

一大早,嘉乐喝够了白兰地后,便把乔纳斯·威尔克森给解雇了。埃伦留在塔拉,要在他走以前把种植园的账目理清楚。思嘉吻别她母亲时,她正坐在小办公室里的宽大写字台前,上面放着插满了票据、账单的分类文件架。乔纳斯·威尔克森手里拿着帽子站在她旁边,紧绷着灰黄色的脸,对心里的愤怒几乎不加什么掩饰。这么随随便便地就失去了县里最好的监工工作,他感到气愤极了。而这一切只不过是因为一次无足轻重的风流韵事。他已经跟嘉乐反复说明,艾米·斯莱特里的孩子也可能是其他一打男人中任何一个人的孩子,这于她是很容易的事,就像可能怀上他的孩子一样容易——这点嘉乐也同意,但就埃伦来说,这并无法改变他的境遇。乔纳斯恨所有的南方人。他们对他虽客客气气的,但这种客气极为冷淡,并且表露出对他低微的社会地位的轻视,根本没有对此加以很好的掩饰。他最恨的就是埃伦了,因为她是他痛恨的南方人身上所有特点的集中体现。

嬷嬷作为种植园的总管,也留下给埃伦帮忙。坐在车夫托比旁边一起随行的是迪尔西,姑娘们的舞裙装在一个长盒子里,放在她腿上。嘉乐骑着他那高大的猎马走在马车旁边。他喝过酒后很兴奋,而且对自己这么快就解决了威尔克森这件令人不快的事感到很高兴。他把所有的责任都推给了埃伦,至于她因此没法去参加野餐会以及不能和朋友们相聚而感到很失望,他头脑里可没有一点谱。这是一个和煦的春日,他的田地漂亮极了,鸟儿也在欢唱,他觉得自己生气勃勃的,恣意玩笑,就像年轻人一样,根本就不会想到别人。不时地,他就会蹦出一首《低靠背车上的假腿人》或其他爱尔兰小调,或是哀悼罗伯特·埃米特的忧伤歌曲《她已经远离了她那年轻的英雄长眠的土地》。

他非常高兴,想到他可以花上一整天时间大谈特谈北方佬和战争,他就兴奋非凡。他也为三个漂亮的女儿感到骄傲,此时此刻,她们正穿着带裙环的靓丽、飘曳的长裙坐在马车上,打着可笑的镶着花边的阳伞。他根本就没有想起他前一天和思嘉的谈话,因为他已经把这忘到九霄云外去了。他只想到她很漂亮,是他的一种荣誉,而且今天,她的眼睛绿得就像爱尔兰的青山。这想法使他的自我感觉也好了许多,因为这比喻还很有诗意呢,于是他便对女儿们大声唱起了稍稍走调的《绿衣裳》。

思嘉带着爱意轻蔑地看着他,就像母亲瞧着自鸣得意的小儿子一样。她知道,天黑以前,他又将喝得烂醉如泥了。乘着夜色回家的路上,他又将像往常一样,试图跳越十二棵橡树和塔拉之间的每一道围栏。她不禁希望,凭着上帝的仁慈及他那匹马的好悟性,他不会因此而折断自己的脖子。他将放弃过桥的方法,让马游过河,大喊大叫着回到家,让波克把他弄到小办公室的沙发上躺下。在这种时刻,波克总是掌着灯在前面的过道里等着他。

他将会把他的绒面呢新衣服弄得一团糟,第二天早晨便破口大骂,对埃伦详细地叙述他的马如何在黑夜中摔到河里去了——这种一听便知的谎言瞒不了任何人,但大家都会接受,这使他觉得自己很聪明。

“爸爸是个可爱、自私、不负责任的可人儿。”思嘉心里想着,涌起了一股对他的爱意。今天早上,她既兴奋又高兴,以致把整个世界包括嘉乐都包容进她爱的行列中。她很漂亮,她深知这一点。今天还没过完,她就要把希礼占为己有了。太阳温暖,阳光柔和,佐治亚春日的景色展示在她眼前。路两旁的黑莓以其最柔软的新绿掩盖住了被冬天的雨水冲刷出来的一道道红色、突兀的冲沟。耸立于红土之上的光秃秃的花岗岩巨石上覆盖着星星点点的金樱子,周围点缀着只有丁点紫色的野生紫罗兰。河边树木葱郁的小山上,洁白耀眼的山茱萸争相怒放,好像白雪还残留在绿叶上一样。正开着花的酸苹果树花团锦簇的,从嫩白色逐渐变成最深的粉色。树下,阳光把松树点缀得斑斑点点的,野生的忍冬青形成了一块夹杂着猩红、橘黄和玫瑰色的多色地毯。微风中夹着一丝灌木发出的淡淡的甜香味,所有东西的气味都好极了,使人食欲大开。

“我死也不会忘记今天有多么美丽。”思嘉心里想着,“也许今天就是我结婚的日子呢!”

她心里一阵激动,想着就在今天下午,或是今晚月色当空时,自己就可能和希礼一块骑着马飞快地穿越这鲜花绽放的美丽景致,到琼斯伯勒去找牧师。当然,以后她也得由一个亚特兰大的牧师重新举行结婚仪式,但这应该是埃伦和嘉乐要操心的事了。埃伦乍一听到自己的女儿居然会和另一个女孩的未婚夫私奔这消息时,一定会羞愧得脸色惨白的。想到这点,她心里不禁有点心虚。但她知道,埃伦看到她幸福快乐时,一定会原谅她的。嘉乐也会声嘶力竭地大声叫骂,因为他昨天还表示不想让她和希礼结婚,不过,如果自己的家庭能和卫家联姻,他也会高兴得不知说什么好。

“可这已经是我结婚以后要考虑的问题了。”她一边想,一边甩甩头,把这一重忧虑从脑海中抹去。

十二棵橡树的烟囱刚刚从河对过的小山上冒出头来,在这样一个春天里和煦的阳光下,除了令人心动的快乐,是不可能感受到别的什么的。

“我一辈子都将住在那,将会看到五十个像这样的春天,也许还会更多。我要告诉我的孩子们以及孙子孙女们,这个春天有多美,比他们将要看到的任何一个春天都更可爱。”这最后一个想法使她快乐至极,不禁和嘉乐一起唱起了《绿衣裳》的最后一段,并博得了嘉乐的大声喝彩。

“我真不明白你今天为什么这么高兴。”苏埃伦生气地说,因为她心里还在想着,她若穿上思嘉绿色的绸舞裙,一定比它的合法主人看上去漂亮得多。对出借自己的衣服和帽子,思嘉为什么总是那么小气自私呢?妈妈又为什么老护着她,说绿色不是适合苏埃伦的颜色呢?“你和我一样清楚,希礼订婚的事今晚就要宣布了。今天早晨爸爸就已经说过了。我知道,你已经对他倾心好几个月啦。”

“你也就只知道这些罢了。”思嘉说着伸了伸舌头,并不因此而放弃自己的好心情。明天早晨这个时候,苏埃伦小姐还不定会有多惊奇呢!

“苏西,你知道不是这样的。”卡丽恩吃了一惊,不禁申辩道,“思嘉中意的是布伦特。”

思嘉转过身,绿色的双眸含笑看着她的小妹妹,真弄不明白为什么每个人都这么可爱。全家人都知道,十三岁的卡丽恩那颗心已经放在布伦特身上了,可布伦特除了把她看成是思嘉的小妹妹外,从来就没有对她动过一丝念头。埃伦不在跟前时,郝家的人总会开她的玩笑,甚至把她气哭。

“亲爱的,我一点也不在乎布伦特。”思嘉宣布说,为自己的慷慨感到很高兴,“他对我同样不在乎。我说,他正在等你长大呢!”

卡丽恩圆圆的小脸变得通红,心里既高兴又不太相信。

“噢,思嘉,是真的吗?”

“思嘉,你知道的,妈妈说过,卡丽恩还太小,不能想男朋友的事,可你却在给她灌输这种思想。”

“行,那你去告密好了,看看我会不会在乎。”思嘉回答说,“你要阻止西西,因为你知道再过一两年,她就要长得比你漂亮啦。”

“今天你们说话可得给我小心点,否则我就要抽你们鞭子了。”嘉乐警告道,“好了,别出声!我听到的是不是车子的声音?那应该是塔尔顿家的或是方丹家的了。”

他们快到通往含羞草庄园和费尔希尔的那条岔路了,这条路从一座丛林茂密的小山上沿坡而下。这时,马蹄声和车轮声越来越清楚,树丛后还传来女性说话的声音,吵吵嚷嚷的,正在愉快地争论着什么。嘉乐骑马走在前面,在两条路交叉处勒住马缰,示意托比把马车停下来。

“这是塔尔顿家的太太小姐们。”他告诉他的女儿们,红润的脸上神采飞扬的。因为除了埃伦,县里的太太中他最喜欢的就是红头发的塔尔顿太太了。“又是她亲自赶车。哦,她真是个会弄马的好手!她手的动作像羽毛一样轻柔,却又像牛皮鞭一样有力,就为这些,就漂亮得令人禁不住想吻一下了。更可惜的是,你们没有一个人有这么一双好手。”他带着慈爱而责备的眼神看了女儿们几眼,继续说道,“卡丽恩害怕那些可怜的动物;苏呢,手一抓住马缰就像熨斗一样硬邦邦的;你呢,小姑娘——”

“哦,不管怎么说,我还从来没被马掀翻过。”思嘉愤愤不平地说,“再说,塔尔顿太太每次打猎时都被马摔下来。”

“而且像男人一样把锁骨都给折断啦,”嘉乐说,“但是既没有昏过去,也不会大惊小怪的。好了,别再说了,她已经来啦。”

看到塔尔顿家的马车时,他站在马镫上,利索地挥手脱下帽子致意。车上坐满了姑娘们,她们身着靓丽的服装,撑着阳伞,围着飘曳的面纱。正如嘉乐所说的那样,塔尔顿太太亲自坐在驾驶座上驾车。她的四个女孩,还有她们的嬷嬷及放舞裙的长纸盒全都挤在车上,根本就没有车夫的位子了。再说,只要自己手里没有缰绳,比阿特丽斯就决不乐意别人驾车的,不管是白人还是黑人。她看似脆弱,但骨架极好,皮肤雪白,好像那火红的头发把她脸上的颜色都给弄到生气勃勃、红得发亮的一堆堆发丝里去了,然而,她不但非常健康,而且还有不知疲倦的精力。她一共生了八个孩子,个个都像她一样有着火红的头发和勃勃的生气。县里的人都说,她把她的孩子们抚育成人的方式是最成功的,因为她对她的孩子们就像对她养的小马驹一样,既加之以慈爱的纵容,又施之以严格的纪律。塔尔顿太太的座右铭是:“既要约束他们,又不要对他们管得过死。”

她很爱马,总是把马挂在嘴边。她比县里任何男人都更了解马匹,驭马的才能比他们任何人都好。马儿从围场上蜂拥到屋前的草场上,就像她的八个孩子们从她那杂乱无章的房子里拥到小山上一样。她在种植园里走动时,马匹、儿子、女儿以及猎狗都紧紧跟在她后面。她相信她的马,特别是她那匹通人性的红色母马内利。如果屋里的事情让她忙得超过了她每天骑马的时间,她就会把糖碗塞到一个黑人男孩的手里,对他说:“给内利一把糖吧,告诉她我马上就来。”

除了少数的场合以外,她总是穿着骑马装,因为不管她有没有骑马,她总是希望能骑一骑,因此一起床就穿上骑马装。每天早晨,内利总是被配上马鞍,在屋子前面走来走去,等着塔尔顿太太能从家务活中抽出一小时来。可费尔希尔是个不易管理的种植园,她几乎没法抽出时间来。时间一小时又一小时地过去,内利也没有人骑,只好在那走来走去。塔尔顿太太则把骑马装的下摆捋到齐手臂处,连骑马装的式样也看不出来了,只在底下露出六英寸长的亮闪闪的靴子。

今天,她穿着已经不流行的窄裙环的暗黑色丝绸裙子,看上去好像还穿着骑马装似的,那是因为裙子的裁剪极为朴素。插着黑色长羽毛的黑色小帽斜扣在头上,遮住了一只热情洋溢、不断闪烁的棕眼睛。而这帽子也只不过是她打猎时用的破旧不堪的帽子的翻版。

看到嘉乐,她挥了一下鞭子,把她那两匹正踏着舞步前进的红马停了下来。车后座上的四个姑娘探出身子,大声打着招呼,使马队也吃了一惊。过路人看到,一定会觉得塔尔顿家的人好像是好几年没见到郝家的人了,其实他们仅仅分开了两天。但他们两家都是友善可亲的家庭,又都喜欢他们的邻居,特别是郝家的姑娘们。准确地说,他们喜欢苏埃伦和卡丽恩。在县里,除了没有头脑的凯思琳·卡尔弗特,没有一个姑娘会真正喜欢思嘉的。

夏天,县里几乎平均一星期就会举办一次野餐会或舞会。对红头发的塔尔顿家的人来说,他们有足够的能力来让自己尽兴。每次野餐会和舞会都会令他们激动万分,好像他们是第一次参加一样。她们漂亮而丰满,一齐挤在马车里,于是裙环和裙子的荷叶边便交叠在一起,阳伞在她们头顶上互相碰来碰去。她们戴着意大利太阳帽,上面围着一圈玫瑰花,就像花冠一样,还垂挂着黑色的天鹅绒帽带。她们红色头发的细微差别都由这些帽子代表了,赫蒂是纯粹的红色,卡米拉是草莓般的白里透红,兰达则是像铜一样的茶褐色,还有小贝齐,她的是像胡萝卜长在地面部分的颜色。

“真是一群出色的姑娘,太太。”嘉乐献着殷勤,策马和邻家的马车一道前行,“但要超过她们的妈妈,那就差得远啦。”

塔尔顿太太转动红棕色的眼珠,咂了咂嘴,做出一副滑稽的感激状。姑娘们大叫起来:“妈妈,别再飞媚眼了,不然我们要去告诉爸爸了!”“我敢起誓,郝先生,有你这么一个英俊的美男子在身边,她从来就没给过我们露脸的机会!”

思嘉也和其他人一样,被这些俏皮话逗笑了,然而,一贯如此,塔尔顿家的人对他们的妈妈这种自由自在的态度总是使她颇为吃惊。她们的所作所为似乎只把妈妈看成是她们中的一员,是个年仅十六岁的姑娘。对思嘉来说,对自己的妈妈说这种话,几乎是一种亵渎。然而——然而——塔尔顿家的姑娘们和她们妈妈的关系中有一种令人愉快的和谐气氛,尽管她们批评她,指责她,取笑她,她们还是很敬慕她。但是思嘉忠诚地赶快告诉自己,这并不是说自己更喜欢像塔尔顿太太这样的妈妈,而不喜欢埃伦,但是,能和妈妈打闹笑骂也挺有趣的。她知道,即使有这种想法也是对埃伦的不敬,不禁为此感到很内疚。她知道,坐在车里的四个被火红头发覆盖着的脑袋瓜,从来不会被这类令人讨厌的想法弄得心绪不宁的。像以往一样,每当感到自己和邻居们不一样时,她心里便会涌起一股令人恼怒的慌乱情绪。

虽然她思维敏捷,但不善分析。但她隐隐觉得,尽管塔尔顿家的姑娘们像马儿一样难以驾驭,像发情的野兔一样野性十足,但是她们头脑简单,无忧无虑,而这也是她们从父母那遗传来的一种特性。她们的父母都是佐治亚人,是佐治亚北部人,和拓荒者那辈只隔了一代人。他们对自己和周边环境都有非常确定的信念。他们凭本能就能知道自己是怎么样的人,卫家的人也是如此,虽然方式完全不一样。在他们身上,没有时常使思嘉心里气愤不平的这种冲突,也就是说话柔声细气、教养过分良好的沿海贵族血统和精明朴实的爱尔兰农民血统混合在一起的冲突。思嘉既想如同崇拜偶像一样敬重、爱慕她的妈妈,也想去拨弄她的头发,跟她开开玩笑。她知道,她必须想方设法把两者统一起来。同样缘于这种相互冲突的情感,使她既想在男孩子面前表现得像个温文尔雅、出身高贵的大家闺秀,又想做个不在乎跟别人亲几个吻的孟浪女郎。

“今早埃伦上哪去啦?”塔尔顿太太问道。

“我们刚解雇了我们的监工,她留在家里跟他理清账目呢。塔尔顿先生和小伙子们呢?”

“噢,他们早在几小时前就骑马到十二棵橡树去了——要去尝尝那种用果汁呀,酒呀混合在一起的甜饮料,看看酒的成分够不够,我敢说,就好像是他们从现在起直到明天早晨都不会沾一口似的!我要叫卫约翰留他们在这过夜,就算他只能让他们睡马厩也没关系。五个喝得烂醉的人,我可没办法应付。三个我还能应付自如,但是——”

嘉乐赶忙打断她,换个话题。他能够感觉到自己的女儿在身后窃笑,因为她们都会记得,去年秋天从卫家办的上一次野餐会回来时自己是什么样子的。

“你今天为什么不骑马呀,塔尔顿太太?真的,没有内利,你看上去就不太像以往的你了。你真是斯坦特 。”

“斯坦特,真是个无知的男子汉!”塔尔顿太太模仿着他那爱尔兰土腔大叫道,“你是要说森特 吧。斯坦特是个嗓门像铜锣的人。”

“是斯坦特或是森特问题都不大。”嘉乐回答说,对自己的错误仿佛若无其事,“你也是有这种像铜锣一样的嗓子的,太太,你催赶猎狗的时候,有的就是这种声音。”

“真是你的声音,妈妈。”赫蒂说,“我告诉过你,你每次一看到狐狸,你就叫得像个科曼契人 似的。”

“但是,不像嬷嬷给你洗耳朵时你叫的那么大声,”塔尔顿太太回嘴道,“而你已经——十六岁呢!哦,说到我今天没有骑马,内利今早产崽啦。”

“它真的产崽啦!”嘉乐叫了起来,兴趣十足,眼里闪耀着爱尔兰人对马的热情。思嘉重新把她妈妈和塔尔顿太太相比,不免又大吃一惊。对埃伦来说,母马从不产小马,母牛也不会生小牛。事实上,母鸡也几乎不会下蛋。埃伦完全不管这些事情。塔尔顿太太可没有这些节制。

“是匹小母马,对不对?”

“不,是匹蛮不错的小公马,双腿有两码长呢。你得骑上马去看看它,郝先生。它真是匹塔尔顿家的马。毛发就像赫蒂的鬈发一样红。”

“长得也很像赫蒂呢。”卡米拉说,接着就尖叫着躲进一大堆裙子、裤子和颤动着的帽子中不见了。原来赫蒂确实长着一张长脸,听到这话便开始拧她了。

“我的这群小母马,今天早晨可高兴啦。”塔尔顿太太说,“自从今天早晨听到关于希礼和他那亚特兰大的小表妹的消息后,她们就给乐坏了。她叫什么名字来着?媚兰?上帝保佑这孩子,她真是个可爱的小东西,但我从来就记不住她的名字,也记不清她长什么样。我们家的厨娘是卫家管家的老婆。昨晚他上我们家来,带来了这个消息,说是今晚要宣布这桩婚事。厨娘今天早晨把这消息告诉我们了。姑娘们都为此激动万分,可我不明白为了什么。这事大家都知道好几年了,也就是说,如果他没有和梅肯县的伯尔家族的表亲联姻的话,他就会跟她结婚的。就像卫哈尼会和媚兰的哥哥查理成婚一样。对了,郝先生,你告诉我,卫家的人如果和本家族以外的人结婚,是不是就不合法呢?因为——”

其余的笑谈思嘉可没听进去。有一瞬间,就好像太阳避到了云层后面,把整个世界留在了阴影中一样,把一切的一切的色彩都给抹去了。刚刚泛出新绿的草地看上去一副病容,山茱萸苍白无力,刚刚还美丽非凡的开着粉色红花的酸苹果树,现在则色泽暗淡,毫无生气。思嘉的手指抠着马车的内壁,有一刻,连手里的阳伞也因拿不稳而晃动起来。知道希礼订婚是一回事,可听到别人这么随便地谈论此事又是另一回事。紧接着,她那十足的勇气又回到身上来了,于是太阳重新露脸,景色又欣然怡人。她知道希礼爱她。那是确定无疑的事。想到今晚根本就不会宣布什么订婚时塔尔顿太太会有多惊奇——私奔事件发生时她又会如何地吃惊,思嘉不禁露出快慰的微笑。她一定会告诉邻居们,思嘉是个多么顽皮的家伙,居然能若无其事地坐在那听着她谈论媚兰,而她和希礼一直就在——想到这里,她现出了深深的酒窝。赫蒂一直在热切地观察着她妈妈的话会有什么效果,此时却往靠背上一靠,不解地微微蹙起了眉头。

“我可不在乎你怎么说,郝先生。”塔尔顿太太强调说,“老是和自己的表亲结婚是不好的。希礼要和韩家的孩子结婚简直糟透了,但哈尼嫁给脸色苍白的韩查理倒是——”

“哈尼若不和查理结婚,她就抓不住其他人了。”兰达不留情面地说,因自己很受欢迎感到有恃无恐,“除了他,她从来没有过别的男朋友。虽然他们订婚了,他也不是特别喜欢她。思嘉,你记得去年圣诞节时他是怎么追你的吗——”

“别这么刻薄,小姐。”她妈妈说,“表亲不应该结婚,即使是父母的堂表兄妹的孩子也不行。这会削弱血统的。这跟马儿可不一样。你可以让一匹母马和自己的同胞兄弟交配,或是让种马和自己生的母马交配,而且只要你知道马种,结果就不错,但对人可不合适。血统也许很好,但精力不济——”

“得了,太太,这点上我倒想跟你辩一下了!你能不能跟我说说比卫家更出色的家族呢?他们可是自布赖恩·博鲁还是孩子的时候就开始互相通婚了。”

“应该是他们停止的时候了,因为已经有了不好的迹象。噢,希礼倒看不出多少问题,因为他是个英俊漂亮、精力充沛的小伙子,尽管他——但看看卫家那两个面色苍白的可怜的姑娘吧!当然,她们是好姑娘,但面色太苍白了。再看看瘦小的媚兰。骨瘦如柴,弱不禁风,无精打采的,自己一点见解都没有。‘不,太太!’‘是的,太太!’她就只会说这些。明白我的意思吗?那家人需要新鲜的血液呢,像我的红头发姑娘或你家思嘉这样富有朝气的良好血统。哦,请不要误会我的意思。照他们自己的生活方式,卫家人倒是好人。你知道,坦率地说,我很喜欢他们!可他们生养过密,又总是近亲结婚,对不对?在干燥的跑道上,在结实的跑道上还能走得不错。但请注意,我相信,卫家在泥泞的跑道上就动弹不得了。我相信,他们的精力在繁殖过程中都耗尽啦。有紧急情况时,我可不相信他们能够应变不测。他们是个只能在好天气里跑的家族。至于我,我可要一匹在任何天气情况下都能跑的好马!他们总是近亲通婚,这也已经使他们跟这里其他人不一样了。他们总是爱拨弄钢琴,还一头埋进书本里。我确实相信,希礼是宁愿读书而不愿去打猎的!是的,我确确实实相信这一点,郝先生!只要看看他们的骨架就行了,太瘦小啦。他们需要的是力大无穷的母马和种马——”

“啊——啊——哦。”嘉乐嘴里说着,突然意识到,这么一个最最有趣且于他完全对味的话题对埃伦来说可是完全不同的,他不禁感到颇为内疚。事实上,他知道,如果埃伦知道他们当着她的女儿们的面谈论这么坦率的话题,她就再也不会泰然自若了。但塔尔顿太太还跟往常一样,讲到她最喜欢的话题,也就是繁殖问题时,对其他话题就充耳不闻了,不管是马的繁殖还是人的繁殖。

“我知道我在说些什么,因为我有几个近亲结婚的表亲。我告诉你吧,他们的孩子全都像牛蛙一样个个都是暴眼睛,可怜的孩子。所以,我家要我和一个远房表兄结婚时,我就像小马一样奋起反抗。我说:‘不,妈妈,我可不干。我的孩子会得跗骨内肿和喘息病的。’噢,我妈妈听我说到跗骨内肿时晕了过去,但我坚持我的立场,我奶奶也支持我。你知道,她对马匹交配知道的很多,说我是对的。她还帮我和塔尔顿先生一块逃跑呢。呶,你看看我这些孩子们!全都又高大又健康,他们中没有一个病恹恹或是发育不全的,虽然博伊德只有五英尺十英寸高。可卫家——”

“我不是故意要改变话题的,太太。”嘉乐赶紧打断她的话,因为他已经注意到卡丽恩现出了一副困惑不解的神情,苏埃伦脸上则表现出极强的好奇心。他害怕她们会问埃伦一些令人尴尬的问题,那就会露馅,显出他这个护送者是多么不称职了。他注意到,他的思嘉倒像个淑女似的想着其他事情,心里颇为高兴。

赫蒂·塔尔顿解了他的围。

“天哪,妈妈,我们还是赶路吧!”她不耐烦地叫起来,“太阳正烤着我呢,我都可以感觉到脖子上的痱子冒出来了。”

“等等,太太,再打扰你一会。”嘉乐说,“关于卖马给骑兵连的事,你决定怎么办?现在战争随时可能爆发,小伙子们都想把事情定下来。这是克莱顿县的骑兵连,我们也想给他们配备克莱顿县的马。可你太固执了,还是不愿把你的好马卖给我们。”

“也许根本就不会有什么战争。”塔尔顿太太敷衍着说,她的思路已经完全从卫家古怪的结婚习惯中转移了。

“哦,太太,你不能——”

“妈妈,”赫蒂又插话了,“你和郝先生不能到十二棵橡树再谈马的事吗?”

“你说对了,赫蒂小姐,”嘉乐说,“我只耽搁你一分钟。我们一会就能到十二棵橡树,那里,所有男人,老老少少都想知道马的事。啊,看到像你妈妈这样出色、漂亮的太太对她的马匹这么小气,真让我痛心!我说,你的爱国心哪去了,塔尔顿太太?南部邦联对你来说难道一点意义也没有吗?”

“妈妈,”小贝齐说,“兰达坐在我的裙子上,把裙子都弄皱了。”

“好了,把兰达推开,别插嘴。哦,听我说,嘉乐先生,”她反驳道,眼睛变得咄咄逼人,“别拿南部邦联来压我!我想南部邦联对我和对你意义是一样的。我有四个儿子在骑兵连,而你一个也没有。但我的儿子们会自己照顾自己,而我的马却不会。如果我知道要骑我的马的人是我认识的小伙子,也就是那些有良好教养的绅士的话,我会很乐意无偿献出马匹的。不会的,我一秒钟也不会犹豫的。但是,让我漂亮的马儿给那些只习惯骑骡子的乡巴佬和白人穷鬼骑!那可没门,先生!想到它们被人骑得鞍部有擦伤和肿痛,却又没有被好好饲养,我就会做噩梦。你想想,我会让那些无知的傻瓜们骑我这些娇生惯养的宝贝,马嘴给勒得一道一道的,还不住地抽打它们直到它们垂头丧气、一点生气也没有吗?哦,想到这些,我现在浑身都起鸡皮疙瘩了!不,郝先生,你想要我的马也是一片好意,但你最好到亚特兰大去买些年迈的老马给你那些乡巴佬用吧。他们死也不会知道这会有什么差别的。”

“妈妈,我们难道不能继续上路吗?”卡米拉问道,加入了不耐烦的行列,“你知道得很清楚,不管怎么样,你最终都会把你的宝贝给他们的。爸爸和男孩们谈论一番南部邦联需要它们等等道理后,你就会大哭一场,然后让它们走。”

塔尔顿太太咧嘴笑了,抖了抖缰绳。

“我才不会做这种事呢。”她说着用马鞭轻轻碰了碰马。马车便轻快地跑了起来。

“真是个好样的女人。”嘉乐说。他戴上帽子,在自己的马车旁站好位置。“继续上路吧,托比。我们会慢慢说服她,把马匹弄到手的。当然,她是对的。她是对的。一个男人如果不是绅士,那他就没有资格骑马。步兵连才是他该去的地方。但更遗憾的是,这县里种植园主的儿子不多,不够组建步兵连。你说呢,小姑娘?”

“爸爸,请你骑在我们后面或是前面吧。你扬起了一片尘土,我们都被呛死了。”思嘉说,她觉得再也无法忍受说话声了。这搅扰了她的思绪,她正急于让自己的思绪和脸部表情在到达十二棵橡树以前现出迷人的模样呢。嘉乐顺从地用靴刺踢了踢马肚子,转眼消失在一片红色的尘土中,追随塔尔顿家的马车去了。在那里,他又可以继续有关马的话题了。 z3zgD/AAW5P6tC2BoOPACRWrSm2SJty6KjAfwd/6zkufeRnHP4l6E61a3dTleOe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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