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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州会战

李宗仁

台儿庄之战

(一)

我在六安就省政府主席后回到徐州时,已是二月初旬,鲁南保卫战至此已进入紧张阶段。敌军板垣、矶谷两师团正以台儿庄为会师目标,并策应津浦路南段敌军的攻势,企图合攻徐州。

先是,当韩复榘态度游移之时,津浦路敌军可以随时南下,青岛在战略上已成孤立之点,无死守价值。我乃命令青岛守军于学忠部南下,沿淮河北岸据险防守,以堵截敌军北进。对青岛防务只采取消极态度,由市长沈鸿烈率海军陆战队五百人和一部分警察,协同维持治安,并监视海面敌人。二十七年一月十二日 ,敌军板垣第五师团在青岛的崂山湾、福岛两处强行登陆,沈市长即率所部南撤,敌军占领青岛后,乃沿胶济路西进,至潍县转南,经高密,循诸城、莒县一线,进迫临沂,与津浦线上的矶谷师团取得呼应,齐头猛进。

板垣、矶谷两师团同为敌军中最顽强的部队,其中军官士卒受侵略主义毒素最深。发动二二六政变的日本少壮派,几乎全在这两个师团之内。今番竟协力并进,与自南京北犯的敌军相呼应。大有豕突狼奔、一举围歼本战区野战军的气概。

二月上旬,临沂告急,该地为鲁南军事上所必争的重镇,得失关系全局。处此紧急关头,既无总预备部队可资调遣,只有就近抽调原守海州的庞炳勋军团,驰往临沂,固守县城,堵截敌人前进,庞部防地则由驻苏北的缪澂流军接替。

庞军团长的职位虽比军长崇高,但所指挥的军队则只有五个步兵团,实力尚不够一个军。庞君年逾花甲,久历戎行,经验丰富。于抗日以前的内战时期,以善于避重就轻、保存实力著称。

庞氏有其特长,能与士兵共甘苦,廉洁爱民,为时人所称道。所以他实力虽小,所部却是一支子弟兵,有生死与共的风尚,将士在战火中被冲散,被敌所俘,或被友军收编的,一有机会,他们都潜返归队。

当庞部奉令编入第五战区序列之初,庞氏即来徐州谒见,执礼甚恭。我因久闻其名,且因其年长资深,遂也破格优礼以待。我虽久闻此公不易驾驭,但百闻不如一见,于谈吐中察言观色,觉他尚不失为一爱国诚实的军人。在初次见面时,我便推心置腹,诚恳地告诉他说:“庞将军久历戎行,论年资,你是老大哥,我是小弟,本不应该指挥你。不过这次抗战,在战斗序列上,我被编列为司令长官,担任一项比较重要的职位而已。所以在公事言,我是司令长官;在私交言,我们实是如兄如弟的战友,不应分什么上下。”

接着,我又说:“我们在内战中搅了二十多年,虽然时势逼人,我们都是被迫在这旋涡中打转,但是仔细回想那种生活,太没有意义了,黑白不明,是非不分,败虽不足耻,胜亦不足武。今日大如人愿,让我们这一辈子有一个抗日报国的机会,今后如能为国家民族而战死沙场,才真正死得其所。你我都是四五十岁以上的人,死也值得了,这样才不愧做一个军人,以终其生。”

庞听了很为感动,说:“长官德威两重,我们当部属的,能在长官之下,为国效力,天日在上,万死不辞,长官请放心,我这次决不再保存实力,一定同敌人拼到底。”

我又问他道:“你的部队有没有什么困难,需要我替你解决呢?”庞叹息说:“我原有五个团,现在中央有命令,要我把一个特务团归并,共编为四个团。长官,我的部队兵额都是足额的,我把这个团归并到哪里去呢?不能归并,就只有遣散。现在正是用兵之时,各部队都在扩充,唯独要我的部队遣散,似乎也不是统帅部的本意吧!”

我说:“可能上级不知道你部队的实况!”

庞说:“报告长官,我如不遵令归并,中央就要停发整个部队的粮饷!”

我说,中央这样处理是不公平的,我当为你力争此事。我又问他道,你的部队还缺少些什么呢?庞说,子弹甚少,枪支也都陈旧,不堪作战。我也答应在我权力所能及,尽量予以补充。在庞部去海州之前,我便认真地向中央交涉,请求收回成命,旋奉军政部复电说:“奉委员长谕:庞部暂时维持现况。”我将此消息告诉庞,全军大喜过望,庞氏自更感激涕零,认为本战区主帅十分体恤部下,非往昔所可比拟。我更命令本战区兵站总监石化龙尽量补充第三军团的弹药和装备,然后调其赴海州接防。全军东行之日,我亲临训话,只见士卒欢腾,军容殊盛,俨然是一支劲旅。

此次临沂吃紧,我无军队可资派遣,只有调出这支中央久已蓄意遣散的“杂牌部队”来对抗数目与素质上均占优势的号称“大日本皇军中最优秀”的板垣师团。

二月下旬,敌我两军遂在临沂县城发生攻防激烈的战斗。敌军以一个师团优势的兵力,并附属山炮一团,骑兵一旅,向我庞部猛扑。我庞军团长遂率其五团子弟兵据城死守。敌军穷数日夜的反复冲杀,伤亡枕藉,竟不能越雷池一步。

当时随军在徐州一带观战的中外记者与友邦武官不下数十人,大家都想不到以一支最优秀的“皇军”,竟受挫于不见经传的支那“杂牌部队”。一时中外哄传,彩声四起。板垣征四郎显然因颜面有关,督战尤急。我临沂守军渐感不支,连电告急。

所幸此时我方援军张自忠五十九军,及时自豫东奉调赶至津浦线增援。张部按原命令系南向开往淮河北岸,增援于学忠部,适淮南敌军主力为我李品仙二十一集团军的三十一军和廖磊十一集团军的第七军、第四十八军所纠缠而南撤。我遂临时急调张自忠全军北上临沂,援助庞部作战。

张部以急行军出发,于三月十日黄昏后赶到临沂郊外。翌晨,当敌军攻城正急之时,五十九军先与守城部队取得联系,乃约定时间向敌人展开全面反攻。临沂守军见援军已到,士气大振,开始出击。两军内外夹攻,如疾风暴雨。板垣师团不支,仓皇撤退。庞、张两部合力穷追一昼夜,敌军无法立足,一退九十余里,缩入莒县城内,据城死守。沿途敌军遗尸甚多,器械弹药损失尤大。造成台儿庄大战前,一出辉煌的序幕战。

敌军退入莒县后,我军围攻数日,终因缺乏重武器,未能奏效。

临沂一役最大的收获,是将板垣、矶谷两师团拟在台儿庄会师的计划彻底粉碎。造成尔后台儿庄血战时,矶谷师团孤军深入,为我围歼的契机。

此次临沂之捷,张自忠的第五十九军奋勇赴战之功,实不可没。张自忠部所以能造出这样赫赫的战功,其中也有很多有趣的故事:

张自忠原为宋哲元第二十九军中的师长,嗣由宋氏保荐中央,委为北平市长。七七事变前,敌人一意使华北特殊化,张以北平市长身份,奉宋氏密令,与敌周旋,忍辱负重,外界不明真相,均误以张氏为卖国求荣的汉奸。七七事变后,张氏仍在北平城内与敌交涉,因此,舆论界对其攻击尤力,大有“国人皆曰可杀”之概。迨华北战事爆发,我军失利,一部分国军北撤南口、张垣,张部则随大军向南撤退。时自忠被困北平城内,缒城脱逃,来京请罪。唯京、沪舆论界指责张自忠擅离职守,不事抵抗,吁请中央严予惩办,以儆效尤。南京街上,竟有张贴标语,骂他为汉奸的。群情汹汹,张氏百喙莫辩。军委会中,也有主张组织军法会审。更有不逞之徒,想乘机收编张的部队,而在中央推波助澜。那时我刚抵南京,闻及此事,乃就西北军自忠的旧同事中调查张氏的为人。他们尤其是张的旧同事黄建平,便力为辩护说,自忠为人侠义,治军严明,指挥作战,尤不愧为西北军中一员勇将,断不会当汉奸。我听到这些报告,私衷颇为张氏惋惜。一次,我特地令黄君去请他前来一叙,孰知张君为人老实,竟不敢来,只回答说,待罪之人,有何面目见李长官。后经我诚恳邀请,他才来见我。当张氏抵达之时,简直不敢抬头。

我说:“荩忱兄,我知道你是受委屈了。但是我想中央是明白的,你自己也明白。我们更是谅解你。现在舆论界责备你,我希望你原谅他们。群众是没有理智的,他们不知底细才骂你,你应该原谅他们动机是纯洁的……”

张氏在一旁默坐,只说:“个人冒险来京,戴罪投案,等候中央治罪。”

我说:“我希望你不要灰心,将来将功折罪。我预备向委员长进言,让你回去,继续带你的部队。”

张说:“如蒙李长官缓颊,中央能恕我罪过,让我戴罪图功,我当以我的生命报答国家。”

自忠陈述时,他那种燕赵慷慨悲歌之士的忠荩之忱,溢于言表。张去后,我便访何部长一谈此事。何应钦似有意成全。我乃进一步去见委员长,为自忠剖白。我说,张自忠是一员忠诚的战将,绝不是想当汉奸的人。现在他的部队尚全师在豫,中央应该让他回去带他的部队。听说有人想瓜分他的部队,如中央留张不放,他的部队又不接受瓜分,结果受激成变,真去当汉奸,那就糟了。我的意思,倒不如放他回去,戴罪图功。

委员长沉思片刻,遂说:“好吧,让他回去!”说毕,立刻拿起笔来,批了一个条子,要张自忠即刻回至其本军中,并编入第一战区战斗序列。

自忠在离京返任前,特来我处辞行,并谢我帮忙,说,要不是李长官一言九鼎,我张某纵不被枪毙,也当长陷缧绁之中,为民族罪人。今蒙长官成全,恩同再造,我张某有生之日,当以热血生命以报国家,以报知遇。言出至诚,说来至为激动而凄婉。我们互道珍重而别。

至二十七年二月,淮河前线吃紧,于学忠兵力不敷,军令部乃将五十九军调来五战区增援。张军长大喜过望,因为我和他有那一段渊源,他颇想到五战区出点力。不过,在五战区他也有所顾虑,因为他和庞炳勋有一段私仇。原来在民国十九年,蒋、冯、阎中原大战时,庞、张都是冯系健将,彼此如兄如弟。不意庞氏受人收买而倒戈反冯,且出其不意袭击张自忠师部,张氏几遭不测。自忠此次奉调来徐时,便私下向徐参谋长陈述此一苦衷,表示在任何战场皆可拼一死,唯独不愿与庞炳勋在同一战场。因庞较张资望为高,如在同一战场,张必然要受庞的指挥,故张不愿。好在原定计划中,已调他去淮河战场。

天下事真是无巧不成书,淮南敌军主力适于此时被迫南撤,淮河北岸军情已经缓和。独于此时,庞炳勋在临沂被围请援,而我方除五十九军之外,又无兵可调。徐参谋长颇感为难。我闻讯,乃将张自忠请来,和他诚恳地说:“你和庞炳勋有宿怨,我甚为了解,颇不欲强人之所难。不过以前的内战,不论谁是谁非,皆为不名誉的私怨私仇。庞炳勋现在前方浴血奋战,乃属雪国耻,报同仇。我希望你以国家为重,受点委屈,捐弃个人前嫌。我今命令你即率所部,去临沂作战。你务要绝对服从庞军团长的指挥。切勿迟疑,致误戎机!”

自忠闻言,不假思索,便回答说:“绝对服从命令,请长官放心!”

我即命张氏集合全军,向官兵训话鼓励一番,自忠乃率所部星夜向临沂增援,竟打了一个惊天动地的胜仗!若非张氏大义凛然,捐弃前嫌,及时赴援,则庞氏所部已成瓮中之鳖,必致全军覆没。其感激张氏,自不待言。从此庞、张二人,竟成莫逆,为抗战过程中一段佳话。

(二)

临沂一战,津浦北段敌军,左臂遂为我军砍断,敌两路会攻台儿庄计划,遂为我所破,唯敌军沿津浦线而下的正面矶谷师团,则因韩复榘不抵抗的影响,日益向南推进。值此紧要关头,我方另一部援军,第二十二集团军川军邓锡侯部(辖第四十一及第四十五两军),适自郑州赶来增援。我遂急调第四十一军(军长孙震,辖一二二及一二四两师)前往鲁南的邹县堵截,四十五军跟进为预备队。军次滕县,知邹县已失,四十一军乃以一二二师(师长王铭章)守滕县城,一二四师在城外策应。敌军以快速部队南侵,将滕县包围,并以重炮及坦克猛攻县城。王师长亲自督战死守,血战三昼夜,终以力有不逮,为敌攻破。王师长以下,全师殉城,至为惨烈。然卒将敌军南侵日期延缓,使我增援部队汤恩伯、孙连仲等部能及时赶到参战。

邓锡侯部川军来五战区作战,也有一段有趣的故事:

邓部原驻于川西成都,因其防区通向外界之水路为川军刘湘所部封锁,无法购买弹药补充,故士兵所用的枪械半为土造,极其窳劣。此次激于大义,请缨出川参加抗战,奉统帅部令,编为第二十二集团军,以邓锡侯为总司令,孙震为副司令,由二人亲自率领,往第二战区参加山西保卫战。然仓促出师,远道跋涉,沿途又无补给兵站的组织,势须就地购买粮草,对军纪不无影响。

川军方抵山西而太原已告失守。敌人用机动性快速部队向我军左冲右突。川军立足未稳,便被冲散,随大军狼狈后退,沿途遇有晋军的军械库,便破门而入,擅自补给。事为第二战区司令长官阎锡山所悉,大为震怒,乃电请统帅部将川军他调。统帅部接此难题,乃在每日会报中提出。委员长闻报也很为生气,说:“第二战区不肯要,把他们调到第一战区去,问程长官要不要?”

军委会乃打电话去郑州给第一战区司令长官程潜,告知此一命令,并老实说出其原委。孰知程潜对川军作风早有所闻,在电话里竟一口回绝。据说,当军令部次长林蔚将此消息报告委员长,并请示办法时,委员长正因南京初失,心绪不好,闻报勃然大怒,说:“把他们调回去,让他们回到四川去称王称帝吧!”

白崇禧在一旁听着,便劝解道:“让我打电话到徐州去,问问五战区李长官要不要?”白氏随即自武汉用长途电话问我,并娓娓陈述此一事件的经过。此时正值韩复榘不战而退,我无援兵可调之时。我便立刻告诉白崇禧:“好得很啊!好得很啊!我现在正需要兵,请赶快把他们调到徐州来!”

白说:“他们的作战能力当然要差一点。”

我说:“诸葛亮扎草人做疑兵,他们总比草人好些吧?请你快调来!”

白崇禧闻言一笑。川军就这样地调到徐州来了。

邓锡侯、孙震两君,我和他们虽曾通过信,这次在徐州却是第一次见面。邓、孙两君对我个人的历史知道得很清楚,如今加入我的战斗序列,也颇觉心悦诚服。他们所以被调到五战区的原委,他们本人也完全知道。

邓、孙二人见到我便苦笑着说:“一、二两战区都不要我们,天下之大,无处容身。李长官肯要我们到五战区来,真是恩高德厚!长官有什么吩咐,我们绝对服从命令!”

我说,过去的事不必提了。诸位和我都在中国内战中打了二十余年,回想起来,也太无意义。现在总算时机到了,让我们各省军人,停止内战,大家同去杀敌报国。我们都是内战炮火余生,幸而未死,今后如能死在救国的战争里,也是难得的机会,希望大家都把以往种种譬如昨日死,从今以后,大家一致和敌人拼命。

随即,我便问他们有什么需要,有没有困难要我代为解决的。邓、孙异口同声说,枪械太坏,子弹太少。我乃立刻电呈军委会,旋蒙拨给新枪五百支,每军各得二百五十支。我又于五战区库存中,拨出大批子弹及迫击炮,交两军补充。两军官兵欢天喜地。适矶谷师团另附骑兵旅、野炮团、重炮营和战车数十辆,自济南循铁路南进,我遂调两军前往防堵。大军出发前,我并亲临训话,举出诸葛武侯统率川军北抗司马懿的英勇故事,希望大家效法先贤,杀敌报国。大军上下无不欢跃。滕县一战,川军以寡敌众,不惜重大牺牲,阻敌南下,达成作战任务,写出川军史上最光荣的一页。

以上所述临沂、滕县两役,都是台儿庄大捷前,最光辉的序幕战。但是这两项艰苦的血战,却都是由一向被中央歧视的“杂牌军”打出来的。这些“杂牌部队”在其他场合,往往畏缩不前,但是到了五战区,却一个个都成了生龙活虎,一时传为美谈。

(三)

当临沂和滕县于三月中旬同时告急时,蒋委员长也认为在战略上有加强第五战区防御兵力的必要,乃仓促檄调第一战区驻河南补充训练尚未完成的汤恩伯军团和孙连仲集团,星夜增援。首先抵达徐州的为汤恩伯第二十军团,辖两个军(第五十二军关麟征和第八十一军王仲廉)共计五个师(第二师郑洞国、第二十五师张耀明、第四师陈大庆、第八十九帅张雪中和第一一〇师张轸)。该军团装备齐全,并配属十五生的德制重炮一营,为国军中的精华。

汤部第八十一军先抵徐州,即乘火车北上支援二十二集团军的作战,不幸滕县已先一日陷敌,迨汤军团全部到达,已不及挽回颈势,只消极地掩护友军退却和迟滞敌人的南进而已。

随汤部之后到徐州的为孙连仲的第二集团军。孙集团军名义上虽辖两军(第三十军田镇南、第四十二军冯安邦)唯该部因曾参加山西娘子关之保卫战,损失颇大。四十二军所剩只一空番号而已,孙连仲曾屡次请求补充,均未获准。其后不久,四十二军番号且为中央新成立的部队取而代之。故该集团军实际可参加战斗的部队只有三师(第二十七师黄樵松、第三十师张金照、第三十一师池峰城)。孙总司令到徐州来见我时,匆匆一晤,我就叫他快去台儿庄部署防务建筑工事。因孙部原为冯玉祥的西北军,最善于防守。我当时的作战腹案,是相机着汤军团让开津浦路正面,诱敌深入。我判断以敌军之骄狂,矶谷师团长一定不待蚌埠方面援军北进呼应,便直扑台儿庄,以期一举而下徐州,夺取打通津浦路的首功。我正要利用敌将此种心理,设成圈套,请君入瓮。待我方守军在台儿庄发挥防御战之最高效能之时,即命汤集团潜进南下,拊敌之背,包围而歼灭之。

部署既定,敌人果自滕县大举南下。汤集团在津浦线上与敌作间断而微弱的抵抗后,即奉命陆续让开正面,退入抱犊崮东南的山区。重炮营则调回台儿庄运河南岸,归长官部指挥。敌军果不出我所料,舍汤军团而不顾,尽其所有,循津浦路临枣支线而下,直扑台儿庄。敌军总数约有四万,拥有大小坦克车七八十辆,山野炮和重炮共百余尊,轻重机枪不计其数,更有大批飞机助威。徐州城和铁路沿线桥梁车站,被敌机炸得一片稀烂。

三月二十三日,敌军冲到台儿庄北泥沟车站,徐州城内已闻炮声。

二十四日敌人开始猛烈炮轰我防御工事,战斗激烈期间,我第二集团军阵地每日落炮弹至六七千发之多。炮轰之后,敌军乃以坦克车为前导,向我猛冲,将台儿庄外围阵地工事摧毁后,敌步兵乃跃入据守,步步向前推进。台儿庄一带,耕地之下盛产石块,居民多垒石为墙;以故每一住宅皆系一堡垒。此种石墙敌人冲入占据之后,我军因无平射炮,又无坦克车,即无法反攻。然我军以血肉之躯与敌方炮火与坦克相搏斗,至死不退。敌人猛攻三昼夜,才冲入台儿庄城内,与我军发生激烈巷战。第二集团军至此已伤亡过半,渐有不支之势,我严令孙总司令死守待援。自二十七日始,敌我遂在台儿庄寨内作拉锯战,情况非常惨烈。

在此期间,我也严令汤恩伯军团迅速南下,夹击敌军,三令五申之后,汤军团仍在姑嫂山区逡巡不进。最后,我训诫汤军团长说,如再不听命令,致误戎机,当照韩复榘的前例严办。汤军团才全师南下。然此时台儿庄的守军已伤亡殆尽。到四月三日,全庄三分之二已为敌有。我军仍据守南关一隅,死拼不退。敌方更调集重炮、坦克猛冲,志在必克。其电台且宣称已将台儿庄全部占领。我方守庄指挥官第三十一师师长池峰城,深觉如此死守下去,必至全军覆没而后已。乃向孙总司令请示,可否转移阵地,暂时退至运河南岸。孙连仲乃与长官部参谋长徐祖贻和参谋处长黎行恕通电话请示。

参谋处来报告,我因汤部援军快到,严令死守,决不许后撤。最后,孙总司令要求与我直接通话。连仲说:“报告长官,第二集团军已伤亡十分之七,敌人火力太强,攻势过猛,但是我们把敌人也消耗得差不多了。可否请长官答应暂时撤退到运河南岸,好让第二集团军留点种子,也是长官的大恩大德!”

孙总司令说得如此哀婉,但我预算汤恩伯军团,明日中午可进至台儿庄北部。第二集团军如于此时放弃台儿庄,岂不功亏一篑。我因此对孙连仲说:“敌我在台儿庄已血战一周,胜负之数决定于最后五分钟。援军明日中午可到,我本人也将于明晨来台儿庄督战。你务必守至明天拂晓。这是我的命令,如违抗命令,当军法从事。”

孙连仲和我仅在他奉调来五战区增援时,在徐州有一面之缘。此时我向他下这样严厉的命令,内心很觉难过。但是我深知不这样,便不能转败为胜。

连仲知我态度坚决,便说:“好吧,长官,我绝对服从命令,整个集团军打完为止!”

在电话中,我还指示他说,你不但要守到明天拂晓之后,今夜你还须向敌夜袭,以打破敌军明晨拂晓攻击的计划,则汤军团于明日中午到达后,我们便可对敌人实行内外夹击!孙连仲说,他的预备队已全部用完,夜袭甚为不易。我说:“我现在悬赏十万元,你将后方凡可拿枪的士兵、担架兵、炊事兵与前线士兵一齐集合起来,组织一敢死队,实行夜袭。这十万块钱将来按人平分。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你好自为之。胜负之数,在此一举!”

连仲说:“服从长官命令,绝对照办!”

我所以要他组织敢死队的原因,便是根据我的判断。第二集团军的伤亡虽已逾全军十分之七,但是从火线上因抬运负伤官兵而退下的士兵一定不少。他们因为战火太猛没有回到火线上去。重赏之下,必有勇夫。现在我们要利用这一点最后的力量,孤注一掷。

孙总司令和我通话之后,在台儿庄内亲自督战。死守最后一点的池峰城师长,又来电向他请求准予撤退。连仲命令他说:“士兵打完了你就自己上前填进去。你填过了,我就来填进去。有谁敢退过运河者,杀无赦!”

池师长奉命后,知军令不可违,乃以必死决心,逐屋抵抗,任凭敌人如何冲杀,也死守不退。所幸战到黄昏,敌人即停止进攻。及至午夜,我军先锋敢死队数百人,分组向敌逆袭,冲进敌阵,人自为战,奋勇异常,部分官兵手持大刀,向敌砍杀,敌军血战经旬,已精疲力竭,初不意战至此最后五分钟,我军尚能乘夜出击。敌军仓皇应战,乱作一团,血战数日为敌所占领的台儿庄市街,竟为我一举夺回四分之三,毙敌无数,敌军退守北门,与我军激战通宵。

长官部夜半得报,我汤军团已向台儿庄以北迫近,天明可到。午夜以后,我乃率随员若干人,搭车到台儿庄郊外,亲自指挥对矶谷师团的歼灭战。黎明之后,台儿庄北面炮声渐密,汤军团已在敌后出现,敌军撤退不及,遂陷入重围。我亲自指挥台儿庄一带守军全线出击,杀声震天。敌军血战经旬,已成强弩之末,弹药汽油用完,机动车辆多数被击毁,其余也因缺乏汽油陷于瘫痪,全军胆落,狼狈突围逃窜,溃不成军。我军骤获全胜,士气极旺,全军向敌猛追,如疾风之扫落叶,锐不可当。敌军遗尸遍野,被击毁的各种车辆、弹药、马匹遍地皆是,矶谷师团长率残敌万余人突围窜往峄县,闭城死守,已无丝毫反攻能力了。台儿庄之战至此乃完成我军全胜之局。

战后检点战场,掩埋敌尸达数千具之多。敌军总死伤当在两万人以上 。坦克被毁三十余辆,虏获大炮机枪等战利品不计其数。矶谷师团的主力已被彻底歼灭。台儿庄一役,不特是我国抗战以来一个空前的胜利,可能也是日本新式陆军建立以来第一次的惨败。足使日本侵略者对我军另眼相看。

台儿庄捷报传出之后,举国若狂。京、沪沦陷后,笼罩全国的悲观空气,至此一扫而空,抗战前途露出一线新曙光。全国各界,海外华侨,乃至世界各国同情我国抗战的人士,拍致我军的贺电如雪片飞来。前来参观战绩的中外记者和慰劳团也大批涌到。台儿庄区区之地,经此一战之后,几成民族复兴的新象征。我军得此鼓励,无不精神百倍,各处断壁颓垣之上,都现出一片欢乐之情,为抗战以来的第一快事。

(四)

我军在台儿庄的胜利,在敌人以及国内外的观察家看来,简直是不可思议之事。因我军以区区十余万疲惫之师,在津浦路上两面受敌。敌人来犯的,南北两路都是敌军的精锐,乘南北两战场扫荡我军主力百余万人的余威,以猛虎扑羊之势,向徐州夹攻。孰知竟一阻于明光,再挫于临沂,三阻于滕县,最后至台儿庄决战,竟一败涂地,宁非怪事?

不过仔细分析我军作战的情形,便知制胜之道并非侥幸,主要原因有以下数端:

第一,我三十一军在津浦南段运用得宜。南京弃守之后,我军利用地形,据守明光至四十余日之久,使我在鲁南战场有从容部署的机会。到了敌我双方在明光消耗至相当程度时,我便命令三十一军对敌的抵抗,适可而止,全师西撤,让开津浦路正面,但仍保有随时出击的能力。孰知敌人竟误认我三十一军已溃败,乃将主力北调,一举而陷我明光、定远、蚌埠,拟渡过淮河,直捣徐州。而我自古岛南调的于学忠的第五十一军,适于此时赶到,予以迎头痛击。敌方主力正预备渡河与我死拼之时,我又命令三十一军配合新自江南战场北调的第七军自敌后出击,一举将津浦路截成数段,使敌首尾不能相顾。敌不得已又将主力南撤,与我军胶着于津浦沿线,减少我军在淮河一线的威胁,使我可以抽调原来南下赴援于学忠的张自忠部,转头北上,向临沂增援,充分发挥内线作战的优越条件。

第二,当板垣、矶谷两师团齐头南下时,我守临沂庞炳勋部,适时赶到。以最善于保存实力的旧式军队,竟能与其私仇最深的张自忠部协力将板垣师团击溃,阻其南下与矶谷师团在台儿庄会师。临沂之捷,实为台儿庄胜利的先决条件。

第三,此点也可能是最重要的条件,便是我违背统帅部的意旨,毅然拒绝将长官部迁离徐州。

先是二十七年初,当韩复榘不战而退,津浦正面无兵可守,徐州顿形危急之时,中央统帅部即深恐五战区长官部临时撤退不及,为敌所俘。

二月初,蒋委员长就在每日会报中提出此问题,交军令部研究。后即指定河南的归德和安徽的亳县,让我任择其一,俾长官部迁往该地办公。但是我却大不以为然。因此时敌人南北两战场的重心,正集中对付第五战区,且敌我的态势也已为我军形成了天造地设的内线作战的有利条件。为争取空间和时间起见,徐州的保卫战必须不惜任何牺牲,以期粉碎敌人速战速决的野心,然后才可达成掩护武汉,使有充分时间部署保卫战的重大任务。

再者,徐州铁路四达,尤为电话、电报网的中心。长官部一旦迁往亳县或归德,一切命令与情报全须凭借无线电。而无线电每日拍发电报有一定时间,如此司令长官真等于耳目失聪,如何能指挥作战,更谈不到赴前方督战,鼓舞军心了。况司令长官部的迁移,必然影响民心与士气。重心一失,全盘松动,将不可收拾了。

但是军令部既有此建议,徐州各中央机关都人心思迁,即长官部若干职员也作同样的主张,我也未便公开反对,自想唯有拖延的一法。乃令成立“设营小组”,前往查看归德与亳县的形势,以及长官部和各机关住地如何分配等情,嘱其详细具报。如是,往返费时半月,台儿庄的局面已紧张万分,值此背城决一死战之时,长官部自然更不能迁移了。这一点实在是台儿庄之战的最大关键。当时我如遵从中央命令,将长官部迁出徐州,则此后战局便面目全非了。

第四,便是敌人本身战略的错误。日军在南北两战场将我百余万抗战主力扫荡之后,骄狂无比。我五战区内区区十余万残兵败将,根本不在敌军指挥官的眼里。南北两路主将都以为攻打徐州,也不过是旅次行军。到了南北两路同时受挫,敌人仍不觉悟,满以为只要它认真作战,仍可一举攻下徐州。南北诸将,彼此贪功,不待各路配合便冒险前进,以“先入关者为王”的心情向徐州单独进攻,这样便堕入我所预设的陷阱,被各个击破。

总之,敌人此来,是以“利人土地财宝”的贪兵,来向我进攻,犯下了“骄兵必败”的大忌。我军人数虽少,装备虽差,但是我们是保国卫民与侵略者作殊死战的哀兵,我们在士气上已享有“兵哀者胜”的心理条件。加以我们在指挥上对本军量力而用,上下一心,对敌情判断正确,击其所短,可说是知己知彼,发挥了内线作战的最高效能,故有台儿庄的辉煌战果。综观台儿庄一役的战史,固知制胜之道,初未可幸致也。

徐州会战

(一)

日军在进攻台儿庄受挫后,原攻临沂败退费县附近的板垣师团,获知其友军矶谷师团残部被困于峄县、枣庄、临城一带,也舍去临沂战场而将主力向西移动,与矶谷残部合流,死守待援。同时敌方统帅部也深知徐州不可轻取,非调集重兵,自四面合围,断难打通津浦线,四月间,敌方遂自平、津、晋、绥、苏、皖一带增调十三个师团,共三十余万人分六路向徐州进行大包围,企图歼灭我五战区的野战军。

敌军这次所抽调的,均为其中国派遣军中最精锐的部队,配备有各种重武器。全军按计划构成数个包围圈,逐渐向徐州轴心缩小包围圈,以期将我徐州野战军一网打尽。

在敌方这种有计划的大规模歼灭战的部署之下,雄师数十万,复辅以飞机数百架,装备窳劣的我军,断难与之抗衡。无奈台儿庄之捷鼓起了我方统帅部的勇气,居然也调到大批援军,想在徐州附近和敌人一决雌雄。

我方首先抵达徐州的援军为周碞的七十五军和李仙洲的九十二军,我命令周、李两军自台儿庄向东延伸。因此时矶谷残部尚死守峄县待援,敌板垣师团已舍弃临沂战场而向西挺进,与矶谷合伙,企图对台儿庄卷土重来,我周、李两军向东延伸,正拊其背。

四月二十日,樊崧甫的四十六军和卢汉的六十军也奉调到徐,我乃调该两军到运河两岸,加强这方面的防御兵力。不久,李延年的第二军和晋军商震部的一师也到徐,乃加入东线。谭道源的二十二军也尾随而至,加入徐州西北微山湖一带的防线。接着石友三的六十九军抵达鲁西,冯治安的七十七军、刘汝明的六十八军也先后到徐,我即令开拔南下,增强淮河北岸的防御力量。

因此,不到一个月,我援军抵徐的,几达二十万人,与本战区原有军队合计不下六十万,大半麇集于徐州附近地区,真有人满之患之态势。而白崇禧从汉口军令部打电话来,还高兴地对我说,委员长还在续调大军向我增援。

我说:“委员长调了这么多部队干什么呢?”

白说:“委员长想要你扩大台儿庄的战果!”

我说:“现在已经太迟了!”

此时我已判断到敌军向我合围的新战略,我方集大军数十余万人于徐州一带平原地区之内,正是敌方机械化部队和空军的最好对象。以我军的装备,只可相机利用地形有利条件,与敌人作运动战,若不自量力与敌人作大规模的阵地消耗战,必蹈京、沪战场的覆辙。当徐州保卫战时,我军元气已有限,类似上海的会战,断不可重演。因此当大军云集之时,我深感责任的重大和内线作战无能为力之苦。

统帅部也深知此役关系重大,不久,白副参谋总长即率统帅部参谋团的刘斐、林蔚等到徐筹划防御战。

敌军自攻占宿县与蒙城两个重要战略据点后,除以少数部队固守宿县外,竟放弃津浦路正面,而循西侧的地区,与蒙城之敌相联系,分途向北推进。

四月中旬,津浦路北段之敌在土肥原等指挥之下,开始自濮阳、寿张分两路强渡黄河,进入鲁西,分别陷我郓城、菏泽、金乡、鱼台,自西北方面向徐州推进;东北方面之敌,则由海道自连云港登陆占海州、郯城,与进占台儿庄和峄县之敌相呼应,自东北方向徐州进迫。

五月上旬,津浦路南面敌人为排除其侧翼常被我军突击的危险,乃以其主力配合大量装甲部队和飞机,向西部闪电挺进,攻占合肥,压迫李品仙十一集团军的三十一军西撤,退守大别山外围的六安县,然后转向我据守淮河中游一带的廖磊二十一集团军第七、第四十八两军防线猛烈攻击,我防守淮河两岸和田家镇、凤台县、寿县、正阳关等重要据点的部队,为避免被敌包围集体歼灭计,乃稍事抵抗即自动放弃,实行化整为零的游击战术,与敌人纠缠,使其疲于奔命。不幸敌人不入我军的圈套,而以其第三、第九、第十三等师团和井关机械化部队,配属大群飞机,作战斗开路先锋,然后循涡河地区向蒙城迈进。同时蚌埠南岸附近的敌军也已抢渡淮河,向北急进。至此,于学忠之五十一军和冯治安的七十七军忽遭受敌军优势力量的压迫,星夜东向皖、苏边境撤退。刘汝明的六十八军原奉命南下增援,师行到夹沟,而战局面貌已非,我遂令该军迅速西向涡阳,突出重围。是时,廖磊总司令见徐州以南津浦路防线已完全洞开,乃调二十一集团军总预备队,师长杨俊昌与周副师长各率步兵两团,驰赴扼守宿县和蒙城两个据点。不料周副师长赶到作仓促布防之际,敌人也已跟踪而至,将蒙城团团围困得水泄不通,敌机械化部队和机群复整日冲击、轰炸。城中房屋火光烛天,变成一片焦土,五月九日蒙城遂陷。后来据少数突围的士兵报告,当敌军猛烈进攻时,周副师长曾数度奋勇反攻,期望冲破重围,无奈敌人火网严密,未能成功,除二十一名士兵乘黑夜蛇行逃出,幸免于难外,其余官兵、伕役、马匹等,则一概为国牺牲。至杨师长俊昌,率所部扼守宿县,因城垣被敌炮摧倒,被迫撤至郊外,损失虽重,尚未全部牺牲。

北上之敌随即切断我陇海路于徐州以西的黄口车站。蚌埠之敌约三个师团于攻破宿县后,也自津浦路的西侧平原向徐州迫近,形成对徐州四面合围之势。

我军为避免与优势之敌作消耗战,也于五月初旬作有计划的撤退。敌军此次来势甚猛,构成数重包围圈,志在将我军一举歼灭。我军为打破敌方此一企图,只有迅速作有计划的突围,脱离敌人的包围圈。然大军数十万仓促撤退,谈何容易!

(二)

五月初旬,当鲁西与淮河战事同时吃紧之时,我即严令该方面的孙桐萱与廖磊两集团军,自南、北两方尽最大的努力,阻止敌人会师于陇海线并乘敌人尚未合围之时,督率徐州东北方面的孙连仲、孙震、张自忠、庞炳勋、缪澂流诸军,凭运河天险及运河以东地区择要固守,以掩护徐州四郊大军向西、南两方面撤退,脱离敌军的包围圈。一待任务完成,即向南撤入苏北湖沼地区,然后再相机西撤,因敌军的注意力概集中于徐州陇海路西部,因此,我军能安全向苏北撤退。

五月中旬,我军其他各部陆续开始撤退,为避免敌机轰炸,多数部队都是昼息夜行。敌军旋即南北会师,唯阵容不无混乱,且因地形不熟,不敢夜间外出堵截,故我军未脱离包围圈的部队也能自敌人的间隙中安全通过。五月十七日晚,汤恩伯军团及其机械化部队因西线敌人已重重合围,乃改向南撤。其他掩护部队也奉命逐渐向东南撤退。敌军遂自北面迫近徐州,其野炮且已可射入城内,长官部数次中弹起火,幸皆迅速扑灭。我乃迁长官部到郊外城南陈家大屋暂住。然该地仍在敌炮射程之内。一次我命一传令兵向附近传达命令,渠刚离开,忽然一颗炮弹落在司令部内爆炸,此传令兵即应声倒地,我连忙前去将他扶起,只见其血肉模糊,臀部已被炸去一大块。当时情况的险恶,可以想见。

到五月十八日,各路大军泰半已撤退就绪,我乃决定于十八日夜放弃徐州。是晚十一时,我率长官部职员、特务营、中央留徐各机关人员和若干新闻记者,共约千余人,合乘火车一列南开。本拟于车抵宿县后,折向西方撤退,孰料车行方一百华里左右,忽闻前路有猛烈爆炸声,停车一问,才知系我方工兵炸毁铁路桥梁。因工兵误以为长官部列车已过,所以将桥梁炸毁。火车既不能前进,全军千余人只得舍车步行。翌晨抵宿县城北十余里处,汤恩伯军团适亦停止在此,据难民报告,宿县已为敌军所得,不能通行。

汤军团长乃和我作简短会谈。他问我要否将宿县克复,再继续西进。因汤军团此时尚有数师之众,并有十五生的大炮数门随行,克复宿县,可无问题。不过我认为无此必要,我军今日当务之急,是脱离敌人的包围圈,一小城镇的得失实无关宏旨。

汤恩伯并问我要否和他的部队一起向西突围,因为他的军团实力雄厚,不虑敌人包围,我则认为汤军团是我军的精华,此时脱离战场要紧,我长官部和他同行,恐为该军团之累。所以我命令汤军团长即刻率部西行,我本人则偕长官部一行东向绕过宿县。此地是一望无际的大平原,我们这一千余人的小部队,在本国土地上,可以四处行动,敌人断难捕捉我们。同时,我更电令第七军自皖派部队到宿县以南三十里附近接应。

自与汤军团在宿县以北分手之后,我即亲率长官部一行千余人向东南前进。沿途皆有敌机跟踪轰炸,然后在大平原之上,部队分散前进,敌机杀伤力甚小。越过津浦路以西地区后,某次吾人正在一大村落造饭休息,忽为敌侦察机发现。该机兜了个圈子,即行离去。我知其情不妙,匆匆饭毕,即令全体人马离开该村。我们走了不及二三里地,突有敌轰炸机二十余架比翼飞来,一阵狂炸,将该村落顿时夷为平地,而我辈竟无一人死伤,亦云幸矣。又一次,我们在途中被数架敌轰炸机发现,我们遂作紧急疏散,匍匐于附近麦田中,敌机群在我们上空低飞一转,并未投弹便匆匆飞去了。此时,敌机如集中狂炸一阵,则吾辈千余人将无噍类了。又一次在宿县东南,几与敌骑数百人相遇,敌我相去极近,而却“交臂相失”,否则其情况也就不堪设想了。

我们自东边绕过宿县,足足走了一整天,抵达涡河北岸,与第七军来接的部队共一团人相遇,涡河桥梁、渡船皆毁,人、物渡河已感困难,随行汽车数十辆自然更无法携带,乃悉数在河边焚毁。渡过涡河,进入第二十一集团军防地,才完全脱离了敌人的包围。

(三)

此次徐州会战,我方参战的不下六十万人,敌军总数四十万左右,敌方参谋部显欲将我野战军主力吸引到徐州附近,自四面重重包围,渐次将包围圈缩小,然后一举将我数十万大军悉数歼灭。

敌人再也没有想到,他以狮子搏兔之力于五月十九日窜入徐州时,我军连影子也不见了。数十万大军在人不知鬼不觉之中,全部溜出了他们的包围圈。敌人四处搜寻,仅捉到了我方几个落伍的病兵。其中之一是二十二军军长谭道源的勤务兵。敌人自他衣袋中搜出了一张谭军长的名片,便误以为生俘了谭道源,竟据此大事宣传,闹出了大笑话。

在徐州会战的最后阶段,敌军捕捉我主力的计划是何等周密,其来势是何等凶猛,但是鏖战月余,敌方不仅没有击溃我军的主力,甚至连我方一个上尉也没有捉到。这种情况,在双方百万大军的会战史上也可说是个奇迹。彻底毁灭了敌人捕捉我军主力、速战速决的侵略迷梦。

溯自二十六年十二月十三日南京失守时起,到二十七年五月十九日我军自动放弃徐州时止,我军与南北两路双管齐下的敌军精锐,竟周旋了五个月零六天,使其无法打通津浦路,充分地发挥了以空间争取时间的战略计划。使我大后方有充分时间来部署次一阶段的武汉大会战。到了津浦路保卫战最高潮时,我在台儿庄还打了一个举世闻名的胜仗,把京、沪战后敌军的一团骄气,打得烟消火灭,同时也冲淡了我方在南京失守后的悲观气氛。使长期抗战重露一丝曙光,也延迟了汪兆铭之流的“低调俱乐部”里汉奸们的卖国行动。

(四)

徐州五个月的保卫战,今日回思虽颇有兵凶战危之感,然在当时环境下,我不但不觉其紧张,且觉生活颇有乐趣,其中数端,也不妨略述于此。

徐州此时是第二期抗战重心的所在,观战的西方各国武官和军事人员,以及国内外慰劳团体的来徐者,川流不息。长住徐州的中外记者、访员、作家也不下百数十人。长官部内终日熙熙攘攘,热闹之至。台儿庄告急之时,敌机更日夜狂炸。我空军既少,防空设备尤差,长官部内仅有一小型防空洞,可容二十人。每逢敌机来袭,洞内总为各种访客和本部少数胆小官员所占用。我身为司令长官,未便和他们去挤作一团,所以每逢敌机临空,我只是走到办公室外,在草地上看敌机投弹,或与二三访客谈战局。有时弹落长官部附近,震耳欲聋,客人每每恐惧至面无人色,而我则能处之泰然,若无其事。军民和一般访客对我的大胆和镇定都佩服得五体投地。正因为我个人的镇静和谈笑自若,使本城的紧张与恐慌的气氛大为降低。

台儿庄战前,一次委员长来徐视察,他就感觉徐州情形危急,一再问我说:“你看徐州可以守吗?”我说:“请委员长放心,徐州短期内没有问题。如果我能得充足的补充,我可能还要打一个不大不小的胜仗!”委员长虽未多言,但是在神情上,我可看出他是将信将疑。

此外我在平时纪念周上也一再强调徐州没有危险,我们说不定要打一小胜仗来转换转换空气。由于我个人的信心坚定,我的部队上下均充满信心,在徐观战人员及人民均甚沉着。作战五月,步骤未乱丝毫。凡此均足见兵凶战危之时,主将个人的言行关乎全局甚大。古人用兵所谓“指挥若定”,其重要意义盖亦在此。

(选自《李宗仁回忆录》,略有删节) NAlqvSTPJwecZAAhHT3lk4L6krDtVvmp/q0JM61LbLE2sBMfUO2eES7AVc15CfS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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