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国的宗教改革,不仅是宗教上的大事,也是社会上的大事。中世纪的精神模子打碎了,此时有一个相应的革命运动,同样全面而且同样深远,出现在世俗生活和权力中心的结构上。统治了几个世纪的骑士和教士逐渐消亡,代之而起的,是既不以豪勇立身处世又不是终生奉事神明的一类新的人物,政府的一切权力和利益,统统归入了这一类人物干练而有力的掌握。这个异军突起的贵族阶级,原来是亨利八世玩弄手段创造出来的 ,到最后吞没了产生这阶级的那份权力。王座上的形象变成了一个影子,而由一批姓拉塞尔的、姓卡文迪什的、姓塞西尔的贵族牢牢实实地统治了整个英格兰。许多世代以来,他们代表英国;即使到今天,也还难以想像英国可以没有他们。
这变化发生得很快速——它是经过伊丽莎白当国时期就完成的。一五六九年北方两伯爵的叛乱 ,是旧体制为求逃脱覆亡命运所作的最后一次大举。叛乱失败了;倒霉的诺福克公爵——妄想娶到苏格兰玛丽女王的笨蛋霍华德 被砍头;新的社会制度最后巩固下来了。可是古代封建主义的幽灵并没有完全消灭。在伊丽莎白当国时期,这幽灵附寄在一个人——埃塞克斯伯爵罗伯特·德弗雷身上,又一次发出了光焰。这光焰灿烂辉煌——闪耀着古代骑士精神的缤纷色彩和过去年代惊心炫目的豪侠作风;可是它没有养料,它在风地里飘忽闪动,漫无目的地散发着光亮;它在突然之间被扑灭了。在埃塞克斯的历史上,有这样错综复杂的生活遭遇,这样风波险恶的烦扰动乱,这样凄惨可怖的最后结局。通过这种种个人灾难的悲剧性特征,可以看到一个被摈弃的世界形形色色的痛苦。
他的父亲,由伊丽莎白封为埃塞克斯伯爵,在家世上是从中世纪英格兰所有高门大族传下来的。亨廷顿伯爵、多塞特侯爵、费勒斯勋爵——波亨家族、布希尔家族、里弗家族、普兰塔吉内特家族——这许多姓氏丛集在他的谱系上。母系祖先中,有一个埃莉诺·德·波亨,与亨利四世的妻子玛丽为姐妹;另有一个安妮·伍德维尔,是爱德华四世妻子伊丽莎白的姐妹;通过格劳斯特公爵伍德斯托克的托马斯,埃塞克斯家族的世系向上连接到爱德华三世。这位第一代伯爵是个富于空想的人——为人正直,可是运气不好。他曾怀着十字军战士的精神出征爱尔兰;可是宫廷里的阴谋诡计,女王的爱惜钱财,以及爱尔兰轻步兵的野蛮残忍,使他承受不了,出征徒劳无功,最后是荡尽家产、悲伤过度死去了。他的儿子罗伯特出生于一五六七年。这孩子九岁时父亲去世,成了一个煊赫姓氏的继承者和英格兰最穷困的伯爵。但这句话概括不了全部情况。造成他一生命运的各种复杂的影响,在他出世时就已经存在了:他母亲是个新型贵族的代表人物,正和他父亲代表旧式贵族一样。莱蒂斯·诺里斯的祖母跟安妮·博林是亲姐妹 ,因此伊丽莎白女王是埃塞克斯的姨奶奶。第一代伯爵去世后两年,又发生了一个更重要的关系:莱蒂斯成了莱斯特伯爵罗伯特·达德利的夫人。由此而引起的女王的狂怒以及种种流言蜚语,只像空中飘过的乌云,过去了就完了;留下的是埃塞克斯成为莱斯特伯爵继子的事实。而莱斯特乃是女王的亲信,仪表出众,是个从女王登基时起,就一直支配着宫廷的人物。腾达的雄心还需要什么别的条件呢?构成美好前程的因素——贵族出身、豪门世系、宫廷势力,甚至贫困处境,一切都具备了。
少年伯爵是在伯利 的监护下教养成长的。十岁时,伯利将他送入剑桥大学三一学院,到一五八一年即十四岁时,获得了硕士学位。他的青春时期是在僻远的英格兰西部他家乡的地产上度过的——在彭布罗克郡的兰菲,或者,更常去的是斯塔福德郡的查特利,在这里,广袤的猎场中间矗立着传奇式的古老房屋,梁木是雕花的,屋顶上筑有雉堞,窗子上挂满了德弗雷家和费勒斯家的武器和徽饰,猎场上漫游着赤鹿和黇鹿,獾和野猪。这小伙子喜爱打猎和一切成年男子爱玩的运动;但他也喜欢读书。他能用拉丁文写得很正确,能用英文写出优美的文章;假如他不是这样一个勇敢活泼的贵族,他就很可能成为一个学者。随着年岁的增长,这种两重性的禀赋仿佛就在他的体格上反映出来了。血液活泼有力地奔流在他的血管里;他跟最矫健的对手赛跑和骑马比武;然后,他身上的劲头说不定会突然消退,这个软弱无力的小伙子说不定会躺倒在卧室里,手捧一卷维吉尔的诗集,神情黯淡,意气消沉,一躺几个小时。
当他十八岁时,莱斯特伯爵奉派率领一支军队远征尼德兰,任命他为骑兵司令。这个职位多半是装点门面的,没有多大责任。但埃塞克斯履行职务非常出色。在战地后方,遇到宴会场面上的比武活动,据纪事官所记,“他使所有的人对他在持械杀敌时勇往直前的精神都怀有巨大的希望”——到了发生实际战斗的时候,这种希望果然没有落空。在突袭祖特芬的那一场疯狂进攻中,他是作战最勇敢的一个,因此事后由莱斯特伯爵授予他骑士称号。
埃塞克斯比菲利普·西德尼 有运气——或者好像比他有运气,没有带伤回返英国。回国后立即开始在宫廷里朝夕侍候女王。女王是从他孩提时起就认识他的,非常喜欢他。他的继父日渐年老了;在那个宫廷里,白头和红颜都有严重的不利之处;这位老练的廷臣很可能觉得,宠爱他的年轻亲属可以增强自己的权势,特别是可以抵消沃尔特·罗利 越来越大的影响。尽管如此,急切之间可没有机会提拔埃塞克斯。但人们看得很清楚,这个富有魅力的俊美青年人,以其开朗的风度、稚嫩的神情、恭敬的言语和脸色,加上他那颀长的身材、灵巧的双手,以及柔顺地向下披散着的一头金棕色头发,早已把伊丽莎白迷住了。这颗新出现的明星,以超常的速度倏然升起,只见他顷刻之间单独照耀在太空。女王和伯爵变得形影不离了。当时女王五十三岁,伯爵还未满二十:在年龄上是个危险的耦合。可是在当时,在一五八七年五月,一切都顺当而且满意。长时间的纵谈,长时间在各处公园和伦敦郊外森林中骑马和散步,到晚上再在一起聊天、笑乐,接着又是听歌赏曲,直到最后,白厅里所有厅室都已人去室空了,剩下他们两个,还在一起打牌。他们连续不断地通宵玩乐——打牌或者做各种游戏,因此,当时有一句闲话流传到如今,说是“爵爷不到天亮鸟鸣不回自己住所”。如此度过了一五八七年的五月和六月。
要是时间可以暂停流驶,把这一段安逸日子拖长到整个暧昧的盛年岁月,那多好啊!小伙子满怀兴奋,在晨光熹微中走回家去,幽暗处则是女王在展开笑脸……可是有生之物是不能暂留片刻的。人类的种种关系必然不是变动便是消灭。当两个具有思想感情的生物接近到某一程度时,由于彼此之间相互作用的力量越来越强大,终必到达一个无法逃避的顶点。渐强音必然上升到最高音;也只有到了这一时刻,乐章的预定缓解方才明白显示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