瑜伽是梵文Yoga一词的音译,当代将Yoga一词意译为“结合”“贯通”“统一”等。在中国古代佛教经典中,则始终将其译为“相应”。“相应”一词在我国翻译史上已成定译。为了顺从古意,在此我们仍然将Yoga一词意译为“相应”。故《瑜伽经》又可名为《相应经》。
相应可细分为五类相应:一者与境相应;二者与行相应;三者与理相应;四者与果相应;五者与机相应。
一、与境相应
境是境界的简称,印度传统哲学中又称为“地”。“地”是指我们对自身和外界的认识程度,是“见地”的简称。“地”也指生命或意识所处的状态,故又是“境地”的简称。唐代伟大的翻译家玄奘去天竺取经,重点取的就是一部名为《瑜伽师地论》的典论。《瑜伽师地论》所阐述的正是瑜伽师在修行过程中所经历的主要境界和与该境界相应而生之见地的一部佛教大论。这部论中所指之“瑜伽师”是指佛教内的瑜伽修行大师,非指印度教传统里的瑜伽师。《瑜伽师地论》所阐皆为佛法之境、佛法之见,也即佛法之地。地者,修行之步骤次第之谓也。佛教瑜伽师自然是与佛教修行境界相应,因与佛教境界相应故,佛教瑜伽师生命内所现之境界皆为佛教境界,而非道教、基督教等教之境界。
心起为境,性分为界。当我们的“心(意识)”处于不同的状态,我们所见是截然不同的,即所见之“境”不同。不同的心即会出现不同的境,因心不同故而境亦不同。如同一个月亮,悲伤的人见之为悲,欢喜的人见之为喜,此即所谓“月印人心,悲喜不同”。“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也是同理。我们感受到的和看到的这个世界之所以是这样,而不是那样,是因为我们处在如此这般的意识状态之故。如果我们处在梦中或动物的意识状态,我们眼中的世界就会是另一种样态。我们生起什么样的意识状态,我们就同时也获得了什么样的外境。什么样的心与什么样的境是同时生起的,是互动的和互相依存的。我们进入什么样的意识中,我们同时也就进入到相应的情境(世界)中。这就叫“心起为境”。
“性分为界”的意思是:当我们处在某个意识阶段(状态)时,我们就拥有与这个意识阶段(状态)相应的生命特征和属性。比如说,我们现在是人,也就是说我们现在是处在人的意识阶段(状态),我们因此拥有了唯独“人”才有的特征和属性,这种唯独“人”才有的生命特征和属性,就叫“人性”。因为我们拥有了“人”独有的特征和属性,所以我们得以将自己和处于其他意识状态的生命群体(如动物等)之间区分开来。这种人与动物之间因生命特征和属性上的不同,而自然形成的界限和分界,就叫“性分为界”。“性分为界”的“性”即特征和属性之义。六道(地狱、饿鬼、动物、人类、阿修罗和天人)之间或十道(六道加上罗汉道、缘觉道、菩萨道和佛道)之间的不同是生命内在状态——即境界的不同,也即各自所处生命(意识)阶段的不同。
当生而为人时,我们的生命(意识)当然是处于“人”的阶段(状态)。此时“人”的生命(意识)处于显化和压倒式优势地位。我们会因为越来越深入地认同人类所处的这个生命(意识)的阶段(状态),而倾向于忘却和否定其他生命(意识)的阶段(状态)的存在。但倾向于忘却和否定其他生命(意识)的阶段(状态),不等于其他生命(意识)阶段(状态)就不存在。无论我们对其他生命(意识)阶段(状态)的存在,是肯定还是否定,它们仍然一点不少地存在着。只不过它们是以弱势和潜藏的方式存在着,它们构成了我们的“潜意识”。物理学家说物质不灭、能量不灭。瑜伽学则坚持认为生命同样不灭,意识同样不灭——它们可以以不同的阶段和方式存在着,或以潜在和显在的状态交替转化着,但它们从不消失。
当我们是人时,“人”这一生命(意识)处于显化和强势状态,而地狱、饿鬼、天人和佛陀等另外几道的生命(意识)则处于潜化状态而成为我们的潜意识。当我们生于地狱中时,“地狱”这一生命(意识)则处于显化和强势状态,而其他几道的生命(意识)则处于潜化状态而成为我们的潜意识。其他各道亦复如是,依此类推。
瑜伽修行就是将我们的生命(意识)于同一境界(即十道中的某一道)或不同境界(即十道中的各道)进行不断的深化和拓展,最后达到与任一境界或所有境界之间融通无碍,与任一境界或所有境界之间融通无碍,其实就是认识与意识各状态或意识各阶段之间畅达无间。
二、与行相应
行就是修行。“修行”这个词是印度瑜伽学和哲学的一个核心术语。我们中国文化中则称之为“实践”或叫“践履”。修行就是实践,实践就是修行。中国文化和印度文化,都是无比注重修行和实践的文化。中国和印度的学问皆属于生命实践(修行)的学问,皆属于实践(修行)的智慧学。通过包括瑜伽在内的修行,令业已扭曲的身心再恢复过来,令业已污染的身心再恢复清净。通过修行来实现意识的彻底觉醒和人生的终极关怀(即成佛、成圣、成觉)。所有关于生命和人生的各样理想,都只能通过真真实实的修行来达成和实现。
以中印两国为代表的东方传统文化,自始至终皆十分注重修行(实践)而不重视思辨和推理。这是东方文化特色之所在——一切真知灼见皆自身心实践中出生,皆自生命(意识)觉醒中显现。因东方文化注重身心实践、生命实践,故而在生命修行上积累了非常丰富的经验和形成了博大精深的生命修证体系。中国的儒、道,印度的瑜伽与佛教,皆属体系博大的生命修证系统。因这些体系和学说皆来自身心实证和生命体悟,所以我们今天要想真切理解和契合这些文化和智慧体系,同样也必须经过一番艰苦而真切的修行,舍此别无他途。
瑜伽哲学体系在印度正统六派哲学中一直是以实修实证为其主要特色。瑜伽即是修行之意,无修行即无瑜伽。瑜伽哲学中所有的学说,所有的理论,所有的观念,所有的理想,都必须落实到修行上来检验和实现。
“与行相应”就是将所有的瑜伽学说、生命学说或哲学学说落实到修行上来,或转化入身心生命之中而避免这些学说或思想处于飘浮、摇摆、空泛、恍惚、滑转等状态。我们现在正在讲授的这部《瑜伽经》中的每个字、每句话,都来自帕坦伽利的瑜伽修行体验和超凡洞见,而不是通常意义上一个哲学式的观点或推论。如果要想切实领悟《瑜伽经》中的每句话,同样需要我们有一个长期而切实的修行,不是仅仅靠我们平时的那点思辨或推理,即可透彻了知《瑜伽经》的全部真意。
“与行相应”是瑜伽始终不易的宗旨,也是瑜伽哲学的核心。通俗地讲,与行相应就是将包括《瑜伽经》在内的一切圣贤之教导落在身心实践上,切实融进生命中。
三、与理相应
理有佛家之空理、道家之玄理、儒家之性理、易学之象理、社会各行业中之事理、人伦之间的情理和现代自然科学之物理。瑜伽是什么理呢?就是“相应之理”,可简称为“应理”。整个一部《瑜伽经》反复阐述的就是相应之理。
在魏晋时期,道学兴起。那个时代的知识分子与老庄的精神和生命很能相契相应,故对老庄的了解很到位很准确,王弼、向秀等竹林七贤为其代表。斯时玄风大振,老庄之玄思玄辨之玄学风靡神州,众人无不以谈玄论道为时尚。魏晋之后,中华民族历史上再也没有能如王弼和向秀或他们所代表的那个时代那样,与老庄之精神之生命达到浑然相应而契合无间。
南北朝与隋唐时期,佛法东渡,整个中华民族的头脑全在佛教。我们不仅全盘接受和吸收了印度文明中最精华的智慧体系,同时还在此基础上多有发挥和创辟,且于盛唐之时,先后演化出八大二小佛门十宗。这佛门十宗中任何一个宗派,其体系之完备、析理之精透、个性之鲜明、修行之方便、代表人物之贤明,皆远超印度佛教。由此可知,在南北朝与隋唐之际,我华族之头脑与佛之空理甚为契合。斯时,真可谓家家弥陀佛,户户观世音。佛法空理流布天下,上至帝王将相,下至村夫民妇,无不以谈佛论空为兴趣起点,学问标的。
时代降至宋明,儒学自先秦后进入第二个发展时期。斯时儒家性理之学大盛,华族精英幡然发现,佛老之学以出世为归,求寂为务,往而不返,有去无回,终非救世良方,安身之本,人之为人终无着落。儒者,守仁为学,极高明而道中庸,实乃化民为俗,成德立人之教也。自此,中华民族的文脉又重新复归于自己。由此,中华民族重又发现自己,成为自己,进而超越自己以透发出无限之智慧与创造力。以此为准,学者方知,佛老之学终为大偏,难入圆境;孔孟之道实为民族之根,众生之本,大中至正之道也。
此外,我中华民族是一礼仪之邦,注重人伦,注重情感,注重人性之常。仁、义、礼、智、信乃我族人之行为守则。《三国演义》《水浒传》里的义,《西厢记》《红楼梦》里的情,皆是我国历代重情守义之反映。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故我国历来是一个注重情理的民族。
西方自17世纪工业革命之后,在两个方面有了长足发展:一为探索自然世界奥秘的自然科学,此统称为“物理”之学——数学、物理学、化学、宇宙学等是;二为探索社会人群相关问题的学问,此统称为“事理”之学——政治学、经济学、管理学、心理学、历史学、宗教学、军事学等是。
当代无论东西方,都是物理与事理之学一统天下。人们的头脑封限于此。故这个时代,人们与物理和事理很能相应;相反,与过去的佛之空理、道之玄理或儒之性理,抑或人之伦理与情理不能相应,严重缺少存在的感受与呼应,严重缺少同情之了解。当代中国人或东方人视我们古人长期生活于其中的、思考于其中的空理、玄理、性理或情理,如同陌路,几乎毫无同情与共鸣之感,但一提起科学、民主、社会规则等,则非常有亲切感,并产生心理上的共鸣。这就是现时代的与理相应的特色——与物理与事理特别相应。
一个民族或群体在不同的历史时期,会与不同的“理”发生相应而出现不同的时代思想与文化特色。一个个人在人生中的不同时期,同样会与不同之“理”发生相应而出现不同的兴趣倾向和人生倾向。这些不同的兴趣倾向和人生倾向既与这个人的先天禀赋有关,也与此人的后天努力与际遇有关。
就以大唐时代伟大的佛经翻译家玄奘法师来说,这位大法师历经万苦西行取经,经取回来后又从事翻译。一生翻译的经典为历来之最,其所译经典对后世思想文化影响之大,更是无人可及。就这样的一位伟大的佛学家和翻译家,当他在谈及儒学时,其对孔孟理解之偏、对儒学见识之陋,会令任何一位后人大跌眼镜或瞠目结舌。根本没法相信,如此论儒文章是出自这样一位有道高僧之手。这就证明,玄奘此人唯与佛之空理相应,而与儒之性理不契。
在印度,自佛教于公元前6至5世纪诞生以来,多数帝王皆极力推崇和提倡佛教,将佛教上升到国教之地位。尽管如此,佛教在印度历史上始终只是部分人之专属,而大多数人则仍然偏好印度教。平心而论,佛教是印度传统文化中孕育出来的最美丽的智慧之花,无论从理境、哲思、逻辑、修行法门还是人才的培养和传继等方面,佛教皆远胜于印度其他一切哲学流派和宗教流派。佛教是印度文明的最高成果,是印度文化中的奇葩。但印度本国多数民众就是与佛教不能心灵相应、情感相契,始终视佛教为“外道”,为“异端”,而远离之或排斥之。结果是,印度周边国家皆是佛教之国,唯有佛教的发源地——印度,佛音消失已达千年之久。
一个人或一个民族,乃至一个时代,与什么相应,或不与什么相应,除了时节因缘、历史运会和先天禀性等因素外,也与后天人为努力与环境熏染存在着很大关系。《瑜伽经》中传授的各种冥想和禅定之法,这些方法皆是化理为法。在打坐时,将所学之哲思和理境等化入身心之中,或将身心化入所学之哲思和理境之中,此即名之为“禅定修行”。如此禅定之法,不仅可以与自己身心相应而达到净化身心、祛病健身之目的,或与先天本性相应而实现生命觉醒和开悟解脱之人生终极目的。如此禅定之法,同样也可以让我们迅速地进入与佛之空理相应、与道之玄理相应或与儒之性理相应之中。故瑜伽的修学是非常有效地与百家学说尽可能彻底而全面地同情、共鸣与相应的途径,这一点不仅在印度历史上被无数次地验证着,以后还将被不同时代、不同人群一再地验证着。
上面讲的与理相应是从认识论角度来讨论,与一门学理是相应,还是不相应。如相应,则契入无间;如不相应,则相望日远。与理相应除了有认识论之巨大启示和指导价值外,还有创造之无穷价值。需知相应即创造。
相应即创造可分为两大主要的创造方向:一者是思想文化之创造;二者是生命(意识)境界之创造。隋唐时,与佛之空理相应,在那个历史时段,我们创造出了一个辉煌的佛教盛世,一大批高僧大德出世,一个一个佛教宗派——天台宗、华严宗、禅宗等被创建起来,这就是与佛之空理相应后产生的思想文化之创造;当代与物理和事理相应,于是自然科学和社会科学——物理学、化学、管理学、心理学等蓬勃发展,这就是与物理和事理相应后产生的思想文化之创造。
相应即创造的第二层意思是生命(意识)境界之创造。本来西方极乐世界是不存在的,但因为有了佛教中的“净土三经”的详细描述,并提供了相关的观想与修行方法等,如此,本来没有的西方极乐世界现在有了——至少相对于相信和修行佛教净土宗的信徒们来说,极乐世界是真实存在的,是真实不虚的。何以故?相应即创造故!因这些信徒与佛教净土类经典相应故,因这些佛教信徒将佛教净土类经典所描述的极乐世界内化入自己的意识和生命中之故,自此,极乐世界即是真实存在的:佛教信徒们用自己的意识和生命将其集体创造了出来——不是心理学意义上的构思出来,而是真实地创造了出来——像上帝创造世界那样地创造了出来。
无论是阿弥陀佛创造了这个极乐世界,还是佛教信徒通过相关经典创造了这个极乐世界,还是佛陀与信徒们共同创造了这个极乐世界,总之,这个被称之为“极乐”的世界或者叫境界,业已被真实地创造了出来。就像本来没有宋明儒学,当我们创造了宋明儒学后,它们就真实地存在着一样;就像本来没有上帝,当我们通过《圣经》将其创造出来后,很多基督徒的确可以真实地看到、感受到、体验到、经历到上帝的存在的真实性,并实实在在地时常感受到上帝的护佑与启示。因为,相应即创造。除非《圣经》从地球上彻底消失,或佛教净土类经典从地球上彻底消失,那么伴随着《圣经》或净土类经典而来的那个极乐世界、那个上帝或那个相关的意识与生命的境界,才会彻底消失,因为我们不再与那个学说、那个观念、那个情境发生相应了,也就是说,我们不再创造它们了,它们自然也就不复存在了。
试想,如果玛雅文化里有一个关于“东方极乐世界”的学说,如同佛教经典中关于西方极乐世界的论述一样的真切与清晰,大量信徒日日夜夜地观想着这个世界、思忆着这个世界,那么这个世界至少对于这些信徒而言,就是真真实实存在着的,就像上帝对于基督徒那样真真实实地存在着。可是,如今玛雅这个文化消失了——连同它的“东方极乐世界”一起消失了,那么,自玛雅文化消失之时至今,那个“东方极乐世界”再也不复存在了,就如它似乎从来就没有存在过一样。
与理相应的意思是:一个境界或一个生命领域内,本来是不存在的,但如若经过长期在意识中观想和创造,它就会成为一个真实的存在——无论是相对于你自己而言,或相对于别人而言,都是真实的存在。说它是真实的,是因为这个境界或这个世界是可以在身心上发生相关的效力和作用,引发出相关的知识和智慧。比如说,历代都有佛教徒于睡梦中或禅定中“游”西方极乐世界的经历,一旦这种经历发生后,这个和尚的智慧、知识结构等会发生巨大的飞跃和变化,或出现身心各类疾病忽然痊愈等不可思议的现象。这就说明“西方极乐”这个境界、这个世界,在这个和尚身心里发生了真实的效力和作用。是故,与理相应不仅有认识含义,更有创造含义。
四、与果相应
“果”即结果义、成就义、果境义。用佛家的话说,“果”就是修行之最终果位——佛位、佛智和佛境,也即“涅槃”或“无上正等正觉”之义。用儒家的话说,“果”就是君子或大人之极致——成贤成圣,也即进入化境之义。用道家的话说,“果”就是成为真人或至人之玄境(玄智之境)。用基督教的话说,“果”就是成为像耶稣那样与上帝心心相印、与上帝一体的神子,成为一位“道成肉身”者。佛境、圣人、真人和神子,这些皆是东西方身心成长之极致、生命觉醒之圆满之称谓,皆是以不同方式修行后之“果”。
什么叫修行?一切改善和净化身心的方法,皆是修行;一切向着生命(意识)觉醒方向的努力,皆是修行;一切理论和理境化入身心和生命之中而落实之,皆是修行;一切疏通身心和超越自我的方法和行为,皆是修行。所有的修行流派——无论是佛家、道家、儒家、瑜伽或西方以基督教为主的修行方式和方法,皆可划分为两大类:因位起修法(又名“从因到果修行法”)和果位起修法(又名“倒果为因修行法”)。
因位起修法,也即从因到果修行法,这个大家会认为很好理解:我们是愚昧、颠倒、身心混乱的凡夫俗子,现在我们不甘于沉沦,奋而好学,以古之圣贤为楷模而发心修行。若从儒而行者,则自洒扫应对学起,自正心诚意做起,一路向上,经过“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顺,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而达至圣人之化境,同于宇宙之大化而与天性合一。
孔子的三十如何,四十如何,六十、七十又进至如何,只是夫子自况,他人未必定要雷同之。后世学人,亦可三十而达至“知天命”,或四十而达至“从心所欲而不逾矩”之化境等。从儒修行后,无论于何时达到何境地,其修行方式皆为“因位起修法”而无疑,即通过修学某种方法,经过一段时日后,达至某境地,复又于此境地之上起修,经过一段时日后,又达到一新的境地……如此,则名之为“从因到果修行法”。
佛家亦复如是,从凡夫起修而达至天人果位;从天人果位复起修达至罗汉果位;从罗汉果位复起修达至菩萨果位;从菩萨果位复起修达到佛之果位。此修行程序同样是因位起修法,即“从因到果修行法”。
但从因到果之修行方式有一个重要问题,就是成本高(时间、精力等花费太大)、效果慢的问题。就拿佛法来说吧,在大乘经论中,有一个突出的观点就是:一个凡夫开始修行到成佛,需经过“三大阿僧祇劫”,就是“三劫”这么久远的时间。“一劫”是多长时间呢?把一个城池内的建筑清空后,放满芥末子,一百年拿走一粒,将此城池中所有芥末子全部拿完后,这就是“一劫”。一个小型城池内的芥末子拿完,谓之“一小劫”;一个中等城池内的芥末子拿完,谓之“一中劫”;一个超级城池内的芥末子拿完,谓之“一大劫”。一个修行人用了一大劫来勤苦修行,能不能成佛呢?不能。需要三大劫的时间来修行,方可成佛。
成佛好不好?当然好。成佛是任何人的必然选择与人生的终极归宿。成佛是每个人对自己的最后一个必须履行和完成的责任与使命。无论你愿意或不愿意,这都是我们必须要去完成的人生使命。之所以现在还有很多人没有意识到要去立即完成此使命,那说明这个人还没有充分认识到这是他必须要完成的人生最为根本的任务之故。当某一天,他幡然醒悟,他就会立即意识到,成佛是每个人的不二选择,是必须要尽快完成的人生使命。成佛固然好,也固然十分必要,但如果成佛的过程需要三大劫之久的话,试想谁能有这样的恒心和耐力呢?就是那些发心最坚固者,想必有百分之九十以上会被这个“三大劫”吓退吧?
将成佛过程构建得艰难而漫长,有两大意义。
首先是令修学者有一个吃大苦受大难的心理准备。修行是净化自己、完善自己、改造自己、成长自己、超越自己和圆满自己的过程,这个过程因关乎身心成长,关乎生命觉醒之大事,为人生中最重要之事。如此之事,岂能无须努力即可得之?道家曰:小死小活,大死大活,不死不活。修行就是再生的过程,就是死去旧我、再生新我之过程。既然是关乎大死大活之事,岂能一蹴而就?必待付出整个身心,才能换回一个全新的身心。必待付出整个生命,方可换回一个全新的生命。功利之徒,懒散之辈,必与佛无缘。
其次是令修学者生出庄严与神圣之感。万物易得必易失,此为众生之通病。如若成佛之路漫长而艰难,必令众生蒙生稀有之念。因有此难得之想,而生出成佛之事为无比神圣与庄严之感叹,而起渴仰敬畏之心。依此渴仰敬畏之心而成立起道统与传承,依此渴仰敬畏之心而建筑起价值与体系。
但凡事需有一个“度”。佛法中将修行时日确定为无数生无数劫之久,显然是不合时宜的。故自公元7世纪开始,印度佛教发展进入到晚期大乘佛教——密宗时期的诞生和崛起。密宗诞生和崛起的历史任务只有一个:就是如何将成佛之路由三大劫缩短到此生之内来完成。故密宗的宗旨是:即生成佛,或即身成佛——此一生之内或此身寿之内而圆满完成转凡成圣之目的。
目标确定了——我们一定要即生(身)成佛,如此立即会引发出下一个问题:使用何种方法,能令我们完成这个愿景呢?密宗所采用的核心方法就是果位起修法,又名“倒果为因法”。
倒果为因法简单的解释就是:我是凡夫,不是佛,那释迦牟尼是不是佛?他当然是佛。你是我不是,那我与你融为一体,将你的一切(即佛之境界、智慧、功德、解脱、圆觉等)化为我的,那我不就是佛了吗?将佛陀的一切化为我的,也可以理解为将我的一切化为佛陀的。这样,我们起步就安处于佛之境界中、佛之圆觉中。以佛之圆觉、佛之功德、佛之法力来迅速地清净身心、改造身心,将一切原本不合佛境佛果之处,转化提升到佛之境界和佛之果位上来。如此,密宗的修行特色可以概括为:起步即站在佛陀的肩膀上前进,起步即站在巨人的肩膀上前进。
密宗是通过其核心修法——三密相应来实现“将佛陀的一切化为我的”这一目的的。三密就是:“身密”——各种手与指组合而成的不同形状,名之曰手印;“口密”——念诵真言,即与不同的菩萨和佛有关的咒语;“意密”——观想自己的身心融入佛的身心之中,我即佛,佛即我。三密之中,则以“意密”为核心之核心。但印度7世纪后崛起的大乘晚期佛教——密宗(后陆续迁移到中国西藏地区),它的核心成佛方法“三密相应”法并非密宗新创,而是撷取自《瑜伽经》或帕坦伽利关于“瑜伽”的思想,特别是撷取自“瑜伽”五相应之“与果相应”的思想。
早于印度佛教密宗诞生七八百年或更早,以瑜伽之父帕坦伽利或《瑜伽经》为代表的瑜伽流派即已发现了另一种与通常修行方式全然不同的方法——与果相应法,即“倒果为因修行法”。“倒果为因修行法”是东方生命修证史上、东方生命哲学史上以及东方文化史上,最为重大的里程碑事件。它将通向生命觉醒的漫长修证之路大大缩短,甚至在某些上根大器之人那里,缩短到顷刻之间即由一名凡夫达到佛陀和圣人之果。这个里程碑式的事件在生命学中的重要性,一点也不亚于弗洛伊德的“潜意识论”之于心理学,或爱因斯坦的相对论之于物理学。
与果相应法不仅将修行时间大大缩短,同时在修行过程中,让修行者最大限度地达到了安全、高效、彻底、全面、稳妥以及三根普被——上根器者、中根器者和下根器者皆适合的修行。
儒家和道家以及西方之基督教,尽管其思想和修行方式中,很多处隐含有“与果相应”的修行方式,但时至今日,“与果相应”之“倒果为因修行法”一直在这几家学说和实践中,没有作为一个正式命题被提出来,这些学派的思想家们也没有真正意识到,“倒果为因修行法”在生命学发展史上的重要性和深远意义。在整个对生命内涵探索和实证的东西方文化史上,唯有瑜伽在最晚不迟于《瑜伽经》的诞生之际,首先发现了生命中一大奥秘:通过瑜伽(即相应)的方式,将我们自己与大成就者(觉者、圣者)的修行境界与成果短时间内,甚至瞬间达到相应、相融和合一,而完成修行之目的,实现生命的终极觉醒和究竟解脱。
印度晚期大乘佛教将《瑜伽经》所提示的“与果相应”之法,吸收为密宗的核心组成部分,用此法来实现“即生成佛”之理想与目的。自此以后,密宗人才辈出,得不可思议之大成就者不计其数,一直作为佛教乃至整个东方生命修行的旗帜持续达千年之久,至今佛教密宗仍然是东方各修行流派中成就者最多、成就最快速的代表。
相对而言,在瑜伽领域中,数百年来门庭凋零、觉路荒芜、思想萎靡、浅薄自大,不要说得大成就者难得一见,就是小成就者,环顾天下,也是凤毛麟角。故瑜伽在这几百年乃至上溯一千多年来,整体倾向是趋于保守和封闭,趋于浅薄和无知,泥沙俱下,一代不如一代。当代瑜伽师们,几乎将《瑜伽经》中的真义遗忘殆尽,甚至于对最为基本的“瑜伽”之五义,几无一人通晓。特别是瑜伽五义之“与果相应”义,这是我们瑜伽修行中最为精要之处,当代瑜伽师中知其本意者,同样几无一人。倒是7世纪之后,佛教密宗将我们瑜伽中最为精要的发明与发现——“与果相应”修行法吸收后,充实而传承之,发扬而光大之,终成当代东方传统文化和生命修行中,最为活跃、最有生机之佛教密宗文化和密宗修行体系。在接下来的疏解《瑜伽经》过程中,我们将会反复讨论“与果相应”。
五、与机相应
“机”者,契机、生机、当机、机会、机缘、投机之义也。与机相应的意思是,在处理事物时,知晓事物内外生成变化之火候而随时理解之,随时把握之。但达到“随时理解之,随时把握之”的前提是,我们须时时处于很深的觉知之中,即意识时刻处于高度灵敏状态。如此,则可随时随地全然了知身心内外一切存在的特征、性状、规律和状态等细微之变化,而做出随机和恰如其分的反应。
一位瑜伽修行者,须让自己时刻安处于一个很深的觉知状态(具体方法就是没有方法。没有方法的意思是,你想让自己达到“很深的觉知状态”,你此时就达到了,以后你会越来越深入地达到)。在这个状态中,身心最为和谐而交融,性情最为沉稳而包容,此时的瑜伽士在记忆力、理解力、自控力、反应力、洞察力和反省能力等方面将达到最佳状态。如是,瑜伽士的生活将越来越充满活力,思维越来越条理分明,行为越来越简捷有效,情感越来越细腻厚重……当瑜伽修行者达到这一步时,他几乎可以成就一切人间事业——只要他爱好某事或追求某事,几乎无有不成。何以故?在深刻的觉知下随时与机相应故。因知音律之道并相应之,而成演奏家;因知色彩和线条之道并相应之,而成画家或书法家。政治家、科学家、艺术家、教育家、事业家等等,皆因知其领域之道而相应之、契合之,以获诸多发明与创造而成就为家。故知瑜伽修行,可成就百家。
“机”之一字,在古代与“几”字相通。何为“几”?微妙幽玄之义。但微妙幽玄,非是神秘莫测。儒者谓:“善学者,当有知几之能,查幽之力。非此,不可谓之善学之人。”知几就是与机相应。与机相应,格物,则见几知著;临事,则当机立断;论学,则契机如理;修行,则心心相通。
必须一提的是,与机相应不是让我们去强探力索什么是“火候”,什么是“机缘”,或什么时候该“当机”等,与机相应就是虚心地以万物为师,真诚地与一切为友。当我们真正虚心地以生活为师为友时,生活就会告诉我们关于它的一切;当我们真正虚心地以思想为师为友时,思想就会告诉我们关于它的一切;当我们真正虚心地以瑜伽为师为友时,瑜伽就会告诉我们关于生命的一切……
没有人能够告诉你关于某事某物的所有知识,以及我们与它们之间所有的关系应该如何处理与对待等等。没有人可以告诉我们。因此,很多人不知道应该如何来安排生活,如何来对待人生,如何来处理情感,如何来条理思想,以及如何来沟通身心,如何来和谐人我。结果就是,生活和人生被我们弄得一团糟,思想和情感被我们弄得颠三倒四——所有的一切都不在它们该在的地方,都不是它们该有的状态。于是,我们便陷入越来越深的焦虑、迷茫、混乱、空虚与堕落之中,而迷失了自己。
瑜伽中的“与机相应”教导我们,要想找回我们本有的存在感、真实感、智慧的人生和诗意的生活,一点也不难,只须做到“与万物为师,与一切为友”即可——前提是虚心而真诚地,结果是:我们马上即进入到与万物同呼吸,与天地共身心的境界。这种境界就是与机相应的境界。——此时,生活将告诉你,什么是生活;人生将告诉你,什么是人生;思想将告诉你,什么是思想;历史将告诉你,什么是历史;当然,瑜伽也将告诉你,什么是生命的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