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干家刘晏等来了千载难逢的机会。
第一步亮相,刘晏赢得了满堂彩。
鉴于关中缺粮,刘晏从湖南、湖北、广西紧急调拨粮食,由江船运至扬州,再由扬州运至淮河,入汴水,过三门峡,当年就从江淮漕运四十万斛粮食入关。这一年虽然关中遭遇旱灾,然而粮食价格却稳定得出奇。
刘晏清楚记得,当他押送第一批粮食抵达长安时,皇帝李豫下令举行了隆重的欢迎仪式,宰相元载和京城文武百官在码头迎接,同时宣读皇帝圣旨:卿,朕之萧何!
刘晏感觉自己全身的血在沸腾。
第一步出彩,刘晏并不满足,他要做的还有很多。
刘晏的第二步,从彻底整顿漕运开始。
以往漕运,从民间抽丁,百姓自带干粮,这种由抽丁组织起来的漕运自然没有效率,而且民间怨声载道。刘晏接手漕运,一改往日抽丁做法,改为彻底官办,民夫由官府从民间招募,以往需要自带干粮,从今以后官府发薪,而且薪资不低。
两相对比,高下立判,参与漕运的民夫由以往的出工不出力迅速转变为出工又出力,漕运码头上下气象一新。
与此同时,刘晏利用自己的转运使身份,动用军队疏浚河道,加固大堤,漕运的运输环境较之以往大为改善。
漕运条件大为改观,刘晏接下来做出的决定便顺理成章了,他果断地叫停了陆路运输。时至今日,水运的性价比还是高于陆路,更别说刘晏所处的唐代。以往唐朝将陆运和漕运并举,勉强才能应对全国的运输局面,现在刘晏叫停了陆运,他要用漕运全面应对。
新的问题出来了,三门峡那段险滩如何闯过?
我们都学过成语“中流砥柱”,成语中的砥柱山就位于三门峡。三门峡名称的由来便是因为砥柱山位于黄河激流之中,久而久之将黄河水分成了三股急流,北边一股为“人门”,中为“神门”,南为“鬼门”,而以“鬼门”尤险,三门峡名称由此产生。如果说黄河自古是中华民族的母亲河,那么在三门峡这一段就是名副其实的“后妈河”。这一段水流湍急,水况复杂,船毁人亡的事情时有发生。在刘晏以前,负责漕运的官员采取了“惹不起就躲”的策略,粮食运至三门峡上岸,从岸边过山道转运过三门峡,然后再装船继续前行。在没有好办法之前,这个笨办法实行了多年,有效归有效,但如此一来运输成本大大提高。
刘晏在三门峡对着中流砥柱思考良久,他也不是神,也无法带着粮食直接飞过去,他所能做的,也只是想办法相对从容地通过三门峡。
刘晏最终想出了一个组合法:造大船,用编队,加拉纤。
造大船,粮船规模较之以往加大,每船用船夫三百人;
用编队,十艘大船为一纲,统一行动,统一指挥;
拉纤,岸上民夫用结实的麻绳牵引粮船,增加粮船前进的动力。
经过试验,刘晏的组合法一举成功,从此粮船过三门峡不需要再上下搬运粮食,而是一路畅通。
刘晏的一个个策略都成功了,众人由开始的不服气变成了越来越佩服。
刘晏带给众人的惊喜还在后面。
他又做出了两个决定:一、用麻袋装粮食进行运输;二、漕运航线严格分段。
在刘晏之前,漕运粮食都是散装的,损耗巨大;刘晏接手,下令将所有粮食分装到一个个标准的麻袋之中,既方便运输,又降低损耗。
漕运航线分段则是实干家刘晏经过长时间实地勘察做出的决定,他的依据是,长江、扬子江、黄河、汴水、渭水,每条河都有自己独特的水文情况,如果让一艘船从长江一直进到渭河,对于船的要求很高,对于水手的要求更高,与其让水手们常年提心吊胆,不如让他们在各自熟悉的水域从容航行。如此一来,因地制宜,漕运效率提高,安全系数也大大增强。在刘晏主政漕运阶段,竟然没有一升米掉入江中,堪称运输史上的一大奇迹。
刘晏接下来的手笔是造船,他的长远眼光在造船这件事上体现得淋漓尽致。
以往造船,由官府在民间抽丁,造船工匠说是工匠,其实就是官奴,他们不仅没有工资,而且还要自带干粮,自己生火做饭。造船本来是个技术活,让这些没有任何经验又没有积极性的民夫造船,造出的船能符合要求才怪。
刘晏一改以往的不合理体制,设立十个造船厂,造船所需材料由政府统一采购,造船需要用的民夫不再征调,而是由官府出资从民间招募。
刘晏给每条船开出的造价为一千贯!
属下官员连连咂舌,太高了,太高了,五百贯足够了。
刘晏解释道:“大国不可以只讲小道理,但凡做一件事,就要谋划长远。造船厂既然兴办,在里面造船的民夫就不是一个两个,我们应该留出盈余给他们,让他们生活相对从容、不窘迫,这样官船才能坚固。如果一开始就考虑盘剥他们,船厂怎么可能长久!”
刘晏接着说道:“我料定,数十年后必然会有人认为我给出的造价太高了,会采用减半的方法。到那时,造出的船不会合格,船厂会倒闭,国家也危险了!”
众人将信将疑,不过还是点了点头,他们认为刘晏一向是对的,这一次也不会例外。
刘晏的高价造船于今天也有借鉴意义,提前留出合理利润空间,而不是做生产成本的手脚,这样制造出来的产品才能合格。当然刘晏的高价造船也有一个道德前提,那就是大家都有道德底线,不会为了一味追求利润而贪得无厌,真要那样,定多高的价,最终出来的都是假冒伪劣。
道德底线,合理利润空间,合格产品,刘晏做到了,后世的国人呢?
漕运经刘晏的整顿焕然一新,唐朝漕运能力在刘晏主政时达到顶峰,在刘晏之后,唐朝漕运再也没有达到刘晏时的高度,而且日渐衰落,到漕运基本断绝后,大唐王朝的丧钟已经在长安上空敲响了,这些都是后话。
刘晏不是神,他无法看到日后的事情,他能做的只是把握当下。
刘晏的眼前,帝国危机四伏,百废待兴,虽然还维持着表面的统一,但危机已经在悄然酝酿,眼前最大的问题已不是缺粮,而是缺钱,哪里都缺钱。
历代王朝有个怪圈,朝廷缺钱就向老百姓征收,越缺钱越收,最后就陷入一个死循环。这个怪圈在明朝末年最为明显,为了收复辽东,明朝政府不断向老百姓征集军饷,军饷征集得没完没了,辽东危机也没完没了,征集到最后,李自成一呼百应,崇祯皇帝吊死煤山。与其说明朝亡于李自成之手,不如说亡于向民间征缴的怪圈之中。
刘晏不想让王朝陷入这个怪圈,他要独辟蹊径。
刘晏盯上的是大唐的食盐,他要在食盐专卖上做点文章。
食盐专卖,西汉时已有,而唐朝的食盐专卖,则是由颜真卿发端。安史之乱中,为了筹集军饷,颜真卿发明了食盐官府专卖,这个办法由此就一直延续了下来,到刘晏接手时,食盐专卖已经在全国形成,不过收益并不好,朝廷一年能从食盐专卖中拿到的收益也不过六十万贯。
管得过多,管得过死!
刘晏一眼看出了问题的所在。
首先,负责盐政的官太多,官多则扰民,官多则生奸。
以往食盐官产、官运、官销,环节多,成本高,收益低,得不偿失。
刘晏给出自己的办法:盐场民办,食盐官收,商人贩卖。
盐场由民间经营,产出的盐由官府统一收购,然后再批发给商人分销全国,官府只负责征收和批发。征收和批发之间,政府已经将食盐的利润控制在自己手中,而且不费时,不费力。
此项改革,效果立显,当年食盐专卖收益由之前的六十万贯跃升到六百万贯,是之前的十倍。
看到这里,不少人会问,莫非刘晏是在与民争利,放任商人高价卖盐?
并非如此!
刘晏给盐商制定了销售指导价,一旦某地盐价走高,他立刻组织货源投放当地市场,平抑盐价。准确地说,刘晏将原来食盐专卖的所有损耗环节都堵住了,统一收归国库。
粮价平稳了,盐价控制了,刘晏将王朝的两大命脉牢牢地控制住,这还不是他的最终目的。
为了提高全国运输效率,他精挑细选出一个班子,这批人都是刘晏亲自挑选,全部是具备一定经济才能的官员。这批官员分散在全国各地,以饱满热情为帝国服务,在刘晏身后,他们依然发挥着作用,这不能不说刘晏有自己独到的眼光。
为了第一时间管控全国物价,刘晏在各地设立巡院,每隔数日便上报一次所在地区物价,信息传递由高薪招募的健走快递人员负责,一站接着一站,不出数日便到长安。
为了第一时间救灾,刘晏命令地方官员定期呈报当地雨量和天气情况,将雨量与往年同期比对,刘晏做到心中有数。等到一些地区发生水灾和旱灾,灾情还没有通报,刘晏下拨的救济粮已经运到了,他不是神,但他有科学的统计。
这就是刘晏,一个布局全国、心细如发的大唐财务总监,他扮演的角色有交通运输,有民政救济,有粮食统购统收,有食盐国家专卖,有货物全国供销,在他的布局下,一切有条不紊,各就各位。
这就是刘晏,他不仅有卓越的管理经济才能,还有高超的处世哲学。
他妙用“士”和“吏”。“士”一般都是十年寒窗苦读,科举出身,惜名胜过惜利,他用这些人做督察,他知道这些人爱惜羽毛,不会为小利贪赃枉法;他用吏负责具体事务,给予他们高薪,吏没有上升空间,出来混主要为了养家糊口,那么就给予他们较高薪水,让他们安心工作。
在“士”和“吏”之外,还有第三种人,各种各样的人情请托。对于达官贵人推荐来的所谓“人才”,刘晏不拒绝,而且高薪养起来,但不让他们过问具体事务。他不要求这些人干事,只求不坏自己的事就可以了。
除此之外,还有第四种人,那就是对刘晏工作指手画脚的人。对于这种人,刘晏宁愿动用私财,堵住他们的嘴。
闪转腾挪,缝缝补补,刘晏赢得了自己大展拳脚的空间,整个代宗在位期间,正是他为帝国鞠躬尽瘁的时期,他的工作无比出色。
显然,这是一张好得不能再好的牌,就看皇帝李适怎么打了。打好了,将是帝国之福,打不好,就变成炸弹,狠狠炸李适一下。
选择权交到了李适手中,他能打好刘晏这张牌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