处理完一天的朝政,李适漫步于禁苑之中,现在他是天下的主人,漫步于禁苑,便有了前所未有的从容。
四周打量一番,一切是那么熟悉,在那些熟悉的角落,有他儿时的许多记忆,只是这些记忆被安史之乱打破了,只剩下一些记忆的碎片。
湖边的假山,一切还是原来的模样,李适恍惚中回到了童年,他看到了自己的母亲沈氏。李适看到,母亲正牵着自己的手,在假山中穿梭,母亲是那么美,那么年轻,而自己的笑容又是那么灿烂。
突然,母亲松开自己的手,决然而去,李适想要喊,却喊不出来,他看着母亲一步一步消失在自己的视野之中。
母亲,你在哪里?
两行泪悄然从李适的脸庞滑落,对于母亲的思念在这一瞬间再次放大了。
李适的母亲沈氏出自吴兴,世代为当地望族,沈氏一族出过皇后、诗人、学问家、宰相,可谓经久不衰的诗书人家。到沈氏父亲沈易直这一代,沈氏的诗书之风依然在延续,沈易直曾长期担任秘书少监、秘书监(国家图书馆馆长)。能在诗的国度唐代担任秘书监,沈易直的学问应该说是相当不错的。
正是因为沈氏一族是名门望族,年轻时的沈氏身材修长,皮肤白皙,知书达理,因此以良家少女的身份被选进东宫充任宫女,这时的东宫之主是李适的祖父李亨。
眼看儿子广平郡王李豫渐渐成年,李亨便把沈氏赐给了李豫,此举既是为儿子找一个身边人,同时也是向沈易直示好,太子的儿女亲家,听起来便是荣耀。
从此时起,沈氏与李豫紧紧联系到了一起,也开始自己一生的传奇。
《旧唐书》《新唐书》里,沈氏并没有留下名字,跟其他皇后一样,仅仅留下一个姓氏。按照民间的俗称,我们还是叫她沈珍珠吧,关于她的这一段,叫作“珍珠传奇”。
提起“珍珠传奇”,大家是否会有眼前一亮的感觉,那么就让我们打开记忆的闸门,回到20世纪80年代。
20世纪80年代末90年代初,台湾电视剧《珍珠传奇》风靡一时,由施思、寇世勋主演的《珍珠传奇》成了街头巷尾热议的话题。那时的我正在上初中一年级,对于这部电视剧还有一些印象,其中印象最深刻的就是这部电视剧的片头曲和片尾曲。
我清楚地记得,这首片头曲是我的初中音乐老师孔老师教给我们唱的。关于孔老师,啰唆两句。孔老师原本是数学老师,因为学校里缺少音乐老师,他就被学校指定当了我们年级的音乐老师。曾经在乡村上过学的人对这样的转变并不会感到陌生,因为在师资相对紧缺的乡村学校,这种转变再正常不过。我们嘲讽一个人数学不好时,经常会这样说:“你的数学是体育老师教的吧?”其实,在乡村学校,即便体育老师,顺便教数学课也很正常,我本人小学期间的数学课就是语文老师教的,说起来像绕口令,但却是事实。
关于孔老师,我一直对自己耿耿于怀的是,自己曾公开在课堂上攻击老师是“白吃饭”,当然这一切也是有原因的。记忆中,那堂音乐课,孔老师因为临时有事让我们自习,因此我便在课堂上攻击她是“白吃饭不干活”。现在想想,真是年少轻狂,老师临时有事,大可理解,年少的我何苦那般不饶人,于是只能在这里向当年的孔老师说声“对不起”,请原谅一个莽撞少年的年少无知。
书归正传,再来说《珍珠传奇》。
还是《珍珠传奇》的片头曲和片尾曲,我把这两首歌的歌词写在下面。从这两首歌的歌词里,可以看到沈珍珠的一生。
天姿蒙珍宠
明眸转珠辉
兰心惠质出名门
吴兴才女沈珍珠
达理又知书
备位东宫主
多彩多姿蝶飞舞
红袖碧竹人羡慕
风云起波澜急
珍珠泪悲泣
玉洁又冰清 那堪流言袭
望断西京留传奇
风云起波澜急
珍珠泪悲泣
玉洁又冰清 那堪流言袭
望断西京留传奇
去年今日此门中
人面桃花相映红
人面不知何处去
桃花依旧笑春风
纱窗日落渐黄昏
金屋无人见泪痕
寂寞空庭春欲晚
梨花满地不开门
片头曲就是沈珍珠一生的缩影,曾经幸运,曾经幸福,然而一切都被安史之乱打破,幸运与幸福不再,围绕她的只是谜一般的传奇。
片尾曲是否有似曾相识的感觉,没错,这是由两首唐诗拼接而成,前四句是唐代诗人崔护的《题都城南庄》,后四句是唐代诗人刘方平的《春怨》。崔护的诗抒发的是寻梦中女子不遇的淡淡忧伤,刘方平的诗则是抒发女子寂寞金屋、哀怨春之将逝的哀伤。崔护的诗部分贴合李豫的心境,刘方平的诗则贴合沈珍珠的处境,两个原本没有联系的诗人,因为李豫和沈珍珠,就这样珠联璧合地联系到了一起。
谁说风马牛不相及?
尽管《珍珠传奇》把沈珍珠的情感纠葛作为电视剧的主线,又把沈珍珠与李豫以及安禄山手下叛将冯立之间的爱恨情仇拍得非常唯美,让观众的心始终被沈珍珠牵引,其实,历史上真实的沈珍珠没有那么幸运,她虽然被自己的儿子思念一生,但在丈夫李豫那里,她只是一个可有可无的女人。
李豫对沈珍珠没有那般情深,《珍珠传奇》里的用情至深是梦想,并非现实。
这一切要从李豫的父亲李亨的指派说起。
李亨将宫女沈珍珠赏给了儿子李豫,却没有就此给沈珍珠一个名分,从此时起,沈珍珠成了李豫的女人,但仅仅是“屋里人”而已,地位相当于《红楼梦》里的袭人,有夫妻之实,却从没有夫妻之名。在皇家眼里,沈氏虽然出身名门望族,但还是太低微了。沈氏低微的身份注定她无法成为李豫的正妻,至于能否成为李豫最宠爱的女人,还需要看她的造化。
天宝元年,沈珍珠生下了一个男孩,这个男孩就是后来的李适。
由于缺少史料支持,我们无法了解沈珍珠与李豫的感情如何,我们只知道,在安史之乱爆发之前,李适一直在茁壮成长,而李豫在这段时间迎娶了杨贵妃的外甥女崔氏,同时名下的子女也在不断增多,只是再也没有一个出自沈氏名下。
对于这十五年,我们只能揣测,或许沈珍珠母凭子贵,或许沈珍珠在崔氏的嚣张气焰下低眉顺眼地生活。这十五年对于沈珍珠而言并不轻松,虽然她的儿子是长子,但仅仅是长子而已,因为在这十五年中,即便东宫之主李亨也一直在战战兢兢中生活。
渔阳战鼓打破了大唐王朝的平静,同时也将沈珍珠的生活击打得七零八落,在天宝十五载皇室的突然出逃队伍中,有她丈夫的祖父李隆基,有她的公公李亨,有她的丈夫李豫,有她的儿子李适,残酷的是,却没有她。
在仓促拟定的出逃名单中,并没有沈珍珠的名字。
帝都无主,长安陷落,苦难的沈珍珠与其他没来得及逃走的皇族一起被掳到了东都洛阳,从此开始了被囚禁的生活。
按照《珍珠传奇》的演绎,这时的沈珍珠与安禄山座前大将冯立开始了感情纠葛。电视剧里的爱情总是丰满,而残酷的现实往往很骨感,没有人知道这几年在沈珍珠身上发生了什么,总之她在期待中度过了几年囚禁的生活,支撑她活下去的就是与丈夫和儿子的团圆。
两年过去了,沈珍珠的世界里有了一丝亮光,她的丈夫李豫带兵收复了洛阳,夫妻二人在洛阳皇宫的掖庭中相见了。
两年的时光让李豫增添了男人的气概,却让沈珍珠饱受岁月的煎熬,此时的沈珍珠已没有两年前的风采,更关键的是,她的身上或许发生了很多故事,这让李豫有些难以释怀。
沦丧敌手,两年光阴,这两年时间里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想到这一层,李豫便不敢再往下想下去,为什么要有安史之乱?如果没有这场战事,该有多好!
短暂重逢之后,李豫和沈珍珠再次分别,这次分别竟是永别。
在这之后,李豫带兵平叛,沈珍珠依然住在洛阳宫中,一年后,李豫被册封为皇太子,而沈珍珠依然住在洛阳宫中,依然没有名分,依然没有被接回长安。
命运再次跟沈珍珠开了个玩笑,公元759年,史思明杀进了洛阳,从此沈珍珠消失了。
以当时形势分析,洛阳守将在自知洛阳不保后,已经提前从城中撤出了皇族和百姓,身为太子李豫女人的沈珍珠没有理由不被重点保护。从这个角度看,沈珍珠应该不会死于乱军之中或者落于敌兵之手,她的消失,可能是有意为之。
她确实死了,心死了!
当对一个男人彻底心死,一切都不是那么重要了,荣华富贵,功名利禄,都是云烟。
回望自己与李豫的情感生活,从一开始他们就不在同一个水平线上,她只是他屋里的女人,甚至仅仅是传宗接代的工具,虽然她生下了皇族中最长的皇曾孙,但这一切并没有改变她原有的地位。
二十年来,她活在歧视之中,活在崔氏欺压之中,活在整个东宫的战战兢兢之中;安史之乱后,尽管身陷囹圄,但她一直有梦想,一直梦想着丈夫和儿子将自己解救出苦海。丈夫最终来了,但她依然在苦海之中,长安的甜蜜远在千里之外,洛阳的哀愁却始终如影随形。
洛阳的四年,梦想与现实恍惚交错的四年,直到最后现实彻底将梦想压垮,沈珍珠就此消失在洛阳的烽烟之中。
于李豫而言,沈珍珠只是身边一个女人,他身边不缺女人;
于李适而言,沈珍珠永远是自己的母亲,无论她身处何方,他一定要找到她。
从公元759年开始,李适一直在寻找自己的母亲,这一找就是四十多年,从肃宗朝一直找到了宪宗朝,横跨五朝。
公元762年四月,李适的父亲李豫登基称帝,将寻找李适生母的行动列入王朝议事日程。李豫派出使节到各地寻找,而使节带回来的都是令人失望的消息。
三年过去了,李适看到了一丝曙光,寿州崇善寺女尼广澄来到京城,自称是李适的生母。
李适的心快要跳了出来,一晃,他与母亲分别有十年了,他多么希望眼前这个广澄就是自己日夜牵挂的母亲。
经过一番仔细盘问,大家都失望了,广澄并非李适的生母,而是当年喂养过李适的乳娘。
李适心中多少有些慰藉,虽然广澄并非生母,但能跟当年的乳娘见上一面,也算是一件幸事。
失望的李适转身离去,他没有想到他的父亲居然那般无情。
李豫下令,将滥竽充数的广澄乱鞭打死!
李适得知消息时,广澄已经死于非命,他痛苦地摇了摇头,何苦呢,何必呢?
如此一来,必然要失去很多线索,谁都不想重蹈广澄的覆辙,谁还敢贸然前来认亲呢?
“倘若有一天我登基称帝,一定要把握一切机会,切不能如此决绝。”李适在心里暗下决心。
十四年过去了,李适对于母亲的寻找一直在继续,在这十四年中,他时常能在梦中见到母亲,醒来却发现还是一场梦。十几年来,李适发现,父亲对母亲的感情并不深,虽然父亲也没有放弃寻找,但似乎有些敷衍。对于母亲所属的沈氏一族,父亲也没有格外关照,如果本着爱屋及乌的原则,沈氏一族应该受到皇家更多的垂青。
李适明白,母亲一直生活在别人的阴影下,以前是杨贵妃的外甥女崔氏,后来则是独孤贵妃,有这两个庞然大物在,母亲自然很少能够见到阳光。
不急,会有机会的。
在等待中,李适等到了独孤贵妃的去世,也等来了自己的顺利登基,从他登基的那一刻起,他知道,他可以大张旗鼓地寻找母亲了。
公元780年七月十九日,李适遥尊失踪多年的母亲沈珍珠为皇太后,仪式严肃庄重,一切如皇太后亲临。李适面色凝重,对着皇太后之位行叩拜大礼,眼中的热泪滚滚而出,如果可以放声大哭,他真想痛哭一场,哭一哭这些年对母亲的不尽思念。在这一刻,他不是皇帝,他只是一个苦苦寻找母亲的孩子。
在场的文武百官无不动容,也随着落泪,他们希望眼泪可以感动上天,能给李适一个膝前尽孝的机会。
册封仪式结束后,李适委任睦王李述为奉迎皇太后使,工部尚书乔琳为奉迎皇太后副使,一旦有皇太后消息,升平公主准备照顾皇太后起居。
奉迎皇太后使节再次从长安出发,李适期待会有奇迹出现。
一年后,奇迹真的发生了。
洛阳宫女李真一在洛阳民间发现了一个寡居的老太,此老太见多识广,知道很多宫中秘闻。李真一对着老太太看了又看,再一联想,她被自己的想法惊住了,莫非这个老太太就是当今圣上苦苦寻找的生母?
李真一不敢怠慢,让使者到长安奏报,接到奏报,李适喜出望外,看来皇天不负有心人。
李适安排长安宫中的宦官和宫女一起到洛阳辨认,看看李真一口中的老太太是否真的是自己的母亲。这时已经是公元781年了,长安宫中的宫女和宦官已经换了一茬又一茬,与沈珍珠同时代的宫女和宦官早已凋零殆尽,没有人真正认识沈珍珠。
接到任务的宫女和宦官也是模棱两可,他们参考的标准只是皇帝的记忆,按照皇帝记忆的标准,眼前这位老太太十分贴合,或许,大概,差不多,她真的就是皇太后。
眼前人头攒动,进进出出,疑似沈珍珠的老太太紧张万分,等听到有人说,“没错,这就是皇太后”,老太太知道玩笑开大了,别逗了,我真的不是太后。
老太太越是辩解,宫女和宦官越发觉得像,最终不由分说,将老太太强行迎接到长安上阳宫中。
上阳宫内,老太太如同进了大观园,一百余名宫女恭候已久,老太太日常起居所需早已由皇帝御用辇车拉了一车又一车,这是皇太后应该有的礼遇。
奉迎皇太后的宦官和宫女也没闲着,他们还在做老太太的工作:“就承认了吧,眼前的富贵只是开头,更大的富贵还在后头呢!”
老太太左看右看,那,我就承认了?
左右兴奋地点了点头,承认了吧,这是大家都愿意看到的结果。
老太太终于点头了:“哀家便是当今圣上要找的人。”
左右等的就是这句话,闻听此言,早有机灵人一溜烟奏报给了李适,历史性的一刻即将到来。
李适抑制不住内心的喜悦,他要和文武百官分享内心的喜悦,虽然这天不是上朝日,他还是召集文武百官,接受文武百官的祝贺。
祝贺之余,李适下令有关部门,择日举行奉迎皇太后盛典。
长安城被皇帝即将认母的喜悦笼罩,有一个人却愁眉不展,从这场认母风波开始时,他就在担心,现在,奉迎皇太后盛典迫在眉睫,如果再不站出来,恐怕就晚了。
“圣上,草民高承悦有事奏报!”
在高承悦的奏报中,李适听明白了,即将跟自己认亲的恐怕不是自己的生母,而是玄宗朝著名宦官高力士的养女高彩云。(《珍珠传奇》中高彩云和沈珍珠两角均由施思扮演)
李适将信将疑,他多么希望高承悦说的不是事实。
慎重起见,李适命令高力士的养孙樊景超前往上阳宫一辨真伪。
上阳宫中,“沈珍珠”端坐如仪,周围侍卫林立,一切如太后之仪。樊景超冲着“沈珍珠”高声喊道:“姑妈为何把自己置于剁肉板上,难道没有看到大祸临头?”
左右侍卫眼见樊景超无礼,大声呵斥:“退下。”樊景超灵机一动,大喝一声:“皇上有旨,皇太后是假的,左右侍卫立即退下!”
左右侍卫闻听皇上有旨,不敢迟疑,哗啦一声全部退下。
看左右已经无人,高彩云苦笑着对樊景超道:“我也是被人所逼,这并不是我的本意!”
樊景超苦笑对应:“姑妈,回家吧,这玩笑开不得!”
一场酝酿中的奉迎皇太后盛典胎死腹中,李适与母亲的重逢又被无限期延长了。对于高彩云的这次滥竽充数,有人建议严惩,李适摆摆手,算了,他们都没罪。
李适对左右说道:“我宁愿受一百次骗,只要有一次,我就能找到母亲。”
从此之后,滥竽充数的太后又出现了三四次,但没有一个是真的。终李适一生,他没能等来与母亲的团聚,此生与母亲的重逢只在梦中。
沈珍珠到底去了哪里,如果陨落乱军之中,情有可原,如果她在洛阳陷落后全身而退,她为什么不回来找丈夫和儿子团聚?
或许,她担心丈夫介怀她曾经落于叛军之手;
或许,她不想让儿子有一个曾经有污点的母亲;
或许,她一直是清白之身,只是看淡了皇家那风口浪尖的富贵;
或许,一生的起起伏伏,让她明白了人生本来四大皆空。
对于她的思念,一直在她儿子李适心中,关于她的传说,一直在民间流传。一千多年后的我们只知道曾经有个吴兴才女沈珍珠,她曾经在这个世上真实地存在过,最终又谜一般地消失在“珍珠传奇”之中。
顺着《珍珠传奇》,延伸一下,说一说当年《珍珠传奇》的主演施思,她的人生经历与沈珍珠有几分相似。
走红十年之久的施思在如日中天之时嫁给台湾巨富沈长声,那时沈长声身价千亿台币。婚后的施思不再拍片,而是协助丈夫打理生意。后来,沈长声官司缠身,被捕入狱,施思的行踪也变得神秘起来。据称有熟人曾在香港街头与她偶遇,寒暄过后施思便飘然而去,从不留下住址和联系方式。
谜一般的戏中人,谜一般的戏外人。
人生如戏,戏如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