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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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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尔夫·德·布里克萨特神父的那辆崭新的戴姆勒汽车 在那穿越一片长长的、银白色的草地的小路上向前行驶着,路上布满了车辙的印痕,强烈的阳光刺得他半闭着眼睛。他思量着,这条通往德罗海达的道路没有给他带来什么年轻时代的回忆。这不是爱尔兰那可爱的雾气弥漫的绿色草地。德罗海达会是什么样子呢?没有战场,没有权力的宝座。这是一点也不假的。这些日子他的幽默感有所收敛,但其强烈程度却不减往日。他在头脑里勾画出了一个克伦威尔 式的玛丽·卡森的形象,她正在滥施她独特的、帝王般的淫威。其实也用不着这样夸张的比喻。毫无疑问,女人在行使权力和控制别人方面是丝毫不亚于往日那些强权在握的军阀的。
穿过一片黄杨树和桉树,最后一道大门已经在望了。汽车颤动了一下,戛然停住。拉尔夫神父把一顶破破烂烂的灰色的宽边帽戴到头上,遮挡阳光。他走下车来,慢慢地向木柱上的钢插销靠近。他把插销往后一拉,不耐烦地猛然拉开大门。在基兰博神父宅第和德罗海达宅第之间总共有27道大门,每一道门都意味着他要停下来,走出汽车,打开门,再回到汽车里,驱车穿过去,然后再停车,再出来,返回去关上大门,然后再回汽车,向下道门开去。有无数次了,他都渴望能至少把这种程序省去一半,一路开下去,让那些门像一串受惊的嘴巴似地张开着留在他身后。但是,尽管他有令人敬畏的职业,如果他这样做的话,他一定会受到大门主人的重罚的。他真希望马匹能和汽车跑得一样快,一样有效,因为这样你就可以从马背上开门关门,而用不着下来了。
“无一物无其弊啊。”他说着,拍了拍那辆崭新的戴姆勒汽车的仪表板,驶过了最后那一英里不见树木的草地,来到了这个围场府邸。大门在他身后牢牢地拴住了。
即使是对于一位看惯了巨宅和大厦的爱尔兰人来说,这座澳大利亚的府邸依然是令人赞叹不已的。德罗海达是这个地区最古老、最巨大的产业,它的那位老态龙钟的主人不久前在这片产业上建了一座能与之相匹配的宅第。这是一座两层楼的房子,是用东边五百英里外的采石场运来的、人工凿成的米黄色砂岩建造的。它的建筑结构是乔治王朝式的,质朴而又大方。它的底层有许多扇宽大的玻璃窗,以及带铁柱子的宽阔的游廊。每一扇玻璃窗上都装着黑色的木百叶,这不仅仅是为了装饰,也是为了实用。在炎热的夏天,把它们拉下来就可以使室内保持阴凉。
虽然眼下已经是萧萧金秋,但细长的藤条却依然一派葱绿。春天的时候,那棵50年前与这所房子竣工同日栽下的紫藤开满了密不透风的淡紫色的花簇,熙熙攘攘地爬满了外墙和游廊的顶棚。房子的周围是几英亩用长柄镰极其精心地修整过的草坪,草坪上点缀着一片片整整齐齐的花圃,即使是在眼下,它们也依然盛开着色彩缤纷的玫瑰花、香罗兰、大丽花和金盏花。一排高大的魔鬼桉 ,树干浅白,拔地70英尺,遮住了楼房,挡住了无情的阳光。这排桉树的一些枝杈有时和紫茉莉的藤蔓缠绕在一起,露出了亮红的色彩。连那些不可或缺的内地怪物——贮水箱也长上了厚厚一层耐寒的、土生土长的藤蔓和紫藤,它们看上去与其说是实用的,倒不如说是装饰性的。多亏了已故的迈克尔·卡森先生对这个宅第一片热心,他在贮水箱之类的东西上是从不吝惜金钱的。据说,十年不雨,德罗海达邸内的草坪依然可以一片青翠,花坛里的鲜花也照样盛开不败。
当你走近这个围场府邸的时候,首先映入眼帘的是那幢房子和那些魔鬼桉,可接着你便会发觉它的背后和两侧有许多一层楼的黄色砂岩砌成的房子。
加顶的坡道把它们和主体建筑连接在一起,坡道的顶上长满了爬山虎。满是辙印的小路的尽头是一条宽阔的砾石车道,它在那座大房子的一侧拐进了一片圆形停车场,继续往下延伸着,直到眼睛看不见的地方,那儿是德罗海达真正的干活场所。与遮蔽那座主楼的魔鬼桉树比起来,拉尔夫神父自己更喜欢那些巨大的胡椒树,它们把附属建筑物和有关的活动统统都掩盖起来了。胡椒树上长着厚密的、浅绿色的叶子,蜜蜂在嗡嗡飞舞着,这些懒洋洋地低垂着的树叶在内地牧场是典型的。
拉尔夫神父将车停在车场里以后,走上了草坪。这时,女仆已经在前廊上等着了,她那长着雀斑的脸上堆满了笑容。
“早安,明妮。”他说。
“哦,神父,在这么个晴朗美丽的早晨看到您真是太高兴了。”她带着很重的口音说着,用一只手把门推开,又伸出另一只手去接他那顶破旧的、并非教士用的帽子。
镶着大理石方砖的大厅里光线昏暗,宽大的楼梯上装着黄铜扶手。他站在那儿,直到明妮向他点了一下头,他才走进客厅。
玛丽·卡森正坐在高背椅中,窗户敞开着,这是一扇从地面直抵天花板的落地窗,足足有15英尺高。对于从窗外吹来的冷风,她显然没有在意。她那浓密的红发几乎依然像她年轻时一样光亮,尽管年龄已经使她那粗糙的、多斑的皮肤长出了更多的斑点。对于一位65岁的女人来说,她的皱纹并不算多,很像绗过的床罩上的细小的菱形褶皱。她那罗马式的鼻子两边各有一条深深的纹路,直通嘴角;那双浅蓝色的眼睛毫无表情——这些是显示性格倔强的地方。
拉尔夫神父默默地走过奥巴松地毯 ,吻了吻她的手。这姿势十分适合于像他这样身高的、优雅的男人,特别是因为他穿着这身使他具有某种宫廷气派的平绒黑法衣。她那双毫无表情的眼睛突然露出了扭捏而又喜悦的样子,玛丽·卡森几乎是在傻笑了。
“你要喝点茶吗,神父?”她问道。
“这就要看你是否愿意听弥撒了。”他边说着,边在她对面的椅子上坐了下来。他交叉起双腿,拱起的法衣下面露出了马裤和高统靴,这种打扮是当地教区特许的。“我给你带来了圣餐,不过,要是你想听弥撒的话,我几分钟以后就可以为你做,等一会儿再吃我并不在乎。”
“你对我太好了,神父。”她十分得体地说道,心里非常清楚,他和所有的人一样,所敬重的并不是她,而是她的钱。“请用茶,”她接着道,“有圣餐我就很高兴了。”
他克制着自己,使脸上不露出怨恨的神色。这个教区是他培养自我克制的好地方。假如有朝一日他有机会摆脱他的脾气给他招来的默默无闻的处境,他不会再这样说违心的话,做违心的事了。但要是他善用心机,能打好手中的牌,那这位老太太或许就能使他如愿以偿的。
“我得承认,神父,去年过得很愉快,”她说,“比起老凯利神父来,你让人满意得多了,愿上帝让他灵魂烂掉吧。”她说最后一句时,声音突然变得恶狠狠的,十分刺耳。
他抬眼看着她的脸庞,使劲眨着眼皮。“亲爱的卡森夫人!这可不很像是一位天主信徒的感情啊。”
“可这是实话。他是个喝起来没完没了的老酒鬼,我相信,上帝会让他的灵魂像他那酒鬼身子一样腐烂的。”她向前一倾身。“到现在为止我跟你相当熟了,我想,我有资格向你提几个问题,对吧?毕竟,你可以随意使用德罗海达,就像它是你自己的运动场一样——学学怎样做一个牧场主,把骑术练得更高明一些,超脱一下基里 的人世沉浮。当然,这全是应我的邀请,可我的确认为我有资格得到你对一些问题的回答,是吗?”
由她来提醒他,他应该对她心怀感激,这是他所不情愿的,可是,他却一直在等待着她认为她有权向他提出一些什么要求的这一天的到来。“的确是这样的,卡森夫人。对于你让我随意出入德罗海达,还有你送给我的那些礼物——马匹、汽车,我是感激不尽的。”
“请问尊寿几何?”她开门见山地问道。
“28。”他答道。
“比我想的要小些。可尽管如此,他们也不该派像你这样的神父到基里这种地方来的。你干了些什么使他们把你派到了这个偏远的地方来呢?”
“我冒犯了主教大人。”他笑了笑,镇静地说。
“一定是这么回事,我认为像你这样一位才华超卓的神父在基兰博这种地方是不会感到快乐的。”
“这是上帝的旨意。”
“扯淡!你是因为为人不当才到这儿来的——你本人为人不当。每一位主教大人都不例外,只有教皇才是十全十美的。基里和你的天赋格格不入,这一点我们都明白。这倒不是说我们不乐意有像你这样的人来代替他们通常派给我们的那些授了圣职的懒蛋,而是说,你的天赋要涉足于教会的神权才如鱼得水,而不是在这里的羊马之间。穿上红衣主教的红袍,那你看上去就神气极了。”
“我恐怕没这个造化。我想基兰博虽算不上是教皇主教使节版图的中央吧,可还有更糟糕的地方呢。我在这儿至少有您,有德罗海达。”
她心领神会地接受了他那有意的、露骨的奉承,她欣赏他那堂堂的仪表,他那殷勤的关注和他那机灵敏锐的头脑。真的,他会成为一个了不起的红衣主教的。在她的一生中,她记不得见过比他更英俊的人了,也记不得见过用大体相同的方式来运用其英俊的魅力的人。他一定知道他自己的长相如何:高高的身材和匀称的体魄,英俊而富于贵族气派的容貌,身体的各个部分搭配得极其和谐。他是上帝的得意之作,在上帝创造万物时,如此慷慨的赐予是寥若晨星的。从他头上那蓬松乌黑的鬈发和那令人惊讶的湛蓝的眼睛,到他那小而纤细的手脚,都是完美无缺的。是的,他一定意识到他的一切。然而,他身上有一种超然的神态,这使她感到他从未被自己的美貌所奴役,并且永远也不会。倘若必要的话,他会若无其事地运用他的美貌去得到他想得到的东西,不过,他好像并不沉醉于自己的美貌,他似乎认为受自己的美貌影响的是最不足挂齿的。她很愿意了解,在他往昔的生活中是什么使他变成这样的。
令人不解的是,偏偏有许多教士俊美如阿多尼斯 ,风流如唐·璜 。他们奉行独身生活是为了逃避那其中的后果吗?
“你为什么甘心在基兰博呢?”她问道,“为什么不放弃教职,而宁可如此将就呢?以你的才能,你是可以在许多方面发财致富、有权有势的。你总不能对我说权力对于你毫无吸引力吧。”
他的左眉扬了起来。“亲爱的卡森夫人,你是一位天主教徒。你知道我立下的誓言是神圣的,我将至死做一个教士。我不能背弃我的誓言。”
她纵声大笑。“啊,得啦,你当真相信,要是你放弃了你的誓言,他们会追着你对你天打五雷轰、狗咬枪击吗?”
“当然不会喽。我也不相信你会傻到以为我厕身于教士的行列是出于对惩罚的恐惧。”
“嗬,真尖刻,德·布里克萨特神父!那么,是什么拴着你呢?是什么迫使你忍受尘灰、暴热和基里的苍蝇之苦呢?你完全明白,这也许是一种无期徒刑呀。”
一丝阴影片刻间掠过了那双湛蓝的眼睛,但是他微微一笑,垂怜地对她说:“你是个了不起的安慰者,对吗?”他双唇张开,望着天花板,叹了口气。“我从小受的就是把我培养成教士的教育,但还远不止于此。对一个女人,我怎么解释才好呢?我是一个中空的躯体,卡森夫人,常常是由上帝来填充它的。倘若我是个更好一些的教士,那就根本不会觉得有空荡的时候。受上帝的填充,与上帝浑然一体,那是不受地点影响的。不管我是在基兰博或是在主教的殿堂里,全都一样。但是,要说明白是不容易的,因为,即使对教士来说,这也是一大玄秘。这是天赐神授,其他人是永远也无法了解的。也许,就是这么回事吧。放弃它吗?我做不到。”
“这么说是一种力量喽,对吗?那么,为什么它只被给予了教士呢?是什么使你认为,在叫人筋疲力尽的冗长的仪式期间涂抹圣油就能赋予任何人以这种力量呢?”
他摇了摇头。“这是多年的生活所获得的,甚至在授圣职之前就这样了。这是苦心经营的结果,它使躯体向上帝洞开。这是苦心 挣来的 !是日积月累而得到的。这就是誓言的目的,难道你不明白吗?教士的心境不受红尘俗物的干扰——没有对女人的爱欲,没有对金钱的迷恋,也没有因为要听命于他人而于心不甘。贫穷于我毫不新奇。我并非出身于富有之家。抱朴守贞于我决非难事。服从又如何呢?对我来说,这是上述三条中最难办到的事。可是,我会服从的,因为如果我把自己看得比作为上帝的寄身更重要的话,那我就一无是处了。我是要服从的。如果必要的话,我愿意毕生在基兰博受苦受难。”
“那么,你是个笨蛋,”她说,“我也认为还有比爱侣情人更重要的东西,但是当上帝的寄身可不在此列。真是怪哉。我从来没想到你是这样狂热地笃信上帝,我还以为你是个持怀疑态度的人呢。”
“我确实抱有怀疑。有思想的人对什么不怀疑呢?这就是我为什么常常感到空虚的原因,”他望着她背后的某种她所看不见的什么东西,“我想,我为了能成为一个完美无瑕的教士,已经抛弃了我的一切抱负、所有的欲念,这你知道吗?”
“不论什么事,完美无缺总是枯燥难耐的,”她说道,“我本人倒喜欢少许带点儿瑕疵。”
他笑了起来,赞赏而又多少有些妒忌地望着她。她真是个非同寻常的女人。
她已经孀居了33个春秋,唯一的儿子还在摇篮里的时候就死去了。由于她在基兰博的地位非同一般,因此她从来没考虑过她所熟识的几个雄心勃勃的男人向她做出的表示。作为迈克尔·卡森的未亡人,她无疑是个皇后,但一旦作为某人的妻子,她得把她对一切的控制权都交给了那个人。但玛丽·卡森的抱负并不是当个副手。因此,她发誓弃绝肉欲,宁愿舞权弄势。很难想象她会养上个把情夫,因为就流言蜚语而言,基兰博就像一根适合于传电的导线。但她既不通达人情也没有人的弱点。
而现在,她已经被公认到了老耄之年,不复有肉体上的冲动了。倘若新来的年轻神父对她勤于职守,而她回赠给他诸如小汽车之类的薄礼,这根本没有什么不当。她一生都是教会的坚实后盾,一直以相称的方式支持她的教区和教区的宗教首领,甚至在凯利神父做弥撒时一个劲儿打嗝儿的情况下也是如此。对凯利神父的继承者心怀好感、宽厚相待的并不是她一个人。拉尔夫·德·布里克萨特神父也受到了他教区每一个教民的理所当然的拥戴,不管是富者还是穷人。如果住在较远的教区的教民不能到基里来见他的话,他就去看望他们。在玛丽·卡森没送他汽车之前,他是骑着马去的。他的耐心与仁慈使他博得了全体教民的喜欢以及部分教民的由衷的爱戴。布格拉的马丁花了不少钱修葺了神父的住宅。迪班—迪班的多米尼克·奥鲁尔克则出钱雇了一名好管家。
因此,玛丽·卡森从她那受人尊重的年纪和地位出发,觉得她是可以安然无事地细玩慢赏拉尔夫神父的。她喜欢和一个与她同样聪明的头脑斗智,她喜欢智胜他,因为她对自己实际上是否智胜了他根本没有把握。
“让我们再回到你刚刚说过的、基里不在教皇主教使节版图中央的话题上来吧,”她说着,身子往椅子里陷了陷,“你认为有什么能把那位神父先生好好震撼一下,使基里成为他的生活的中心呢?”
神父哀婉地一笑。“这就不好说了。来个一鸣惊人吗?突然拯救了一千个灵魂,突然有了使病者健步、使盲者复明的本领……但是,出奇迹的时代已经过去了。”
“哦,得啦,这我可怀疑!这只不过是上帝变了他的法子罢了。这年头他用的是钱。”
“你真是个玩世不恭的人!也许这正是我这样喜欢你的缘故,卡森夫人。”
“我的名字叫玛丽。请叫我玛丽。”
恰好在德·布里克萨特神父说“谢谢你,玛丽”的时候,明妮推着茶点车走了进来。
玛丽·卡森一边吃着新做的糕饼和鳀鱼吐司,一边叹道:“亲爱的神父,我希望你今天上午能特别卖力地为我祈祷。”
“叫我拉尔夫吧。”他说道。接着,他又调皮地说:“我怀疑我是否能比平常更卖力地为你祈祷,不过我试试看吧。”
“哦,你真叫人着迷!或许这话是冷嘲热讽吧?我一般不喜欢一眼望穿的东西,可是对你,我始终没有把握,那显而易见的东西是否掩盖着更深一层的东西。就像驴子前面的胡萝卜。德·布里克萨特神父,你对我的真实看法到底如何,我永远不得而知,因为你非常圆滑,决不会对我讲的。这太有意思了,太使人着迷了。不过,你一定得为我祈祷。我老了,而且罪孽深重。”
“岁月偷逝,对你我都一样,而且我也是有罪孽的。”
她忍不住轻轻地干笑了一声。“我倒真想以很高的代价来知道你是怎样造孽的呢!真的,我确实想知道。”她沉默了片刻,然后改了话题。“眼下我的牧场里缺一个工头。”
“又缺人了?”
“去年就缺了五个。要找像样的人越来越难了。”
“噢,听人说你不是个慷慨大方、体谅别人的雇主。”
“啊,放肆!”她喘了口气,笑了起来。“是谁给你买了一辆崭新的戴姆勒汽车,你才用不着在马背上颠的?”
“啊,可是,瞧我为你祈祷得多卖力气呀!”
“要是迈克尔有你一半的才智和品格,那我也许就会喜欢上他了。”她出其不意地说道。她的面容为之一改,变得恶狠狠的。“你认为我在世上无亲无眷,非得把我的财产和土地留给教会,是吗?”
“我不知道。”他平静地说着,给自己又倒了点儿茶。
“实际上,我有个弟弟,他家人口多,人丁兴旺。”
“这太好了。”他一本正经地说道。
“我结婚的时候,几乎没有什么财产。我知道,在爱尔兰我是永远找不上一门好亲事的。在那里一个女人非得有教养、有背景,才能找上一位阔丈夫。于是,我用两只手没命地干活,攒够了盘缠,到有钱的男人没那么挑剔的国土上来了。我到这儿的时候,我所有的一切只是一张脸、一个身子和一个比人们认为女人应该有的更聪明的头脑。就凭这些,我就抓到了迈克尔·卡森。他是个傻阔佬,一直到死都非常宠爱我。”
“那你弟弟呢?”他觉得她扯远了,便提醒道。
“我弟弟比我小11岁,算来现在也该有54岁了。现在活着的就我们两个人了。我几乎不认识他,我离开高尔韦的时候,他还是个小孩子。眼下他住在新西兰。如果他是为了发财而移居国外的话,他到如今也还未成功。
“可是昨天晚上,当牧场的工人给我带来消息,说是阿瑟·蒂维厄特已经打铺盖卷走了的时候,我突然想起了帕德里克。我在这里,不会再年轻了,身边没有家人。我想到了帕迪是个经营土地很有经验的人,可是没有钱去买自己的土地。我想,干吗不给他写封信,叫他带着儿子们到这儿来呢?我死了以后,他就继承德罗海达和米查尔有限公司,因为比起那些在爱尔兰的堂表亲来,他是我唯一活着的近亲。”
她笑了笑:“等到现在也许显得有些愚蠢了吧,对吗?他早晚会来的,也会习惯在黑土平原上放羊的。我敢肯定,在黑土平原上放羊和在新西兰放羊大不一样。然后,在我死了以后,他就可以顺顺当当地继承我的事业。”她低下了头,凝神注视着拉尔夫神父。
“我不明白,你怎么早没想到呢。”他说。
“哦,我想到了。不过,直到最近我才想到我最不希望发生的事就是有许多贪婪的人急不可耐地等着我咽下最后一口气。只是在最近,我的寿终之日似乎比以往离我更近了,我才觉得……哦,我不知道。有自己的亲骨肉围在身边,也许是很愉快的事吧。”
“怎么了?你觉得你病了吗?”他急忙问道,眼睛里流露出真心关切的神情。
她耸了耸肩。“我很好。但是年过65,总会有些不祥之兆的。突然觉得衰老来到已经不是将来的事,而是已经发生的事啦。”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你是对的。在这座房子里听到年轻人的声音,对你来说将是一件非常愉快的事情。”
“哦,他们不会住在这里的,”她说,“他们可以住在小河边的牧场工头的房子里,离我还挺远呢。我不喜欢孩子和他们的声音。”
“玛丽,就算你们年龄相差很大,这样对待你唯一的弟弟,不是太简慢了吗?”
“他将继承财产——那就让他挣吧。”她不加掩饰地说道。
梅吉在第九个生日的前六天,菲奥娜·克利里又生下了一个男孩子。在这之前的一段时间里,除了有过几次流产之外,没发生别的事情,她自认很幸运了。9岁的梅吉已经到了真正能帮上点忙的年龄了。菲奥娜自己40岁了,这把年纪再生孩子总免不了要经受大伤元气的痛苦。这个孩子取名叫哈罗德,是个身体娇弱的婴儿。医生定期到家里来,这在所有家人的记忆里还是第一次呢。
然而烦恼不饶人,克利里的烦恼也有增无减。战争带来的后果并不是兴旺发达,而是农村的萧条。活计愈来愈难找了。
一天,他们正在喝茶,老安格斯·麦克怀尔特送来了一封电报。帕迪双手打颤地将它撕开。电报从来不是报告好消息的。除了弗兰克以外,孩子们都围了过去,弗兰克拿起了自己的那杯茶,离开了桌子。菲的目光跟随着他,但当帕迪哼了一声时,她的目光又转了回来。
“怎么啦?”她问道。
帕迪正出神地望着那片纸,就像它带来了噩耗似的。“艾奇鲍尔德不要咱们了。”
鲍勃用拳头狠狠地砸着桌子。他早就盼着能和父亲一起去当个剪羊毛的徒弟了,而艾奇鲍尔德的剪毛棚本来是他第一个要去的地方。“爸,他干吗要对咱们干这种狗屁事儿呢?我们本来明天就要动身了。”
“他没说原因,鲍勃。我猜是哪个混账王八蛋包工头挖了咱们的墙脚。”
“哦,帕迪!”菲哀叹着。
躺在火炉边上的大摇篮里的小东西哈尔 哭了起来,可是菲还没来得及挪窝,梅吉已经站起来了。弗兰克也返回了门里,站在那里,手里拿着茶杯,仔细地观察着他父亲。
“唉,我想我得去见见艾奇鲍尔德,”帕迪终于说道,“现在不到他那儿去剪,另找一家已经太晚了,不过,我打心眼儿里觉得他得给我个比这更说得过去的解释。在7月里威洛比的羊圈开工以前,我们只好指望能找个挤奶的活儿了。”
梅吉从放在炉子边上的一大堆白毛巾中挑出了一块四方的,暖了暖,在案子上小心地铺开,然后,把那啼哭的孩子从柳条摇篮里抱了出来。在梅吉像她妈妈一样一丝不差地、利索地给他换尿布的时候,孩子的小脑壳上长着的稀稀拉拉的克利里家的头发在闪闪发亮。
“小妈妈梅吉。”弗兰克逗着她说道。
“我才不是呢!”她愤愤地答道,“我不过是在帮妈妈的忙罢了。”
“我知道。”他温和地说,“你是个好姑娘,小梅吉。”他使劲地拉了拉她脑后的白塔夫绸蝴蝶结,把它拉得歪歪斜斜地挂在一边。
她那双灰色的大眼睛抬了起来,敬慕地望着他的脸。她的身子又俯在了那正打瞌睡的婴儿的脑袋上。他觉得,看上去她像是已经到了他自己这样的年龄了,或者甚至比他还要老成。在她这样一个只该照看艾格尼丝(现在它已经被遗忘在卧室里了)的年龄,竟然要干这种事,不禁使他心里感到痛楚。要不是为了她和他们的妈妈,那他老早就走了。他愁眉不展地望着他的父亲,是他使这个把家里弄得乱糟糟的新生命出世的。他丢了剪羊毛的活儿,真是活该倒霉!
不知怎么的,其他的男孩子,甚至连梅吉也从来没像哈尔这样使他伤过神。这一回,当菲的腰身开始大起来的时候,他自己的年龄都已经足够成婚做父亲了。除了小梅吉以外,谁心里都对此感到不对劲儿,尤其是他的母亲。男孩子们的偷窥使她像兔子似地感到胆怯和畏缩。她无法正视弗兰克的眼睛,也无法掩饰自己目光中的羞愧。想起哈尔出生的那天晚上从她的卧室里传出来的可怕的呻吟和叫喊,弗兰克反反复复地对自己说,无论哪个女人也不该经受这样的痛苦。现在他已经成年了,可他还没像别的人那样离开家庭去自己谋生。现在你这个当爸爸的把剪羊毛的活儿都丢了,这是活该受罪。一个庄重的男人本来就不该再去碰她的。
他妈妈的头在崭新的电灯光下闪着金色的光彩,在她低头望着坐在长桌那边的帕迪时,她那纯洁的面部轮廓显示出一种难以形容的美。像她这样一个可爱而文雅的人是怎样才嫁给了一个来自高尔韦沼地的巡回剪羊毛工的呢?真是糟蹋了她自己,糟蹋了她的斯波底 瓷器,她的缎子餐巾和起居室里的那些未曾示人的波斯小地毯,因为她和那些与帕迪地位相当的老娘们儿是格格不入的。她使她们强烈地感到她们的大嗓门儿俗不可耐,放在面前的餐叉超过一把,她们就不知如何是好了。
有时在星期天她会走进那冷冷清清的起居室,坐在临窗的那架古钢琴旁,弹起乐曲,尽管她由于没有时间练习,指法早已生疏,除了弹一些最简单的小片段以外,再也弹不出什么别的了。每逢这种时候,他总是坐在窗下的丁香花与百合花前,闭目谛听着。那时,他的眼前便飘起一片梦幻似的情景,恍惚看见他的母亲身穿镶淡粉色花边的长撑裙,坐在一间宽阔的象牙塔似的屋子里的一架钢琴旁,身边环绕着一根根又长又大的蜡烛。这情景本会使他泪落不已。然而,自从警察将他送回家,在谷仓度过了那一夜之后,他再也不掉泪了。
梅吉把哈尔放回了摇篮里,走去站在妈妈的身边。这是又一个被耽误了的人。她有同样骄傲的、善感的面影。她那双手,那童稚的躯体,都有几分像菲。当她也成长为一个成年女子的时候,她会很像她妈妈的。谁将要她呢?另一个傻呆呆的爱尔兰剪毛工,或者瓦希尼哪个牛奶场来的乡巴佬吗?她配有更好的命运,可是她生来时运不济,人人都说这是没办法的事。岁岁年年,他活着就好像为了证实这一点。
菲和梅吉突然意识到他在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她们,她们一齐转过身来,带着女人们只给予她们生命中最热爱的人的温柔冲他微笑着。弗兰克把杯子放到桌子上,走出去喂狗了。他恨不得能哭一场,或者去杀个人,去干能排解这痛苦的任何事情。
帕迪丢掉了替艾奇鲍尔德剪羊毛的活儿之后三天,玛丽·卡森的信到了。他在瓦希尼邮局一拿到信,立刻撕开就看,并随即像个孩子似地蹦跳着回家了。
“咱们要到澳大利亚去啦!”他一边高声喊着,一边在瞠目结舌的家人面前挥着那几张贵重的仿羊皮信纸。
一阵沉默,所有的眼睛都盯在他身上。菲异常震惊,梅吉也是一样,可是每个男人的眼中都露出了喜悦的神色。弗兰克的两眼在闪闪发光。
“可是,帕迪,过了这么些年她怎么才突然想起了你呢?”菲看完信以后问道,“她不是新近才有钱的,不联系也有很长时间了。我从来也不记得她以前提过要帮我们什么忙啊。”
“看来她是怕孤零零地死去,”他说道,既是为了使自己,也是为了使菲更相信这一看法,“你看看她是怎么写的吧:‘我已经上了年纪,你和你的孩子们是我的继承人。我想,在我去世之前,我们应该见见面,再说,也到了你们学学怎样管理你们要继承的产业的时候了。我打算让你做我的牧场工头——这是一个锻炼的好机会,你那些到了能干活年龄的孩子也可以受雇做牧工。德罗海达将成为一个家族企业,由家里人经营而无需外人插手。’”
“她说给咱们寄去澳大利亚的钱了吗?”菲问道。
帕迪一挺腰板。“我不会为这种事去麻烦她的!”他没好声气地说道,“用不着求她,我们也能到澳大利亚,我有足够的积蓄!”
“我想,她是应该为我们出盘缠的。”菲固执地说道,这使大家都感到非常惊讶,因为她是不常发表意见的。“你干吗仅仅凭着信上的诺言,就要放弃这里的生活而跑去给她干活儿呢?她以前从来没帮过我们一点忙,我信不过她。我就记得你说过,你从没见过像她那样的铁公鸡。帕迪,看来你还是不大了解她。你们俩的岁数差那么多,你还不到上学的年龄她就去了澳大利亚。”
“我不明白这对目前的情况有什么影响。如果她是个铁公鸡,那我们要继承的财产也就更多。不,菲,我们要到澳大利亚去,咱们自个儿掏盘缠。”
菲不再言语了。从她的脸上无法看出她是否因为自己的意见被如此简单地不予理会而感到怏怏不乐。
“好哇,我们要去澳大利亚啦!”鲍勃抓着父亲的肩膀喊了起来。杰克、休吉和斯图尔特蹦来跳去的。弗兰克满面笑容,这屋里的一切他都已视而不见了,他的眼光望着很远很远的地方。只有菲和梅吉感到惶惑不安,痛切地希望这事干脆作罢,因为他们在澳大利亚的日子也不会好过的,只不过是在陌生的环境下过同样的生活罢了。
“基兰博在哪儿呀?”斯图尔特问道。
于是,那本旧地图册被翻了出来。尽管克利里家穷,可是厨房的餐桌后面还是有几格子书。男孩子们全神贯注地在那发了黄的纸页上查看着,直到找着了新南威尔士。他们习惯于小小的新西兰的天地,是想不起来去查看一下地图左下角的以英里为单位的比例尺的。他们只是自然而然地假定新南威尔士跟新西兰的北岛一般大。基兰博就在那左上角,它和悉尼 的距离与旺加努伊 与奥克兰 之间的距离相仿,尽管表示城镇的黑点似乎比北岛地图上的要少得多。
“这本地图册老掉牙了,”帕迪说道,“澳大利亚跟美洲一样,发展得很快。我敢肯定,现在那里的城镇要多得多。”
他们打算坐统舱去,好在毕竟只有三天的路程,还不算太糟糕。不像从英国到南半球那样,得走好几个星期。他们能花得起钱带走的东西是衣物、瓷器、刀叉、被单、床单、炊具和那几格珍贵的书籍。家具不得不卖掉,以偿付菲卧室里的那几件东西——古钢琴、小地毯和椅子——的运费。
“我不愿意听你说不把它们带走的话。”帕迪坚决地跟菲说道。
“你肯定我们出得起这份钱吗?”
“没问题。至于其它的家具嘛,玛丽说她为我们准备下了牧场工头的房子,可能我们需要的那里都一应俱全。我很高兴,我们用不着和玛丽住在同一座房子里。”
“我也很高兴。”菲说道。
帕迪到旺加努伊给他们在“瓦希尼”号上订了八张统舱的铺位。令人奇怪的是,这艘船和离他们最近的镇子同名。他们定在8月底上路,因此,一到8月初,每个人都开始感到他们真的就要进行这次关系重大的冒险了。那几只狗得送人,马匹和轻便马车卖掉了,家具装上了老安格斯·麦克怀尔特家的大车,运到旺加努伊去拍卖。菲的那几件东西和瓷器、床单、被单、书籍以及厨房用具一起装进了板条箱。
弗兰克发现他母亲站在那架漂亮而陈旧的古钢琴旁,抚摸着那淡粉色的带条纹的饰板,呆呆地望着沾在指尖上的金粉。
“妈,它一直就是你的吗?”他问道。
“是的,是我结婚的时候,他们不能从我这儿拿走的东西。这架古钢琴、波斯小地毯、路易十五时期的沙发和椅子、还有摄政时期 的写字台。东西不多,不过它们理所当然是属于我的。”那双灰色、忧郁的眼睛越过他的肩头,凝视着挂在他身后墙上的那张油画。由于年深日久,那画的色彩有些暗淡了,但那穿着镶有浅粉色花边、周围有107个褶边的长裙的金发女人却依然清晰可见。
“她是谁?”他转过头去,好奇地问道,“我一直想知道。”
“一位了不起的太太。”
“哦,她准定和你有亲属关系,她和你有点儿像呢。”
“她?我的亲戚?”那双沉思的眼睛离开了画像,讥讽地落在了儿子的脸上。“哦,我看上去像有她这样一位亲戚吗?”
“像。”
“你糊涂了。别胡思乱想了。”
“我希望你能告诉我,妈。”
她叹了口气,合上了古钢琴,抹掉了手指上的金粉。“没什么可说的,根本就没有什么可说的。得了,帮我把这些东西挪到屋子中间去,这样你爸就好包装了。”
这次航程是一场噩梦。“瓦希尼”号还没出惠灵顿港,他们就全呕吐了。在狂风大作,风雪交加的1200英里的航程中,他们吐了一路。帕迪也顾不上刺骨的寒风和飞溅不停的海水,把男孩子们都带到了甲板上,让他们呆在那里,只是在有好心人自愿照看那四个可怜巴巴的、干呕着的小子们时,他才下到底舱里去看他的女眷和婴儿。弗兰克尽管特别想去呼吸一下新鲜空气,但还是自愿留在了下面,照顾女人们。船舱很狭小而且令人窒息,散发着油味儿,因为它在水线以下,靠近船首,是船只颠簸得最剧烈的地方。
出了惠灵顿之后数小时,弗兰克和梅吉相信他们的母亲快要死了。一个发愁的乘务员从头等舱里叫来了一位医生,他悲观地摇着头。
“不过,这段航程很短。”他说道,吩咐他的护士给婴儿找些牛奶来。
弗兰克和梅吉在干呕的空隙里,设法用奶瓶喂哈尔,他不肯好好喝奶。菲已经不再挣扎着呕吐,而是陷入了昏迷状态,他们唤都唤不醒她。乘务员帮着弗兰克把她放到了顶铺上,那里的空气略微新鲜一些。弗兰克把毛巾举在嘴边,以便挡住依然在往外翻呕的稀胆汁。他坐在她的铺边上,从额头向后捋着她那黯无光泽的黄头发。他不顾自己的呕吐,一个小时又一个小时地坚持着。帕迪每次进来,都看见他和他母亲呆在一起,摩挲着她的头发,而梅吉则与哈尔踡缩在下铺,嘴上捂着一块毛巾。
驶进悉尼海域后三个钟头,海面变得一平如镜,雾气悄悄地从南极飘来,团团地围住了这艘旧船。梅吉的精神稍微恢复了一些。她想象着可怕的浪击已经过去,但海洋仍在有节奏地、痛苦地狂吼着。他们缓缓地穿过浓重的灰雾,像一只被追赶的猎物那样胆战心惊地潜行着,直到那深沉而单调的浪吼声又从船的上部传来,这是一种茫茫然然、凄凄切切的难以形容的悲苦之声。随后,当他们滑行穿过那幽灵般的水雾进入港口时,他们周围的空中响起了一片痛苦的号声。梅吉永远也忘不了那雾号 声,这是她第一次踏上澳大利亚的序曲。
帕迪抱着菲走下了“瓦希尼”号,弗兰克抱着小娃娃跟在后面,梅吉提着一只箱子,每个男孩都扛着一些行李,疲惫不堪地、磕磕绊绊地走着。1921年8月底的一个大雾弥漫的冬晨,他们进入了皮尔蒙特。这是一个没有任何含义的地名。码头的铁货棚外面,出租汽车排成了一条长龙,等在那里。梅吉目瞪口呆地四下张望着,她还从来没见过在一个地方一次停这么多小汽车呢。不知怎么的,帕迪把他们全都塞进了一辆汽车,那司机主动提出把他们送到“人民宫”。
“伙计,那是适合你们这样的人的地方。”他告诉帕迪,“那是萨利夫妇为劳苦大众开的旅店。”
街道上挤满了似乎是从四面八方拥来的汽车,马却极少。他们从出租汽车里全神贯注地望着窗外高耸的砖楼,狭窄迂回的街道,拥挤的行人过往匆匆,仿佛是在参加某种稀奇古怪的都市仪礼。惠灵顿使他们感到敬畏不已,而与悉尼相比,惠灵顿却显得像个农村市镇了。
当菲在救世军 称之为“人民宫”的许多鸟笼似的小屋中歇憩时,帕迪出门到中心火车站去,看看他们什么时候能搭乘火车到基兰博去。已经差不多缓过劲儿来的男孩子们吵嚷着要跟他一起去,因为他们听说车站离得不太远,而且一路全是商店,其中还有一家卖海葱糖 的呢。帕迪真羡慕他们的青春活力,便答应了他们的要求。经过三天晕船之后,他对自己的两条腿是否顶得下来,心里依然没把握。弗兰克和梅吉也想去,但他们更关心妈妈的身体,希望她好起来,于是就留下来陪菲和小孩了。确实,一下船,她似乎很快恢复了。她已经喝了一碗汤,慢慢地吃了一片烤面包,这是劳苦大众中的一个头戴帽子的天使给她送来的。
“菲,要是今天晚上咱们不走的话,那下一次直达车就在一周以后了,”帕迪回来以后说道,“你觉得你今天晚上走能挺得下来吗?”
菲坐了起来,身上发着抖。“我能挺过去。”
“我觉得咱们应该等一等,”弗兰克壮着胆子说道,“我想妈的身体还没缓过来,不能赶路。”
“弗兰克,你好像不明白,要是我们误了今晚的火车,就得整整等上一个星期,我口袋里的钱可付不起在悉尼呆一个星期的账。这个国家大着呢,咱们要去的那地方可不是每天有火车。明天有三趟车,我们坐哪一趟车都只能到达博。这样,我们就得在那里等着转车,他们跟我说,要是我们那样走的话,那比我们想想办法赶今晚的车更受罪呢。”
“我能挺过去,帕迪,”菲又说了一遍,“有弗兰克和梅吉照顾我,不会有什么事的。”她两眼望着弗兰克,恳求他别再说了。
“那我现在就去给玛丽打个电报,告诉她明天晚上等我们。”
中心火车站比克利里家的人所到过的任何建筑物都要大,一个巨大的圆柱形玻璃大厅似乎在同时回响着、吸收着成千上万的人的喧声闹语。他们在横七竖八的捆着绳子的筐子旁等着,目不转睛地望着一块巨大的指示板,它是由手拿长杆的人调整的。在愈来愈暗的暮色中,他们挤在这群人中间,眼巴巴地望着五号站台上的铁门。门虽然关着,但门上面有手写的几个字:“基兰博邮车”。在一号站台和二号站台上,紧张的活动预示着开往布里斯班和墨尔本的夜班快车即将发车,旅客们正在熙熙攘攘地通过检票口。不久,便轮到他们了。五号站台的门吱吱嘎嘎地打开了,人们开始急不可待地挪动起来。
帕迪给他们找了一节空着的二等车厢,把大一些的男孩子安置在靠窗口的座位上,而菲、梅吉和那些小小孩则坐在通往车厢连接处的长过道的滑门旁。有人抱着找个空位的希望探进脸来,但一看见车厢里有那么多孩子,马上就被吓退了。有时候,家大口多也有它的长处。
夜里很冷,他们解下了所有的手提箱外面捆着的花格呢大旅行毛毯。尽管车厢里没有供暖,但地板上放着装满了热灰的钢箱却散发着热气。不管怎么样,谁也没盼着供暖,因为在澳大利亚或新西兰,任何地方都是从不供暖的。
“爸,还有多远啊?”当列车起动,车身轻摇,铿铿锵锵地向前方的目的地奔驰时,梅吉问道。
“比我们那本地图册上看到的路程要长得多,梅吉。610英里。明天傍晚的时候我们就到了。”
男孩子们惊得透不过气来,可是,窗外灯光初放,万家灯火所构成的仙境般的画面使他们把这一点忘在脑后了。他们全都凑到了窗前观看着,在列车驶出的最初几英里路程中,房子仍然不见少。随着车速的加快,灯光越来越稀少,终于完全消失,代替它们的是在疾风中不断掠过的火花。当帕迪把男孩子们领到外面,以便让菲给哈尔喂奶的时候,梅吉羡慕地望着他们的背影。这些天来,她似乎已经不被看做是男孩子中间的一员了,自从那婴儿搅乱了她的生活,使她像妈妈一样被紧紧地拴在家中以来,她就不是他们中间的一员了。她一片忠心地对自己说,这倒并不使她真正感到介意。他是一个那么可爱的小家伙,是她生活中主要的乐趣。妈妈把她当成一个已经长大成人的大姑娘,这使她从心底里感到高兴。到底是什么原因使妈妈生儿育女的,这她一点儿也不清楚,可结果倒是挺不错的。她把哈尔递给了菲。不一会儿,火车停下了,发出了吱吱嘎嘎的声响,看来它要停上几个钟头,好好喘口气。她极想打开窗子,往外看看,可是,尽管地板上有热灰,车厢里还是越来越冷了。
帕迪从过道里走了进来,给菲端来了一杯热气腾腾的茶水。菲把填饱了肚子、昏昏欲睡的哈尔放回到座位上。
“这是什么地方?”她问道。
“一个叫海兹谷的地方。为了爬到利思戈镇,得在这儿加一个车头。这是小吃部的那个姑娘说的。”
“我得在多长时间内喝完?”
“15分钟。弗兰克会给你拿些三明治来的,我要去照看孩子们吃饭。咱们下一次吃茶点是在一个叫布莱尼的地方,要在后半夜了。”
梅吉和她妈妈一起喝着那杯加了糖的热茶。当弗兰克拿来三明治的时候,梅吉突然感到肚子饿得发慌,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他让她躺在小哈尔下首的一张椅子上,用毯子紧紧地把她裹了起来,然后,又同样给菲裹上了毯子,让她舒展身子躺在对面的座位上。斯图尔特和休吉躺在座位间的地板上,可是,帕迪对菲说,他要带鲍勃、弗兰克和杰克到隔几节的那个车厢找几个剪毛工聊聊去,当夜就在那儿过了。坐火车比坐船舒服多了。谛听两个火车头所发出的“喀嚓、喀嚓”和“呼哧、呼哧”的有节奏的响声,谛听风吹动电线的声音,以及钢车轮在倾斜的钢轨上滑行,猛烈地牵动列车时发出的阵阵铿锵声,梅吉沉沉地入睡了。
早晨,他们瞠目结舌、满怀敬畏地望着那一片异国风光,他们做梦也没想到在与新西兰同存的星球上居然还有这样的地方。的确,这里有起伏的丘陵,但除此以外,再没有什么能使人联想起故土的东西了。一切都是灰蒙蒙、黯苍苍的,甚至连树也是这样!强烈的阳光已经使冬小麦变成了一片银褐色,越陌连阡的麦田迎风起伏,唯有那一片片稀疏而修长的蓝叶树林和令人生厌的灰蒙蒙的灌木丛隔断了这一望无际的景色。菲那双淡漠的眼睛眺望着这一派景象,脸上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但可怜的梅吉却泪水盈眶了。这是一片恐怖的、毫无遮挡而又广漠无垠的土地,没有一丝一毫的绿色。
随着太阳冉冉升上天顶,寒气彻骨的夜晚变成了灼热难当的白昼,火车没完没了地“咣当”着,偶尔在某个满是自行车、马车的小镇停一下。看起来,小汽车在这里是难得一见的。帕迪把两扇窗子全都开到了顶,也顾不得吹进车厢的煤灰落得到处都是了。天气热得叫人直喘,他们穿的那身厚重的新西兰的冬装,贴在身上直刺痒。看来除了地狱以外,在冬季再没有比这儿更热的地方了。
日薄西山的时候,基兰博到了,这是一个陌生的小地方,一条满是尘土的宽阔街道的两边,辏集着摇摇欲坠的瓦楞铁皮顶的木房子,没有树木,令人厌倦。西沉的夕阳给万物涂上了一片金色,赋予这个镇子以一种极为短暂的金碧辉煌的尊严,甚至于当他们还站在月台上眺望的时候,它就已经在渐渐地消退了。这是一个遥远的边缘地带典型的殖民地,一个位于雨量稳定递减的雨林地带的最边远的村落,在它西边不远的地方即是纵深2000英里的、雨水不到的荒漠之地——内弗—内弗 。
一辆闪闪发光的黑色小轿车停在车站广场上,一个教士穿过灰土盈寸的地面,表情淡漠地大踏步向他们走来。他那件长法衣使他显得像个古时候的人物,仿佛他不是像常人那样用双脚走路,而是像梦幻中的人,飘然而来。扬起的尘土在他的周围翻滚着,在落日的最后余晖中显得红艳艳的。
“你好,我是德·布里克萨特神父,”他说着,向帕迪伸出了手,“你一定是玛丽的弟弟吧,你简直是她的活肖像。”他转向了菲,把她那柔弱的手举到了唇边,带着毫不掺假的惊讶神态微笑着。没有人比拉尔夫神父能更迅速地看出谁是上等女人来了。“嚯,你真漂亮!”他说道,仿佛这句话是一个教士能说出的世间最自然不过的话了。接着,他的眼睛转向了那些挤作一团站在那里的男孩子们。有那么一阵工夫,那双眼睛迷惑不解地停留在弗兰克的身上,他抱着小娃娃,挨个儿地申斥着那些越来越缩成一团的男孩子们。梅吉独自一人站在他们的背后,张着嘴,像是瞧着上帝似地傻呆呆地瞧着他。他似乎没注意到自己的哔叽长袍拖在尘土之中,迈步越过了那些男孩子,蹲下身来,用双手搂住了梅吉,那双手坚定、柔和,充满了友爱。“啊!你是谁呀?”他微笑着,问她。
“梅吉。”她说道。
“她的名字叫梅格安。”弗兰克绷着脸说道,他讨厌这漂亮的男人和他那令人惊讶的高大身材。
“梅格安,这是我最喜欢的名字。”他站起身来,但仍拉着梅吉的手。“今晚你们最好在神父宅第落脚,”他说道,领着梅吉向汽车走去,“早晨我开车送你们去德罗海达。从悉尼坐了一路火车,再跑这段路就太长了。”
在基兰博,除了帝国旅馆、天主教堂、教会学校和女修道院之外,神父宅第就是唯一的砖瓦楼房了,甚至连那所很大的公共学校还是木框架结构的呢。现在,夜色已经降临,空气变得奇冷,可是在神父宅第的客厅里,烧圆木的炉火燃得正旺,客厅外的什么地方飘来怪馋人的饭菜香味。女管家是一个形容枯槁但却精力过人的苏格兰老太太。她一边东奔西忙地指给他们看自己的房间,一边用她那浓重的西部苏格兰高地腔喋喋不休地说着。
克利里一家由于习惯了瓦希尼的教士们的傲慢和冷漠,因此对于拉尔夫神父的平易爽快以及和蔼可亲倒反而觉得难以应付了。只有帕迪一个人的神态慢慢地自然了起来,因为他回想起了老家高尔韦的教士们的友善态度,和他们与地位较低的人之间的那种亲密关系。其余的人则小心谨慎,一言不发地吃着晚饭,并且尽快地溜到楼上去了,帕迪也勉强地跟了上去。他的宗教信仰对他来说,是一种温暖的慰藉,可是,对他家别的人来说,这是某种出于恐惧并为了免进地狱而不得不为之的权宜之计。
他们都走了以后,拉尔夫神父伸开手脚,坐进了他那把心爱的椅子。他抽着烟,呆呆地望着那炉火,微笑着。他脑子里回想着在车站广场第一次见到克利里一家的情景。那男的真像玛丽,但却让繁重的劳动压弯了腰,很显然,他的性格也不像玛丽那样刻薄;他那慵倦而楚楚动人的妻子看上去倒像是应该从雪白的骏马拉的四轮马车里跨出来的人;黑黑的弗兰克性情乖戾,长着一双黑眼睛,一双目光阴郁的眼睛;其他的儿子呢,大多数都像他们的父亲,但最小的斯图尔特却很像他的妈妈,长大以后他会成为一个美男子的。那个小娃娃将来会长成什么样子,那就难说了;还有梅吉,她是他有生以来所见到的最甜美、最可爱的小姑娘了。她头发的颜色令人难以描绘,既不是红色的,又不是金色的,而是集两种色彩之大成。她那双仰望着他的银灰色的眼睛像熔融的宝石,闪烁着柔和、纯洁的光芒。他耸了耸肩,把烟蒂丢进火中,站了起来。年龄已经不小了,他居然想入非非起来。熔融的宝石,真是怪哉!很可能是他自己的眼睛被漫漫的黄沙蒙住了。
早晨,他开车送在他那里过夜的客人们去德罗海达,现在,他们对这里的景色已经习惯了。他们的评论使他觉得有意思极了。最近的山峦坐落在东边200英里的地方。这儿嘛,他解释说,是黑土平原。这是一片长着稀疏的森林的草原,极目望去,简直是一马平川。今天白天的天气和昨天一样炎热,可是坐着戴姆勒小汽车赶路要比坐火车舒服得多了。今天是斋日,他们很早就动身了,拉尔夫神父的法衣和圣餐面包仔细地装在一只黑筐子里。
“这些绵羊真脏啊!”梅吉注视着那数百头用鼻子在草地上拱来拱去的红褐色的绵羊,非常难过地说道。
“啊,我明白了,我该选择去新西兰才对,”神父说道,“那里一定跟爱尔兰一样,有乳白色的绵羊。”
“是的,好多地方都像爱尔兰。有和爱尔兰一样美丽的绿草。不过,比爱尔兰荒僻一些,开垦的程度也远远不如爱尔兰。”帕迪答道。他非常喜欢拉尔夫神父。
正在这时,一群鸸鹋突然晃动了一下站立起来,开始奔跑。它们快如疾风,那姿态不雅的腿隐隐约约看不真切,而脖子却伸得老长。孩子们喘着气,爆发出一阵大笑,如痴如迷地望着那以迅跑代疾飞的巨鸟。
“要是用不着下车去开那些破门该多好啊。”当最后一道门在他们身后关上,替拉尔夫神父下车去开门的鲍勃爬回汽车里的时候,拉尔夫神父说道。
当澳大利亚这片国土上的种种事物以令人措手不及的神速接二连三地使他们感到惊骇不已以后,德罗海达宅院那雅致的乔治王朝时代的门面,蓓蕾初绽的紫藤花和成千上万的玫瑰花丛,似乎给他们某种到了家乡的感受。
“我们要住在这里吗?”梅吉尖声问道。
“也对也不对,”神父很快地说道,“你们要住的房子大约离这儿有一英里,在小河的下游。”
玛丽·卡森正坐在那间宽敞的客厅里等着接待他们,她并没站起来去迎接她的弟弟,而是坐在她的高背椅中,非要他到她身边去不可。
“哦,帕迪。”她还算高兴地说道,眼睛越过他,盯着臂上抱着梅吉的拉尔夫神父。梅吉的那双小胳膊紧紧地搂着他的脖子。玛丽·卡森吃力地站了起来,却没有与菲和孩子们打招呼。
“让我们马上听弥撒吧,”她说,“我肯定德·布里克萨特神父急着要走呢。”
“完全不是这样,亲爱的玛丽。”他笑了起来,湛蓝的眼睛炯炯有光。“我先做弥撒,接着我们要在你的餐桌上吃一顿香喷喷、热腾腾的早饭。然后,我答应了梅吉,要带她去看看她住的地方。”
“梅吉。”玛丽·卡森说道。
“是的,这是梅吉。可这不成了头尾颠倒,反着介绍了吗?玛丽,请让我从头开始介绍吧。这是菲奥娜。”
玛丽·卡森随便地点了点头。在拉尔夫神父一一介绍男孩子们的时候,她几乎没怎么听。她过分地忙于观察神父和梅吉了。
牧场工头的房子建在支撑桩上,比下面的那道狭窄的干谷高出三十来英尺,干谷的周围有一片高大、稀疏的桉树林和许多袅袅垂柳。看过了壮观的德罗海达宅院以后,这里未免显得十分光秃和过于着眼于实用了,但从屋子里的东西看,它和他们在新西兰时住的房子所差无几。满屋子结实的维多利亚朝代的家具多得用不了,上面覆盖着一层厚厚的、细细的红色尘土。
“你们在这儿很运气,有一间浴室。”拉尔夫神父领着他们踏上通往前廊的厚板条台阶时说道。这段台阶够爬一气的,因为这平平稳稳地建在支撑桩上的房子拔地15英尺。“要是那条小河涨水,”拉尔夫神父解释道,“你们在这个高度就正合适,我听说,它一夜之间能涨60英尺呢。”
他们的确有一间浴室。在后廊的一头用墙隔出的一个凹室里有一只旧的马口铁制澡盆和一个满是缺口的热水器。可是,使女人们感到极不满意的是,她们发觉厕所在离房子大约两百码的地方,它除了地面上有个洞之外,就别无所有了,而且还臭气熏天。这还不如新西兰呢,真是太原始了。
“不管是谁在这儿住过,都不是个干净人。”菲一边用手指抹着餐具橱上的灰尘,一边说道。
拉尔夫神父笑了起来。“要想消灭灰尘,那可是白费力气。”他说,“这里可是内地,有三样东西你永远也休想战胜,那就是暑气、灰尘和苍蝇。无论你怎么办,它们总是缠着你。”
菲望望神父。“你对我们真好,神父。”
“为什么不对你们好呢?你们是我的密友玛丽·卡森的唯一的亲戚嘛。”
她耸了耸肩,丝毫也没被他的话感动。“我还不习惯和一位神父友好相处呢。在新西兰,他们总是独往独来。”
“你不是个天主教徒,对吗?”
“对,可帕迪是天主教徒。自然啦,孩子们是按天主教徒来抚养的,连最小的那个也是,如果你担心的是这个的话。”
“我从来没这么想过。你对此感到不满吗?”
“这样也好,那样也好,我实在觉得无所谓。”
“那你没有改信天主教吗?”
“我不是个虚伪的人,德·布里克萨特神父。我已经不信自己的教了,而也不想去信奉另一个不同的、但同样是毫无意义的信条。”
“我明白了。”他望着站在前廊下的梅吉,她正在凝望着通往德罗海达那幢大宅的道路。“你女儿长得真俊俏啊。你知道,我喜欢金红色的头发。她的头发会使那位艺术家 迫不及待地去操笔作画的。我以前确实从未见过这种颜色。她是你的独生女儿吧?”
“是的。帕迪家和我家都是男孩多,女孩很少见。”
“可怜的小东西。”他含混不清地说道。
板条筐从悉尼运到后,屋子里就摆上了那些书籍、瓷器和小摆设,显得亲切得多了。客厅里放满了菲的家具,一切都渐次安顿妥当。帕迪和那几个比斯图尔特年龄大的孩子大部分时间都在外面,和玛丽·卡森没有辞退的两个牧工呆在一起,向他们讨教新南威尔士西北部的绵羊与新西兰绵羊之间的诸多差别。菲、梅吉和斯图尔特发现,住在德罗海达牧工头的住宅里和在新西兰操持家务大不一样。这里有一种默契,即他们决不去打搅玛丽·卡森本人,但是,她的女管家和女仆们却很热心地来帮这里女人们的忙,就像她的牧工热心地帮这些男人的忙一样。
尽人皆知,德罗海达是个自成一统的天地。它与文明世界的隔绝是如此之深,才过了没多久,就连基兰博也仅仅成为他们的一个遥远的记忆了。在圈起来的一片家宅围场内有马厩、一个铁匠房、车库和数不清的库棚,里面堆放着饲料以及农机等杂物,可以说是应有尽有。这里有狗窝和饲养场;有迷宫般的牲畜围栏和一个庞大的剪毛房,它有26个工位,真能让人吓一跳,而它的后面又是一片星罗棋布的围栏。这里还有家禽场、猪圈、牛栏和牛奶场,26个剪毛工的住房,牧羊场杂工的小棚屋和两幢与他们自己住的房子很相似的、但要小一些的房子,供牧工居住;还有一间供牧场新手住的临时工棚,一个屠宰场,以及一些木料垛。
所有这些都坐落在一个直径为三英里的没有树木的圆形空场,即家宅围场的中部。只是从牧工头房子所在的地点起,密集的建筑物才刚刚触及场外森林的边缘。但是,在棚屋、围栏和饲养场的周围却树木蓊郁,布下了受人欢迎的、必不可少的阴凉地。这些树大部分都是胡椒树,高大、耐寒、浓密、宁静而又可爱。远处,在家宅围场的牧草地上,马儿和奶牛在懒洋洋地吃着草。
牧工头房子边上的深深的溪谷底部,浅而混浊的河水在缓缓地流着。谁也不会相信拉尔夫神父那河水一夜之间能涨60英尺的夸大其辞,看来那是不可能的。河里的水用人工压上来后,供浴室和厨房使用。女人们过了很长时间才习惯用这种黄中透绿的水来洗澡、洗碟子和洗衣服。六个大瓦楞铁皮的水箱高耸在吊杆似的木塔上,它们承接房顶上流下来的雨水,供他们饮用。但是,他们认识到,必须极其节约使用才行,决不能用它来洗洗涮涮,因为无法保证下一场雨能将水箱注满。
羊和牛喝的是自流井里的水,这儿地下水的水位不浅,是从地表以下3000英尺的地方取上来的真正的自流井水。达到沸点的水从所谓的钻口处的一根管子喷出,通过两边长着有毒的青草的沟渠流向这片产业中的每一个围牧场。这些沟渠是钻井时的排水沟,沟里的水含有大量的硫磺和矿物质,是不适宜人使用的。
起初,德罗海达之大使他们感到震惊,它有25万英亩。最长的一边延伸80英里。家宅周围长40英里。从基兰博进来得穿过27道大门,是唯一的接近106英里的拓居地。狭窄的东边以巴温河为界,这是当地人对达令河北流的称呼。达令河是一条上千英里长的混浊大河,它最终与墨累河在南澳大地上汹涌澎湃1500英里之后流入南太平洋。牧场工头住房旁边溪谷中的基兰河在家宅围场以外两英里处注入巴温河。
帕迪和孩子们喜欢这地方。有时候,他们骑着马在离家宅数英里远的地方连续消磨数日,夜晚露宿在星斗阑干的无垠苍穹之下,仿佛他们恍惚成了天上的神仙。
灰褐色的大地上,生机勃勃。成群结队的袋鼠蹦蹦跳跳、络绎不绝地穿过树林,不费吹灰之力地越过篱栅。它们优雅健美、自由自在之态以及数量之多,使人心旷神怡。鸸鹋在平展展的草地中筑巢,像巨人一样在它们的领地里高视阔步。任何陌生的东西都会使它们大吃一惊,一溜烟地从它们那深绿色的、足球大小的蛋旁飞逃而去,比马还跑得快。白蚁构筑的棕色的蚁冢像是小小的摩天大楼。咬啮东西极其凶猛的巨蚁源源不断地顺河而下,在地下营造洞穴。
鸟类多不胜数,新品种似乎层出不穷。它们不是三三两两地在一起,而是千千万万地成群营巢。有一种绿黄相间的长尾鹦鹉,菲奥娜一直把它们叫做情鸟,而本地人则称之为虎皮鹦鹉;另一种有红有蓝的小鹦鹉,叫做玫瑰鹦鹉;还有一种胸脯、翅下部和头部鲜红的粉红凤头鹦鹉;而那种纯白的、脸上有黄色肉冠的大鸟,名叫葵花凤头鹦鹉。小巧的雀科鸟儿上下翻飞着,麻雀和燕八哥也不甘落后。深褐色鱼狗鸟欢歌高唱着,或是向它们最可口的食物——蛇——俯冲下去。所有的鸟儿几乎都通人性,毫无畏惧地成百上千地栖息在树上。它们四下转动着明亮、聪慧的眼珠,尖叫着、啁啾着、欢唱着,模仿着能发声的万物的各种各样的声响。
五六英尺长的吓人的蜥蜴在地面上沉重地爬行,轻巧自如地往高挂着的树枝上跳去,无论是在空中,还是在地面上,它们都感到同样安闲和自在,它们就是澳洲大蜥。这里还有许多别的蜥蜴,虽然小一些,但却同样吓人,不是颈部长着角质的三角龙式的翎颌,就是长着膨起的艳蓝色的舌头。至于蛇,它的种类也多得数不胜数。克利里家的人听说,最大的、貌似最危险的蛇倒常常是危害最小的,而外表像树桩、一英尺长的小蛇却可能是致命的毒蛇,譬如锦蛇、铜头蛇、树蛇、赤腹黑蛇、褐蛇、毒虎蛇。
还有昆虫呢!蚱蜢、蝗虫、蟋蟀、蜜蜂,各种大小不同、种类各异的蝇子、知了、蚊蚋、蜻蜓、巨大的蛾子和许许多多的蝴蝶!有的蜘蛛大得吓人,全身毛茸茸的,腿胯就有好几英寸。有的躲在厕所里不显眼的地方,看上去又黑又小,实际却能致人死命;有的盘踞于像车轮一样张挂在树与树之间的巨大的蛛网上;有的则稳坐在挂在草叶上的蛛丝密织的宝座里;还有的钻进地下的小孔里,然后用东西把小孔盖好。
这里照样也有食肉动物:无所畏惧的野猪,凶猛嗜肉、一身黑毛、体型庞大的成年母野牛;土生土长的澳洲野狗紧贴着地面潜行着,隐身在草丛里;成百上千的乌鸦令人厌烦地、凄凉地在死树的白色枯枝上聒噪着;秃鹫乘着气流在空中张着一动不动的翅膀翱翔着。
羊群和牛群必须采取保护措施,以防这些凶禽猛兽的袭击,尤其是在它们丢失幼仔的时候。袋鼠和兔子吃珍贵的牧草,野猪和野狗捕食羊羔、牛犊和病畜,乌鸦则啄食眼睛。克利里家的人不得不学会打枪了,因此他们骑马的时候,身上总是带着步枪。有时候,他们让一只落难的野兽超生而去,有时就打上个把公野猪或野狗。
男孩子们欣喜若狂地想,这是 生活 。他们谁也不怀念新西兰。当成群的蝇子密密麻麻地爬满他们的眼角、鼻子、嘴和耳朵时,他们便学着澳大利亚人的做法,在帽檐边上的一圈细绳头上垂下一串串的软木。为了防止爬虫钻进他们鼓鼓囊囊的裤腿里去,他们用一种叫“裤扎” 的袋鼠皮条扎在膝盖下面。他们禁不住嘲笑着这个听起来傻里傻气的名字,但它的必不可少都使他们感到敬畏。和这里相比,新西兰就显得乏味了。这才叫生活。
女人们被束缚在家里和房子的附近,她们觉得生活远没有那么令人喜爱,因为她们既不得空闲,又没有可以骑马出门的借口,更没有从事各种活动的刺激。干女人的活儿总是更辛苦一些的:做饭、打扫屋子、洗洗涮涮、熨熨烫烫,还要看孩子。她们得和炎热、尘土、苍蝇较量,得和许多级台阶以及污泥浊水较量。几乎一年到头都缺少男人来扛东西、劈柴、泵水和杀鸡宰鸭。酷热尤其叫人受不了,眼下才刚刚是初春,外面游廊背阴处的温度计已经天天都达到100度 了;在安着炉子的厨房里,温度达到了120度 。
他们穿的内外衣服都是贴身剪裁的,适合于新西兰的气候,在那儿,屋里差不多总是凉飕飕的。玛丽·卡森在一次把安步当车作为一种锻炼时,来看她的弟妹。她对菲穿的那件高领、拖地印花布裙衫极不以为然。她本人穿着一身时新的米色真丝女装,长度只到小腿的一半,宽松的半截袖,没有收腰,领口开得很低,胸颈袒露着。
“说实在的,菲,你真是老派到家了。”她说着,四下瞟了瞟这间会客室。它的墙上是新刷的米黄色,地上是波斯地毯,室内还安放着那形状瘦长的、极其贵重的家具。
“我不得闲,只好如此啊。”菲说道。她当女主人的时候,说话总是那么简洁。
“男人们老在外边,饭也做得少多了,你会有时间的。把衣服改短点儿,别穿衬裙和紧身胸衣啦,不然夏天你会热死的。你知道,夏天温度还要高15到20度呢。”她的目光停留在那张穿着尤金妮亚女皇时期 裙子的、美丽的金发女人的画像上。“那是谁?”她指着,问道。
“我的祖母。”
“噢,真的?那这些家具和地毯呢?”
“是我的,我祖母给我的。”
“噢,真的吗?亲爱的菲,你们家道中落了,是吗?”
菲从来没发过火,因此,眼下她也没动怒,但是她那薄薄的嘴唇变得更薄了。“我不这样认为,玛丽。我有个好丈夫。这个你应当明白。”
“可是他一无所有,你出嫁前姓什么?”
“阿姆斯特朗。”
“噢,真的吗?不是罗德里克·阿姆斯特朗家吧?”
“他是我的长兄。他与我曾祖父同名。”
玛丽·卡森站了起来,用阔边帽挥赶着对任何人都一视同仁的苍蝇。“哦,你的出身比克利里家要高贵,即使是我也得这样讲。你是爱帕迪爱到了放弃这一切的程度,是吗?”
“我的所作所为自有我的道理,”菲淡淡地说道,“这是我的事,玛丽,不是你的事。我不议论我的丈夫,就是对他的亲姐姐也不。”
玛丽·卡森鼻子两旁的两道皱纹更深了,眼睛也有点儿鼓了出来。“哎哟,哎哟!”
她没有再来过,但她的女管家史密斯太太却常来,反反复复地告诉她们玛丽·卡森对她们衣着的建议。
“瞧,”她说,“我屋里有一台缝纫机,我从来没用过。我会找两三个打杂的把它给抬来的,要是我确实要用的话,就到这儿来用。”她的眼光转到了在地板上撒欢乱跑的小哈尔身上,“我喜欢听孩子们的声音,克利里太太。”
邮件每六个星期一次由马拉的大车从基兰博送来,这是和外部世界的唯一接触。德罗海达有一辆福特卡车,一辆底盘上带水箱的、结构特殊的福特卡车,一辆T型福特小汽车和一辆劳斯莱斯高级轿车,但是,除了玛丽·卡森去基里时外,似乎谁也没动过它们。40英里像是远在天边。
布鲁伊·威廉姆斯承包这个地区的邮路,每六个星期到他负责的这个地区来一趟。他那辆配着十英尺车轮的平顶马车是由威风凛凛的12匹马拉着的,装载着边远牧场所订购的所有物品。除了皇家邮政局的邮件以外,他还运送食品杂货、44加仑一桶的汽油、五加仑方筒装的煤油、干草、成袋的玉米、白布袋装的糖和面粉、木箱装的茶叶、成袋的土豆、农业机械、从悉尼的安东尼·霍登的店里邮购的玩具和衣服,还有其他一切得从基里或外界运来的东西。他以每天20英里的速度前进着,无论在哪儿驻足都受到欢迎。人们向他打听新闻和远处的天气;递给他用写着潦草字迹的纸仔细包好的钱,让他在基里买东西;把好不容易才写成的信件交给他,塞进有“乔治五世皇家邮政”标记的帆布袋里。
基里西边的路线上只有两个牧场,近一些的是德罗海达,远一些的是布格拉,布格拉再远处则是每六个月才能送一次邮件的地区了。布鲁伊的大车在曲曲弯弯的道路上兜一个大弧形,路过西南边、西边和西北边的所有的牧场,然后返回基里,再出发往东。东边的路程要短一些,因为往东有60英里归布鲁镇管辖。有时,他让来访者或是想找活儿干的人和他并排坐在没有遮挡的皮座上把他们带进来;有时,他也把来访者、对工作不满意的牧工、女仆或杂工带出去;在极偶尔的情况下,也带家庭女教师。牧场主们自己有小汽车,但是,那些给牧场主们干活的人不论是旅行还是购买物品或寄信都是依靠布鲁伊的。
菲在接到邮购来的几匹布以后,就在别人赠送的那台缝纫机旁坐下来,开始用薄绵布为自己和梅吉缝制宽松的衣服,为男人们做轻便的裤子和外衣,为哈尔选做了件罩衫,还做了几个窗帘。脱去了内衣和紧身的外衣以后,无疑凉快得多了。
梅吉的日子过得很孤单,男孩子中只有斯图尔特留在家里。杰克和休吉跟着爸爸去学怎样当牧工了,也就是去当“杰卡鲁”——这是人们对没有经验的小牧工的称呼。斯图尔特没有走杰克和休吉的道路,他生活的天地里似乎别无旁人。这么一个不大的男孩子,宁可几个钟头地坐着观察蚁群的活动,也不愿去爬树。而梅吉却喜欢爬树,她觉得澳大利亚的桉树十分奇伟,品种无穷,也很难爬。这倒不是说他们有很多时间去爬树,或者去看蚂蚁。梅吉和斯图尔特的活儿很重。他们得劈柴、搬木头、挖坑堆垃圾、管理菜园,还要照看家禽和喂猪。他们也学会了怎样消灭蛇和蜘蛛,尽管他们对这些东西一直都很害怕。
这几年里,降雨量一直不是太多,小河的水很浅,不过,水箱倒都是半满的。草长得还不错,但要比它们茂盛肥美的时候差远了。
“也许还会更糟糕呢。”玛丽·卡森夫人恶狠狠地说。
但是,还没来得及真旱,他们却遭了洪水。一月过了一半的时候,西北季风的南缘刮到了这个国家。阵阵大风简直是蛮不讲理,爱怎么刮就怎么刮。有时,它们只给大陆的北端带来一场夏季的透雨;有时,它们却远远地吹过内地,给温雅而不幸的悉尼送去一个潮湿的夏天。那年一月,暴风云遮盖了天空,又被风撕成了饱含着雨水的碎块。天开始下雨了,那可不是一场平平常常的大雨,而是一场连绵不断、经久不息的狂风暴雨。
他们已经得到了警报。布鲁伊·威廉姆斯赶着他那装得冒顶的大车来到了,后面跟着12匹备用马,因为他打算在下雨以前赶着走完这一趟,以免那些牧场得不到它们所需要的东西。
“季风就要来啦,”他卷了一支烟,用鞭子指着那一堆堆他额外捎来的食品杂货,说道,“库珀、巴科和迪阿曼蒂纳的水真是流成了河,溢水镇也真格儿地溢水啦。整个昆士兰州的内地水深到了两英尺,那些可怜的家伙全都想找个高岗子,好救他们的羊呢。”
立刻,这里便产生了一种压抑着的恐慌。帕迪和孩子们像发了疯似地干着活儿,把羊从地势低洼的围场里赶了出来,尽量使羊群离开小河和巴温河远一些。拉尔夫神父来了,他架上马鞍,带着一群最好的狗和弗兰克一起动身沿着巴温河前往两个尚未清过的围场,而帕迪和那两个牧工则各带领一个男孩子向别的方向走去。
拉尔夫神父本人就是个出色的牧工。他骑着玛丽·卡森送给他的那匹良种栗色牝马,穿着做工考究、无可挑剔的黄牛皮马裤,蹬着一双锃光雪亮的棕黄色长统靴,身穿一件洁白如雪的衬衫,袖子在他那肌肉发达的胳膊上卷了起来,脖领敞开着,露出了光滑的、褐色的胸膛。弗兰克穿着鼓囊囊的旧斜纹布裤子,扎着“裤扎”,上身是一件灰法兰绒内衣。他觉得自己就像是一个穷亲戚。难道不是这样吗?他自觉没趣地想着,跟在一个骑着好马的、腰直背挺的人的屁股后面,穿过小河远处的一片黄杨和青松。他自己骑的是一匹难以驾驭的杂色牧羊马,这是一匹脾性暴戾的牲口,不但好自行其是,而且对别的马也极为仇视。狗在激动地吠叫、跳跃着,互相撕咬着、嗥叫着,直到拉尔夫神父不客气地挥着牧羊鞭,轻抽下去,它们才分开。看来,这个人是无所不能的,他熟悉对狗发号施令、让狗去干活的信号口哨,他的鞭子比弗兰克使得还好,尽管他还正在学习这种奇异的澳大利亚的技艺。
带领狗群的那只蓝色的昆士兰大猛犬对这位神父非常亲近,绝对服从,这意味着弗兰克毫无疑问地处于次要地位。弗兰克半点儿也没在意,在帕迪的几个儿子中他是唯一的不喜欢德罗海达的生活的人。他当时别无所求而一心想要离开新西兰,但并不是为了想到这儿来。他厌恶无休无止地在围场里逡巡,厌恶大部分夜晚都睡在硬邦邦的地面上,他讨厌那些不能当做宠畜来驯养的凶猛的狗。它们一旦不能干活儿,就会被一枪打死。
但是,骑马跑进正在聚集的云海还是有几分新奇刺激的,就连迎风弯腰、噼啪作响的树木也像是在带着一种稀奇古怪的喜悦狂舞着。拉尔夫神父像着了魔似地奔忙着,嗾着狗去追赶那些毫无防备的羊群,把那些毛茸茸的傻东西吓得蹦来跳去,咩咩地叫着,直到那些体型低矮的狗飞奔着穿过草地把它们紧紧地赶在一起,然后再把它们赶走。那为数不多的男人只有靠养这些狗才管得了德罗海达这么大的产业,这些狗经过赶羊、赶牛的训练,聪慧得令人惊异,极少需要加以指导。
夜幕降临的时候,拉尔夫神父和那群狗与跟在他们身后尽力协作但却效果欠佳的弗兰克的帮助下,把一个围栏里的羊全都赶了出来。这在通常情况下,是要付出几天的劳动的。他在第二个围场门边的一片树林附近,给他的牝马卸了鞍,并且乐观地说,他们可能赶在下雨之前把羊都赶出围栏。那些狗平躺在草地上,伸着舌头,那头昆士兰大蓝狗摇头摆尾,蜷缩在拉尔夫神父的脚下。弗兰克从马褡裢里掏出了一大块看着让人恶心的袋鼠肉,抛给了那些狗。它们扑过去争夺着,相互忌妒地撕咬着。
“该死的畜生,”他说道,“它们哪像是狗,简直是群豺狼。”
“我想,这些狗也许与上帝造狗的意图更接近吧,”拉尔夫神父温和地说,“警觉、聪明,喜欢攻击而又几乎从不驯服。就我自己来说,我宁可要它们,也不喜欢供家里宠养的那些品种。”他笑了笑。“猫也一样。你没发觉它们在棚子边转悠吗?像豹子一样狂野不驯、不让人们接近它们。可是它们捕猎的本领棒极了,谁也当不了它们的主人,谁也养不了它们。”
他从自己的马褡裢里掏出一块冷羊肉和一包面包及黄油,从羊肉上切下了一大片,把剩下的递给了弗兰克。他把面包和黄油放在了他们中间的一段圆木上,津津有味地用他那雪白的牙齿咬着羊肉。帆布水袋里的水给他们解了渴,随后他们卷起烟来。
离他们不远的地方,有一棵孤零零的芸香树,拉尔夫神父用烟指了指它。
“到那儿去睡觉吧。”他说着,解开了毯子,拾起了马鞍。
弗兰克跟着他走到了那棵树下,在澳大利亚的这一地区,这被普遍认为是最美丽的树了。树叶浓密,呈浅绿色,树形几乎是正圆形的。叶子离地面很近,连绵羊都能轻而易举地够着,结果,每一棵芸香树的底部都像修剪过的树篱似的边缘平直。要是下起雨来,他们躲在这种树下会比躲在其它任何树下都能得到更好的庇护,因为澳大利亚树木的簇叶一般来说不如潮湿地带的树木长得稠密。
“弗兰克,你感到不幸福,对吧?”拉尔夫神父叹了口气躺下来,又卷了一支烟,问道。
弗兰克在离他几英尺的地方转过身来,疑虑重重地望着他。“什么是幸福呢?”
“眼下,你父亲和你弟弟是幸福的。可你、你母亲和你妹妹不幸福,你不喜欢澳大利亚吗?”
“我不喜欢这个地方。我想到悉尼去。在那儿兴许能有机会干出点名堂来。”
“悉尼吗?那是个藏污纳垢的地方。”拉尔夫神父笑了笑。
“我不在乎!在这儿,我还不是跟在新西兰一样被钉得死死的。我没法摆脱掉他。”
“他?”
可是,弗兰克是无意中溜出口的,因此不愿再多说了。他躺了下来,望着头顶的树叶。
“你多大了,弗兰克?”
“22。”
“噢,这么大了!你离开过家里人吗?”
“没有。”
“你去跳过舞,交过女朋友吗?”
“没有。”弗兰克不想和他深谈自己的事。
“那他留你不会太久了。”
“他要把我拴到死。”
拉尔夫神父打了个呵欠,定下心来睡觉。“晚安。”他说道。
早晨,云层压得愈加低了,但是整个白天雨却没有下下来,他们把第二个围栏也清完了。从德罗海达的东北到西南有一条不高的山脊,牲畜全部都集中到了这一带的围栏里。要是小河和巴温河的水涨过河槽的话,在这里还可以找到更高一些的地面。
天快黑的时候,雨下来了。这时,弗兰克和神父正匆忙地往牧羊工头屋下那条河中可以涉水而过的地方紧赶着。
“现在担心跑垮了马是没用的!”拉尔夫神父喊道,“你踩稳了,小伙子,要不你会淹死在泥塘里的!”
顷刻间,他们都透湿了,硬结的地面也湿透了。土质微细而板结的土地变成了一片泥乡泽国,淤到了马的跗关节,使它们步履踉跄。他们设法努力趱行。草地还可以走,但是,来到小河附近那片被踩得光秃秃的地面时,他们不得不下马了。马匹一旦解除了负担,倒没什么麻烦了,可是,弗兰克却发觉无法保持平衡。这比在滑冰场里还要糟糕。他们手脚并用地慢慢往小河的河岸顶上爬去,并且像投石似地滑下了河岸。通常被淹时只有一英尺深的潺湲流水的铺石路面现在翻滚着高达四英尺的泡沫。弗兰克听见神父在哈哈大笑着。在叫喊和湿透的帽子的拍打驱策下,马匹总算安然无恙地爬上了远处的河岸。但是弗兰克和拉尔夫神父却上不去,每次试着往上爬,都滑了下来。正当神父提议爬到一棵柳树上去的时候,那没人骑的马匹跑去惊动了帕迪,他拿着绳子来抛给了他们,把他们拉了上来。
拉尔夫神父微笑着摇摇头,谢绝了帕迪的殷勤相请。
“我得到大宅里去。”他说道。
玛丽·卡森的仆人们还没听见他的唤门声,她就听到了,因为他绕道转到了前门,认为这样到自己的房间方便一些。
“你可不能像这样进去啊。”她站在回廊里,说道。
“那就行行好,给我拿几块毛巾来,再把箱子也拿来。”
她毫无窘态地看着他脱去了他的衬衣、靴子和马裤,当他用毛巾擦掉身上的烂泥时,她靠在通往她客厅的那扇半开的法式门上。
“你是我见过的最英俊的男人,拉尔夫·德·布里克萨特,”她说道,“为什么有那么多教士长得都很漂亮呢?因为是爱尔兰人吗?你们爱尔兰人可真是一个俊美的民族。要不就是漂亮的男人发觉教士的职位是逃避他们相貌所引起的后果的避难所?我敢打赌,基里的姑娘们为你把心都想碎了。”
“我早就学会不拿正眼去瞧那些害相思病的姑娘了。”他笑了起来,“无论哪一个50岁以下的教士都是她们某些人的目标,而35岁以下的教士则常常是她们全体的目标。不过只有耶稣教的姑娘才公然地试图勾引我。”
“你从来不直截了当地回答我的问题,对吧?”她直起身来,把手掌放在他的胸口上,不动了,“你是个爱奢侈、好享乐的人,拉尔夫,你的条件很有利啊。你全身的皮肤都这么黝黑吗?”
他微笑着,低了低头,随后又冲着她的头发大笑起来,两手解开了棉内裤的扣子,内裤落在地上以后,他一脚将它踢开,像个普拉克塞泰力斯 的雕像似地站在那里,而她则围着他转,不慌不忙地看着。
这两天他很兴奋,突然意识到她也许比他原来想象的更脆弱,这使他兴奋不已。但是他了解她,觉得问问也无妨:“你想让我跟你做爱吗,玛丽?”
她注视着他两腿中间那松垂的东西,高声笑了起来。“我不愿意太难为你了!你需要女人吗,拉尔夫?”
他轻蔑地把头往后一扬。“不!”
“男人呢?”
“他们比女人更糟糕。不,我不需要。”
“那么需要你自己吗?”
“最不需要了。”
“有意思。”她把法式门全推开,穿过门走进了客厅。“拉尔夫·德·布里克萨特红衣主教大人!”她挖苦道。但是,她躲开了他那双富于洞察力的眼睛,坐进了高背椅中。她紧紧地攥着拳头,抱怨着阴差阳错的命运。
拉尔夫神父一丝不挂地走出了回廊,他两臂高高举过头顶,合上双眼,站在修剪过的草坪上。他任凭温热的瓢泼大雨冲刷着他,激打着他,在他光溜溜的皮肤上激起一种异样的感觉。天黑得伸手不见五指,而他身上却软塌塌的,毫不为之所动。
河水爬上了小河的堤岸,悄悄地没过了帕迪家房子的木桩,漫过了远处的家宅围场,向大宅流去。
“水明天就会退下去的。”帕迪赶去报告时,玛丽·卡森忧虑地说道。
一如既往,她是正确的。下一个星期里,水退了下去,最终退到了它原先的河槽里。太阳出来了,阴凉处的温度迅速地上升到115度。草地似乎和天空连成了一片,草深没膝,一派光灿,异常炫目。被雨水洗去了尘土的树木在闪闪发光,一群群的鹦鹉也从它们所去之处飞了回来,在雨点落到它们隐没在树林中的彩虹般的身上时,它们比以往更加饶舌地啁啾着。
拉尔夫神父回去帮助他的那些受了怠慢的教民了,他知道他是不会受到斥责的,因此心情泰然。他那朴素的白衬衫下面,贴胸放着一张1000镑的支票,主教大人会欣喜若狂的。
羊群回到了它们以往的牧场上,克利里一家不得不学习内地午睡的习惯了。他们5点钟起床,中午之前把一切都安排妥帖,然后便大汗淋漓地倒身睡去,直到下午5点钟。在家的女人和围场上的男人全都一样。5点钟以后,他们便干那些早些时候无法干的零杂活,太阳西沉以后,就在走廊外的一张桌子上吃饭。所有的床铺也搬到了外面,因为通夜都炎热难耐。几个星期以来,似乎不论是白天或黑夜,温度计的水银柱都没下过100度。吃牛肉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现在吃的只是小块的、在吃完前不至于腐烂的绵羊肉。他们希望能换换口味,不再吃那老一套的烤羊排、炖羊肉、绵羊肉做的羊倌馅饼、咖喱羊肉、烤羊腿、水煮腌羊肉和蒸羊肉了。
但是,2月初,梅吉和斯图尔特的生活有了突变。他们被送到了基兰博的女修道院寄宿,因为再没有比这更近的学校了。帕迪说,等哈尔够了年龄,可以接受悉尼“黑色男修士”学校的函授教育,但在此期间,由于梅吉和斯图尔特一直习惯有老师教他们,于是玛丽·卡森就慷慨解囊,供他们在“圣十字架”女修道院寄宿和就学。再说,菲因为要忙着照看哈尔,也无法监督函授的课程了。杰克和休吉不能继续受教育,这在一开始就是不言而喻的。德罗海达需要他们在工地上出力,而这正中他们的下怀。
经过了德罗海达,尤其是在瓦希尼的圣心修道院里的日子,梅吉和斯图尔特发觉“圣十字架”修道院里的生活是陌生而又平静的。拉尔夫神父曾经用心良苦地告诉过修女们,这两个孩子是由他保护的,他们的姑妈是新南威尔士最富有的女人。于是乎,梅吉的腼腆也就由恶习而变成了一种美德,斯图尔特的孤僻以及他那一连几个钟头凝望悠悠长空的习惯则为他赢得了“圣洁”的美誉。
生活的确十分宁静,因为这里只有寥寥可数的几个寄宿生。这个地区有钱供得起子女上寄宿学校的人无一例外地都宁可把子女送到悉尼去。女修道院里散发着上光漆和花的香味,黑暗而高大的走廊里笼罩着宁谧和极为神圣肃穆的气氛。声静响息,生活是在一层薄薄的黑纱背后进行的。没有人用藤条打他们,没有人冲他们大呼小叫,事事都有拉尔夫神父呢。
他常常来看他们,并且定期让他们留住在神父宅第里。他决定用精美的苹果绿来油漆梅吉住的房间。他买来了新窗帘和床上用的新被褥。斯图尔特继续住在那间用米黄色和棕色重新漆过两遍的房间里。斯图尔特是不是快乐,拉尔夫神父似乎从来就没有操过心。他是避免得罪那些不得不邀请而请了又叫人后悔的人的。
拉尔夫神父既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如此喜爱梅吉,也没有花很多时间去伤这个脑筋。喜爱出于怜悯,这是那天在灰飞尘扬的车站广场上,他看到她落在后面的时候开始的。他敏锐地猜到是她女性的贞淑才使她区别于家人的。至于弗兰克为什么也索然离群,他根本就不感兴趣,也没有感到要怜悯弗兰克。弗兰克的身上有某种使人温情顿消的东西:一颗阴郁的心,一个黯淡无光的灵魂。可是梅吉呢?梅吉使他无法遏制地深为动心,他真不知道这是什么原因。她头发的颜色使他心旷神怡,她眼睛的色彩和样子像她的母亲,非常美丽,但却更加可爱,更加传神。至于她的性格,他认为那是完美无瑕的女性的性格,温良内向而又极其坚强。梅吉不是一个叛逆者。相反,她将毕生顺从,不越女性命运雷池一步。
但是,所有这些并未改变事情的全貌。也许,如果他更深刻地剖析一下自己的话,他会明白,他对她的感受是时间、地点和人所产生的奇怪的结果。谁也不觉得她举足轻重,这就意味着,在她的生活中存在着能让他插足并把握她、赢得她的爱的空间。她是个孩子,因此,对他的生活道路和教士的声誉没有任何危险。她楚楚动人,而他则以美为乐。他最不愿意承认的是:她填补了他生活的空缺,这是他的上帝所无能为力的,因为她是一个有情有爱的血肉之躯。倘若他送给她礼物,她的家人会感到窘迫,他不能这样做,因此,他就尽量多和她在一起,用重新装修她在神父宅第里的房间来消磨时间和精力:这与其说是为了使她高兴,毋宁说是在搞个镶嵌物来衬托他的瑰宝。为梅吉所做的一切都是货真价实的。
5月初的时候,剪毛工们来到了德罗海达。玛丽·卡森对德罗海达的一切情况,事无巨细,都是了如指掌的。在剪毛工到来的几天以前,她把帕迪叫到了大宅。她坐在高背椅中连身子都没动,就准确地告诉他应当做什么了,连细枝末节都交待得清清楚楚。帕迪习惯的是新西兰的剪毛活儿,有26个工位的巨大的剪毛场当初还真使他吃惊不浅呢。现在,在和他的姐姐谈过话以后,情况和数字便在他的脑子里翻腾开了。要在德罗海达剪毛的不仅是德罗海达的羊,布格拉、迪班—迪班和比尔—比尔的羊也要在这里剪毛。这就意味着这里的每一个人,不论男女,都要苦干一场。集体剪毛是这里的习惯,使用德罗海达剪毛设施的各个牧场自然要派人来全力帮忙,可是,干那些零星活计的担子就不可避免地要落在德罗海达人的肩头上。
剪毛工们自己带做饭的人来,从牧场的商店里买食物,但是这一大批食品得有人去搞。摇摇欲坠的、带厨房的临时工棚和附设的简陋的浴室必须冲刷、清理,并且备好褥子和毯子。并不是所有的牧场对剪毛工都是像德罗海达那样慷慨大方的,但是,德罗海达是以它的好客和“棒得累死人的剪毛场”的声誉自豪的。由于这是玛丽·卡森参与的一项活动,因此她不吝惜金钱。它不仅是新南威尔士州最大的剪毛场之一,而且它也需要雇佣最能干的人,有杰基·豪那种能力的人。这些剪毛工在把行李包扔上包工头的那辆蓝福特卡车,消失在他们去另一个剪毛场的路上之前,得剪完三十多万头绵羊的毛。
弗兰克有两个星期不在家了。他和老牧工比尔巴雷尔·皮特带着一群狗、两匹牧羊马和由一匹不愿拉车的小马架辕的一辆轻型单座两轮马车,载着他们最起码的必需品,到西边远处的围场去了。他们得把羊逐渐地赶到一起,进行挑选和分类。这是一个既缓慢又乏味的活计,与洪水前的那种猛轰猛赶不可同日而语。每个围场都有自己的畜栏,部分分级和打印记的工作在畜栏里就进行了,分好的羊群留在那里,直到被送进剪毛场为止。剪毛场的畜栏一次只能容纳一万头羊,所以,剪毛工们在那里的时候,活儿是不会轻松的,老是得紧张地忙着把没剪毛的羊群和剪过毛的羊群赶进赶出。
弗兰克走进厨房的时候,他母亲正站在洗池边干着她那没完没了的活儿,削着土豆皮。
“妈,我回来了!”他说道,声音里充满了快乐。
她转过身来的时候,显出了凸起的肚子。离家两个星期使他的眼光敏锐了。
“噢,天哪!”他喊道。
她那望着他的双眼失去了欢愉之色,脸羞得通红。她伸出双手捂住了她那鼓起的围裙,好像那双手能遮住衣服所遮不住的东西似的。
弗兰克颤抖了起来。“那个下流的老色鬼!”
“弗兰克,我不许你说这种话。现在你是个男子汉了,你应当理解。这和你自己到这个世上来没什么两样,应当受到同样的尊重。这没什么的。你侮辱你爸爸的时候,你也在侮辱我。”
“他不该这么做!他早就不该碰你了!”弗兰克气呼呼地说道,揩去了正在哆嗦着的嘴角上的唾沫星儿。
“这没什么丢脸的,”她没精打采地重复道,用她那明显疲倦的眼睛望着他,仿佛她突然决定将羞愧永远掩藏起来似的,“弗兰克,这没什么丢脸的,连让它出来的那种事儿也不丢脸。”
这次轮到他脸红了。他无法继续面对她的注视,于是,他转过身去走进了他和鲍勃、杰克、休吉同住的房间。这房间空荡荡的四壁和几张单人小床在嘲笑着他,它的枯燥无味和毫无特色的外观也在嘲笑他。这里缺少一个能使它生气勃勃的人,缺少一种能使它超凡入圣的目标。她的脸庞呢,她那被金发的光晕衬托着的美丽而疲倦的脸庞,正因为她和那个毛茸茸的老色鬼在这暑热炎炎的夏天里所干的好事而感到火辣辣的。
他无法摆脱这件事,无法摆脱她,无法摆脱他心灵深处的种种思绪,无法摆脱他的年龄和男子的本能的饥渴。在大多数情况下,他总是设法把这些念头压下去,但是在她将她的色欲的实实在在的证据堂而皇之地展示在他眼前的时候,在她把她和那个老色鬼所干的好事当面对他说出的时候,他能怎么去想呢?怎么能允许这种事呢?怎么能容忍这种事呢?他希望能把她看做如同圣母一样的神圣、纯洁、而又白璧无瑕,看做一个能超脱于这种事情的人,尽管世上所有的姐妹都犯这样的罪孽。看到她证实了他认为她做了不当的事的想法,简直叫他快发疯了。想象她绝对贞洁地和那个丑陋不堪的老家伙躺在一起,在一处睡觉,但夜里又决不相向而卧或挨在一起,这已经成了支持他神智正常的必需了。啊,上帝呀!
一种喀嚓的声响使他朝下望去,他发觉他已经把床脚的黄铜杆扭成了S形。
“你为什么不是我爸呢?”他问着那铜杆。
“弗兰克。”母亲站在门口叫道。
他抬起头来,一双黑眼睛熠熠闪光,就像是被雨水打湿了的煤块。“我早晚会宰了他的。”他说道。
“你要是那样干的话,我也会去死的。”菲说着,走到床边坐了下来。
“不,我要让你自由!”他充满希望地、任性地反驳道。
“弗兰克,我永远不会自由的,我也不想自由。我倒想知道你这无名火是打哪儿来的,可我不知道。这既不是我的错,也不是你爸的错。我知道你不顺心,但你用得着拿我或拿你爸来出气吗?你为什么非要把事情搞得那么紧张呢?为什么?”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双手,又抬起头来看着他。“我不想说这些话,可是我想我非说不可:现在是你找个姑娘的时候了,弗兰克,结婚吧,自己成个家吧。德罗海达有房子。在这一点上我从来没为别的男孩子担忧过,他们好像和你的天性完全不一样。可是,你得有个妻子,弗兰克。你有了妻子,就不会有时间来想我了。”
他转过身去背对着她,不愿再转过身来。她在床上约摸坐了五分钟,希望他能说些什么。随后,她叹了口气,站起身来,走出了房间。
剪毛工们走了以后,这个地区笼罩着一片冬日的沉闷的景象,就在这时,一年一度的基兰博娱乐会和野餐赛马开始了。这是社交日程表中的一件头等重要的大事,要持续两天的时间。菲觉得不舒服,因此没有去,于是帕迪开着那辆劳斯莱斯汽车载着玛丽·卡森进城去了。他的妻子不在身边,帮不了他的忙,这也无法使玛丽的舌头规规矩矩的,不随便乱讲。他已经注意到了,由于某种神秘的原因,菲在场的时候,他姐姐就矮了一截,气势也不那么嚣张了。
别的人全都去了。男孩子们被告诫要规规矩矩,否则就要他们的命。他们和比尔巴雷尔·皮特、吉姆、汤姆、史密斯太太以及女仆们一起坐上了一辆卡车,而弗兰克却独自一个人驾着那辆T型福特卡车早早就去了。参加活动的成年人都要留在那里过夜,等着第二天的赛马会。玛丽·卡森出于自己心里非常明了的原因,谢绝了拉尔夫神父请她在神父宅第住宿的邀请,但却怂恿帕迪和弗兰克接受了邀请。两个牧羊工、汤姆和花园杂工钻到什么地方去了,谁都不得而知,不过史密斯太太、明妮和凯特在基里有朋友,她们就住到朋友那里去了。
上午10点钟的时候,帕迪把他姐姐安顿在帝国旅馆最好的房间里,自己则下楼到了酒吧间。他看见弗兰克站在柜台边,手里拿着一大杯啤酒。
“下一杯我来买吧,伙计,”帕迪和蔼地对儿子说道,“我得送玛丽姑姑去参加赛马会的午餐会,如果要我在你妈不在的时候去受这份洋罪,我得有点精神食粮才成。”
习惯和畏惧心理的克服比人们实际想去一反多年形成的惯常行为要困难得多。弗兰克发现他干不出他渴望干的事,他不能当着酒吧的许多人的面把杯子里的酒泼到他父亲的脸上去。于是,他把剩下的啤酒一饮而尽,有点儿不痛快地笑了笑,说,“对不起,爸,我已经答应到娱乐场去会几个哥们儿了。”
“哦,那就去吧。不过这个你拿去,你爱怎么花就怎么花吧。痛痛快快地玩一玩,要是你喝醉了,可别让你妈发觉啊。”
弗兰克瞪眼瞧着他手中那张蓝色的、皱皱巴巴的五镑钞票,恨不得把它撕成碎片,摔在帕迪的脸上。然而,习惯又一次占了上风。他折起那张票子,放进他的表袋里,谢了谢他父亲。他无法做到不去接这张钞票而大步走出酒吧。
帕迪穿着他那件最好的蓝色西服,背心扣得整整齐齐,金表上拴着一条金链和一个劳伦斯金矿出产的天然金块做成的坠子。他拉了拉他的赛璐珞硬领,看了看酒吧间里是否有他熟悉的面孔。在他到德罗海达以来的九个月里,他不常到基里来,但是他作为玛丽·卡森的弟弟和显而易见的继承者的地位就意味着他无论在城里什么地方,都会受到殷勤备至的接待,人们也清楚地记得他的面孔。有几个男人在冲他微笑着,大声喊叫着要请他来一杯啤酒。不一会儿,他便混到那一小群兴致勃勃的人中间去了,把弗兰克忘在了脑后。
这些日子,梅吉的头发梳起了辫子,因为没有一个修女情愿去侍候那头鬈发(尽管玛丽·卡森有钱),鬈发被编成了两条粗辫子垂在肩头,上面扎着两条海蓝色的丝带。她穿着“圣十字架”学校学生的那套素静的海蓝色制服,一位修女陪着她从修道院穿过草坪,把她交给了拉尔夫神父的女管家。她很喜欢这姑娘。
“哎哟,这小姑娘的头发长得真好看,简直和苏格兰高地姑娘的一模一样。”有一次神父问到她的时候,她高高兴兴地向他解释道。安妮一向是不怎么喜欢小姑娘的,并且还曾为神父宅第与学校太近而感到遗憾。
“得啦,安妮!头发是没有生命的。你不可能仅仅因为她头发的颜色就喜欢她呀。”他故意逗着她说道。
“啊,哦,你明白,她是个纯洁的小姑娘——挺哏儿的。”
他根本不明白,但他既没问她“挺哏儿的”是什么意思,也没有对这个词与梅吉的名字念得一样顺溜发表什么评论。有时候,最好不要把安妮的意思弄得水落石出,或者是对她的话过分注意而使她更来劲儿。用她自己的话来讲,她是个能掐会算的人,倘若她怜惜这孩子,他可不想听她说她怜惜的是她的将来,而不是她的过去。
弗兰克来了,他还因为在酒吧间偶然碰到他父亲而浑身哆嗦着,他不知道干些什么才好。
“喂,梅吉,我带你赶集去。”他说着,伸出了一只手。
“干吗不让我带你们俩一起去呢?”拉尔夫神父问道。他也伸出了一只手。
梅吉夹在两个她所崇拜的人中间,紧紧地拉着他们的手,她真是快乐极了。
基兰博娱乐场设在巴温河畔,挨着赛马场。尽管洪水已经退去六个月了,但泥浆仍然没有干透,急不可耐的捷足先来者已经把它踏成了烂泥塘。在绵羊、牛、猪、山羊和那些第一流的、无可挑剔的为夺标获奖而竞争的牲畜围栏之外,有许多摆满了手工艺品和吃食的帐篷。他们看着那些牲畜、糕饼、钩针编织的围巾、针织的婴儿装、刺绣的桌布、猫、狗和金丝雀。
在这一切的远处的另一侧是赛马场,那里,年轻的男女骑手们正在裁判员的面前慢慢地踢着他们的截短了尾巴的坐骑。在格格笑着的梅吉的眼里,那些裁判员本身看上去就很像马。女骑手们穿着漂亮的哔叽女骑装,高高地坐在高头大马的鞍子上。她们的大礼帽上缠着一束撩人干着急的轻纱。在梅吉看到一个了不起的姑娘骑着一匹活蹦乱跳的马做出一系列难度很大的腾跃动作,并且一如开始那样无可挑剔地结束她的表演之前,梅吉是想象不出一个人怎么能那么玄地骑在马背上,戴着那样的帽子,以比蹓花蹄快得多的速度奔驰而又稳坐马背,安然无恙的。这时,那姑娘性急地用马刺刺了一下她的坐骑,碎蹄穿过潮湿的地面,在梅吉、弗兰克和拉尔夫神父的面前勒住马,挡住了他们的去路。勾在鞍上的、穿着雪亮的黑色长统靴的一条腿脱开了,那姑娘坐到了鞍子的一侧,傲然地伸出了戴着手套的双手。
“神父!劳驾帮我下来!”
他向上伸出两手搂住了她的腰,她的手搭在他的肩膀上,他轻巧地一转身把她抱了下来。她的脚跟刚一沾地,他便撒开了手,把她那匹坐骑的缰绳拿在手中,往前走去。那姑娘和他比肩而行,毫不费力地大步跟着他。
“卡迈克尔小姐,赛马你会夺标吗?”他用极其冷淡的声调问道。
她一噘嘴。她时当韶年,貌美容艳,他那叫人难以捉摸的、超凡脱俗的脾性使她恼火。“我希望能赢,可是我没把握。霍普顿小姐和安东尼·金太太也都参加比赛。不过,驯马我能赢,所以,要是赢不了赛马,我也不会发牢骚。”
她说话时,那圆润的元音非常悦耳,满口是一个经过精心培养教育的年轻小姐的妙语隽言,她的嗓音中没有丝毫兴奋和土语的痕迹。拉尔夫神父和她说话的时候,他自己的声音也变得圆润起来,连那令人愉悦的淡淡的爱尔兰味儿也没有了。仿佛她把他引回了他也同样有过的岁月之中去了。听着他们轻松但却谨慎的措词,梅吉感到迷惑不解。她皱起了眉头,不知道拉尔夫神父身上起了什么变化,而只知道他有了变化,而且是她不喜欢的变化。她松开了弗兰克的手,确实,这情形使他们继续并肩而行变得别扭起来了。
这时,他们来到了一个宽阔的水坑前,弗兰克已经落在了他们的后边。拉尔夫神父望了望水面,他的目光在闪动着。这水坑几乎是个浅塘,他转向了一直紧紧地和他拉着手的孩子,带着一种特别温柔的表情向她弯下腰去。这是那位小姐决不会看错的,因为在他和她的彬彬有礼的交谈中,根本就没有这种柔情。
“我没有穿披风来,亲爱的梅吉,因此我不能当你的沃尔特·雷利爵士 。亲爱的卡迈克尔小姐,我相信你会原谅我的。”他把缰绳递还给了那位小姐,“我不能让我最喜爱的姑娘弄上满鞋泥浆,对吗?”
他抱起了梅吉,毫不费力地把她夹在后腰上,听任卡迈克尔小姐一手提着她那笨重的、拖到地面的裙子,一手拉着缰绳,在没人帮一帮的情况下,溅着泥水走过水坑。弗兰克在他们的后面大笑着,这笑声真是火上浇油。到了水坑的对面,她马上便离开了他们,扬长而去。
“我打心眼里相信,要是她能做到的话,她会宰了你的。”在拉尔夫神父把梅吉放下时,弗兰克说道。这次邂逅相逢,以及拉尔夫神父处心积虑的狠心的做法真是使他开心极了。在弗兰克的眼中,她长得如花似玉,一身傲气,似乎没有一个男人会简慢她的,哪怕是一位神父。可是,拉尔夫神父却肆无忌惮地粉碎了她的自信心,粉碎了她当做武器来使用的娘儿们迷人的法宝。弗兰克觉得,神父似乎讨厌她。能讨厌她所代表的所有的女人,这是一个他还没有机会领略过的微妙而又神秘的天地。由于他母亲的话刺痛了他,他希望卡迈克尔小姐能注意到他这个玛丽·卡森的继承者的长子,但是她却连存在着他这么个人都不屑于承认,纵使他身体粗壮,皮肤黝黑,眉清目秀,可她的注意力还是集中到了那个清心寡欲、似男若女的神父身上去了。
“别担心,就是再来这么几回,她也还是会凑上来的,”拉尔夫神父冷嘲热讽地说道,“她很有钱,因此,下个星期天她会风头十足地把一张10镑的票子放进教堂的奉献盘里。”他针对弗兰克的表情笑着。“我比你大不了多少,小伙子,尽管我从事这个职业,可我是个很世俗的人。别为这个见我的怪,就把它看做是我的阅历所致吧。”
他们已经远离了赛马场,走进了娱乐场里。梅吉和弗兰克对这个地方都很着迷。拉尔夫神父给了梅吉整整五个先令,而弗兰克自己有五镑。有足够钱去付所有吸引人的棚场的入场费,真叫人开心。这地方人群拥来挤去,孩子们四处乱钻,睁大眼睛望着摆在破破烂烂的帐篷前那些不甚高明的、庸俗不堪的传奇画:“天下最胖的太太”,“跳蛇舞的伊斯兰公主”(“请看她怎样惹眼镜蛇发火”),“印度的橡胶人”,“世界最强壮的男人格里厄斯”,“美人鱼赛蒂丝”。每个棚场前他们都付钱,然后全神贯注地看着,没在意美人鱼赛蒂丝的鳞片已经黯然无光,微笑的眼镜蛇连一个牙齿都不剩了。
娱乐场的另一头有一个巨大的帐篷,它是如此之大,独霸一方。它的前面有一条高高的木板走道,背后挂着一幅与走道一样长的、像幕布似的起绒粗呢,上面画着几个居高临下、气势汹汹的人像。一个手拿麦克风的汉子正在对聚拢来的人们高声叫喊着。
“先生们,这里是吉米·沙曼著名的拳击班!敝班有八名世界最棒的拳手,哪位好汉愿意上来比试比试,打赢了取得奖金一笔!”
女人和姑娘们从听众中退了出去,男人和小伙子们从四面八方迅速地拥来。他们密不透风地围挤在走道的下面,围观者越来越多。八个拳手像古罗马大竞技场上列队行进着的角斗士一样,威风凛凛地排成一行站在那里,他们两腿分开,双手叉腰,对着啧啧赞叹的人群摆开了架式。他们穿着又黑又长的紧身衣裤和背心,灰色的紧身衣从腰部到大腿中部,紧贴在身上,梅吉还以为他们穿的是内衣内裤呢。他们的胸前用白色的大写罗马字体写着:吉米·沙曼拳击班。他们的个头儿全不一样,有的高,有的矮,有的适中,但体魄都极其强壮。他们轻松地相互闲谈着,大笑着,好像这场面对他们来说是家常便饭似的。只见他们活动着肌腱,做出不屑于卖弄的样子。
“嗨,朋友们,谁来较量较量?”那个招徕顾客的人粗声粗气地喊道,“哪一位想来比试比试?来斗一场吧,赢一张五镑的票子呀!”他敲着大鼓,一个劲儿地喊个不停。
“我来!”弗兰克喊道,“我来,我来!”
他甩开了拉尔夫神父想阻挡他的手,周围人群中凡是能看见弗兰克那小小个头的人全都笑了起来,好心地把他推到了前面。
可是那个招徕顾客的人却十分认真。这时拳击班里的一个人友好地伸出了手,把弗兰克拉上了梯子,站到了已经站着八条汉子的走道的一侧。“请不要笑,先生们,他个头儿虽然不太高,但他是头一个自告奋勇站出来的!大家知道,斗拳不看个头儿,要看斗得怎样!嗨,这位小老弟要试试身手——你们这些大高个的朋友怎么样,呃?来露一手,赢一张五镑的票子呀,和吉米·沙曼拳击班的哪位拳手较量较量吧!”
慢慢地,自告奋勇的人增加了。这些年轻小伙子有些不好意思地捏着自己的帽子,望着站在他们边上的那帮经过精心挑选的职业拳手。拉尔夫神父很想留下来看个究竟,但终于不情愿地断定,现在再也不能让梅吉留在附近了。于是,他把她抱了起来,随即转身离去。梅吉尖声叫了起来,他走得越远,她就越叫得响。人们都在看他们了。认识他的人太多了,这是很伤脑筋的事,更甭提这是多么有损尊严了。
“喂,梅吉,我不能带你进去!你爸爸会剥我的皮的,没错儿!”
“我要和弗兰克在一块儿,我要和弗兰克在一块儿!”她扯足了嗓门哭喊着,又蹬又踢,还想咬人。
“哦,真缠人!”他说道。
他不得不屈服了,伸手从口袋里掏出了所需的硬币。他向大帐篷掀开的进口走去,用眼睛溜着,看是否有克利里家的男孩子。可是哪儿也看不到他们,于是,他推测他们准是在赛马场上碰马蹄铁的运气,或者是在大吃肉馅饼和冰淇淋。
“神父,你不能带她进去!”拳击班的领班十分惊讶地说道。
拉尔夫抬眼望着天空。“只要你告诉我,咱们怎么能把她从这里带开,而又不至于因为有意作难孩子惹得基里所有的警察出来制止咱们,我倒乐得走呢!但是,她哥哥自愿来打擂台,不看到她哥哥把你的那些弟兄打个落花流水,她是不会走的。”
领班耸了耸肩。“好吧,神父,我不跟你争了。你请进吧,可是别让她闯进去,你——你做做好事吧。不行,不行,神父,把钱收回兜里去吧。吉米会不高兴的。”
帐篷里似乎满满登登的都是成年男子和小男孩,他们围着中间的一个圆圈打转转。拉尔夫神父在人群的后排靠着帆布帐篷找了个地方。他拼命地抓着梅吉。空气中弥漫着烟味儿和撒在地上的吸泥浆的锯末的香味。弗兰克的手上已经戴上了拳套,他是这一天的第一个挑战者。
从人群中出来的人击败某个职业拳手尽管不是常有的事,但却也不是从未有过的事。大伙儿都承认,他们并不是世界上最好的拳手,但他们中间确实有几个是澳大利亚最好的拳手。由于弗兰克身材的缘故,他被指定与一个体重120磅以下的最轻量级拳手比赛。他第三拳就把对手打倒在地,并且提出愿和另一个拳手再战。在他和第三个职业拳手较量的时候,消息传开了,帐篷里挤得水泄不通,要想再放进一个心急火燎的观众来都不可能了。
他几乎没挨上一拳,而他已经打出的可数的几拳反倒激起了他久已郁结在心头的怒气。他怒目圆睁,他的每一个对手都仿佛长着帕迪的面孔。人群发出的喊叫和喝彩声冲进他的脑子,好像有一个洪大的声音在叫着:上!上!上!哦,他是多么渴望能有打架的机会啊。自从到了德罗海达,他还没有过这样的机会呢!因为打架斗殴是他所知道的唯一能发泄自己的愤怒和痛苦的方法,当他打出使对方倒地的一拳时,他觉得耳朵里听到的沉闷的喊声变成了: 杀!杀!杀 !
随后,他们让他和一个真正第一流的拳手对垒。这是一个次轻量级的拳手,他奉命和弗兰克保持一定的距离,看看他是否除了猛打狠揍以外还会拳术。吉米·沙曼的两眼闪着光。他总是在注意发现第一流的拳手,在穷乡僻壤里进行的对垒中他已经发现了几个。那轻量级拳手在照着吩咐行事,尽管他在力量上胜过一筹,但却仍被步步紧逼着。弗兰克紧随不舍,一心要打死那个跳跳蹦蹦、躲来闪去的人。除了那人以外,他什么都看不见了。他从每一次扭打和拳来拳去中摸熟了这个即使是在盛怒之下仍能思考的陌生的对手。尽管他饱尝了对手打出的拳头,他到底还是占了上风。他一只眼睛肿了,额头和嘴唇也破了。但是,他赢到了20镑,也博得了在场的每一个男人的尊敬。
梅吉从拉尔夫神父已经放松的怀抱中挣了出来,他还没来得及抓住她,她就冲出了帐篷。当他在外面找到她的时候,她已经吐了一阵,正打算用小手绢擦她那双溅脏了的鞋子。他一言不发地把自己的手绢递给了她,轻轻地抚摸着她那光亮的头发。她正在啜泣着。刚才帐篷里的气氛也不合他的胃口,使他感到难受,他希望他职业的尊严能使他当众流露出这一点,从而减轻这种痛苦。
“你是要等弗兰克呢,还是愿意我们现在就走?”
“我要等弗兰克。”她依在他的身边喃喃地说道,对他的镇定和同情充满了感激。
“我不明白你为什么如此牵动我那像一潭死水般的感情?”他若有所思地说道,尽管他相信她吐得很厉害,伤心得无心去听他说话,但他却需要像许多生活孤独的人那样,大声地说出自己的思想。“你别让我想起我的母亲。我从来没有过姊妹,但愿我能了解你和你那不幸的家……你的日子难过吗,我的小梅吉?”
弗兰克从帐篷里走出来,一只眼睛上贴着膏药,破了的嘴唇上涂着药。自从拉尔夫神父认识他以来,他头一次显得喜气洋洋。教士觉得,这神态就和大家知道的多数男人与一个女人在床上度过了一个良宵以后的样子是一样的。
“梅吉在这儿干吗呢?”他粗声大气地说道,拳击场上的兴奋劲儿还没有完全过去呢。
“就差绑住她的胳膊腿儿啦,更甭提想哄住她。我可没法让她呆在外边。”拉尔夫神父尖刻地说道,虽然不得不为自己辩解使他感到不快,但他对弗兰克会不会冲着他来也毫无把握。他一点也不怕弗兰克,但他却怕在大庭广众之下闹得不可开交。“她是因为你才受了惊吓的,弗兰克,她想尽量离你近一些,好亲眼看见你没事儿。别生她的气,她已经够难受的了。”
“难道你不怕让爸知道你到这种地方来过吗?”弗兰克冲着梅吉说道。
“把咱们的观光缩短一下怎么样?”神父问道,“我想,咱们大家可以到我的宅第去休息一下,喝杯茶。”他拧了一下梅吉的鼻尖。“至于你,小姐,可以好好地洗一洗。”
帕迪在他姐姐那儿遭了一天罪,对她唯命是从。菲还从来没这么支使过他呢。她的脚上穿着进口的吉皮尔花边鞋,穿过基里的泥沼地。她事事挑剔,动不动就发脾气。她仪态庄重地和谁打招呼,他就得对谁赔笑,谈上几句。当她给“基兰博杯”的获奖者颁发祖母绿手镯时,他就得侍立在一旁。他想不通他们为什么把所有的奖金都花在买这么一个女人的小饰物上,而不是发一只金奖杯和一大扎票子。这是因为他不明白这个赛马会完全是业余性的,不明白那些参赛的人并不需要俗不可耐的金钱,相反,却可以漫不经心地把所得的钱扔给这个矮小的女人。骑着栗色马胜了金·爱德华的霍里·霍普顿把那只祖母绿手镯赢到了手。前几年,他已经赢得了一只红宝石手镯、一只钻石手镯和一只蓝宝石手镯。他有一位太太和五个女儿,并且说,在赢到六个手镯之前他是不会罢手的。
帕迪那件浆过的衬衫和加了赛璐珞硬衬的领子真磨人,蓝色的外套穿在身上太热,午餐招待会上的悉尼鲜海味加香槟酒也不对他那惯于消化羊肉的胃口。他觉得自己是个傻瓜,或是说看上去像个傻瓜。他的衣服料子很好,但缝制费很便宜,式样也土气。他们和他不是一类人。他们是粗鲁的、穿着苏格兰呢衣的牧场主,有身份的主妇,露齿而笑的、爱骑马的年轻女郎,是那些被新闻报纸称为“牧场霸主”中的精英。他们尽量忘记他们曾在上个世纪中霸占了这里的大片土地,将它们据为己有。他们对这片土地的所有权得到了联邦政府法令的默认。他们成了大陆上最受人羡慕的人,管理着自己的政党,将子女送进悉尼的高等学府,和来访的威尔士亲王饮酒畅叙。他,普普通通的克利里不过是个工人,他与这些殖民地的贵族毫无共同之处。他们只能使他想起他妻子的家庭,使他感到不自在。
所以,当他来到神父宅第,发现弗兰克、梅吉和拉尔夫神父正懒洋洋地围在炉子旁,似乎度过了美好的、无忧无虑的一天时,他便感到一股无名怒火从心头升起。他失去了菲那种有教养的支持是不堪忍受的。他依然不喜欢他姐姐,就像他在爱尔兰的童年时代那样,他从来就不喜欢她。这时,他发现了弗兰克眼旁的膏药和肿起来的脸。这真是天赐的好借口。
“看你弄成什么样儿了!你怎么回去见你妈?”他吼道,“我一天不见你,你就犯老毛病,和路边多看你一眼的人打架!”
拉尔夫吃了一惊,跳起来,刚想说几句安慰话,可弗兰克比他还快。
“我靠这个挣到了钱!”他指着膏药,非常温和地说,“几分钟就赚了20镑,比玛丽姑姑一个月给咱们俩的工资还多。今天下午在吉米的帐篷里我打倒了三名出色的拳手,和轻量级冠军对阵时也挺了下来。我自己挣了20镑。我干的事可能不符合你的想法,但我今天下午赢得了每一个在场观众的尊敬。”
“打倒乡村集市上的几个无精打采、头脑发昏的老家伙,你就在这些人中间充好汉吗?弗兰克,长大些吧!我知道你的个头儿长不大了,但为了你妈,你的头脑应该成熟起来。”
弗兰克脸色惨白!就像是漂过的骨头。这是他受到过的最可怕的侮辱,而侮辱他的是他的父亲。他不能回击。他吃力地控制着自己的双手,从肺腑深处吐着气。“不是不中用的老家伙,爸。你像我一样了解吉米是什么样的人。吉米亲口说过我要是当拳击手会大有前途的。他想让我进他的拳击班进行训练。他想付我工资!我可能不会再长个儿了,但我这个身材足以痛打世界上的任何人,也包括你这个可恶的老色鬼!”
帕迪明白这个词后面的含义,他的脸色顿时变得和他儿子一样惨白了。“你胆敢这样侮辱我!”
“你算什么东西?你真叫人恶心,比发情的公羊还坏!你就不能让她踏踏实实地呆着?你就不能对她放开你的魔爪?”
“别说啦!不!别说啦!”梅吉尖叫着。拉尔夫一把抓住了她的肩膀,痛苦地把她拉到了自己的身上。她涕泪交流,激烈而又徒劳地想挣扎开来,“别吵啦,爸,别吵了!噢,弗兰克,请别吵啦!请别吵,别吵呀!”她尖叫着。
可是,只有拉尔夫神父听见了她的声音。弗兰克和帕迪面对着面,他们最终认识到,彼此之间既相互厌恶,又相互畏惧。共同爱菲的堤坝溃决了,对菲的令人心酸的竞争显现出来了。
“我是她丈夫。我们有孩子,是上帝的赐福。”帕迪努力控制着自己,镇定地说道。
“你比到处追着母狗的公狗强不了多少!”
“你也不比那个生你的老狗好多少,不管他是谁!谢天谢地,反正跟我没关系!”帕迪叫道,随即停了下来,“啊!亲爱的基督啊!”狂怒像旋风一样离开了他。他弯下身子,浑身颤抖,用手拼命地抠自己的嘴,好像要把说了不该说的话的舌头扯出来。“我不是这个意思!我不是这个意思!我不是这个意思!”
帕迪的话刚一出口,拉尔夫就放开了梅吉,紧紧地抓住了弗兰克。他把弗兰克的右臂扭到背后,用左臂绕住弗兰克的脖子,勒住他。拉尔夫身强力壮,紧紧地夹住弗兰克,使他无力反抗。弗兰克想挣开身子,但他的反抗失败了。他摇摇头,表示屈服。梅吉扑在地上,跪在那里哭泣着。她的眼光无可奈何地从哥哥身上移到父亲身上。她苦苦地哀求着。她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但她明白,这件事意味着她再也不能同时保住他们两人了。
“你就是这个意思,”弗兰克嘶哑地说道,“我要是早明白就好了!我要是早明白就好了。”他吃力地把头转向了拉尔夫神父,“神父,放开我吧。我不会碰他的,上帝保佑,我不会碰他的。”
“上帝保佑你?上帝会让你的灵魂烂掉的!让你们俩的灵魂都烂掉!要是你们毁了这孩子,我就把你们宰了!”神父怒吼着,现在他是唯一发怒的人了。“你们知道吗?我是怕我不在你们俩会互相残杀,才把她留在这儿的,结果却让她听到了这番话!我真该让你们互相残杀,你们这两个卑鄙、自私的白痴!”
“好吧,我要走了,”弗兰克用奇怪的、无力的声音说道,“我要去参加吉米的拳击班,我不会再回来了。”
“你一定得回来!”帕迪喃喃说道,“我怎么对你妈说呢?对她来说,你比我们所有人加起来还重要,她决不会宽恕我的。”
“告诉她,我去参加吉米的拳击班了,因为我想出人头地。这是实话。”
弗兰克异样的黑眼睛闪着嘲讽的光芒。这眼睛还在神父初次见到时就使他感到惊奇。灰眼睛的菲和蓝眼睛的帕迪怎么能生出黑眼睛的儿子?拉尔夫懂得孟德尔 定律。即使菲的灰眼睛也不可能造成这种现象。
弗兰克拾起帽子和外套。“噢,这是实话!我早就该明白的。你没有妈妈在一间房子里弹钢琴的回忆!这表明你是在我后边得到她的。她先属于我。”他哑然而笑,“想想吧,这些年来我总是抱怨你拖她的后腿。我就是这么想的,我就是这么想的!”
“没人拖她的后腿,弗兰克,谁也没有!”神父喊道,想把他拉回来。“这只是上帝那难以捉摸的伟大计划的一部分。你应该这样想!”
“上帝那难以捉摸的伟大计划!”从门口传来了那年轻人嘲讽的声音,“德·布里克萨特神父,你当神父时,比应声虫高明不了多少!我说上帝保佑你,因为你是这里唯一不了解上帝的人!”
帕迪坐在椅子上,脸色灰白。他吃惊地看着跪在炉子旁哭得东倒西歪的梅吉。他站起身来,走到她面前,但拉尔夫神父粗暴地把他推开了。
“别碰她。你干得够可以的了!橱柜里有威士忌,去喝点儿吧。我先送她去睡觉,然后回来和你谈谈,你别走。伙计,听见我的话了吗?”
“我会呆在这儿的,神父。让她去睡吧。”
在楼上那间迷人的、苹果绿色的卧室里,神父替小姑娘脱掉了外衣和衬衫,让她坐在床边,然后再给她脱去鞋袜。安妮送来的睡衣放在枕头上。在脱她的内裤之前,他把睡衣拉过来,从她的头上轻轻套下。他一直跟她扯着不相干的闲话,比如扣子拒绝解开啦,鞋带顽固地紧缚着啦,缎带解不开啦,等等。她是不是在听,那就很难说了。烦恼、痛苦和难以言喻的童年悲剧,远远超过了她这种年纪可以接受的范围。她的眼睛越过他的肩头,忧郁地凝望着。
“现在躺下,亲爱的姑娘。安心睡吧,我一会儿就来看你。别担心,听见了吗?咱们以后再谈这件事。”
“她好吗?”当他回到客厅时,帕迪问。
拉尔夫神父伸手去拿柜橱上的威士忌,给自己倒了大半杯。
“我真的不知道。老天在上,帕迪,我想知道什么对爱尔兰人祸害更大,是酒呢?还是脾气?是什么使你说出那番话?不,别忙着回答!当然是脾气喽。当然,没错儿!我头一眼看见他时,就知道他不是你们的孩子。”
“没有什么能逃掉你的眼光,是吗?”
“大概是吧。反正我的教民遇上麻烦或有痛苦时,我不用费多大劲就看得出来。既然看出来了,尽力帮忙就是我的责任。”
“神父,你在基里是深受爱戴的。”
“毫无疑问,这靠的是我的脸和我的身材。”神父尖刻地说道。他本来想轻描淡写地讲这话的。
“你这样想吗?我不赞成,神父。我们喜欢你,是因为你在精神上是个很好的引路人。”
“嗐,不管怎么说,我好像完全卷进你们的麻烦中去了,”拉尔夫神父不安地说道,“伙计,你最好把心里话都倒出来吧。”
帕迪凝视着火光,在神父送梅吉睡觉去时,他尽量把炉火添旺,并以极度的懊悔和狂暴做这件事。他手中的空杯不断地颤动着。拉尔夫神父站起身,把酒瓶拿来,把那杯子倒满。帕迪考虑了好一阵子,叹了口气,擦掉了脸上挂着的泪水。
“我不知道弗兰克的父亲是谁。这件事发生在我见到菲之前。她家人的社会地位在新西兰首屈一指。她父亲在艾希伯顿以外的南岛上拥有大片小麦地和众多的羊群。钱算不上什么东西。菲是他的独生女。据我所知,他为她安排生活——到故国去旅行,在社交界露面,找一个好丈夫。当然,她在家里从来不干活。他们有女佣人、男管家、马车和马匹,生活得就像贵族。
“我是个挤奶工,我常常从远处看见菲带着一个大约一岁半的男孩子散步。后来,老詹姆斯·阿姆斯特朗来找我。他说,他女儿玷污了他的门风,没结婚就有了孩子。当然,这件事被压了下来。他们想把她赶走,可她祖母唠唠叨叨,不肯答应,他们别无选择,只好把她留下,尽管这是件尴尬的事。现在,她祖母快死了,谁也拦不住他们把菲和那孩子赶走。詹姆斯说我是单身汉,要是我肯娶她,并保证把她带离南岛,他愿意付给我路费,外加500镑。
“是的,神父,这是我的运气,我厌恶单身生活了。但我一直是个腼腆的人,从没和姑娘好过。这对我来说似乎是个好主意,老实说,我才不在乎那个孩子呢。她祖母听到了风声,便派人来找我,尽管她病得很厉害。我敢说,她平时一定是个很难对付的人,但却是一位真正的贵妇人。她把菲的事给我透露了一些,但没说孩子的父亲是谁,我也懒得问。反正她要我答应对菲好——她知道,她一死,他们就会把菲从那地方赶走,于是,她建议詹姆斯为她孙女找个丈夫。我很可怜那老家伙。她太喜欢菲啦。
“神父,你相信吗?我第一次接近菲并向她打招呼,就是我娶她的那天。”
“哦,我相信。”教士屏着呼吸说道。他望着杯中的酒,然后一饮而尽,又伸手去拿酒瓶,给他们两人各斟一杯。“因此,你娶了一个地位比你高得多的贵妇,帕迪。”
“是的。起首,我怕她怕得要死。那时候她太漂亮了,神父,所以……我都傻眼了,你明白我的意思吗?好像那不是她,好像这事是发生在别人的身上。”
“她现在仍然很美,帕迪,”拉尔夫神父温和地说道,“从梅吉的身上我能看出她上年纪以前的样子。”
“对她来说日子可不轻松,神父,可我不知道我还能做些什么别的。至少,她和我在一起是安全的,没受过虐待。一直过了两年我才有勇气——呃,成为她真正的丈夫。我不得不教她做饭、拖地板、洗熨衣服。她不知道该怎么做。
“神父,我们结婚这许多年来,她既不抱怨,也不笑不哭。只有在我们同床共枕时,她才显得有点儿情绪,但她从来不张口。我希望她说话,但又不想让她说,因为我一直在想,要是她说的话,一定是叫那人的名字。哦,我并不是说她不喜欢我或我们的孩子。但我太爱她了,不过我似乎觉得她一直没有动真感情,除了对弗兰克。我一直都明白,我们加在一起也赶不上她对弗兰克的爱。她一定爱他的父亲。可我一点儿也不了解那男人:他是谁?为什么她不能嫁他?”
拉尔夫神父低头望着自己的双手,眨动着眼睛。“哦,帕迪,真是活受罪啊!谢天谢地,我可没勇气去沾这个问题的边。”
帕迪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唉,现在我沾上了,神父,对吗?我把弗兰克赶走了,菲永远不会宽恕我的。”
“你不能跟她说,帕迪。不,你千万别告诉她。就跟她说弗兰克跟拳击手们跑了,就这样说。她清楚弗兰克一直不安分。她会相信你的。”
“我不能那样做,神父!”帕迪惊呆了。
“你必须这样做,帕迪。她经历的辛酸苦难还少吗?别再给她加码了。”他心里却在想:谁知道呢?也许她终将学会把对弗兰克的爱给予你,给予你和楼上的那个小东西。
“你真这么想吗,神父?”
“是的。已经发生的事不能再继续下去了。”
“可梅吉怎么办?她全听见了。”
“别担心梅吉,我会照料她的。我想,她除了明白你和弗兰克吵了架,别的什么都不会明白的。我会让她明白,既然弗兰克跑了,再把吵架的事告诉她母亲,只能徒增悲伤。此外,我有个感觉:梅吉不会先对她母亲多说什么的。”他站起身来,“去睡吧,帕迪。你明天参加玛丽的舞会时,得显得若无其事,记住了吗?”
梅吉没有睡着。床边的小灯闪着昏暗的光,她睁着眼睛躺在那里。教士坐在她的身边,注视着她发辫上一动不动的毛发。他仔细地解开蓝缎带,轻轻地拉着,直到头发散落在枕头和床单上。
“弗兰克走了,梅吉。”他说。
“我知道,神父。”
“你知道为什么吗,亲爱的?”
“他和爸干了一架。”
“你打算怎么办?”
“我要和弗兰克一起走。他需要我。”
“你不能走,我的梅吉。”
“不,我能走。我本打算今晚就去找他的,可我的腿发软,我也不喜欢黑夜。但一大早我会去找他的。”
“不,你千万别这样做。你知道,弗兰克得有自己的生活,他到了该走的时候了。我知道你不希望他走,但他很久以来就想走了。你千万别自私。你得让他过自己的生活。”千篇一律的重复,他想,要继续把这种观点灌输给她。“我们一旦长大成人,自然就有权利希望离开自己生长的家,到外面谋生活。弗兰克是个成年人了。现在他应该有他自己的家、自己的妻子和家庭。你明白吗,梅吉?你爸和弗兰克吵架只是表明弗兰克想走了。这不是因为他们互相厌恶。许多年轻人都是这样做的,这是一种借口。这次吵架给弗兰克找到了一个去做他长期以来就想做的事情的借口,一个弗兰克离开的借口。你明白吗,我的梅吉?”
她的眼光转到了他的脸上,停在了那里。那双眼睛是如此疲惫,如此充满了痛苦,如此老气横秋。“我明白,”她说,“我明白。我还是个小姑娘的时候,弗兰克就想走,可他没走成。爸把他带了回来,强迫他和我们呆在一起。”
“但这次爸爸不会把他带回来了,因为爸爸现在不能强迫他留下来了。弗兰克永远走了,梅吉。他不会回来了。”
“我再也见不到他了吗?”
“我不知道,”他老老实实地答道,“当然,我愿意说你能再见到他,但没人能预言未来,梅吉,甚至连教士都不能。”他吸了口气。“你千万别告诉妈妈他们吵了架,梅吉。你听见我的话了吗?这会使她非常烦恼的,她身体不好。”
“是因为她又要生孩子了吗?”
“你怎么知道的?”
“妈喜欢养孩子。她生了好多。神父,她生了那么多好孩子,就是她身体不好的时候也生。我自己就想生个像哈尔那样的孩子,那样,我就不会太思念弗兰克了,对吗?”
“单性生殖,”他说,“好运气呀,梅吉。那你干吗不想法生一个?”
“我还有哈尔呢,”她迷迷糊糊地说着,蜷起了身子。随后,她又说:“神父,你也会走吗?会吗?”
“总有一天会的,梅吉。但没那么快,我想,所以用不着担心。我觉得我会在基里呆很久很久的。”教士答道,他的眼睛里充满了酸楚的神情。
梅吉总得回家,这是没法子的事。菲离开她就干不成事。这时,基里的女修道院只剩下斯图尔特一个人了。他绝了一次食,于是,他也回德罗海达去了。
时当8月,寒气逼人。他们来到澳大利亚刚好一年。不过,今年冬天要比去年冷。干旱少雨,空气干冷,于肺不利。大分水岭向东300英里,积雪之厚是多年未见的,但是,自前一个夏天下了一场瓢泼季雨以来,伯伦河口以西滴雨未落。基里的人们都说,天又要旱了。干旱不过是推迟了,但它一定会来的,也许就是这场干旱。
当梅吉见到她母亲的时候,觉得心情很沉重。这也许是一种告别童年时代,将要成为一个成熟的女子的征兆吧。除了肚子大些以外,菲的外表没有什么变化,但是,她的心却像是一只慢下来的疲惫不堪的旧钟,走得愈来愈慢,直到永远地静止下来。梅吉觉得永远不会在她妈妈身上衰竭的那股活泼劲儿已经一去不复返了。她刚抬起双脚,便又放了下来,好像无法肯定怎样举步似的。步态上表现出来的现象说明她精神上乱了套。对即将出生的婴儿,她没有喜悦之情,甚至对哈尔的那种极其含蓄的满足之情也不复再见了。
那红头发的小家伙蹒蹒跚跚地满屋子跑,一刻也不肯闲地摸东碰西,可菲却压根儿不打算惩戒他,甚至连他干什么事她都不管。她闷头在炉子、案板、洗碗槽这些永远属于她的那摊东西之间苦干着,好像除此之外一切都不存在似的。于是,梅吉就别无选择了,她只有去填补那孩子生活中的空白,成了她的母亲。这是不必做出任何牺牲的,因为她非常爱他,觉得他孤弱无助,愿意将她打算全部慷慨奉献的爱都倾注给这个小家伙。他哭着要她,最先学会叫她的名字。他伸着胳膊要她抱。她心中充满了快乐,十分满足。尽管编织、补衣、缝纫、洗烫、喂鸡以及其他所有必须干的活儿都很苦,但梅吉觉得她的日子过得非常愉快。
谁也未曾提起过弗兰克,但是,每隔六个星期,当菲听到邮政车来到的时候,都要翘首西望,流露出片刻的生气。然后,史密斯太太便会把大伙儿的邮件带来。当她看到里面没有弗兰克来的信时,那瞬间一现的、枉费苦心的关注便烟消云散了。
家里又添了两条新的生命。菲生了一对双胞胎,又给克利里家添了两个红头发的男孩儿,洗礼时命名为詹姆斯和帕特里克。这两个可爱的小家伙具备他们父亲那种开朗的气质和温和的脾气。他们刚一出生就成了毫不起眼的家庭成员,因为菲除了给他们喂奶之外,对他们毫无兴趣。不久,他们的名字便被简化成了詹斯和帕西。他们俩是大宅那边妇女们——两个老处女和孀居无子的女管家——的宠儿。她们对婴儿宠爱得要命。这就使菲轻而易举地将他们忘却了——因为他们有三个意切情深的母亲——随着时间的流逝,他们醒着的时候大都是在大宅那边消磨的,这已成了公认的事情了。梅吉在对付哈尔的同时,没有时间把他们揽在身边,哈尔太让人费神了。史密斯太太、明妮和凯特那笨手笨脚、毫无经验的讨好不对他的劲儿。梅吉是他的生活中充满慈爱的中心,除了梅吉他谁都不想要,除了梅吉他谁也不要。
布鲁伊·威廉姆斯用他那一套可爱的马和那辆大而重的马车换了一辆卡车,于是邮件便成了四个星期来一趟,而不是六个星期来一趟了。可是,弗兰克连一个字儿也没寄来过。渐渐地,有关他的回忆变得十分淡漠了。回忆就是这样的,即使是那些充满深情厚爱的回忆也概莫能外,好像脑子里有一种无意识的愈合过程,尽管我们曾痛下决心永勿忘,但它依然能使创伤弥合。对梅吉来说,弗兰克的形象已经从影影绰绰的可敬的面容,变成了某种圣像。这模糊的圣像和真正的弗兰克已毫无关系,而是一个想当然是弗兰克的圣像。梅吉的拳拳追思就是这么淡漠下去的。而对菲来说,对弗兰克的思念已经被一种深不可及的缄默所代替。她的热情全熄,犹如死水,再也泛不起涟漪了。
这变化悄然而至,谁都没有发觉。菲是在毫不动声色的沉默中垮下来的。她内心的东西,除了那个她暗中注以钟爱的新对象之外,谁都没有机会得以窥见这内心的世界。这是深藏在他们之间的一种不可言传的东西,是某种使他们的孤独得以缓解的东西。
也许这是势不可免的,因为在她所有的孩子中只有斯图尔特像她。他才14岁,便像弗兰克那样成了他父亲和兄弟们所完全不能理解的人。但他与弗兰克不一样,他并没有造成相互间的敌视。他毫无怨言地按吩咐行事,像别人一样地苦干,根本没有在克利里家的生活中掀起任何波澜。虽然他的头发是红色的,但是他的肤色在男孩子中间最深,比他们都要显得赤褐,他的眼睛就像背阴处那澹泊的水一样清澈,仿佛这双眼睛能看到事情最初始的阶段,看透一切事物的真相。他是帕迪儿子中唯一的一个被认为成年之后会相貌出众的人,尽管梅吉私下认为她的哈尔长大之后一定能超过他。谁都不知道斯图尔特在想什么,他像菲一样,很少讲话,从不发表自己的看法。他有一种完全一动不动的、令人纳闷的诀窍,就仿佛他缩进了自己的躯体。在年龄和他最接近的梅吉看来,他似乎能云游到某个谁也无法随之而去的地方。而拉尔夫神父却有另一番见解。
“那小伙子简直不属于人类!”在梅吉走后只剩下他留在女修道院的一天,他把绝食的斯图尔特送回了德罗海达。他说道:“他说过他想回家吗?他说过他想梅吉吗?没有!他只是停止了吃饭,耐心地等待着我们这些笨脑壳想出其中的原委来。他没有开口抱怨过一次,当我走到他面前,大喊大叫地问他是不是想回家的时候,他就那么笑了一笑,点了点头!”
但是,随着光阴的流逝,事情就不言自明地摆了出来:斯图尔特是不会与帕迪和其他孩子们出去到牧场干活的,尽管从年龄上看,他应该去。斯图尔特将留在家里看门、劈木柴、照管菜园、挤奶——干那些在家中要看三个孩子的女人没时间去干的活计。在这个地方留下个男人是明智的,尽管留下的是个半大小子,但这会证明其他的男人就在近处。因为这里常常会有些不速之客——后廊的台阶上会响起陌生人靴子的砰砰声,一个陌生的嗓音会问:
“喂,太太,能给过路人来点儿吃的吗?”
在内地,这种无业游民多如牛毛,背着蓝色的包袱,从一个牧场游到一个牧场。有从昆士兰州南下的,有从维多利亚州 北上的。这些人或是遇到了什么倒霉的事,或是想寻找一份定期的工作,宁愿步行流浪数千英里,寻找只有他们自己才晓得的东西。他们中间的大部分都是彬彬有礼的人。他们露面了,大口大口吃着肉,在包袱里裹上一点儿人家赠送的茶、糖和面粉,随后便消失在通往巴库拉和奈仁甘的小径尽头。斜挎的野餐铁罐颠个不停,身后颠颠地跟着狗儿。澳大利亚的浪游者们极少骑马,他们步行。偶然会有个把坏人来,专门注意那些家中男人外出的女人,其目的不是为了强奸,而是为了打劫。所以,菲在厨房的一个孩子够不着的角落中放了一支顶着火的滑膛枪,并且保证一旦菲那双富有经验的眼睛确定了来人的品行,便能赶在来人之前拿到它。在家里把斯图尔特负责的任务派定之后,菲高兴地把枪交给了他。
尽管来人中大多数都是游民,但也不尽然,譬如,其中就有一个驾着老式的T型福特汽车而来的沃特金斯人。他什么都贩运,从马的涂抹剂到香皂。这种香皂和菲在洗衣的铜盆里用脂肪和苛性碱做成的那种硬如顽石的货色不可同日而语。他带来了薰衣草水和科隆香水,防止阳光灼伤脸部皮肤的香粉和雪花膏。有些你做梦也想不到能从任何人手中买到的东西,那沃特金斯人却有,比如他的药膏,比任何药房里的药膏或传统的药膏要好得多,这药对牧羊狗肋部的伤口到人皮肤上的溃疡,都有愈合的功效。无论他来到哪个厨房,女人们都会蜂拥而集,急不可耐地等他将他那百货箱“砰”的一声打开。
这里还有其他的买卖人,但是,他们都不如沃特金斯人那样定期地到这块边远地区来,但他们同样受欢迎。他们什么都兜售,从特制的烟卷到整匹的布料,有时,还有俗艳而又诱人的内衣和紧身胸衣。内地的妇女们极渴望他们的到来,因为她们很少出门,一年中兴许只到最近的市镇去一两次。她们离悉尼那些琳琅满目的商店、离时髦货和花哨的女用装饰品太远了。
生活中似乎总是离不开苍蝇和尘土。很长时间滴雨未下,哪怕来一场稀疏小雨都能使尘土落下,淹死苍蝇。由于缺少雨水,所以苍蝇愈多,尘土也就愈多。每个房间的天花板上都松松垮垮地低垂着长长的、带粘性的、螺旋状的毒蝇纸,黑乎乎地粘着苍蝇的尸体。这是一天之中粘上去的。所有的东西都得时时遮盖,否则不是成了苍蝇狂欢之处便是成了苍蝇的葬身坟场。苍蝇留下的小黑点肮里肮脏地附在家具上,墙壁上和基兰博百货店的日历上。
噢,还有尘土!简直没法把尘土弄干净,那颗粒细小的棕色粉尘甚至能渗进紧紧盖着的容器里,把刚刚洗过的头发弄得毫无光泽,使皮肤粗糙,落满衣服和窗帘的褶缝,在刚刚掸过尘土的光滑的桌面上落上薄薄的一层。地板上满是厚厚的尘土,这是人们漫不经心地擦靴子的时候留下来的,或是从敞开的门窗中随着又热又干的风飘进来的。菲不得不将起居室里的波斯地毯卷了起来,让斯图尔特用她看都没看就从基里的商店中买来的漆布将地毯包住。
人来人往最多的厨房铺上了柚木厚板,由于铁丝刷蘸碱皂液的没完没了的擦洗,柚木板被洗成了陈旧的骨头色。菲和梅吉想在上面撒一层锯末,于是斯图尔特便仔细地从木堆里收集来一些,将这些锯末掺上少许珍贵的水,撒在地上,然后将这些湿漉漉的、发着刺鼻香味的东西从门里扫出去,从后廊中撒到菜园里,任其在那里朽烂成为腐殖质。
小河干涸成一连串的水洼之后,山凹里除了尘土什么也留不住,所以,从小河里已无水可汲来供厨房和浴室使用了。斯图尔特开着水槽车到远处,装满了水运回来,将水再灌入一只备用的雨水箱里。女人们不得不习惯用这种可怕的水洗碟子、洗衣服、给婴儿洗澡。这种水还不如那浑浊的小河水呢。这种腥臭的、发着硫磺味儿的矿物性的水,得小心地从盘子上揩净。这种水使头发变得像稻草一样干燥、粗糙。他们存下来的少量雨水被严格限于饮用和做饭。
拉尔夫神父温和地望着梅吉。她正在梳着帕西那红色的鬈发。詹斯乖乖地站在一边,但是却颇有些坚定不移地等着轮到他。他那对蓝眼睛敬慕地望着梅吉。她真像个小妈妈。他在沉思着:一定有一种东西,使女人特别着迷于婴儿。在她这个年龄,这种事与其说是一种纯粹的快乐,毋宁说是一种负担,人们本来会尽快干完以便去做更有意思的事的。而她却不慌不忙地从头做起,将帕西的头发在手指间卷着,把那些不听话的头发卷成波浪型。有那么一阵工夫,教士被她的动作陶醉了,随后,他用鞭柄敲了敲满是灰尘的靴子的侧面,郁郁不乐地退到了走廊上,向着大宅方向张望着。大宅掩映在魔鬼桉和藤蔓之中,拥挤的牧场房屋和胡椒树把牧场工头的住处与这个牧场生活的中心分隔开来。那个老蜘蛛,她在她那张巨网的中心又在搞什么鬼名堂呢?
“神父,你别张望啦。”梅吉责备着他。
“对不起,梅吉。我正在想事情呢。”他转过身来。她已给詹斯梳完了。在他把那对双生子一边一个地抱起来之前,他们三个人一直站在那里期待地望着他。“咱们去瞧瞧玛丽姑妈吧,好吗?”
梅吉拿着他的马鞭,牵着那匹栗色的牝马,跟着他上了路。他随便而亲昵地抱着那两个孩子,尽管从小河到大宅几乎有一英里的路,但他好像并不在乎。在厨房里,他将这对双生子交给了欣喜若狂的史密斯太太,然后将梅吉带在身边,顺着走道向上房走去。
玛丽·卡森正坐在高背椅中。这些年来,她很难得离开它走动走动。由于帕迪督办诸事甚得力,什么都不再需要她费心了。当拉尔夫神父拉着梅吉的手走进来的时候,她那恶狠狠的瞪视把这孩子搞得心慌意乱。拉尔夫神父感觉到梅吉的脉搏在加快,便同情地捏捏着她的手腕。小姑娘对她行了一个笨拙的屈膝礼,含糊不清地嘟囔了几句问候的话。
“到厨房去吧,姑娘,和史密斯太太一起喝茶。”玛丽·卡森简短地说道。
“你为什么不喜欢她呢?”当拉尔夫神父坐在那把他逐渐认为是为他准备的椅子中时,问道。
“因为你喜欢她。”她答道。
“啊,得啦!”这是她头一次使他感到不知所措,“她不过是个流浪儿罢了,玛丽。”
“你可不是这么看待她的,这个你自己清楚。”
那双蓝湛湛的眼睛讽刺地停留在她的身上。他从容得多了。“你认为我损害了一个孩子吗?我毕竟是个教士啊!”
“你首先是个男人,拉尔夫·德·布里克萨特!当教士使你感到安全,就是这么回事。”
他吃了一惊,然后大笑起来。不管怎么样,今天他无法搪塞她了。就好像她在他的铠甲上发现了裂隙,将她那蜘蛛毒慢慢地从那里渗透进去了似的。在基兰博,也许他起了变化,变得老了,变得甘愿以和为贵了。他的激情正在熄灭,或许,现在这激情是为其他的东西而燃烧吧?
“我不是一个男人,”他说,“我是个教士……也许,天气太热,到处是尘土和苍蝇……但我不是个男人,玛丽,我是个教士。”
“哦,拉尔夫,你的变化有多么大呀!”她嘲弄地说道,“让我听听,这样能成为德·布里克萨特主教吗?”
“这是不可能的,”他说道,眼中闪过一丝愁苦,“我想,我再也不想当主教了。”
她笑了起来,在她的椅子上笑得前仰后合。她望着他。“你不想了吗,拉尔夫?不想了吗?喂,我让你再多烦恼一会吧,但是你估计的那个日子快来了,这是毋庸置疑的。也许两三年还不行,不过这一天会来的。我会像撒旦一样,并且给你提供机会!但是,千万别忘了,我会让你苦恼的。你是我所见过的最迷人的男子。你用你的英俊当面嘲弄我们,蔑视我们的愚蠢。但是,我会让你尝尝自己弱点的苦果,我要让你像任何一个描眉涂唇的妓女一样出卖自己。你对此表示怀疑吗?”
他往后一靠,微笑着。“我不怀疑你会一试。不过,我并不认为你像你自己想象的那样了解我。”
“我不了解你吗?时间会证明的,拉尔夫,只有时间才能证明。我老了,留给我的除了时间以外就一无所有了。”
“那么你认为我有什么呢?”他问道,“时间,玛丽,除了时间我一无所有。只有时间、尘土和苍蝇。”
天空中浓云密布,帕迪开始觉得下雨有望了。
“这是干风暴。”玛丽·卡森说,“这种天下不了雨,我们会很长时间见不到雨水的。”
如果说,克利里家的人认为他们见到的是澳大利亚能够出现的最糟糕的气候的话,那是因为他们未曾经历过干旱的平原上的干风暴。由于失去了令人感到快慰的潮湿,干燥的大地和空气互相摩擦,使土地裸露、龟裂。一种令人恼火的摩擦力愈来愈大,只有到这种巨大的累积能量耗尽,才算完事。云层低压,天昏地暗,菲只得打开了室内的灯。在外面的牲畜围场里,马正在发抖,微微骚动地跳着;母鸡在寻找栖息的地方,忧惧地将头缩在胸前;狗在厮打着、吠叫着;牧场垃圾堆边上的猪把鼻子拱进土里,那闪闪发光的、胆颤心惊的眼睛往外看着。天空中黑云低压的力量使一切活着的东西都惊惶万状,厚密无垠的云层完全遮住了太阳,好像在准备让太阳的光焰突然喷射到大地上似的。
愈来愈响的雷声从远方传来,摇曳不定的闪光在地平线上闪动,雷声如涛,清晰地映出了起伏不平的地平线。漆黑、深邃的夜空中,令人惊骇的白色闪光在发怒,在舒卷。这时,怒吼的狂风卷起了尘土,打在人的眼上、耳上、口上,生疼生疼的。天地大变了。人们不再把这想象成《圣经》中上帝的天谴神罚,他们顶住了这场灾难。当惊雷炸裂的时候,没有人能不吓一跳——它轰然炸开,好像要狂怒地把世界炸成碎片——但过了一会儿,住在一起的这一大家子人就习惯了。他们提心吊胆地走到外面的走廊里,眼光越过小河,凝望着远处的牧场。闪电的巨大火舌像脉络似地漫天交叉闪动,天空中一刹那出现十几条闪电。倏忽即逝的链状闪光在云层里驰掣游动,时而飞出云底,时而钻入云中,明明灭灭,蔚为壮观。草原中,被雷电击中的孤树散发着焦糊味,冒着烟。他们终于明白这些孤零零的牧场卫士为何死去了。
空中呈现出一种可怕的、神秘的色彩,尽管空气中没有火,但却不再是不可捉摸的了。它发出粉红、淡紫和硫磺色的幽光,弥漫着一股久留不去的甜味,和难以辨别的、不可言喻的香气。树林在发着微光,火舌在克利里家人的红头发上加上了一层光晕,他们胳臂上的汗毛都竖了起来。这奇光异彩整整持续了一个下午,直到太阳落山,才慢慢地消失在东方。他们从这可怕而又迷人的景观之中缓过气来,感到心绪激动、紧张、烦躁、悒悒不乐。天上一滴雨也没有落下来,但是他们都觉得这简直像大难不死,又重返阳间,从天地的雷霆暴怒中安然无恙地活了过来。这件事他们大家差不多在嘴边挂了一个星期。
“还有更糟糕的呢。”玛丽·卡森厌烦地说。
确实还有更糟糕的。第二个干旱的冬季比他们想象的要冷,本来他们以为就是无雪而已。夜里,大地冰冻数英寸,狗蜷缩在窝里,冻得直筛糠,靠大吃袋鼠肉和庄园里杀牛剩下的脂肪来取暖。这种天气至少意味着人们用牛肉和猪肉代替了那永不改变的羊肉。他们在房子里生起了呼呼作响的火,男人们夜间在牧场里寒冷难耐,不得不尽量回家来。可是,当剪毛工们来到的时候,他们却欣喜若狂,因为他们可以快点完事,少流汗水了。在宽大的羊圈中,每个人的剪毛架都是一个圆形的地板,这些地板的颜色比其它羊圈的地板都浅得多。50年来,剪毛工们站在那里,汗水洒在木板上,使木板都变白了。
很久以前的那场洪水过去之后,这里依然有草,但是草长得很细,这是不吉利的。日复一日,天气总是阴沉沉的,光线昏暗,可就是不下雨。呼啸的风刮过牧场,天好像刚刚要下雨,它就旋转着把大片棕色的尘土刮到天上,让人误以为是漫天水汽,空受折磨。风吹起来的一团一团的尘土看上去活像是积雨云。
孩子们的指头上都长了冻疮。他们尽量不笑,因为嘴唇开裂了。脚跟和小腿在流血,他们不得不把袜子脱去。狂风尖厉,脸上简直暖和不起来。尤其是这房子的结构,它把每一股流动的空气都兜了进来,而不是将其拒之门外。他们在寒可结冰的屋子里上床睡觉,又在寒可结冰的屋子里起床,等待着妈妈尽量从炉旁铁锅架上的那口大锅里省下的一点热水,这样洗脸就不会成为牙齿捉对儿打战的苦事了。
一天,小哈尔开始咳嗽,呼哧呼哧地直喘,接着,病情急转直下。菲调起了黏糊糊的热木炭敷糊剂,在他那吃力地喘着气的小胸脯上摊开,可这好像并没有使他好转。开始,她并不感到特别忧虑,但是一天拖下来,他的病情迅速恶化,她就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梅吉坐在他身边,绞动着双手,不断地嘟囔着,祈祷圣父和圣母玛丽亚。当帕迪6点钟走进来时,从走廊里就听到那孩子的喘息声。他的双唇发紫。
帕迪马上就动身到大宅打电话去了。可是,医生远在40英里之外,出门看另一个病人去了。他们烧着了一盘硫磺,将它举在锅上,企图让孩子将那慢慢地窒息住他喉咙的黏痰咳出来。但是,孩子已无法使自己的肋骨收缩,黏痰咳不出来。他的脸色变得更加发紫了,呼吸发生了痉挛。梅吉坐在那里,抱着他,祈祷着。她的心痛苦欲裂,因为那可爱的小家伙每呼吸一次都挣扎一下。哈尔在所有的孩子中是和她最亲的一个,她就是他的母亲。以前,她从来没有这么渴望成为一个成年的母亲,认为那样她就成了一个像菲一样的女人了。不管怎么样,她有使他痊愈的能力。菲无法使他痊愈的,因为菲不是他的母亲。她慌乱而又恐惧地紧紧抱着那呼吸吃力的小身体,想帮助哈尔呼吸。
她从来没有想到过他会死,甚至当菲和帕迪跪在床前祈祷着,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她也没想过。半夜,帕迪掰开了梅吉紧紧抱着那一动不动的孩子的胳膊,轻轻地将他放在一堆枕头旁。
梅吉的眼睛一下子就睁开了,她已经是半睡半醒,平静下来了,因为哈尔不再挣扎了。“哦,爸,他好些啦!”她说道。
帕迪摇了摇头,他显得萎靡而衰老,他的头发上结起了点点霜花,一个星期没刮的胡子上也结满了点点霜花。“不,梅吉,哈尔不是像你说的那样好些了,不过,他获得了安宁。他到上帝那儿去了,脱离了苦海。”
“爸的意思是说他已经死了。”菲冷冷地说道。
“啊,爸,不!他不能死啊!”
但是,那枕堆中的小东西已经死了。她一看到这情形心里就明白了,虽然她以前从来没有见过人死去。他看起来像个玩偶,不像个孩子。她站了起来,到外面去找那些弯着腰围坐在厨房的火旁心神不安地守夜的男孩子。史密斯太太坐在旁边的一把硬椅上,照顾着那对孪生子。为了取暖,他们的摇床已经移到厨房里去了。
“哈尔刚刚死了。”梅吉道。
斯图尔特从思驰神骛的冥想中抬起眼来。“这样要好一些。”他说,“想一想那种宁静吧。”当菲从过道走出来的时候,他站起身来,走到她面前,没有碰她。“妈,你一定累了,去躺躺吧,我会在你的房间里生个火的。来,躺一躺吧。”
菲一言不发地转过身,跟着他去了。他们两人向外面的过道走去。剩下的男孩子们坐在那里互相推让了一会儿,随后也跟他们去了。帕迪根本没露面。一言不发的史密斯太太将走道角落里的童车推了出来,小心翼翼地把熟睡的詹斯和帕西放了进去。她看了梅吉一眼,泪水挂在她的脸上。
“梅吉,我要回大宅去了,我得把詹斯和帕西一起带走。明天早上我回来,不过,要是这两个孩子能与明妮、凯特和我一起呆一会儿的话,是再好不过的。告诉你妈一声。”
梅吉坐在一张空椅子上,两手交叉着放在下摆上。哦,他是她的,可是他死了!小哈尔,她曾经照看过他,爱过他,像母亲般地保护过他。他在她心目中间占据的空间还是实实在在的,她依然能感到他那热乎乎、沉甸甸的身子靠在她胸前。当明白他永远也不会再在这里依偎着,真是太可怕了。她感受到他那沉甸甸的身体依偎在这里已经有四年之久了。不,这不是一件痛哭一场就能罢手的事!她曾经为艾格尼丝流过泪,为脆弱的自尊心受到损伤而流过泪,为永远一去不复返的童年时代流过泪。然而,这个重负她却得担到生命的最后一刻。他人虽死了,但他的音容将继续留在梅吉的心中。有些人活下去的愿望十分强烈,有些人并不那么强烈。在梅吉身上,生的愿望就像钢缆一样顽强而又富于韧性。
当拉尔夫神父和医生一起走进来的时候,看到她已经打起了精神。她默默地指了指走道,但是并不打算跟他们去。由于玛丽·卡森给神父宅第打了一个电话,教士久藏在心中的一桩心事才如愿以偿:那就是到梅吉身边来,和她在一起,把他这个局外人的某些话告诉那个可怜的年幼的女性,就告诉她本人。他怀疑,是否还有另外一个人能完全理解哈尔对她意味着什么。
但拉尔夫还是忙了半天才抽开身。在灵魂尚未离开尸体的时候,要进行最后的礼拜式,还要去看望菲,看望帕迪,给他们一些实际的建议。医生已经走了,尽管他情绪十分沮丧,但是,由于医生长期习惯于这种不幸,以及他那无所不包的业务,这件事对他来说已经是例行公事了。据人们说,无论如何,他是帮不上忙的,这里离他的医院和那些受过专门训练的医护人员太远了。这里的人们得碰运气,得面对着恶魔,硬挺下去。他的死亡证明书将写明是“哮吼” 。这是一个信手拈来的病名。
拉尔夫神父终于没有什么人可看望了。帕迪到菲那儿去了,鲍勃和其他的男孩子到木工房去做一具小棺材。斯图尔特呆在菲卧室的地板上,他那完美的侧影和窗外夜空衬托出的菲的侧影是如此相像。菲正躺在枕头上,抓着帕迪的手,压根没注视过投射在寒冷的地板上的杂乱的暗影。时间已经是早晨5点钟,雄鸡在昏沉沉地骚动着,但是天还要黑好一阵呢。
拉尔夫的脖子上依然绕着紫红色的圣带,他已经忘记还在戴着它了。他俯身把厨房里奄奄一息的火拨旺,燃起了熊熊的火苗,又把身后桌上的灯拧小,在梅吉对面的木凳上坐了下来,望着她。她已经长大了,穿上了一步能跨七里格 的靴子。这预示着他将要被甩在后面,被她超过去。他望着她,这时,他感到一种强烈的不满足的感觉。在以前的生活中,他经常怀疑自己的勇气,但今天这股不满足感却比那种令人痛苦、困惑的怀疑来得更强烈。他到底怕什么?他不敢正视的到底是什么?他能够做到比别人都坚强,都无所畏惧。然而,恰恰在他最不希望那个莫名其妙的东西出现的时候,内心深处却偏偏期待着它的出现。它悄悄地溜进了他的意识,使他尝到了恐惧的滋味。可是,比他晚生18年的梅吉却不理会他的恐惧,径自长大成人了。
她并不是一个圣女,或是比最好的东西还要美好的什么。她只不过是从不抱怨,她具有善于容纳一切的天赋——或许这就是祸根?不管已经失去了什么,或将要遭逢什么,她都能勇敢地承受下来,将其储藏起来,投进她生存的熔炉中当做燃料。是什么教会她这样的?这本领能教吗?或许这只是他在幻想中臆造出来的她?这实际上有关系吗?有一点更为重要:她实际上是个什么样的人,或者他认为她是个什么样的人?
“哦,梅吉。”他无能为力地说道。
她转过身来,凝视着他,尽管她很悲痛,还是向他投来了毫不掺假的、充满了爱意的一笑。这是恣意纵情的一笑,在她的世界中,还没有成年妇女的那种清规戒律和压抑收敛。这样的爱使他神驰意荡,魂夺魄消,使他渴望向自己时时怀疑其是否存在的上帝发誓,让自己成为任何一个人,但决不是拉尔夫·德·布里克萨特。这就是那未知的东西吗?哦,上帝啊,为什么他这样爱她?但是,像往常一样,谁也不能给他答案,而梅吉仍然坐在那里向他微笑着。
黎明时分,菲起来做早饭了,斯图尔特在帮着她。这时,史密斯太太和明妮、凯特回来了。四个女人一起站在炉旁,压低嗓音,用单调的声音交谈着。她们组成了一个充满了悲伤的小团体,这种悲伤梅吉和教士都无法理解。吃过饭之后,梅吉去给男孩子们做就的小木箱子铺衬里,想方设法将它弄得光滑一些,做些修饰。菲默默无语地给了她一件白缎子睡衣,由于年深日久,这件衣服已呈牙白色了。她将睡衣上的条带固定在那木箱内部的硬框上。在拉尔夫神父把一条毛巾布垫料放进去的时候,她用缝纫机将缎子块缝制成了衬垫,然后,他们一起将衬里用图钉固定在适当的位置。这些做完之后,菲给那孩子穿上了他最好的丝绒衣服,将他的头发梳好,放进了那柔软的小窝里。这小窝散发着菲的气味,而不是曾做过他母亲的梅吉的气味。帕迪将盖子合严,落泪了。这是他失去的第一个孩子。
多年来,德罗海达的那间接待室一直当做小礼拜堂使用。它的一端经过了改建,悬挂着玛丽·卡森为圣玛丽·杜梭修女们置办的金光闪闪的服装,花了数千镑在上面绣满了花纹。这间屋子是史密斯太太装饰的,祭坛上放着从德罗海达的花圃里采来的冬季的花朵,有香罗兰,早发的紫罗兰,迟发的玫瑰和石竹之类的一团一簇的花以及几幅褪了色的画。屋子里充满了一种不可思议的香味。拉尔夫神父就是在这里穿着不带花边的白长袍和没有任何装饰的十字褡做追思弥撒的。
与内地大多数大牧场一样,德罗海达死去的人都葬在自己的土地上。墓地在园地的外面,靠近小河的柳树成荫的岸边,周围是一圈上了白漆的锻铁栅栏。即使在这种干旱的时候,墓地依然一片葱翠,因为这里是由庄园的水箱灌溉的。迈克尔·卡森和他那个早夭于襁褓中的儿子就葬在这里的一座堂皇的大理石墓穴里。顶部的人字墙上有一个握着出鞘利剑的、真人大小的守护神,护卫着他们的安息地。但是,在这座陵墓的周围,大约有十来个不那么夸饰的坟,仅仅立着素白的木十字架,白色的槌球状铁环整整齐齐地拦出了它们的墓界,有些十字架上只孤零零地写着名字。这里埋着:一个在工棚的打架中死去的不知其亲戚是何人的剪毛工;两三个在有生之年最后一个落脚之处是德罗海达的游民;几个在牧场中发现的性别不明的无名氏的遗骨;迈克尔·卡森的中国厨师,他留下的坟墓上是一座古雅的红色飞檐式墓碑,忧伤的小铃似乎在不停地敲出他的名字:“郗新,郗新,郗新”;一个买卖牲口的商人,他的十字架上仅仅写着:“塔克斯坦德·查理。他是个好伙计。”此外还有一些女人的坟墓。但是产业主人的内侄哈尔的墓可不能这么寒伧。他们将那自制的箱子安放在陵墓内的一个架子上,把上面那扇锻制的青铜门合上。
过了一会儿,除了偶尔提上几句之外,他们都不再谈起哈尔了。梅吉将她的哀伤独自留在心头,她的痛苦有一种孩子们所特有的、莫名其妙的凄楚,既夸张又神秘。然而小小年纪的她却把这种感情掩藏在日常的活动之下,使它的重要性降低了。除了鲍勃之外,这件事对其他男孩的影响甚小,鲍勃已到了钟爱他的小弟弟的年龄了。帕迪深感悲伤,但是,谁也不知道菲是否伤心。她似乎离丈夫和孩子们愈来愈远,离一切感情愈来愈远了。正因为这样,帕迪对斯图关注他母亲的做法感激不尽。斯图对母亲充满了一种深沉的柔情。只有帕迪才清楚菲对那天他没和弗兰克一起从基里回来是怎么看的。那时,她那双柔和的灰眼睛中没有情绪激动的光芒,没有冷酷之色,也没有责备之意,没有恨也没有悲伤。仿佛她就是束手等待着这一打击的到来,就像一条被判死刑的狗在等待着那致命的一枪,明知是命中注定,但又无计规避。
“我早就知道他不会回来了。”她说道。
“他也许会回来的,菲,只要你尽快给他写封信。”帕迪说。
她摇了摇头,但是菲这个人是不会做出什么解释的。弗兰克远离德罗海达和她,去过一种新生活,这样倒好一些。她深深了解自己的儿子,确信她说一句话就会把他召回来,所以她决不能说那句话。即便她因感到生活失败而觉得时日悠悠、痛苦辛酸,她也决计要默默地忍受下去。帕迪不是她所要选择的男人,可是世上决没有比帕迪更好的人了。她不是那种感情强烈得无法自持而不欲偷生的人,她曾经有过严酷的教训。差不多有25年了,她压抑着自己的感情,不使自己激动,她深信坚持到底就是胜利。
这片土地上无穷循环的生活在有节奏地进行着。第二年夏天,雨来了。这不是季雨,而是季雨的副产品。雨水注满了小河和水箱,救活了干涸的草根,揩尽了悄然四落的尘土。男人高兴得几乎流出了泪水,他们做着这一季节中固定要做的营生。人们心里有了底,牲口再也用不着手工喂养了。草地绵绵延延,一直伸向长势茂盛的树林,在那里被矮树丛截断。草地要应付使用已经是绰绰有余了。但并不是基里的所有牧场都是这样的。一个牧场到底要养多少牲口,全要看放牧人如何进行管理。对于德罗海达这样广袤的牧场来说,它的牲畜饲养数量是不足的,这就意味着青草可以支持得更久。
接着,就是给母羊接羔,要乱哄哄地忙上好几个星期,这是牧羊日程上最繁忙的季节。每一头生下来的羊羔都得抓住,在尾巴上套上标志环,在耳朵上打上记号。如果是不打算让它交配的公羊,就得将它阉了。洗去羊羔身上的血是一件腌臢而又令人生厌的活儿,但它是在短时间内从成千上万只羊羔中吃力地阉割雄羔的唯一方法。羊的睾丸被手猛地捏住,用嘴咬掉,吐在地上。羊羔的尾巴用无法伸缩的薄箍带套上,这样无论是雄羔还是雌羔,它们的尾部都逐渐失去维持活力所必需的血液循环,于是便开始发肿、萎缩、脱落。
这里的羊是世界上毛最细的绵羊,其规模之大,用人工之省,在别的任何一个国家都是闻所未闻的。所有的一切都适合完满地生产出质地上好的羊毛。先是羊臀去毛工序:绵羊臀部的周围,恶臭的粪便、蝇卵和涂伤口的焦油黑乎乎地粘成一团,这一部位必须不断地仔细剪去,或加上T字型撑架。这是一种比较轻松然而却让人很不愉快的活儿;臭气熏人,苍蝇乱飞,因此,付的工资要多一些。然后是浸洗工序:成千上百只咩咩叫着的、活蹦乱跳的小羊被连赶带拉,弄得晕头转向。它们进进出出地经过苯溶液洗浴,消灭掉它们身上的扁虱、害虫和寄生虫。还有灌肠工序:所施用的药物,通过一个大注射器从羊的喉咙强行注入,以驱除其肚内的寄生虫。
羊身上的活儿永远是没完没了的,一件工作的结束也就是另一件工作的开端。它们被聚拢成群,分成等级,从一个牧场赶到另一个牧场。有的进行交配,有的不进行交配;有剪毛的,有加支撑的;浸洗,灌肠;有的屠宰,有的运出去卖掉。德罗海达养了大约一千头与绵羊一样上好的第一流的菜牛,但是,绵羊要赚钱得多,所以在好年景,德罗海达差不多以每两英亩的土地养一只羊,大约共有12万5千只羊。由于这些羊都是美利奴细毛绵羊,所以从不当做菜羊出售。每年美利奴绵羊剪完毛之后,便将它们变为皮张、羊毛脂、羊油和胶出售,这些东西只对制革者和无用家畜收买者有用处。
逐渐地,那些丛林文学作品 变得有意义了。对克利里一家来说,读书比以往变得更重要了。由于德罗海达与世隔绝,因而他们与大千世界的唯一接触就是通过那些妙不可言的文学。但是,和瓦希尼一样,附近既没有借阅书籍的图书馆,也不可能每个星期到镇上去取一趟邮件和报纸,或借阅图书馆书架上新到的书籍。拉尔夫神父弥补了这一欠缺。他把基兰博图书馆、女修道院和他自己的书架搜罗一空。他惊讶地发现,他还没有把这些藏书全部搜罗完,就已经通过布鲁伊·威廉姆斯的邮政卡车搞起了一个流动图书馆。这辆卡车总是不断地装着书籍——这些破旧的、翻烂的书在德罗海达、布格拉、迪班—迪班、布雷恩·Y.普尔、坎南穆塔和伊奇—乌伊斯奇之间的道路上旅行着,吸引了那些渴望精神食粮和渴望逃避现实的人。珍贵的故事书总是有其去而无其还。不过,拉尔夫神父和修女们仔细地记下了哪种书在外面保持的时间最长,然后,拉尔夫神父就通过基里新闻社订购几套,并且若无其事地在玛丽·卡森那里报账,作为她对“圣十字丛林文学藏书协会”的捐赠品。
那时候,要是在书中发现一个纯洁的亲吻,就算是运气不错了。那是个性爱的情节决不会引起兴奋感的年代,因此,哪些书是给成年人的,哪些书是给大一些的孩子看的,其界线很难严格划分。帕迪这种年纪的人最爱读的书,孩子们也爱看。这并不是什么丢脸的事。例如《小不点儿和袋鼠》,描写吉姆和诺拉的丛书《死水潭》,伊尼丝·冈恩太太的不朽之作《我们在荒僻的北昆士兰》。晚上,他们在厨房里轮流高声朗读班卓·帕特森和C.J.丹尼斯的诗。节奏轻松自由的《从斯诺依河来的人》使他们激动颤栗;《多愁善感的家伙》使他们纵声大笑。约翰·奥哈拉的《欢笑的玛丽》使他们潸然泪下。
我给他写了一封信,
打探他的消息。
信儿寄到莱彻兰——几年前我认识他的地方;
认识他时,他在剪羊毛;噢,信儿快快飞去!
地址试写上“奥沃弗罗,克兰西”。
谁料竟打听到了他的消息,
(我想,回信定是用指甲蘸着柏油写成的)
写信的是他的患难兄弟。
我把它抄写下来,逐字逐句:
“克兰西到昆士兰赶牲口,
天知道他住在何地!”
在我飘忽的遐想中,克兰西悄悄向我走来。
他赶着牲口到了西行的必经之地,他到了库柏。
一队队牲口缓缓前行,
克兰西跟在后面,小曲儿唱了起来,
快活哟,赶牲口的生活,
城里人永远不会明白。
丛林是他的好朋友,
“沙沙”唱歌,迎接他的到来。
风儿飒飒吹,流水潺潺多欢快,
他眺望平川上的灿烂阳光,
夜晚,仰望一天星斗,闪烁着奇光异彩。
人们都喜欢这篇《住在溢水镇的克兰西》。班卓是他们最喜欢的诗人。也许,这些诗不过是些蹩脚的打油诗,但这些诗本来就不是打算写给上等人看的。它们是为人民而写,属于人民。在那个时候,大多数澳大利亚人都能背诵这类诗歌。比起正规学堂里教授的丁尼生 和华兹华斯 的诗来,他们对这些诗要熟悉得多。这些诗之所以被戴上了打油诗的帽子,不过是因为它们把英国写成了一个远不可及的极乐世界罢了。丛生的水仙花和日光兰对克利里家人来说毫无意义,他们住的地方不长那些花。
克利里一家人对澳大利亚丛林诗歌的理解胜于一切,因为溢水镇就是他们的后院,诗里写的是游牧路线上放羊的生活实际。在巴温河畔,有一条曲曲弯弯的正式游牧路线,这是为了从东半部大陆的一端将生活用品运送到另一端的自由往来的官家土地。旧时,那些牲口商和他们那成群结队的、饥饿的、糟蹋草地的牲口群是不受欢迎的。当那些20头到80头一群的庞大阉牛队伍从牧场主们最好的牧草中间缓缓通过的时候,真是招人憎恨。现在,由于游牧官道已经从地图上消失,浪游者和本地居民的关系就和睦多了。
偶尔骑马而来,求一口啤酒,聊聊天,吃一顿家常便饭的牲口商是受欢迎的。有时,他们带着妇女,赶着由擦破了皮毛的、过了时的种马驾辕的轻便马车,车边挂着一圈壶啊、罐啊、瓶啊,叮叮当当地作响。这些在内地从基努瓦到帕鲁,从贡德温迪到甘达该,从凯瑟林到库里漂泊游荡的女人是最令人愉快的女人,也是最难相处的女人。这些奇怪的女人从来不知道头顶上该有屋顶,或觉得她们那铁硬的脊骨下该有木棉褥垫。没有男人能胜过她们。她们吃苦耐劳、忍饥熬寒,永不停息地用双脚走遍了全国。她们的孩子就像沐浴着阳光的树林中野生的小鸟一样。他们的父母有时端着茶杯聊天,一边山南海北地扯着,一边交换着书籍。有时,他们答应把含含糊糊的口信捎给某某人,或没完没了地扯着格纳仑加的牧场生手“波米” 的种种稀奇古怪的传闻。这时候,那些孩子羞涩地躲在马车轮子后边,或一溜烟跑到木堆后面藏起来。不管怎样,有一点是毫无疑问的:这些浪迹萍踪的漂泊者将会为他们的孩子、妻子、丈夫或伙伴掘一个坟墓,把他们掩埋在运送牲口的道路上的桉树下。这些树看起来棵棵都差不多,只有他们自己才能认出坟墓在哪一棵树下。
梅吉连“生活的实际”这种陈腐的词汇都不懂,因为环境把她的每一条学习之路都堵住了。她父亲在家庭男女成员之间划了一条严格的界线:决不在女人面前谈论牲口繁殖育种和交配的事,男人们不穿好衣服也决不出现在女人面前。那种有可能透露出此类蛛丝马迹的书是决不会在德罗海达出现的。也没有与她同龄的朋友帮助她。她的生活就是为了这个家的各种需要而苦干。在这个家的周围,根本没有男女之事。家内圈地里的牲口几乎都不生育。玛丽·卡森不搞马匹的繁育,她的小马都是从布格拉的马丁·金那儿买来的。他干这一行。种马是多余的东西,除了对专事马匹交配的人有用。因此,德罗海达没有种马。不过这里有一头公牛,这是一头又野又凶的牲口,它的圈棚被严格地建在圈地之外。梅吉对它怕得要命,从不到它附近的地方去。狗都关在窝里,拴着链子。在帕迪或鲍勃的监视下,狗的交配是以科学方法进行的,但也得在圈地之外。这里也没有机会见到猪,梅吉对喂猪既厌又恨。事实上,梅吉除了照看自己的两个小弟弟之外,没有机会看到任何人。无知乃愚昧之本,一个未被唤醒的躯体和头脑对于那些本来能自动地使人明白事理的偶然事件是麻木不仁的。
就在梅吉15岁生日之前,暑热将要达到让人无法忍受的顶峰时,她在自己的内裤上发现了棕色的、不均匀的斑斑血迹。一两天之后,血迹没有了。但是,六个星期以后,血迹又重新出现,这使她的羞涩变成了恐惧。第一次的时候,她认为这是下体不干净而留下的痕迹。这使她感到耻辱。但是,当它们第二次出现的时候,则明明白白是血了。她想不通血是从哪儿来的,但她猜想是来自她的下体。这缓慢的出血三天之后便停止了,而且有两个月没再出现。她偷偷地把内裤洗了,没有引起别人的注意,因为毕竟大部分衣物都是由她洗的。接踵而来的打击给她带来了痛苦,使她第一次冷静而严峻地考虑她的生命了。这次血流得很多,流得太多了。她偷偷拿了一些那对双生子的废尿布,垫在内裤下,生怕血会透出来。
死神像幽灵一样突然降临,带走了哈尔,但是这种慢慢消耗生命的出血更让人胆战心惊。她怎么可能去找菲和帕迪,将她下体得了这种极肮脏的、说不出口的病而将要死去的新情况向他们说破呢?只有去找弗兰克,才可能把她的苦水倒一倒,可是弗兰克已经远走高飞,不知到哪儿去了。她曾经听那些女人在喝茶闲谈时,说起过她们的朋友、母亲或姊妹,因为得了瘤子和癌而可怕地慢慢死去。梅吉似乎相信她一定是长了什么东西,在逐渐吞吃她的内脏,并悄然地向她那颗悸动的心脏一路吞吃下去。哦,她不想死啊!
在她的头脑中,对于死的概念是非常模糊的,不知道在进入另一个世界时将会是什么样子。宗教信仰对梅吉来讲,与其说是一种灵性感受,毋宁说是一堆条文戒律。宗教信仰对她毫无助益。塞满了她那莫名其妙的头脑中的片言只语,全都是由她的双亲、朋友、修女、教士们喋喋不休地灌进去的。在书里,坏人总要遭报应的。她无法想象大限来临时是什么样子,她夜复一夜地惶恐地躺在那里,试图想象死亡就是永恒的黑夜;或者是通往远方金色乐土而要跳越过去的一个冒着火焰的深渊;或者是置身在一个巨大的圆球之中,里面站满了歌声直干云霄的唱诗班和从其大无比的彩色玻璃窗内透进来的淡淡的光线。
她变得异常沉默,不过,她的样子和斯图那种宁静的、如梦如痴般的孤独完全不一样。她的神态就像是一只在巨蛇怪 的凝视下吓得一动不动的小动物。要是有人猛地和她讲话,她会跳起来。要是那一对婴儿哭着要她,她就会因为忽略了他们而深感痛苦,赶紧大惊小怪地乱忙一通,以补其过。不管什么时候,只要她有片刻空闲,便要跑到墓地去看哈尔,他是她唯一认识的死者。
每个人都发觉了她的变化,但是他们仅仅认为这是因为她长大了。他们从未自问过她那不断加重的思想负担是为了什么。她把自己的抑郁之情掩藏得太好了。往日的教训已经被彻底接受,她具有非凡的自我控制能力和强烈的自尊心。谁都不会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表面的不动声色会保持到底的。菲、弗兰克和斯图尔特已经是有例在先,而她身上也流动着同样的血液,这是她本性的一部分,是她继承下来的遗产。
但是,常常到德罗海达来的拉尔夫神父发现梅吉的身上起了深刻的变化,从一个俏丽的姑娘变成了一个毫无生气的人。因此他的关怀便迅速地变成了担忧,随后又变成了恐惧。这种衣带渐宽、精神不振都是在他那锐利的双眼下发生的。她悄悄地从他的身边疏远,他无法容忍她变成另一个菲。那尖削的小脸瘦得只剩下一对呆望着可怕前景的眼睛,那从未被晒黑过或长过雀斑的凝脂般的皮肤变得半透明了。他想,倘若这种情况继续下去的话,她就会像吞下了自己尾巴的蛇那样,在自我折磨中把自己搞垮。
哦,他要想想他是否必须采取强制手段扭转她的这种状态。这些日子,玛丽·卡森盘问得极严,对他在牧工头家度过的每一刻都充满了嫉妒,而这位不动声色、城府甚深的男人只好用无比的耐心来对抗她那隐藏的占有欲。即使他在梅吉的身上格外倾注心力,也不能完全压住他在政治上的才智。当他看到自己的魅力在像玛丽·卡森这种火气大、脾气拗的人的身上发生了作用时,他感到了一种满足。长期以来,他对孤独的梅吉的幸福关怀备至,这使他焦躁不安,辗转反侧。同时,他承认还有另一个孤独的人与梅吉同时存在着:那就是这个被他击败的冷酷残忍的母老虎,这个被他愚弄的傲慢专横的女人。哦,他一直就打算这样干的!这个老蜘蛛决不会从他这里得到什么好处。
终于,他设法摆脱了玛丽·卡森,一路追踪,在小小的墓地中找到了梅吉,站在那苍白的、表情平和、毫无复仇之心的守护神像下。梅吉的脸上露出畏缩恐惧的表情,抬头凝望着它那没有生气的平和的脸。他感到,在这有感情的人和无感情的神之间有一种强烈的对比。可是,这件事和他实在没有什么关系,而应当由她的母亲或父亲去查明她到底出了什么事。然而,他却像个格格叫的老母鸡一样追在她后面,他在这儿到底算是干什么呢?这仅仅是因为,她的父母什么都没看出来的事,或在她父母看来是不起眼的事,在他看来却是应当认真对付的。况且,他是一个教士,必须安慰精神上感到孤独或绝望的人。看到她的不幸,他无法忍受。然而,种种事情将他和她连在一起,也使他为之却步。他生活中的许多事情和回忆都是和她联系在一起的,他感到害怕。他害怕那个人离不开他,他也离不开那个人。但是,他对她的爱和他的教士的本能给予他一种必不可少的精神力量。这种精神力量使他抵挡住了那股难以摆脱的恐惧。
当她听见他从草地上走来的时候,她转过身来,面对着他,两手叠放在下摆前,低头看着自己的脚。他在她的身边坐了下来,抱着膝头,那件皱皱巴巴的法衣只有穿在这位大方从容的人身上,才能显得如此优雅。他断定,他用不着旁敲侧击兜圈子,如果那样的话,她可能会回避问题的。
“怎么回事,梅吉?”
“什么事也没有,神父。”
“我不信。”
“求求你,神父,求求你!我不能告诉你!”
“哦,梅吉,你不老实!你什么都可以告诉我,天底下的任何事都可以告诉我。这就是我为什么坐在这里的缘故。这就是我为什么当教士的缘故。我是上帝选派在这个地方的代表,我代表他去倾听申述,我代表他去给予宽恕。小梅吉,在上帝的天地里,他和我还没有发现我们心中有什么事情不可宽恕呢。我的宝贝儿,你必须告诉我出了什么事,因为假使有什么人能够帮助你的话,那么就是我。只要我活着,我就会竭尽全力帮助你,守卫着你。如果你愿意,你可以把我当做守护神,我可比你头上的那个大理石块要强得多啊。”他吸了一口气,往后一靠,“梅吉,如果你爱我的话,就告诉我!”
她一只手紧握着另一只手说:“神父,我要死了,我得癌症了!”
他起先憋不住想纵声大笑,这简直是一场可笑的虚惊。后来,他看到她那发青的细嫩的皮肤,看到她那消瘦的小胳臂,又觉得很想痛哭一场,为事情的不公平而痛哭一场。不,梅吉是不会毫无理由胡思乱想的,其中必有道理。
“你怎么知道的,宝贝儿?”
为了说明这件事,她费了半天时间。在她讲的时候,他不得不低下头凑到她的唇边,不知不觉地做出了一种拙劣的听取忏悔的姿势:一只手挡着自己的眼睛不去看她的脸,伸出他的耳朵去听不光彩的事。
“从开始到现在已经有六个月了,神父。我的肚子疼极了,可是和动肝火的疼不一样,而且——哦,神父——从我的下边还流出了好多好多的血呢!”
他的头一扬,这忏悔里根本没有什么了不起的东西。他低头望着她那含羞低下的头,心中像打翻了五味瓶,脑子里乱糟糟的。他感到既荒谬又宽慰,还有一种恨不得把菲杀死才解恨的愤怒。这样一个孩子居然能不动声色地把这样的大事压在心里,使他既感到钦佩,又感到全身不自在。
他和她一样,都是时代的俘虏。从达布林到基兰博,在他所知道的每个城镇,那些轻贱的姑娘要是真碰上哪怕是一件能引起他对她们兴趣的小事,都会故意跑来哭着忏悔一通的。她们嘀嘀咕咕地抱怨男人不放过任何玷污女人的空子,抱怨其他姑娘所搞的一些不正当的把戏。有一两个想象力丰富的姑娘居然对这位教士讲起了性关系的细节。除了感到厌恶和轻蔑之外,他能不动声色地听着。因为他受过神学院的严格教育,这套特殊把戏,他根本不放在眼里。当然,那些姑娘决不会讲述那些会使她们降低身份的秘事。
拉尔夫·德·布里克萨特神父竭力想阻止一股热潮在自己的皮肤下弥散开去,但是他办不到。他坐在那里,用手挡着的脸扭到一边去了,心里为他头一次脸红而感到羞愧。
但是,这样帮不了他的梅吉。当他确信他脸上的红潮已经退下去之后,便站起身,把她抱起来,让她坐在那个大理石座上,使他们面对着面。
“梅吉,看着我。不, 看着 我!”
她抬起眼睛,看到他正在微笑着。她心里马上就有底了:要是她快要死了的话,他是不会这样笑的。她知道自己对他来说有多么重要,他是从来不隐瞒这一点的。
“梅吉,你不会死。你没有得癌症。我没有责任告诉你这是怎么回事。不过,我想我最好还是告诉你。你妈妈几年前就应该告诉你,让你有所准备的。可是我不明白她为什么没告诉你。”
他抬头望着那谜一般的大理石天使,发出了一声奇怪的、压抑的笑声:“亲爱的耶稣啊!胡为乎令我做这等事!”随后,便对等在那里的梅吉说道:“随着光阴的流逝,当你再长大一些,并且懂得更多世事的时候,也许你会禁不住以窘迫、甚至羞赧的心情来回忆今天的。可是你千万不要那样去回忆今天啊,梅吉。这件事完全谈不上有什么可羞愧、可发窘的。就像我做过的一切事情一样,在这件事上,我就是上帝的一个普普通通的工具。这是我在这块土地上的唯一作用,除此之外我什么都不接受。你感到十分恐惧,需要帮助,而上帝让你来接受我的帮助。仅仅记住这一点就行了,梅吉。我是上帝的教士,我是以他的名义讲话的。
“梅吉,你只不过遇上了每一个女人都会遇上的事罢了。每个月中你有几天要流些血,这种情况一般从十二三岁左右开始发生——你多大了,有这么大吗?”
“我15岁了,神父。”
“15岁? 你 ?”他摇摇头,对她的话半信半疑,“呃,要是你说已经15岁了的话,我就只好相信你的话了。不过,你比大多数的姑娘要来得晚。这种情况每个月都要出现,直到你50岁左右为止。有些女人的这种事,就像月相盈亏一样有规律,有些女人就不这么有规律。有些女人遇上这种事没有什么痛苦,而另外一些则疼痛难忍。谁也不知道这种事为什么女人和女人之间相差这么大。不过,每个月流血就是你已经成年的标志。你知道‘成年’是什么意思吗?”
“当然知道,神父!我在书上看见过!就是长大成人的意思。”
“对,这就行了。在流血不断持续下去的同时,你就具备生育能力了。流血是生育力循环的一部分。在亚当犯原罪以前的时代里,据说夏娃是不行经的 。它的正确名称叫‘月经’,就是行月相之经。但是,在亚当和夏娃堕落之后,上帝对女人的惩罚远胜于男人,因为他们的堕落实在是她们的错。女人引诱了男人。你还记得《圣经》上的话吗?‘尔等之忧伤将来自儿童’。上帝的意思就是,一个女人所做的一切与孩子有关的事,都要含有痛苦在其中。这是一大乐事,同时也是一大痛苦。这是你的命运,梅吉,你必须承受它。”
她不明白这些话,但是,在他处理不能过多地把个人牵扯进去的事情时,他正是这样对他的教民们进行安慰和帮助的,非常和蔼可亲,但是决不把自己卷进麻烦之中去。这也许没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正因为他是这样做的,他才能给别人带来更大的安慰和帮助。他好像已经超脱了这些小事,因此这些小事便不足挂齿了。凡是向他求助的人既没有觉得他小瞧他们,也没有觉得他责怪他们的弱点,但他并不是有意这么做的。有许多教士让他们的教民感到自己有罪,卑微渺小或野蛮残忍,但是他从来不这样。因为他使他们觉得他自己也自有不幸和思想斗争。也许,他的不幸让人觉得奇怪,他的思想斗争让人觉得无法理解,然而,这却是事实。他既不知道也不会理解,他的大部分感染力和吸引力并不是由于他的外表风度,而是由于他精神上的这种冷淡的、几乎是神一般的、极富人情味的东西。
由于他时刻记挂着梅吉,因此他对她讲话的方式就像弗兰克一样:好像她和他是地位相等的人似的。然而,他比弗兰克年长得多,聪明得多,受过的教育高得多,是一个更合人意的密友。而且,他的声音多美啊,他讲的是略带着一点儿爱尔兰味的、圆润的英国本土英语。这声音能驱散一切恐惧和极度的痛苦。然而,她年龄太小了,充满了好奇心,渴望立刻便能了解一切能了解的事情。有些人不是自问他们是 什么 样的人,而是不断地问着他们 为什么 是这样的人。这种人生哲学使他们感到困惑。但她可没有这种苦恼。他是她的朋友,是她心中所爱戴和崇拜的偶像,是她的天空中初升的太阳。
“为什么不该由你告诉我呢,神父?你为什么说这事应该由妈妈告诉我?”
“这是一件对女人来说相当私密的事。可千万不能在男人或小伙子面前提到自己的月经或经期啊,梅吉。这是严格限于女人之间的事。”
“为什么?”
他摇摇头,笑了起来。“老实讲,我也不真正明白是为什么。我甚至希望事情不是这样才好呢。不过,你得记住我说的这番话。除了你母亲以外, 决不要 对任何人提起这件事,也别告诉她,你和我商讨过这件事。”
“好吧,神父,我不会说的。”
当一位母亲真是太难了,在生活实际中有多少需要考虑的事情得记住啊!“梅吉,你必须回家,告诉你妈妈,你已经流血了,并且让她告诉你怎样照应自己。”
“妈妈也这样吗?”
“所有健康的妇女都这样。不过,当她们期望要个娃娃的时候,月经便停止了,直到她们生完孩子之后再开始。女人就是这样来表明她们想要孩子的。”
“为什么她们想要孩子的时候,月经就停止了呢?”
“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对不起,梅吉。”
“为什么血从我屁股里边流出来呢,神父?”
他抬起眼睛瞪着那守护神,它正回头安详地望着他。他还从来没有为女人的麻烦事而费过神呢。对拉尔夫神父来说,事情来得太尴尬了。她平日沉默寡言,想不到竟是这样固执,真是让人吃惊!不过,他认识到,他成了她在书本上无法找到的一切知识的来源。他很了解她,知道不能向她透露出丝毫的窘迫和不安。那样,她就会退缩回去,不再问他任何事情了。
于是,他耐着性子答道:“那不是从你屁股里流出来的,梅吉。在你下体的前部有一条隐藏着的通道,是管生孩子的。”
“噢!你是说,那是孩子出来的地方。”她说,“我一直纳闷他们是怎样出来的呢。”
他咧嘴笑了笑,将她从石座上抱了下来。“现在你明白了吧。你知道孩子是怎样形成的了吗,梅吉?”
“哦,知道,”她煞有介事地说道,很高兴自己至少还知道点儿事情,“是你把他们养大的,神父。”
“是什么使他们开始形成的呢?”
“是你的祝愿。”
“谁告诉你的?”
“没人。我自己想出来的。”她说道。
拉尔夫神父合上了眼睛,告诉自己,让事情就这样算了吧,不会有人称他为懦夫的。他可以怜悯她,但他不能再进一步帮助她了。这就够了。
玛丽·卡森就要到72岁了,她正在策划着举办一个50年来基兰博最盛大的宴会。她的生日宴会定在11月初,那时候天还热,不过还受得了——至少对基里的本地人是可以忍受的。
“记下来,史密斯太太!”明妮悄悄地说道:“你记下来了吗?她是11月3号生的!”
“你还要说什么,明 ?”女管家问道。明妮那股凯尔特人 的神秘劲儿和女管家的那副沉着稳妥的英格兰人的脾气不相投。
“哟,这就说明她是个天蝎座的女人,难道不是吗?她就是个天蝎座的女人嘛!”
“我还是一点儿也不明白你想说什么,明!”
“亲爱的史密斯太太。女人最坏的德性在她身上都能找到。哦,她是魔鬼的后代,就是这么回事!”凯特说道,她睁圆了眼睛,在胸前划着十字。
“老实说吧,明妮,你和凯特愚蠢到家了。”史密斯太太说道。她一点儿也没动心。
可是,兴奋的情绪还在高涨,而且会更加高涨。那个高背椅中的老蜘蛛坐在她的网的正中心,不停地发出一串命令:这个要完成呀,那个要做好呀,从仓库里拿出这个或放进那个呀。两个爱尔兰女仆忙着擦亮银器,清洗上好的哈维兰 瓷器,把小教堂改成会客厅,并且把隔壁的餐室收拾好。
克利里家的男孩子们与其说是帮忙,倒不如说是碍手碍脚。斯图尔特和一群牧场杂工用长柄镰在草坪上刈草,除去花坛上的莠草,在走廊上撒上潮锯末以便扫除西班牙花砖地面上的尘土,在会客厅里撒上白垩粉使它适合于跳舞。克拉伦斯·奥图尔的乐队从悉尼远道而来,同时带来了牡蛎、虾、蟹和龙虾。他们在基里雇了几个女人作为临时助手。从鲁德纳·胡尼施到因尼斯莫瑞,从布格拉到奈仁甘,整个这一片地区都惊动了。
由于门厅内一移动东西或有人喊叫就会产生一种非同一般的回声,玛丽·卡森便从高背椅上移到了书桌旁。她把一张羊皮纸拉到面前,用钢笔在墨水池里蘸了蘸,开始写信。信是一气呵成的,甚至用不着费工夫停下来考虑一个逗号的位置。最近五年来,她已经在脑子里苦心盘算着每一个复杂的词组,直到它完全精确。她没用多长时间便写好了信,一共写了两页,第二页恰好空出四分之一。但是,在写完最后一个句子后,她在椅子里坐了片刻。这张带折叠盖的写字台靠着一扇大窗子,所以只要她一转脸就能看到外面的草坪。外面的笑声引得她转过头去。起初她还觉得没什么,随后便勃然大怒起来。让他和他的痴心梦想 见鬼 去吧!
拉尔夫神父教会了梅吉骑马。在这位教士给她纠正骑姿之前,作为一个乡下姑娘的梅吉,从来没有跨上过马背。贫穷的村野之家的女孩子们没有骑过马,这可真是怪事。骑马对于农村的富家年轻女子来说,是一种消遣,城市里也差不多。哦,像梅吉这样家庭背景的姑娘们能够赶轻便马车和一小队迟钝的马,甚至能开拖拉机,有时能开小汽车,但是,她们都极少骑马。让一个女孩骑上马背,开支是很大的。
拉尔夫神父曾把两只富有弹性的短靴和斜纹骑马裤从基里带到克利里家,很响地放到厨房的桌上。帕迪吃完饭后正在看闲书。他抬起眼来,略有些吃惊。
“哦,你带什么东西来了,神父?”他问道。
“梅吉的骑装。”
“什么?”帕迪声震屋宇地说道。
“什么?”梅吉嗫嚅着说道。
“梅吉的骑装。老实说,帕迪,你是个天字第一号的白痴!你继承了新南威尔士最大最富的牧场,可是你却从来没让你的独生女骑过马!她要是能和卡迈克尔小姐、霍普顿小姐和安东尼·金太太这样的女骑手平起平坐,你觉得怎么样?梅吉必须学会骑马,学会骑在马鞍上,你听见了吗?我知道你很忙,所以我打算亲自教梅吉,你喜欢还是不喜欢,随你的便。要是碰巧影响了她干家务事,这实在是毫无办法的事。菲要设法每个星期给梅吉减少几个小时的工作,就是这样。”
帕迪有一件事是决不去做的,那就是与教士争执。于是,梅吉立刻就开始学骑马了。她渴望得到这个机会已经有好几年了。有一次,她战战兢兢地冒险请求她父亲允许她骑马,可是第二天早晨他就忘了个一干二净,她再也没有请求过。她觉得,这就是她父亲不同意的表示。在拉尔夫神父的保护下学骑马,使她非常高兴,但是她并没有流露出来,因为现在她对拉尔夫神父的崇拜已经变成了一种少女的迷恋了。她心里明白这种迷恋是行不通的,于是就让自己在梦中尽情地享受和他在一起的欢乐,神驰思骛地想象着和他拥抱和接吻的滋味。再进一步的事她就无法梦到了,因为她不知道接下去是怎么回事,甚至想不到接下去还会有什么。即使她明白做一个教士的温柔梦是不对的,她似乎也没有什么办法来约束自己不这么想。她能设想出的最好办法,就是确信他根本没有想到她的思想已经起了逾规越矩的变化。
当玛丽·卡森从客厅的窗口向外张望的时候,拉尔夫神父正和梅吉从大宅尽头的马厩那边走过来,再往远处就是牧场工头的住所。牧场工人骑的是一辈子也没有进过马棚的骨瘦如柴的牧羊马。当这些马圈起来准备使用时,就散放在院子里,当班的时候,便在家内圈地的草场上蹦来蹦去。但是,德罗海达是有马厩的,尽管眼下只有拉尔夫神父使用它们。为了让拉尔夫神父有好马骑,玛丽·卡森保留了两匹精良的骑用马。他从不骑那些骨瘦如柴的牧羊马。当他向她询问,梅吉是否可以使用他的坐骑时,她并没有过分反对。这姑娘是她的侄女嘛,他是对的。她应当能够体体面面地骑马。
骄横张狂、刻薄尖酸的老玛丽·卡森本来希望梅吉会拒绝这个要求,或者自己与他们一起马上扬鞭。怎奈梅吉既没有拒绝,而自己也再不能翻身上马了。眼下看到他们一起走过草坪,不由使她怒火中烧。男的身穿马裤,白衬衫,蹬着高腰靴,就像舞蹈家一样优雅。姑娘穿着短马靴,身材颀长,稚雅俏丽。他们之间洋溢着和谐的友情。有无数次玛丽·卡森心中感到纳闷,为什么除了她以外,竟然没有一个人为他们这种密切的、几乎是亲昵的关系感到痛心疾首。帕迪认为这种关系好极了,菲——她简直是根木头——什么都没讲,像平常一样,而那些男孩子把他们当成兄弟姐妹。是因为她爱拉尔夫·德·布里克萨特,才使她窥见别人所看不到的东西吗?或者这是出于她的想象,而这里除了一个三十岁上下的中年男子与一个还完全未长大成人的姑娘的友情之外,别无其他?废话!没有一个三十岁上下的中年男子——连拉尔夫·德·布里克萨特也算在内——能对妍艳盛开的玫瑰花视而不见。就连拉尔夫·德·布里克萨特也概莫能外吗?哼!拉尔夫·德·布里克萨特尤其看得清,什么都逃不过这个男人的眼睛。
她的双手发抖了,钢笔中的墨水在信纸的下方洒下一串深蓝色的点子。那嶙峋的手指从文件格中抽出了另外一张纸,钢笔又在墨水池里蘸了蘸,不假思索地像第一回那样把那些词句又写了一遍。随后,她吃力地举步,移动着臃肿的身体向门口走去。
“明妮!明妮!”她喊道。
“老天爷呀,是她!”女仆的说话声从对面的客厅里清晰地传了过来。她那张总是显得年轻的、长满了雀斑的脸从门后伸了出来。“亲爱的卡森夫人,要我给您拿些什么呀?”她问道,心里惊讶这老太太怎么没像往常那样,打铃叫史密斯太太。
“去找修篱工和汤姆。让他们马上来见我。”
“我是不是该先告诉史密斯太太一声?”
“用不着!就按吩咐去做吧,丫头!”
园丁汤姆是个形容枯槁的老头儿。当年他是个用棍子挑着包袱卷的流浪汉,17年前在这儿当临时工。他后来爱上了德罗海达的花园,不忍离去了。修篱工完全是个天生的流浪汉,这时他被叫去在牧场里没完没了地用铁丝缠紧那些木桩,为这次宴会修理庄园的白色栅栏。这次召唤使他们诚惶诚恐,没用几分钟就赶来了。他俩穿着工作裤和法兰绒汗衫站在那里,两手紧张地搓弄着帽子。
“你们俩都会写字吗?”卡森问道。
他俩点了点头,咽了口唾沫。
“好。我想让你们看着我在这张纸上签字,然后,紧接着我的签名,签上你们的名字和住址。明白了吗?”
他们点点头。
“像往常那样把你们的签名写清楚,然后用印刷体清楚地写上你们的永久住址。我不管邮局的差役是否能把信送到那里,反正能通过那个地址找到你们就行。”
这两个人看着她签上了自己的名字,这是她仅有的一次正正规规的签字。汤姆走上前去,把钢笔按得噼啪作响,吃力地在那张纸上签了名。接着,修篱工用又大又流畅的字写上了“蔡斯·霍金斯”,并且写上了悉尼的一个地址。玛丽·卡森毫不松劲地看着他们。他们签完字之后,她给了他们每人一张暗红色的10镑票子,随后,为了使他们不露出口风,便毫不客气地将他们解雇了。
梅吉和教士早就不见踪影了。玛丽·卡森沉重地坐在书桌旁,抽出了另一张纸,又开始写起来。这封信可不像上封信那样轻而易举地一挥而就了。她一次又一次地停笔想着,然后,毫无幽默感地咧嘴笑笑,接着往下写。她好像有许多话要写,因为她写得很潦草,字都挤成了一堆,可是,她依然需要第二张纸。最后,她把她写的东西看了一遍,把两张纸叠在一起,塞进信封,用火漆在背面封了口。
去赴宴会的只有帕迪、菲、鲍勃、杰克和梅吉。休吉和斯图尔特被认为是小家伙,比他们自认为的要小得多。玛丽·卡森一生中只有这一次是慷慨解囊。每个人都穿得一身簇新,这些衣服是基里这地方能拿得出来的最好的衣服。
帕迪、鲍勃和杰克被浆过的衬衫、硬衬胸、高筒袜、白蝴蝶领结、黑燕尾服、黑裤子和雪白的背心裹得动弹不得。这是一次正规的宴会,所以男人得戴白领结,穿燕尾服,女人得穿拖地的长裙。
菲穿着一身绉纱礼服,色泽富丽的深灰,别具一格,和她很相配。柔软的褶层拖在地上,领口开得很低,礼服紧紧地裹在腰身上,缀满了珠子,颇具玛丽女王时代 的风格。她像傲慢的贵太太那样,把头发高高挽起,掠到脑后,梳成蓬松的一团。她戴着基里商店里出售的一种仿造的珍珠短项链和耳环,它们几乎可以乱真,只有近看才知道是赝品。她手中的驼鸟毛扇子染成了和她的长裙一样的颜色,取得了完全和谐的效果,并不像第一眼看去的那样显得卖弄。天气依然十分炎热,晚上7点钟,气温还有华氏一百多度。
当菲和帕迪从他们的房子里一露面,那些男孩子都目瞪口呆了。他们一生中从来没有见过他们的父母如此出众的漂亮,如此陌生。帕迪看上去还是61岁的样子,但是这种非同凡响的打扮使他俨然像个政治家。而菲则乍一看去,就像比她的48岁的年纪顿然年轻了10岁似的,楚楚动人,充满生气,一笑百媚。詹斯和帕西哭喊了起来,不肯望妈妈和爸爸。他们惊惶万状,大失体统。但妈妈和爸爸的举止一如往昔,不一会儿,这对孪生子也就赞羡地微笑起来了。
但是众所瞩目的却是梅吉。也许是因为基里的女裁缝依然对自己的少女时代萦怀难忘,并且对其他受到邀请的年轻女郎全都在悉尼定制自己的长袍怨恨不已,她把自己的全部心思都投进梅吉的这套服装之中去了。这是一套无袖、带褶、低开领的服装。菲曾经苦苦恳求女裁缝不要做成这种样子,可是女裁缝却向她担保,所有的姑娘都会穿这种衣服的——难道她想让她的女儿穿着过时的服装,土里土气,让人笑掉大牙吗?于是,菲便通情达理地让步了。这件用细薄绉纱和层层叠叠的雪纺绸做成的服装,仅仅在腰部稍微收紧了一些,但是在髋部却有一条用同样的料子做成的带子。这身衣服的颜色略有些发暗,灰中带浅粉,那时候,这种颜色被称为玫瑰灰。女裁缝和梅吉两人面对面地把这件长袍全部绣上了粉红色的小玫瑰花苞。梅吉把她的头发尽可能地剪短,做成了短发型,甚至连基里的姑娘们都对这种发型感到骇然。当然,鬈发更为时髦,不过,对梅吉来说,短发比长发更相宜。
帕迪张嘴喊出了声,因为她不是他的小丫头梅吉了。但是,他又无言地闭上了嘴。很久以前,他在神父宅第中,在弗兰克那里他已经领教过这种情形了。不,他不能永远把她当做一个小姑娘,她已经是个年轻女郎,已经在镜中含羞地凝望自己的花容月貌了。为什么要让这可怜的小家伙过得苦上加苦呢?
他向她伸出了一只手,温和地笑着。“哦,梅吉,你真可爱啊!来,我要亲自陪你去,鲍勃和杰克会陪你妈妈去的。”
她只差一个月便17岁了,帕迪在自己的一生中第一次感到自己垂垂老矣。可是,她是他的心头肉。什么也不能破坏她成年后参加的头一次宴会。
他们缓缓地向庄园走去,比第一批来客到的要早得多。他们约好了和玛丽·卡森一起进餐,并且站在她的旁边和她一起接待客人的。谁都不愿把鞋弄脏,可是在德罗海达的尘埃中行走一英里,就意味着必须在厨房里站一站,把鞋擦亮,将裤脚和裙裾上的尘土刷去。
拉尔夫神父穿着他日常的法衣,这件法衣式样简朴,只有几道闪光的线条。法衣前身,数不清的小黑扣从袍边直扣到领口,扎着紫红边的教长饰带。这身衣服很适合他,任何男子的晚宴服装都抵不上这身服装的一半。
玛丽·卡森选择了一套白缎子服装,白花边,白色驼鸟羽毛。菲呆呆地盯着她,尽管菲养成了冷漠的习惯,也不能不为之震惊——她干吗把自己打扮成这副样子,就像一只昏庸的老蜘蛛玩弄出嫁的把戏一样呢?她老年发福,这对她是大为不利的。
可是,帕迪好像没发现有任何不当之处。他走上前去拿起了他姐姐的手,满面笑容。尽管拉尔夫神父半觉有趣,半觉超然地看着这不小的场面,但依然觉得帕迪真是个可爱的人。
“哦,玛丽!你显得多好看哪!就像个年轻姑娘!”
确实,她那副模样简直和维多利亚女王 死前不久摄下的那幅照片上的神态差不多。专横的鼻子两侧各有一道深深的纹路,执拗的嘴显得不屈不挠;那双略有些凸出的、冷冰冰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梅吉。拉尔夫神父那双漂亮的眼睛从侄女的身上转到了姑妈的身上,又从姑妈的身上转到侄女的身上。
玛丽·卡森向帕迪微笑着,用手挽住了他的胳臂。“你陪我吃晚饭吧,帕德里克,德·布里克萨特神父将陪着菲奥娜,男孩子们必须让梅格安坐在他们中间。”她转过头来望着梅吉。“你今晚跳舞吗,梅格安?”
“她太小了,玛丽,还不到17岁呢。”帕迪连忙说道。他记起了自己做父亲的又一条不是,他的孩子们全没学过跳舞。
“太可惜了。”玛丽·卡森说道。
这是一个壮观、豪华、侈糜、煊赫一时、欢天喜地的宴会。至少,四处都是这样传说的。罗亚尔·奥马拉偕妻子、儿子们和他的独生女从200英里以外的因尼斯莫瑞倾家而来。尽管这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但基里的人是很少想到跑100英里去看一场板球赛,更不用说是一次宴会了。还有从伊奇—乌伊斯奇来的邓肯·戈登,谁也不能说服他解释一下,他为什么把他自己那个远离海洋的牧场称之为“猎海马的苏格兰盖尔人 农场”。与他同来的有马丁·金、他儿子安东尼和安东尼太太。他是一位上了年纪的牧场主,由于玛丽·卡森是个女人,所以他无法常常登门造访。还有从被人们念成布雷基普尔的布雷恩·Y.普尔地区来的伊万·帕;有从迪班—迪班来的多米尼克·奥鲁尔克;从比尔—比尔来的霍里·霍普顿,以及其他几十位来宾。
他们之中大都是当今信奉天主教的新兴家族,能够以盎格鲁—撒克逊姓氏炫耀一番的家族是很少的。来宾中的爱尔兰人、苏格兰人和威尔士人差不多相等。不,倘若天主教徒在苏格兰或威尔士的话,他们既没有指望在那个国家中取得统治地位,也得不到世居其地的新教徒的同情。但是,在这里,在基兰博周围数千英里方圆的地区,他们这些贵族是可以公然蔑视英国贵族的,他们是他们所能看到的一切的主人。德罗海达这片最大的产业比一些欧洲公国的面积还要大。小心呀,摩纳哥 的王侯们,列支敦士登 的君主们!玛丽·卡森是他们中间的佼佼者。他们在打扮入时的悉尼乐团的伴奏下,随着华尔兹舞曲飞快地旋转着,或站在一边,随孩子们去跳查尔斯顿舞,大嚼着龙虾馅饼和冻生牡蛎,畅饮着保存了15年的法国香槟和保存了20年的苏格兰单一麦芽威士忌。如果让他们说心里话,他们倒宁愿吃烤羊腿或腌牛肉,宁愿喝廉价酒、烈性的邦达伯格产的兰姆酒或成桶的格拉夫顿苦啤酒。但是,体味一下生活中更美好的东西也不错,这正是他们所追求的。
是的,他们中间的大部分人都遇上了歉收年。好年景的时候,他们小心翼翼地将经过检验的羊毛收藏起来,以防恶劣气候的袭击,因为谁也无法预言是否要下雨。但是,气候不错已有一段时候了,而且在基里花销也很小。哦,一旦降生在大西北的黑壤平原上,世界上就再也没有一个地方能比得上这地方了。他们并不恋旧,不想重返故国去朝圣。澳大利亚因为是个信奉天主教的国家而饱受歧视,但是除了这种宗教信仰的歧视之外,他们没有任何不顺心的事。大西北就是他们的 家乡 。
再说,今天晚上的开销也都是由玛丽·卡森包下来的。花这笔钱对她来说算不上一回事。据说,她连英国的王位都能买下。她的钱以钢铁公司的形式存在着,以银矿、铅矿和锌矿的形式存在着,以铜币或金币的形式存在着,以数百种不同的形式存在着,大部分这类东西都毫不夸张地意味着能变成钱。德罗海达已经有很长时间不是她收入的主要来源了,它只不过是一个有利可图的消遣之地罢了。
吃饭的时候,拉尔夫神父没有直接和梅吉搭话,吃完饭以后也没和她讲话。整个一晚上他故意不理她。不管他在客厅的什么地方,她都拿眼睛找他,她的感情受到了伤害。他发觉了这一点之后,极想在她的椅子旁边站下来,向她解释,如果他在她身上集中的注意力超过了对卡迈克尔小姐、戈登小姐或奥玛拉小姐的注意,那对她的声誉(或他的声誉)都是不利的。像梅吉一样,他不跳舞;也像梅吉一样,许多双眼睛都在注意着他。毫无疑问,他们俩是这间屋子里最漂亮的人。
他不理她一半是由于不喜欢她今晚的外表,那短短的头发,可爱的装束,和那双精巧的玫瑰灰色便鞋和两英寸高的后跟,她的个子长高了,身材发育得女性感十足;一半是由于她的丰采使其他所有的年轻女郎黯然失色,这使他备感骄傲而又不知所措。卡迈克尔小姐外表显得很有教养,但没有那橙黄色头发的特殊光彩;金小姐梳着优美的亚麻色发辫,却没有那柔软的身材;迈凯尔小姐身段极美,但那张脸却活像钻过铁丝栅栏偷吃苹果的马。但他总的反应却是失望的,有一种恨不能把日历往回倒翻的深感痛苦的愿望。他不希望梅吉长大,希望她是个小姑娘,能让他把她当做自己所珍重的孩子。在帕迪的脸上,他看到了一种与自己颇有同感的表情,便不禁会心一笑。哪怕他一生中将自己的感情仅仅表达出一次,该多好啊!可是,习惯、所受的训练和谨慎小心是根深蒂固的。
随着晚宴的进程,舞蹈越来越不受拘束,香槟和威士忌换成了兰姆酒和啤酒,晚宴的活动变得更像一次剪毛棚的舞会了。凌晨两点的时候,就连牧场工人和女工也完全看不出它和基里地区那种完全平等相待的一般娱乐会有什么区别了。
帕迪和菲仍然在场,可是,半夜的时候,鲍勃、杰克和梅吉迅速离去了。菲和帕迪都没有发觉,他们正在自得其乐。如果说他们的孩子不会跳舞的话,他们自己却会跳,而且跳了。基本上是他们俩在一起跳的。在拉尔夫神父看来,他们似乎突然显得互相协调了,这也许是因为他们相互在一起松弛一下,快乐一下的机会太少吧。在他的记忆中,无论什么时候看到他们,身边总是至少有一个孩子。他曾想过,大家庭的父母一定是很苦的,除了在卧室里以外,他们简直没有片刻机会能单独呆在一起。在他们的头脑中,觉得在卧室里谈一谈倒不如干些别的事。这也许是可以谅解的。帕迪还是那副和蔼可亲、兴致勃勃的老样子,可是菲今晚上确实是丰采照人。当帕迪应付差使地去邀请一位牧场主的太太跳舞的时候,她是不乏早就渴望与之一舞的舞伴的。这间屋子里有许多比她年轻得多的女人,因为没有什么人邀舞而无精打采地坐在椅子上。
但是,拉尔夫神父观察克利里夫妇的机会是有限的。他一看到梅吉离开了这间屋子,顿感年轻了10岁,变得生龙活虎了。他和霍普顿小姐、迈凯尔小姐、戈登小姐和奥玛拉小姐翩翩起舞,跳得好极了。他还和卡迈克尔小姐跳了布莱克·鲍顿舞 ,这使姑娘们大为吃惊。可是在这之后,他又轮流和这个屋子里的每一个未婚姑娘跳了一圈,甚至连可怜巴巴的、相貌丑陋的帕夫小姐也和他跳了一回。此时此刻,由于每个人都彻底放开了,洋溢着友善的气氛,谁都没有对教士有丝毫的责备之意。事实上,他的热情和友善反倒受到了交口称赞。谁也不能说他们的女儿没和德·布里克萨特神父跳过舞。当然,如果不是私人宴会,他是不能下舞池的,但是,看到这样一个漂亮的男人真正自得其乐了一次,是令人高兴的。
3点钟,玛丽·卡森站了起来,打着哈欠。“不,别让这场庆祝活动停下来!要是我累了的话——我确实累了——我可以去睡觉。我真想睡了。不过,这儿有的是吃的、喝的,已经和乐队打好招呼了,只要有人跳舞,就伴奏。有一点儿吵闹声反倒能使我更快地进入梦乡。神父,你能送我上楼去吗?”
一出客厅,她没有向那威严的楼梯走去,却领着教士向她的休息室走去。她沉重地依在他的胳臂上。这扇门是锁着的,在他用她递过来的那把钥匙开门的时候,她在一旁等着,随后,在他的前面走了进去。
“这是一次很不错的宴会,玛丽。”他说道。
“我的最后一次宴会。”
“不要这样讲,亲爱的。”
“为什么不?我活够了,拉尔夫,我要停止生活了。”她那冷酷的眼睛放着嘲弄的光芒。“你怀疑我的话吗?七十多年来,当我想做什么事的时候,我都毫无问题地办到了。所以,倘若死神以为他想让我什么时候死,我就什么时候死,那他就大错特错了。当我选择好时机的时候,我就会死去的,而且用不着自杀。活着保持我们的反击力,是我们的意志,拉尔夫,假如我们真的想停止生活的话,这并非难事。我厌倦了,我想要停止下来了。这非常简单。”
他也感到厌倦了,但却不是厌倦生活,而是厌倦无休无止地保持着表面的东西,厌倦这里的气候,缺乏具有共同志趣的朋友。这间屋子仅仅点着一只高高的、价值连城的红宝石玻璃油灯,光线昏暗。玛丽·卡森的脸上被投上了一层绯红色的半透明的阴影,恍恍惚惚地使人觉得她那种倔强的神情中带着些鬼气。他的脚和后背感到疼痛,有很长时间他没有这样大跳其舞了,尽管他为自己能够赶得上所有最新的时尚而感到骄傲。年已三十五,作为一个农村教士,他在教会中有影响吗?他还没有起步就已经收场了。啊,年轻时代的梦想啊!还有年轻人那种说话时的漫不经心,和年轻人暴烈的脾气。他还没有坚强到足以经受考验。但是,他决不会再犯那个错误了。决不会了,决不会了……
他烦躁地走动着,叹息着。这有什么用呢?时不再来了啊。到了坚定地面对这个事实的时候了,到了抛弃希望和幻想的时候了。
“拉尔夫,你还记得我说过,我要让你吃惊,要让你自己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吗?”
那干涩、衰老的声音使他从由于碌碌无为而引起的沉思中惊醒过来。他向玛丽·卡森望去,微笑着。
“亲爱的玛丽,我决不会忘记你说过的任何一句话。过去的七年中,什么事情少了你都办不成。你的精明、你的怨恨、你的洞察力……”
“要是我再年轻一些的话,就会用另一种不同的方法得到你了。你决不会明白,我是多么想把我的年纪从窗户里扔出去30年呵。假如魔鬼走到我面前,以重返青春的代价买去我的灵魂的话,我会立即就卖出去,决不会像老白痴浮士德那样愚蠢至极地对这桩交易感到懊悔。可是,魔鬼是不存在的。你知道,我实在不能使自己相信有上帝或魔鬼。我从来没有看到过他们实际存在的丝毫证据。你呢?”
“没见到过。但是,信仰并不建立在存在的证据之上,玛丽。它存在于信念之中,信念是教会的试金石。没有信念,就一无所有。”
“一个非常短命的信条。”
“也许吧。我认为,信念产生于一个男人或女人的内心。对我来说,这是一个不断斗争的过程,这一点我承认,但是我决不会屈服。”
“我倒愿意让你失败。”
他那双湛蓝的眼睛里充满了笑意,在灯光下变成了灰色。“哦,亲爱的玛丽!这个我知道。”
“可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一种可怕的敏感使他感到颤栗,要不是他拼命地抗拒的话,这种感觉几乎充溢了整个身心。“我知道是为什么,玛丽,请相信我,我甚感抱歉。”
“除了你母亲以外,有多少女人曾爱过你?”
“我母亲爱我吗?我怀疑。不管怎么样,她临终的时候是讨厌我的。大部分女人都是这样的。我的名字本来应该叫希波吕托斯 。”
“哦!这就向我说明了许多东西!”
“至于说到其他女人,我想只有梅吉爱我……可她是个小姑娘。要说有几百个女人想得到我,也许并不过分,但是,她们爱我吗?我对此甚表怀疑。”
“我爱过你。”她忧郁地说道。
“不,你没有爱过我。我是你暮年时期的刺激物,如此而已。当你看着我的时候,我使你想起了你由于年纪而不能干的事。”
“你错了。我爱过你。上帝,我是多么爱你呀!你认为我的年龄能自然而然地排除这种爱吗?哦,德·布里克萨特神父,我告诉你一些情况吧。在这个蠢笨的身体之内,我依然是年轻的——我依然有感情,依然有愿望,依然有梦想,依然生气盎然。这些东西由于受到了我躯体的束缚而焦躁难忍。衰老是我们那富于报复性的上帝加诸我们的最厉害的报复。为什么他不让我们的思想也衰老呢?”她靠在椅子上,合起了双眼,愠怒地露出了牙齿。“当然,我将要下地狱的。但是,在我下地狱之前,我期望我能够有机会告诉上帝,他是个自私的、满腹恶意的、可怜地为信仰进行辩护的人!”
“你孀居太久了。上帝给了你选择的自由,玛丽。你本来可以再婚的。倘若你没有选择再婚,结果使你处于无法容忍的孤独之中,这是你自己造成的,而不是上帝造成的。”
有那么一阵工夫,她一言不发,两手紧紧地抓住椅子的扶手。随后,她渐渐放松下来,睁开了眼睛。那双眼睛在红色的灯光下熠熠闪光,但是没有泪水。只是由于某种难以忍受的情绪而显得更亮罢了。他屏住呼吸,心中感到恐惧。她看上去就像是一只蜘蛛。
“拉尔夫,我的写字台上有一个信封。你能把它给我拿过来吗?”
他觉得身上发痛,心里害怕。他站起来,向她的写字台走去,拿起了那封信,好奇地看了它一眼。信皮上空空如也,可是,信的背面却用火漆紧紧地封着,并且盖上了写着一个大“D”字的公羊图章。他把信给她拿了过去,放到了她的面前。可是她没有接那封信,而是向他挥挥手,让他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去。
“这是你的,”她说着,格格地笑了起来,“拉尔夫,这是有关你命运的文件,就是这么回事。这是我对咱们之间长期争论的最后的、最有力的一击。我不能在这里看到即将发生的事情了,真是可惜。但是,我 知道 将会发生什么,因为我了解你,我对你的了解比你认为我对你的了解要深刻得多。你身上有一种令人难以容忍的自负!在那个信封里放着你的命运和灵魂。我肯定把你输给梅吉了,但是我坚信她也得不到你。”
“你为什么这样恨梅吉呢?”
“以前我告诉过你一次。因为你爱她。”
“但 不是 那种爱!她是个我永远也不会得到的孩子,是我生活中的一枝玫瑰花。梅吉只是一个理想,玛丽,是一个理想!”
但是,那老太太轻蔑地一笑。“我不想谈你那宝贝的梅吉!我不会再见到你了,所以,我不想跟你谈论她而浪费时间。关于这封信,我希望你以一个教士的身份立誓,在你亲眼见到我的死尸之前不打开它,但是在我下葬之前,你一定打开它。起誓吧!”
“这没有起誓的必要,玛丽。我会按照你的要求去做的。”
“对我起誓,不然我就把它收回!”
他耸了耸肩。“那么,好吧。我以教士的名义起誓:在我没有见到你逝世之前,不打开这封信,然后,在你下葬之前打开它。”
“好,好!”
“玛丽,请不用担心。这只不过是你的想象罢了。一到早晨,你会笑话它的。”
“我不会看到早晨了。我今天晚上就要死,我已经虚弱到无法等待再见到你时的喜悦了。这是怎样的一个急转直下啊!现在,我要上床去了,你能送我到楼梯上去吗?”
他并不相信她的话,但他明白,争论是没有用的,再说,她也没有抛开这个念头而高兴起来的情绪。只有上帝才能决定一个人什么时候死,除非他将一个人停止自己生命的自由意志交给这个人。但是她已经说过,她不会这样做的。于是,他便帮她气喘吁吁地爬上了楼梯,在楼梯顶上,他将她的手放在了自己的手中,低头吻了吻她的手。
她把自己的手抽了回来。“不,今天晚上不能只吻我的手。吻我的嘴,拉尔夫!吻我的嘴,就像我们是情人一样!”
枝形灯上有400支蜡烛,照亮了整个宴会厅。借着这辉煌的灯光,她看到他脸上露出的厌恶的表情,一种本能的畏缩。这时,她盼望着能死去。她渴望一死了之,急切难耐了。
“玛丽,我是个教士, 我不能 !”
她刺耳地、令人毛骨悚然地笑了起来。“哦,拉尔夫,你多虚伪啊!虚伪的男人,虚伪的教士!想一想吧,有一回你实际上鲁莽地要向我求爱呢!你是这样自信我会拒绝吗?我多希望我当时没拒绝啊!要是我们能让那天夜晚再回来的话,我情愿出卖我的灵魂,来看看你是如何千方百计地摆脱那天晚上的困境的 。虚伪、 虚伪、虚伪! 你就是这么回事,拉尔夫!一种软弱的、无用的虚伪!软弱的男人,软弱的教士!我想,你在圣母玛丽亚的面前还能装模作样,并且装到底吗?德·布里克萨特神父,你一直就是这样装模作样的吧?虚伪!”
庄园的外面还没有透出曙色,没有一点亮光。夜色柔和,黑茫茫的,炎炎暑热笼罩着德罗海达。这场狂欢已达到了极其喧闹的地步,如果这座庄园有邻居的话,那警察就会因此而登门了。有人在廊檐下兜心翻腹地呕吐着。一片灌木丛的朦胧阴影下,两个模模糊糊的身影紧紧地拥在一起。拉尔夫神父避开了呕吐者和那对情人,踏着松软的、刚刚修剪过的草坪悄然无声地走着。他的心头十分烦乱,不知道也不在意他在向什么地方走去。他只是想离开她,那个可怕的老蜘蛛坚信她在这美好的夜晚正在织着自己的死亡之茧。已经是凌晨时分了,热气仍未消散,微风沉闷地拂过,芸香和玫瑰花丛悄然地散发出一股令人倦怠的香气。这种天地间的寂静只有在热带或亚热带地区才能领略得到。哦,上帝啊,显显灵吧,快显显灵吧!拥抱这黑夜,拥抱生活,无拘无束地拥抱吧!
他在草坪的远处停住了脚步,站在那里仰望着天空,在一种本能的冥想中寻找着上帝。是的,就在天上的某个地方,在那星光闪烁的地方,是多么纯洁,多么神秘啊。漫漫夜空中到底有什么呢?白昼的蓝色天穹正在升起。一个人能看到永恒的闪光吗?除了目睹那远远地缀在天幕之上的繁星,没有什么东西能使人确信时间的无穷和上帝的存在。
当然,她是对的。这是一种虚伪,完全是一种虚伪。既不做一个男人,也不做一个教士。他只想做一个兼有二者的人。不!不会二者兼得的!教士和男人不能同时并存——要做男人就不能做教士。我为什么一度被她的网缠住了呢?她有强大的地位,也许比我猜想的还要强大。那封信里写的是什么?玛丽是多么愿意引诱我啊!她了解多少情况?她能直截了当地猜到多少情况?而又有什么东西值得去了解,或去猜测呢?她完全是枉费心机。是孤独寂寞使她变得疑心重重,使她心中始终充满痛苦。可是你错了,玛丽。我 可以 产生那种感情。但是,我偏偏不愿意选择这种做法。多年来,我已向自己证明这是能够加以控制、压抑和克服的。因为唤起那种感情是一个男人的行为,而我是个教士。
有人正在墓地里哭泣。当然,这是梅吉。其他任何人都不会想到这种地方的。他提起法衣的下摆,迈过了锻铁横栏,觉得今天晚上不把梅吉对付过去是不行的。假如他在生活中曾勇敢地面对着一个女人的话,那么他也必须同样对待另一个女人。他那可笑的超然公正又回到他身上了。那个老蜘蛛,她的毒汁的作用是不会长久的。上帝惩罚她吧, 上帝惩罚她 吧!
“亲爱的梅吉,别哭了。”他说着,在她身边被露水打湿的草地上坐了下来,“喂,我敢打赌,你连一块像样的手绢都没有。女人总是这样的。把我的拿去吧,把眼泪擦干,要像个好姑娘。”
她把手绢接了过去,按照他的话擦着眼睛。
“你这身漂亮的衣服还没有换呢。你从半夜就坐在这儿了吗?”
“是的。”
“鲍勃和杰克他们知道你在这儿吗?”
“我告诉他们,我去睡觉了。”
“怎么回事,梅吉?”
“今天晚上你没有跟我讲话!”
“啊!我想也许是这么回事吧。喂,梅吉,望着我!”
东方透出了鱼肚白,揭开了沉沉的夜幕,德罗海达的雄鸡高啼着,迎来了熹微的黎明。于是,他看清了,即使是涟涟的泪水也无法掩住她那眼睛的秀美。
“梅吉,你是宴会中最漂亮动人的姑娘,而且大家都知道,我到德罗海达来得太勤了。我是个教士,因此我应该避嫌。不过,我怕人们的想法并不那么纯洁。从教士的情况来看,我算年轻的,长得也不难看。”他顿了一下,想着玛丽·卡森会怎样欢迎这种略有些克制的说法,他无声地笑了。“要是我对你献一点儿殷勤,刹那间便会传遍整个基里。这个地区的每一条电话线里都会传播着这件事。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她摇了摇头。那头剪短的鬈发在渐渐变亮的光线中显得更鲜明了。
“唔,要了解纷纭世事你还太年轻啊。可是你必须学会去了解,教导你好像总是我的本分,对吗?我的意思是,人们将会说我不是作为一个教士,而是作为一个男人对你发生兴趣的。”
“神父!”
“很可怕,是吗?”他微微一笑,“可是,我可以向你担保,这就是人们会讲的话。你知道,梅吉,你再也不是一个小姑娘,而是个年轻女郎了。但是,你还没有学会掩饰你对我的注意力,所以,我只好在众目睽睽之下不和你说话。你是用一种也许会被人曲解的眼光盯着我的。”
她用一种古怪的眼光看着他,她的凝视中蓦然升起一种令人费解的表情。随后,她猛地转过头去,侧着脸对他说:“是的,我明白了。我没有明白这一点,真是太笨了。”
“你不认为现在到回家的时候了吗?毫无疑问,每个人都会睡过头的,可是,假如有人像往常那样醒来,你可就说不清、道不明了。你不能说你是和我在一起的,梅吉,就连对你的家里人也不能说。”
她站了起来,低头看着他。“我走了,神父。我希望他们能更了解你,这样就决不会认为你有那种事了。你没有那种事,对吗?”
由于某种原因,这话是伤人感情的,比玛丽·卡森那冷酷的奚落话还刺伤他的灵魂。“没有,梅吉,你说得对。我没有那种事。”他跳了起来,苦笑着。“要是我说,我希望有那种事,你会觉得奇怪吗?”他将一只手放在自己的头顶上,“不,我根本就不想有这种事!回家吧,梅吉,回家!”
她面色凄楚。“晚安,神父。”
他拉住了她的双手,弯下腰,吻了吻。“晚安,最亲爱的梅吉。”
他目送着她穿过墓地,迈过横栏。她那穿着绣满了玫瑰花苞衣服的远去的身影十分优美,富于女子气,显得略有些缥缈。玫瑰是灰色的。“多么恰到好处啊。”他对那尊守护神说道。
当他漫步穿过草坪往回走的时候,许多汽车轰响着离开了德罗海达,宴会终于散场了。屋子里,乐队队员正在把乐器装进盒子。他们已经被朗姆酒和疲劳弄得摇摇晃晃了。筋疲力尽的女仆和临时工打算把屋子清理出来。拉尔夫神父向史密斯太太摇摇头。
“让大伙儿都睡觉去吧,亲爱的。你们精力充沛的时候对付这种事要容易得多。我保证不让玛丽·卡森发火。”
“您还想吃点儿什么吗,神父?”
“老天爷呀,不吃啦!我要去睡觉。”
将近傍晚的时候,一只手碰了碰他的肩头。他懒洋洋地睁开眼睛,迷迷糊糊地去抓那只手,想把那只手贴在他的面颊上。
“梅吉。”他含混不清地说道。
“神父,神父!哦,请你起来好吗?”
一听见史密斯太太的声音,他的眼光突然变得异常清醒了。“怎么回事,史密斯太太?”
“是玛丽·卡森的事。神父,她死啦。”
他看了看表,已经是傍晚6点多钟了。极度的迟钝使他头昏眼花,摇摇晃晃,这是可怕的暑热造成的。他挣扎着脱去了睡衣,穿上教士的衣服,匆匆忙忙地将一条很窄的紫红色圣带往脖子上一套,拿上了临终涂油、圣水、那只大银十字架和乌木念珠。他连想都没有想过史密斯太太的话是否对头。他知道那老蜘蛛已经死了。她到底吃下过什么东西没有?祈祷上帝,要是她吃过的话,那么,在这个房间中没有明显的迹象,医生也没有看出什么明显的可疑之处。他不知道,举行涂油礼能有什么用处。可是又非举行不可。他要是拒绝举行涂油礼,要求进行验尸,一切错综复杂的情况都会出现的。然而,这完全无助于他心中突然升起的有关自杀的疑云。让他把圣经放到玛丽·卡森的尸体上,简直让人厌恶透顶。
她已经彻底死去了,一定是在她就寝后几分钟之内去世的,足足有15个小时了。窗户都关得紧紧的,房间里由于有一些装着水的大平底盘而显得溽热。这些平底盘是她执意要放在每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的,以便使她的皮肤保持鲜嫩。空气中有一种奇特的声音,他愚蠢地纳了一会儿闷,才明白他听到的是苍蝇发出的嗡嗡嘤嘤的声音。它们很热闹地在她身上作乐,紧附着她,在她身上落脚。
“看在上帝的分上,史密斯太太,把窗子打开!”他喘了口气,向外面走去,脸色苍白。
她的僵硬已经过去,尸体又变软了,所以令人作呕。呆滞的眼球呈现出一种说不出的颜色,薄薄的双唇已经发黑。她的身上到处都落满了苍蝇。在他对她履行职务,轻声念着古拉丁文劝戒经的时候,不得不让史密斯太太在一旁轰着苍蝇。这是一场多么滑稽的戏啊,她太可憎了。这是她散发出来的气味!啊,上帝!比清新的牧场上的任何一匹死马都要难闻。他不愿意像她活着时那样碰她的身体,尤其是那苍蝇下了蛆的嘴唇。几个小时以后她身上恐怕就会生满密密的蛆了。
终于,职责履行完毕。他直起腰来。“史密斯太太,马上去找克利里先生,看在上帝的分上,告诉他,让他的孩子们马上做一具棺材。没有时间派人去基里了,不然,我们会眼睁睁地看着她腐烂的。天哪!我觉得恶心。我要去洗个澡,把衣服扔在我的门外,烧掉。我再也不想从这些衣服上闻到她的气味。”
他穿着马裤和衬衫走进自己的房间时——因为他行李中没有带备用的法衣——他想起了那封信和他的诺言。已经打过7点了。当女仆和临时工们飞快地清理宴会的残羹剩汁,把客厅又改成小教堂,为明天的葬礼做准备的时候,他能听到一片压抑的嘈杂声。没办法,他只得今晚到基里去一趟,另取一件法衣和做追思弥撒的祭服。他到边远的牧场时,有几样东西是从不离身的,总是仔细地打在小黑箱子的格子中,那就是为生育、死亡、祝福、礼拜而用的圣餐,适合于一年中任何时候用的法衣。可是,他是个爱尔兰人,携带着黑色的、做追思弥撒用的法器是冒险。帕迪的声音在远处回响着,不过现在他不能和帕迪打照面。他知道,史密斯太太会把要做的事做好。
他坐在窗边,眺望着夕阳中德罗海达的景色。魔鬼桉镀上了一层金黄色,花园中,一丛一簇的红色、粉色和白色玫瑰都被染成了红色。他从自己的箱子里拿出了玛丽·卡森的信,捧在手中。她坚持要他在她的葬礼之前看这封信,但是,他头脑中有一个声音在喃喃地说,他必须 现在 看。不是在今晚见到帕迪和梅吉之后看,而是 现在 就看。除玛丽·卡森之外,他现在还没见到任何人。
信中装着四张纸。他将它们捻开,马上就看到下面的两张是她的遗嘱。上面两张是以一封信的形式写给他的。
我最亲爱的拉尔夫:
在这个信封中你看到的第二个文件是我的遗嘱。我早先写过一份十分完备的、经过签字、加封的遗嘱,存在基里的哈里·高夫的办事处。这里面封入的遗嘱所立的时间要迟得多,自然,哈里处的那一份就失效了。
事实上,我是前几天才立下它的,并且由汤姆和修篱工作证,因为我知道,任何受益人都不许给遗嘱作证。这份遗嘱是合法的,尽管它不是哈里为我草拟的。我向你担保,世界上没有一家法院能否认它的合法性。
但是,如果我想要对我的财产处置加以改变的话,为什么我不让哈里起草这份遗嘱呢?非常简单,我亲爱的拉尔夫。因为我想除了你和我以外,不让任何人知道尚有这份遗嘱的存在。这是唯一的一份,你保管着它。没有一个人知道你持有这份遗嘱。这是我的计划的一个非常重要的组成部分。
你还记得福音书中魔鬼将我主耶稣基督带到了一座山顶上,用整个世界诱惑他的那段事情吗? 当知道我拥有一点儿撒旦的力量,并用整个世界来诱惑我所爱的人(你怀疑撒旦爱基督吗?我不怀疑),该是多么愉快呀。过去几年中,我对你进退维谷的处境的观察使我心中十分快活,我越接近死亡,我的梦幻就变得越使人快活。
你读过遗嘱之后,就会明白我的意思了。我现在就知道,当我在阳界之外的地狱中被焚烧的时候,你依然留在阳间,但是,却在另一个地狱中忍受着比上帝可能制造出来的更为猛烈的火焰的焚烧。哦,我的拉尔夫,我能对你进行毫厘不差的评价啊!如果说,我根本不懂得其他的事情该怎么去做的话,我却始终知道怎样让我所爱的人受苦受难。而你是一个比我那已故的、亲爱的迈克尔好得多的目标。
当我第一次认识你的时候,你就想得到德罗海达和我的钱财,对吗,拉尔夫?你想用它作为你的进身之阶。可是后来梅吉来了,你就把最初和我交往的目的排除出了你的头脑,对吗?我成了你拜访德罗海达的一个借口,这样你就可以和梅吉在一起了。我不清楚,你能这样快就改变你的忠诚吗?你对我的实际价值到底了解多少?你知道吗,拉尔夫,我认为你是根本不了解的。我想,在一个人的遗嘱中提到其确切的财产数字不符合贵妇人的身份,所以,此处我最好仅向你保证,当你需要做出决定的时候,你手边会有一切必要的资料供你使用的。随你送人或取用区区几十万镑吧,我的财产数量大约有 一千三百万 镑吧。
第二页马上就要写满了,我不耐烦把这封信写成一篇论文。读一读我的遗嘱吧,拉尔夫。读完之后,你就会决定怎么处置它了。你是把它正式提交给哈里·高夫以接受法律检验呢,还是把它烧掉,永远也不告诉任何人,曾经有过这么一份遗嘱?这是你不得不做出的决定。我应当补充一下,哈里办事处的那份遗嘱,是我在帕迪来这里一年之后立下的,我把我拥有的一切都留给他了。只有这样,你才能知道应当如何进行权衡。
拉尔夫,我爱你,因为你不想得到我,我多么想杀掉你啊;但除那样做以外,用这种办法进行报复要好得多。我不是那种高尚的人。我爱你,但是却希望你在痛苦中尖声呼喊。你知道,因为我 清楚 你将会做出什么样的决定。我了解这一点,就像我身临其境,亲眼所见一样地有把握。你会痛苦叫喊的,拉尔夫,你会明白极度痛苦是怎么一回事的。那么,就接着读下去吧,我的英俊的、野心勃勃的教士!读一读我的遗嘱,决定你的命运吧!
这封信既没有签名,也没有缩写的签署。他觉得脑门上冒出了一片汗水,一直顺着头发流到脖子后面。有那么一瞬间,他真想站起来把这两份文件一烧了事,决不看那第二份文件的内容。但是,她对她追求对象的估计是准确的,这个臃肿的老蜘蛛。当然,他会接着看下去的,他好奇至极,难以抵御这种诱惑。上帝呀!他做过什么事使她这样对待他?为什么他不生得矮小怪异、丑陋不堪呢?倘若他是那副模样的话,他也许会很幸福的。
后两页纸也同样是用那种精确的、几乎是缜密的文笔写成的,就像她的灵魂一样刻薄、充满恶意。
我,玛丽·伊丽莎白·卡森,以我健全之头脑与身体在此宣布,此件是我最后的遗嘱与遗言,因此,先前由我所立之任何遗嘱均属无效,并作废。
除下述特别之遗嘱外,我在世间的一切动产、钱财及房地产均遗留给圣罗马天主教会,特此将遗赠条件阐述如下:
一、上述之圣罗马天主教会下文简称教会。请教会了解我对其教士拉尔夫·德·布里克萨特所持有的尊重与钟爱之感 。仅仅 由于他的慈善、宗教上的指导与永不辜负期望的支持,我才将我的财产做出如此之处置。
二、只要教会赏识上述之拉尔夫·德·布里克萨特神父之价值与才干,此项遗产则将继续支持教会的事业。
三、上述之拉尔夫·德·布里克萨特神父为掌管我财产的主要负责人,负责管理、指导使用我在世的动产、钱财及房地产。
四、上述之拉尔夫·德·布里克萨特神父去世之后,对于我的遗产的下一步之管理处置将合法地受他最后的遗嘱及遗言之约束。即,教会将继续拥有全部的所有权,但拉尔夫·德·布里克萨特神父将全权负责对他的管理继承人进行提名;不得迫使他选择一位教士或教会的世俗成员作为他的继承人。
五、德罗海达牧场永远不得出售,不得再行划分。
六、我的弟弟帕德里克·克利里受雇为德罗海达牧场之管理人,并有权居住在我的房子中。他的薪水由拉尔夫·德·布里克萨特神父自由决定付与,而不得由其他人决定。
七、在我弟弟,上述之帕德里克·克利里死亡的情况下,其未亡人及子女将允许留在德罗海达牧场;管理人之职位将按顺序由其子罗伯特、杰克、休吉、斯图尔特、詹姆斯及帕特里克中之一人接任,但弗朗西斯除外。
八、在帕特里克或任何一子死亡,而弗朗西斯为留世之最后一子的情况下,同样权利得由上述帕德里克·克利里之孙享受。
特殊处理之遗产:
帕德里克·克利里,得继承我在德罗海达牧场之房屋内所有物品。
我的女管家尤妮斯·史密斯,得保留其所希望之优厚薪水,此外,即刻付与她5000镑;在她退休时,给予公平合理之退休金。
明纳妮·奥布维恩和凯瑟林·唐纳利,得保留其所希望之薪水,此外,即刻付与每人1000镑;在他们退休时,给予公平合理之退休金。
拉尔夫·德·布里克萨特神父,只要他在世,则每年付与其10000镑作为其私人不受调查之费用。
这份文件是经过正式签名,有签署日期及证人确证的。
他的房间面西。夕阳即将西沉。每年夏天,尘幕都在静静的空气中到处漂浮着,阳光穿过微细尘粉,世间万籁仿佛变成了金黄和紫红色。变幻多端的云朵镶上了耀眼的亮边,云蒸霞蔚,掠过压在树尖和远方牧场之上的如血火球。
“妙啊!”他说道,“我承认,玛丽,你已经把我战胜了。精彩的一击。傻瓜是我,不是你。”
泪水模糊了视线,他看不清纸上的字了,他没等泪水打在纸上便把它们拿开了。一千三百万镑。 一千三百万 镑啊! 这正是在梅吉来到之前的那些日子中他打算追逐的东西。而随着她的到来,他就放弃了这个打算,因为他不能冷酷地进行这种竞争,使她的继承付诸东流。但是,假使他曾经知道这老蜘蛛所拥有的财产的价值,他会如何呢?那样又会发生什么情况呢?他连这笔财产的十分之一都没想到。一千三百万镑啊!
七年来,帕迪和他的家人住在牧场工头的房子里,狂热地为玛丽·卡森干活儿。他们为了什么?就为了她付给的那点可怜的工资吗?拉尔夫神父从来没有听到过帕迪曾抱怨过这种菲薄的待遇。他毫不怀疑,在他姐姐去世之后,看在他拿着普通牧工工资管理着这片产业,同时他的儿子们拿着打杂工的工钱干着牧羊工的活儿的分上,他们一定会得到丰厚的报答的。他凑凑合合地过着日子,对德罗海达的热爱愈来愈深,好像它是他的一样,理所当然地设想它将会归于他。
“妙啊,玛丽!”拉尔夫神父又说道,自从他少年时代以来,泪水头一次落在了他的手背上,不过没有落到纸上。
一千三百万镑,这也是成为德·布里克萨特红衣主教的机会。这不利于帕迪、他的妻子、他的儿子们——还有梅吉。她像魔鬼似地把他看透了!她把帕迪的一切都剥夺了。他要怎样做,本来是一清二楚的:他可以把这份遗嘱投进厨房的火炉,毫不迟疑地捅到炉膛里去。但是,她已经断定了帕迪是不会生妄念的,她死后他在德罗海达的生活将比她在世的时候要舒适得多,德罗海达简直不可能被人从他手中夺走。是的,这是件有利益,有权利的事,但并没有得到土地的本身。不,他不会成为那笔令人难以置信的一千三百万镑的拥有者,但是,他将备受尊敬,会有一笔相当不错的赡养费。梅吉不会挨饿,或光着脚流落世上的。她不会成为梅吉小姐,也无法与卡迈克尔小姐及其同等地位的那些人平起平坐。他们会受到相当的尊重,社会的承认,但是不会进入社会的最上层。永远也进入不了社会的最上层。
一千三百万镑。这是从基兰博脱身和脱离终生湮没无闻的机会,是博取教会行政统治集团中的一席之地,保证他得酬壮志,忝列上层的机会。如今他年纪尚轻,足以补偿他失去的地盘。玛丽·卡森怀着报复心理使基兰博变成了主教使节任命版图的中心。这震动会一直传到罗马教廷的。尽管教会十分富有,但一千三百万镑毕竟是一千三百万镑啊。即使是教会,也不能对它等闲视之。而且,完全是由于他个人的力量才使这笔钱得以来归,玛丽·卡森已经白纸黑字地承认了他的力量。他知道,帕迪是永远无法对这份遗嘱进行争议的,玛丽·卡森已经永远无法来争议了,上帝惩罚她。哦,当然啦,帕迪会勃然震怒,会永远不想再见到他或再和他讲话的,但是,他的恼恨不会发展成一场官司。
他决定了吗?在他读着她的遗嘱的那一刻,他已经知道他该怎么去做了吗?泪水已经干了。拉尔夫带着往日的风度站了起来,确信他整个衣裾上没有褶皱之后,便向门口走去。他必须到基里去取一件法衣和祭服。但首先,他想再看一眼玛丽·卡森。
尽管窗户洞开着,屋里依然弥漫着混浊沉闷的恶臭。一丝风也没有,无精打采的窗帘一动不动。他稳重地迈着步子走到了床边,站在那里低头看着。她面部每一处潮湿的地方,蝇卵已经开始孵化出了蛆,肿胀的胳膊变成了绿乎乎的一团,皮肤已经破了。噢,上帝呀。你这个令人作呕的老蜘蛛。你已经赢了,但这是一个什么样的胜利啊。这是一个行将化为粪土的漫画式的人对另外一个人的胜利。你无法战胜我的梅吉,也无法从她那里夺走你永远得不到的东西。我也许将在地狱中与你并排被烈火焚烧,但是我了解为你所准备的地狱:当你坚持要我们在无穷的永恒中一起腐烂的时候,你会看到我是不在乎的……
帕迪正在大厅的楼下等候着他,脸色苍白,手足无措。
“啊,神父!”他趋前说道,“这难道不可怕吗?多让人震惊呀!我从来没想到她会这样就去了。昨儿晚上她还那么好啊!亲爱的上帝啊,我怎么办才好呢?”
“你见过她了吗?”
“苍天保佑,见过了!”
“那么你就知道必须做些什么了。我还从来没有见过一具尸体腐烂得这么快呢。假如你不在几小时之内把她体面地放到某种容器中,你就不得不把她倒进汽油罐了。明天上午的头一件事,就是必须把她下葬。用不着浪费时间给她做个漂亮的棺材,用花园里的玫瑰花或其它什么东西把棺材盖住。可是要赶快啦,伙计!我要到基里去取法衣。”
“请尽快回来,神父!”帕迪恳求道。
但是,拉尔夫神父此一去比单单到神父宅第去一趟所需的时间要长得多。在他将汽车向神父宅第方向拐过去之前,先把车开到了基兰博比较繁华的侧街上,来到了一个坐落在花园之中的相当俗气的寓所。
哈里·高夫刚坐下来要吃饭,可是,当女仆告诉他来访者是什么人后,他便走进了会客室。
“神父,和我们一块儿吃点吧?腌牛肉、白菜、水煮土豆和欧芹酱,这次的牛肉不算太咸。”
“不啦,哈里,我呆不住。我只是到这儿来告诉你,玛丽·卡森今天早晨去世了。”
“圣耶稣啊!我昨天夜里还在那儿呢!她显得多好呀,神父!”
“我知道。3点钟左右我扶她上楼的时候,她还一点儿事都没有呢,可是,她一定是在刚就寝的那工夫死去的。今天傍晚6点钟,史密斯太太发现她去世了。到那时为止,她已经死了好长时间,人都变得不像样了。那房间关闭得就像是一个细菌培养室,一整天的热气都闷在里面。上帝啊,要是我能忘记见到她那副模样时的情景就好了!简直没法说,哈里,太可怕了。”
“她明天就下葬吗?”
“必须下葬。”
“什么时候?10点钟?在这种热天,我们得像西班牙人那样晚点用餐了。不过,不用担心,反正现在动手打电话通知人们已经晚了。你愿意让我替你效劳去办这件事吗,神父?”
“谢谢,这太承你的情了。我到基里来只是为了取法衣的。在我启程之前,根本就没想到会要做追思弥撒。我必须尽快赶回德罗海达,他们需要我。明天早晨9点钟开始做弥撒。”
“告诉帕迪,我将带着她的遗嘱前往,这样,葬礼之后我就可以直接处理这件事了。神父,你也是一位受益者,因此,你留下读一读这份遗嘱,我将不胜感激。”
“哈里,恐怕咱们还有一点小问题。你知道,玛丽另立了一份遗嘱。昨天夜里她离开宴会之后,给了我一个加了封的信封,让我答应在我亲眼看到她的尸体的时候打开它。当我照办的时候,我发现里面装着一份新的遗嘱。”
“玛丽立了一个新遗嘱?没有通过 我 ?”
“显然是这样的。我想,这是一件经过她长期仔细考虑过的东西,但是,至于她为什么需要选择对它保密,我就不得而知了。”
“你现在把它带来了吗,神父?”
“带来了。”教士把手伸进了衣裾,拿出了几页折得很小的纸。律师当即无动于衷地将它读了一遍。他看完之后,抬起了头。拉尔夫神父没想到在他的眼睛中看到了错综复杂的表情:羡慕、愤怒和某种蔑视。
“唔,神父,恭喜恭喜!你终究得到这笔财产了。”他不是天主教徒,可以讲这样的话。
“请相信我,哈里,我看到它的时候,比你还要吃惊。”
“这就是唯一的一份吗?”
“据我所知,是的。”
“而她迟至昨天夜里才交给你吗?”
“是的。”
“那么,你为什么不把它毁掉,以保证可怜的老帕迪能得到他有充分权利应该得到的东西?教会根本没有权利得到玛丽·卡森的财产。”
教士那双漂亮的眼睛毫不为之所动。“啊,但是这事现在已成定局了,哈里,对吧?这是玛丽的财产,她爱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
“我要建议帕迪起诉。”
“我想你会这样做的。”
话说到这里他们就分手了。等到大家在早晨赶去观看玛丽·卡森的葬礼时,整个基兰博及所有附近的地区都会知道这笔钱属于谁了。死者长已矣,一切皆无可挽回。
当拉尔夫神父穿过最后一道门进入家内圈地的时候,已经是凌晨4时了,因为他并不急于开车返回来。一路上,他希望自己的脑子里一片空白,他不愿意让自己思考。既不想帕迪、菲或梅吉,也不想那具他们已经放进棺材里(他虔诚地希望如此)的恶臭、臃肿的东西。相反,他让自己的双眼和脑子去看、去想这夜色。那孤零零地挺立在闪着微光的草地上的死树,幽灵般地闪着银白色。他要去看、去想那一堆堆的木材投下的黑魆魆的阴影,和那在天空中浮动着的、缥缈的一轮满月。有一次,他把汽车停下,走了下来,走到了一段铁丝栅栏旁,靠在绷紧的铁丝上,在桉树和野花的醉人芳香中呼吸着。这片土地如此美丽,如此纯洁,对擅自控制它的人们的命运是如此的冷漠。他们也许能攫取它,但是在漫漫的岁月中却是它控制了他们。除非他们能够呼风唤雨,否则,总是这片大地统治他们。
他把汽车停在房后稍远的地方,慢慢地向房子走去。每一扇窗子都是灯火通明,在女管家的房间里,他隐隐约约听到史密斯太太正在指挥着玫瑰园里的两个女仆。紫藤架的黑影里有个人影在走动着。他蓦地站住了,不由自主地毛骨悚然。这个老蜘蛛变着法缠着他。然而,那不过是梅吉,正在耐心地等待着他回来。她穿着马裤和靴子,显得生气勃勃。
“你吓了我一跳。”他猛地说道。
“对不起,神父,我没有那个意思。不过,我不想和爹,还有那些小子呆在里面。妈还带着婴儿呆在家里呢。我想,我应该和史密斯太太、明妮和凯特一起祈祷,可是我不情愿为她祈祷。这是一种罪孽,对吗?”
他没有情绪勾起对玛丽·卡森的回忆。“我并不认为这是一种罪孽,梅吉,虚伪反倒是罪孽。我也不愿意为她祈祷。她不是……一个非常好的人。”他脸上闪过一丝笑意,“所以,假如你觉得这样讲是有罪的话,那我也有罪,而且罪孽更深重。我被想象成是爱一切人的,你却没有这种负担。”
“你没事吧,神父?”
“对,我很好。”他抬头望着这幢房子,叹了口气,“我不想呆在这里面,就是这么回事。在她呆过的地方没有光明,黑暗之魔没被驱走之前,我不想呆在她呆过的地方。如果我跃上马背,你愿意陪我骑到黎明吗?”
她的手碰了一下他的黑袖子,又放了下去。“我也不愿进里面去。”
“等一下,我把法衣放到汽车里去。”
“我到马厩去。”
她第一次试图从他的立场,他那成年人的立场出发去和他相会。他确定无疑地感觉到了她身上的这种变化,就像确定无疑地嗅到了玛丽·卡森那美丽的花园中的玫瑰花香一样。玫瑰花啊。苍白的玫瑰花。玫瑰花,玫瑰花,处处开遍了玫瑰花。草原上的片片花瓣哟,夏日的玫瑰,红的、白的、黄的。玫瑰的浓郁芬芳飘荡在夜空中。粉红色的玫瑰,溶溶的月光将它冲淡成了灰白的颜色。玫瑰的灰烬哟,玫瑰的灰烬。我的梅吉,我已经把你抛弃了。可是,难道你不明白,你已经变成一种威胁了吗?因此,我已经把你在我抱负的鞋跟下碾碎了,你对我不过是草原上的一朵被碾碎的玫瑰罢了。玫瑰的芳香。玛丽·卡森散发出的气味。玫瑰和灰烬,玫瑰的灰烬。
“玫瑰的灰烬。”他说道,翻身下马,“让我们像月亮那样远离这玫瑰的芳香吧。明天,这幢房子里将飘满玫瑰花香。”
他踢了一下那匹栗色牝马,赶到了梅吉的前面,顺着通往小河的道路慢慢跑去。他想哭一哭才好,在他嗅到玛丽·卡森那进一步装饰起来的棺材的气味之前,这种气味作为一个即将面临的事实尚未使他思绪如麻的头脑受到实际的冲击。他会很快就离去的。思如潮,情如潮,澎湃难遏。在得知了那个令人难以置信的遗嘱的条款之后,他在基里是无法摆脱这种状态的,这如潮思绪使他想马上到悉尼去。 马上 !他要逃脱这种折磨,好像从来不知道有这么回事,可是,这种痛苦却紧追不舍。他无能为力。这并不是一件说不清什么时候才会发生的事,而是马上就要临头的事,他几乎都能看到帕迪的面孔了:充满了嫌恶,掉头而去。此后,在德罗海达他不会受到欢迎了,再也不会见到梅吉了。
随后,惩罚就开始了。蹄声嘚嘚,令人觉得像飞一样。这样好些,这样好些,这样好些。疾驰,疾驰。是的,安安稳稳地躲进大主教宅第的一间小屋中,这样感情上的打击肯定会越来越小,直到这种精神上的痛苦终于消逝。这样要好一些。这样总比留在基里,眼巴巴地看着她长成一个大姑娘,然后有朝一日嫁给一个未知的男人要好一些。眼不见为净,心不想不烦。
那么,眼下他和她做些什么好呢?驰过小河远处的那片黄杨树和橡胶树林吗?他似乎无法去想为什么了。只是感到痛苦。这并不是背叛的痛苦,已经没有感到这种痛苦的余地了。他只是为了将要离开她而痛苦万分。
“神父!神父!我跟不上你了!慢点儿,神父,求求你!”
这叫声唤起了他的责任感,使他回到了现实中。就像个动作迟钝的人一样,他猛地勒住了马头。那牝马原地打转,直到它兴奋地跳了个够,他才松开缰绳。他等待着梅吉赶上他,感到烦恼就在眼前。梅吉正在追赶着他。
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一台钻孔机在隆隆作响。这里有一个很大的、冒着蒸汽的池塘,散发着硫磺味,一根像轮船上的送风管一样的管子从它的深处钻出了沸腾的水。这热气腾腾的池塘的四周,就像是从轮毂中伸出的轮辐。那钻孔机喷出的水,涓涓流过平坦的、毛茸茸的、宛若绿宝石般的草地。池塘的岸边几乎全是灰色的烂泥,烂泥中有一种叫做“亚比斯”的淡水鳌虾。
拉尔夫神父笑了起来。“梅吉,这味道像地狱的味,是吗?就在她的产业中,在她的后院中,有硫磺和硫磺石。当她装饰着玫瑰花到地狱里去的时候,她应该闻到这种味儿的,对吧?哦,梅吉……”
这些马受过训练,不拉着缰绳它们也会站着不动。附近没有栅栏,半英里之内也没有树木。但是,池塘边上,离钻孔机不远的地方有一根圆木,那里的水要凉一些,这是供冬浴的人擦脚擦腿时的座位。
拉尔夫神父坐了下来,梅吉和他拉开一点儿距离坐了下来,转过身来望着他。
“怎么了,神父?”
这是她常向他提问的一句话,但这次听起来有些特别。他微微一笑。“我把你出卖了,我的梅吉,以一千三百万银币把你卖掉了。”
“把我 卖掉 了?”
“这是夸张的说法。别怕。来,坐得离我近些。也许我们再也没有机会一起交谈了。”
“你是说,在为姑妈服丧期间吗?”她在圆木上扭了扭身子,坐近了他的身边,“服丧的时候有什么不一样吗?”
“我不是那个意思,梅吉。”
“你的意思是,我长大了,人们会背后说我们的闲话吗?”
“不完全是这样。我是说,我要走了。”
见面徒增烦恼,又要吞下一个苦果。她既没有大哭,没有啜泣,更没有激烈的反对。只是身体微微地抽动了一下,好像被一副担子压偏了,负重不均使她无法恰当地承受它。她吐了口气,但又不像是叹息。
“什么时候走?”
“就是几天的事了。”
“哦,神父!这比弗兰克走更难让人忍受!”
“对我来说,这比一切都难以忍受。我没有任何安慰,而你至少还有你的家庭。”
“你有你的上帝。”
“说得好,梅吉!你长大了!”
但是,作为一个固执的女子,她的脑子又转到了那个她深埋在心头、没有机会询问的问题上了。他要走了,失去了他日子将会很难熬的,但是,这个问题本身是很重要的。
“神父,在马厩里你说过‘玫瑰的灰烬’。你指的是我衣服的颜色吗?”
“从某种意义上讲,也许是。不过我想,我实际上是另有所指。”
“什么?”
“你根本不会理解的,我的梅吉。这个想法是没有生命力的,它没有权利诞生,更别说培育它成长了。”
“世上任何东西都有权利诞生,就连一个想法也不例外。”
他转过身去望着她。“你明白我说的是什么,对吗?”
“我想是这样的。”
“不是任何诞生的东西都是好的,梅吉。”
“是的。不过,如果它已经诞生,那它实际上就存在了。”
“你争辩起来就像个耶稣会会士。你多大了?”
“再过一个月就是17岁了,神父。”
“你整整辛劳了17年。哦,艰苦的工作使我们早熟。梅吉,当你有时间思索的时候,你都在想些什么?”
“哦,想詹斯、帕西和其他的男孩子,想爹和妈,想哈尔和玛丽姑妈。有时候想生养孩子是怎么回事。我特别爱想这个。还想骑马和羊群,男人们谈的所有的事情,天气、雨水、菜园子、母鸡和我第二天要做的事情。”
“你想象过有一个丈夫吗?”
“没有,除非我想生孩子,我猜我会有一个丈夫的。婴儿没有父亲可不好。”
尽管他心中很痛苦,但他还是笑了,她真是个无知和美德的离奇的混合体啊。随后,他侧转过身来,一只手托着她的下巴,低头盯着她。怎么办才好呢?以前是怎么做的呢?
“梅吉,不久前,我明白了一些我本来早该明白的东西。当你告诉我,你曾经想过些什么的时候,你并没有完全说实话,对吗?”
“我……”她刚要说,又哑口无言了。
“你没有说你想过我,是吗?如果不是心虚的话,那么在你提到你父亲的名字时应该提到我的名字。我想,我要离去也许是一个好事,你不这样想吗?比起那些女学生的热恋,你稍稍老成一点儿,但是你还不像个快17岁的人那样老成,对吗?我喜欢你没有那种精于世故的聪明,可是,我知道女学生的热恋有多么痛苦,我尝够她们那种迷恋的苦头。”
她好像要说什么,可终于合上了那双泪光莹莹的眼睛,一个劲儿地摇着头。
“喂,梅吉,这只不过是你将要成为成年女子的一个阶段,一个标志罢了。当你长成一个女人之后,你就会遇上一个注定要成为你丈夫的男人,你的生活会变得很繁忙,除了把我想成一个帮助你度过可怕的成长期的老朋友外,你就不会再想我了。你千万不能以一种浪漫的方式来想我。我决不能考虑你希望我成为你的丈夫的愿望。我根本没有那样想过你,梅吉,你明白我的意思吗?当我说我爱你的时候,我并不是说我是像男人那样爱你。我是个教士,不是个男人。所以,别让有关我的梦幻来充满你的头脑。我要离开了,而且,我非常怀疑我还会有回来的机会,哪怕是一次拜访的机会。”
她的肩膀垂了下来,好像担子太重了。但她的头却抬了起来,直瞪瞪地望着他的眼睛。
“我不会用有关你的梦幻来填充自己的头脑的,别担心。我知道你是个教士。”
“我并不认为我错误地选择了自己的职业。这职业使我心中充满了一种需要,这是人类,甚至连你都不可能有的。”
“我知道。当你做弥撒的时候我就感到了。你有一种力量。我想,你一定有一种像我们的上帝一样的感觉。”
“在教堂里的时候,我总能感觉到来自天上的气息,梅吉!当每一天过去的时候,我便死去了,但在每天早晨做弥撒的时候,我又复活了。这是不是因为我是上帝所选中的教士,或者是因为我能觉察到那令人敬畏的气息,并且知道我的力量超过了在场的每一个人?”
“这有关系吗?事情就该是这样嘛。”
“这也许对你来说是无关紧要的,但对我却至关重要。我很怀疑,我很怀疑。”
她把话题转到了与她有关的事上。“神父,我不知道,失去了你我将会怎样生活下去。先是失去了弗兰克,现在是你。哈尔毕竟是另外一回事。我知道,他已经死了,永远不会回来了。可你和弗兰克却活在人间啊!我会永远记挂着你们在干着什么,你们是不是一切平安,我是不是能做些什么事帮助你们。甚至我会惦念着你们是不是还活着,对吗?”
“我也会有同样感觉的,梅吉,而且我相信弗兰克也会这样的。”
“不。弗兰克已经把我们忘在脑后了……你也会这样的。”
“我永远不会忘记你的,梅吉,只要我活着,就不会忘记。我要是活得长久,这就是对我的惩罚。”他站起身来,把她拉了起来,轻轻地,充满深情地用双臂搂着她,“我想,这就是道别了,梅吉。我们不能再单独地呆在一起了。”
“神父,假如你不是个教士的话,你会娶我吗?”
这个称呼让人感到不愉快。“不要老这样叫我。我的名字叫拉尔夫。”所答非所问。
虽然他搂着她,但他没有吻她的打算。那张向他仰起的脸庞几乎看不清楚,因为月亮已经下山,周围一片漆黑。他能感到她那小而隆起的乳房贴着他的胸口,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感觉,使他心乱。更撩乱人心的是,她的双臂搂着他的脖子,紧紧地搂着,就好像在她的生活中天天扑在男人的怀抱中那样自然。
他从来没有作为一个情人而吻过任何人,现在也不想这样,就连梅吉他也不想吻。面对着她那即将离去的神父,她想得到的是一次脸颊上的热吻,一次热烈的拥抱。她是个敏感而骄傲的人。他一旦打破了她那珍贵的梦幻,并使这种梦幻变成冷静的客观态度,她的感情肯定深深地受到了伤害。毋庸置疑,她和他一样急于以告别来结束这一切。要是她知道他心中的痛苦比她还厉害,她会感到宽慰吗?当他向她的面颊低下头去的时候,她踮起了脚尖,与其说她是想方设法倒不如说她的嘴唇碰巧挨上了他的嘴唇。他就像尝到了蜘蛛的毒汁似的,猛地往后让了让。接着,他又把头向前俯去,舍不得推开她。他竭力想对那张柔情的、紧闭的嘴说些什么,而她在等待着,张开了自己的嘴唇。她的身子像酥了一样,软瘫了,像是一团温暖而又柔软的黑影。他的一只胳臂夹着她的腰,另一只胳臂抱着她的后背,托着她的后脑勺,手指插进了她的头发,把她的脸举向他的脸,仿佛深怕他还没来得及抱紧她,没来得及仔细看看眼前这个叫梅吉的人时,她就从他的身边消失了似的。她既是梅吉,又非梅吉,和他所熟悉的那个人是如此不相容。因为他的梅吉不是一个女人,他没有感到她像个女人,对他来说,她永远不会是个女人,就好像他对她不是个男人一样。
这种想法使他战胜了那使他沉迷的感觉。他猛地扳开了她那搂着他脖子的双臂,将她推开,竭力想在黑暗中看清她的脸庞。可是,她的头是低着的,没有望着他。
“该走了,梅吉。”他说道。
她一言未发,转向了她的马匹,翻身上马,等着他。通常是他等着她的。
拉尔夫神父是对的。每年的这个时候,德罗海达遍地都是玫瑰,因此,房子里充满了花香。可是那天早晨8点钟的时候,花园里几乎没有一朵开放的玫瑰了。最后一朵玫瑰从花丛上采来后不久,第一位送葬者就来了。早餐很随便,小小的餐室里摆着咖啡和新鲜的烤奶油卷。在玛丽·卡森置厝墓穴之后,将在大餐厅里举行一次更加丰盛的宴会,供赶远路回家的送葬者果腹。消息已经传遍了附近的地区,根本没有必要怀疑基里地区小道消息传播的效率,因为电话线是合用线。在上下嘴唇一碰,说着些套话的同时,那些眼睛以及眼睛后面的头脑却在推测着、判断着、狡诈地微笑着。
“我听说,我们要失去您啦,神父。”卡迈克尔小姐不怀好意地说道。
那天早晨,他穿上那件没有花边的白长袍和带银十字的、暗淡的黑十字褡的时候,从来没显得如此冷淡,如此缺少人情味。仿佛在这里的只是他的躯体,而他的灵魂已经远去了。他漫不经心地低头看着卡迈克尔小姐,勉强使自己打起精神,扮出笑脸。
“卡迈克尔小姐,上帝的天机不可测啊。”他说着,又走去和别人讲话了。
他的脑子里正在想些什么没人能猜到。他正在想着由于遗嘱而即将面临的与帕迪的对抗,他既害怕看到帕迪怒火万丈,又 需要 帕迪的震怒与蔑视。
在做追思弥撒之前,他转过身来面对着他的教民们。屋子里挤得水泄不通,玫瑰花散发出浓重的香味,即使窗户全都开着,也无法使这香气消散。
“我不打算致一篇冗长的颂词,”他用清晰的、略带着一点儿爱尔兰味的、相当地道的牛津音说道,“你们都认识玛丽·卡森。她是社会的栋梁,教会的支柱,她对教会的热爱超过了任何活着的人。”
话说到这儿,有些人敢起誓,他的眼睛里含着嘲弄,而其他的人则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由衷而持久的悲伤使他们变得迟钝了。
“她是教会的支柱,她对教会的热爱超过了任何活着的人,”他更加清晰地重复了一遍,他不是那种不敢面对挑战的人,“在她弥留的时刻,她是孤独的,然而她又是不孤独的。因为在我们弥留的时刻,我主耶稣基督和我们在一起。他和我们在一起,替我们承担着极度的痛苦。最伟大的人和最卑微的人的死亡都不是孤独的。死是乐事。我们聚集在这里为她不朽的灵魂而祈祷,在活着的时候得到我们爱戴的她将享有公平的和永恒的报答。让我们祈祷吧。”
那临时凑合的棺材被玫瑰花严严实实地盖着,无法看到下面。它放在一辆带轮的轻便车上,这是男孩子们拆卸了农场一些设备拼装起来的。即使窗户大开着,玫瑰散发着浓厚的香气,他们依然能闻到她尸体的气味。连医生都这么说。
“我到德罗海达的时候,她已经腐烂得不成样子了,我简直忍不住要倒胃,”他在合用线上对马丁·金说道,“我一生中从来没有像我同情帕迪·克利里那样同情过任何一个人。这不仅是因为他被人骗到了德罗海达,而且因为他不得不把那一堆可怕的、乱糟糟的东西硬塞进了棺材里。”
“那我可不愿意当抬棺人了。”马丁说道,由于所有的听筒都摘下来了,声音很微弱,医生不得不让他把话重复了三次才听明白。
多亏有了那辆轻便车,因为谁也不愿意扛着玛丽·卡森的遗体,穿过草坪抬到墓穴去,当墓穴盖在她的身上盖上,人们终于能正常呼吸的时候,谁也没感到有什么遗憾。
在送葬者们群集在大餐厅里吃饭,或尽力做出吃饭的样子的同时,哈里·高夫把帕迪、他的家人、拉尔夫神父、史密斯太太和两个女仆带到了会客室。送葬者中谁也没有回家的意思,因此,都装出吃东西的样子。他们都想就近看看在宣读完遗嘱后,帕迪走出来时的神态。公正地说,在葬礼期间,他和他的家人没有做出任何给人感觉地位提高了的举动。帕迪还是像往日那样好心,为他的姐姐哭了一场,而菲也显得和往日一样,好像对她身边发生的事情总是漠然处之。
“帕迪,我希望你起诉。”哈里·高夫用生硬的、愤怒的声音念完了那份令人惊愕的文件之后,说道。
“这个可恶的老太婆!”史密斯太太说道。尽管她喜欢这位教士,但是她更喜欢克利里家的人。他们在她的生活中带来了一对婴儿和其他的孩子。
可是,帕迪却摇了摇头。“不,哈里!我不能那样做。这笔财产是她的,对吧?她愿意怎样处理,完全有权利。要是她希望让教会得到它的话,那就按她的希望让教会得到它吧。我不否认,这有点儿叫人失望,可是,我不过是个普普通通的小人物,所以,这也许是最好的做法。我并不认为我喜欢担负拥有德罗海达这样规模的产业的责任。”
“你不明白,帕迪!”律师用缓慢而清楚的声音说道,就好像他是在向一个孩子进行解释,“我所谈的不仅仅是德罗海达。请相信我,德罗海达不过是令姐遗产中微不足道的一部分。她在上百个第一流的公司中都是主要的股东。她拥有钢铁厂和金矿,拥有米查尔有限公司,在悉尼有一幢10层的办公楼。这些全都是属于她的。她比澳大利亚的任何一个人都有钱!真可笑,不到四个星期之前,她才刚刚让我与米查尔有限公司的经理们联系,查一查她财产的确切的规模。在她死的时候,她拥有的财产大概在一千三百万镑以上。”
“一千三百万镑!”帕迪就像在谈论地球到太阳之间的距离似地说道。他感到十分茫然。“事情已经定下来了,哈里。我并不想为这种钱财承担责任。”
“这没有什么责任,帕迪!你还不明白吗?钱财是会自己关照自己的!你根本用不着去下种或收割,只不过雇上几百个人为你照管它就行了。对这份遗嘱起诉吧,帕迪, 求求你 !我会为你聘请国内最好的律师,必要的话,我会为你在枢密院奋斗到底的。”
帕迪突然想到,他的家人一定和他一样关心此事,他便转向了迷惑不解地坐在一条佛罗伦萨大理石凳子上的鲍勃和杰克。“孩子们,你们怎么看?你们想要追回玛丽姑妈的一千三百万镑吗?如果你们想的话,我就打官司,没啥可说的。”
“可是,不管怎么样,咱们都可以住在德罗海达,遗嘱上不是这么说的吗?”鲍勃问道。
哈里答道:“只要你父亲的孙子中有一个人活着,谁也不能把你们从德罗海达赶走。”
“咱们将住在这儿的大宅里,有史密斯太太和姑娘们照顾咱们,还能挣上一笔优厚的工钱。”帕迪说道,好像他宁愿相信坏运气,也很难相信好运气似的。
“那咱们还求什么呢,杰克?”鲍勃问他的弟弟,“你不中意吗?”
“我觉得挺中意。”杰克说道。
拉尔夫神父不停地走动着。他既没有站下来脱掉追思弥撒的法衣,也没有找把椅子坐一坐。他就像一个黑色而又英俊的术士,孤零零地站在屋子后部的阴影中,两手放在黑十字褡下面,脸上十分平静。他那双冷漠的蓝眼睛的深处,有一种恐惧的、令人震惊的怨恨。他所期待的那种暴怒与蔑视的惩罚根本就没发生,帕迪用友善的金盘子把一切都拱手相送了,并且 感谢 他为克利里家解除了一个负担。
“那菲和梅吉的意见呢?”教士严厉地追问着帕迪,“你还没有想到和你家里的女人们商量一下吧?”
“菲?”帕迪焦急地问道。
“随你怎么决定吧,帕迪。我无所谓。”菲答道。
“梅吉呢?”
“我才不想要她的一千三百万镑银币呢。”梅吉说道。她的眼睛紧紧地盯着拉尔夫神父。
帕迪向律师转过身去。“那就这样吧,哈里。我们不想对这份遗嘱起诉。让教会把玛丽的钱财拿去吧,欢迎拿去。”
哈里两手一击。“该死的,我讨厌看到你们被欺骗!”
“我为我的命运而感谢玛丽,”帕迪温和地说,“要不是她,我还在新西兰勉强混日子呢。”
当他们走出了会客室时,帕迪在那些群集在会客室门口的、着了迷的送葬者的众目睽睽下,叫住了拉尔夫神父,向他伸出手去。
“神父,别以为我们这方面有任何难以忍受的感情。玛丽一辈子也没让任何人支配过,不管是教士、兄弟、还是丈夫。你把财产从我这里拿走了,她做了她想做的事。你对她太好了,对我们也极好,我们永远不会忘记的。”
这是问心有愧的。这是一种 负担 。拉尔夫神父几乎举不动步去握那只骨节嶙峋、污迹斑斑的手,但是,红衣主教的头脑占了上风。他热烈地抓住了那只手,脸上含笑,心里极为痛苦。
“谢谢你,帕迪。我会照顾你们,决不会让你们短吃缺用,这一点你尽可放心。”
就在那个星期里,他走了,没有再在德罗海达露面。这几天中,他都在收拾他那简单的行李,并且到这个地区每一个有天主教徒家庭的牧场走了一趟,除了德罗海达。
在拉尔夫·德·布里克萨特神父成为克卢尼·达克大主教私人秘书的同时,前任威尔士的教士沃特金·托马斯到任,担任基兰博区的教区教士。但是,拉尔夫神父的工作很轻松,他有两个副秘书。他的大部分时间都用于查看玛丽·卡森拥有些什么,数量有多大,并使之集中于教会利益的支配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