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中国读者进一解
本书原名 Between Tears and Laughter ,作于1943年2月,3月中旬脱稿,7月纽约出版,年底已五版。当时骨鲠在喉,不吐不快。盖一感于吾国遭人封锁,声援无方,再感于强权政治种族偏见,尚未泯除,三感于和平之精神基础未立,大战之宗旨未明,大西洋宪章之适用范围未定,自由与帝国之冲突难关未破。甚或为帝国主义张目,或倡武力治安,或斥世界平等联邦而盛倡武力挟制天下。以此国外民众彷徨炫惑,莫知适从。时余憧憬乎第一次大战之际,威尔逊高举正义之旗,天下闻风而起,一若世界新纪元即将实现,不禁为之慨然。盖自凡尔赛和约以后,世事每况愈下,各国尔诈我虞,廉耻丧尽,正义无存,以致造成一种悲观气氛。理想家不敢复言“了结战争之战争”,现实主义者愈倡言强权政治,而“第三次大战”之名词,已叠叠见诸文字报章,出诸政界名流之口。好梦打破,花落鸟啼。余有感于怀,乃作是书,以究世乱之源。其言苦,其志哀,虽谓用血泪写成,未尝不可。
是书主旨,可以一言蔽之,即由现此战事战略之处置,明强权政治之存在,由强权政治之存在,推及物质主义之病源,再由物质主义之病源,追溯欧美百年来学术思想上自然主义、科学定数论,及悲观思想之所由来,而后指出最近科学思想之转变,可以打破唯物观念,改造哲学基础,复建精神与物质之平衡配合,使人道主义得超越自然主义之上。由人道与自然之新配合,宇宙观人生观必随之而变,即见老庄与恩斯坦相去不远,东西哲理,可以互通,而人道得以重立于人间。
书分四卷。卷一论“局势”,陈叙今日世界之危局,及第三次大战之伏机。卷二论“道术”,指出道术之沦丧,及以物质主义方术解决危机之错误。卷三论“征象”,批驳现行战后和平之各种论著,以见今日思想之症结。卷四论“治道”,由学术思想上分析近百年来文化之去向,及推陈人道扫地之史因,并由科学穷极思变之新倾向,透入一道曙光,排脱唯物机械论,重立自由意志论。以内容言之,卷一多谈亚洲复兴所引起之新局面。卷二多论种族偏见、欧化愚见、数学迷信、机械心理等小枝节。卷三多举今日西方讨论和平之方案。卷四专谈学术思想哲学基础问题。
读此书者,应从头读起,顺序而下,以见前后贯串。盖本书构法,似抽芭蕉,钱大昕“养新”之余意也。今日战事及国际政治,仅系外层而已;剥其外层,便见强权政治(卷一、卷二);再剥强权主义,便见物质主义(卷三);复剥第三层,便见科学定数论、自然主义悲观主义(卷四“当代篇”“化物篇”),是为诊断之结论;最后三章(“齐物”“穷理”“一揆”),乃言哲学人道之新建设,及世界和平之原理。末附后序,以寄感怀。
世人有可与言者,有不可与言者。吾不欲失人,故以此书译出,公之吾国读者。吾不欲失言,故请断章取义歪曲事实之专家勿读吾书。惟求得关心治道之有心人,读到一二道得衷曲之处,颔首称善,吾愿足矣。不可与言者,姑无论矣,复为可与言者进一解:
一、本书原著,系为西方人士而作,所谓对症下药也。不知其病,便不解医士何以开此药方。若物质文明,提高生活程度,非不美也。矫而正之,因其过犹不及也。提高生活程度,不应反对;惟以提高生活程度为人生文明之全部,混文明文化为一谈,便须反对。今日果有人,以为叫世人每日有四杯牛奶可喝,世界便会良善和平起来,不喝牛奶或居竹篱茅舍者,便是野蛮,此便须反对。经济保障,使老有所终,幼有所养,不应反对;惟以经济保障代替世界之自由平等,而认为此次战争目的之终点,并且舍弃自由平等,因求经济保障,而瓜分人国,攫取物资,召未来战祸,便应反对。自然科学,人人赞成,无一疵可摘;惟自然科学之唯物观变为一切人生之唯物观,生出冷酷逆情之强权政治,斗争主义,便非反对不可。
二、物质文明好,物质主义不好,言其过也。是犹充实国防好,穷兵黩武不好,亦言其过也。西文字面加“主义”(-ism)者,常含有过分之讥,若“物质主义”“武力主义”(materialism,militarism)是也。又如“商务”,原为“Commerce”,第加-ism,便成“Commercialism”,即所谓“金钱主义”而寓贬意,亦言其过也。反观吾国,物质文明之病,在于“不及”,而不在“过”。人家已过,我尚不及,故非赶上不可。吾国今日正应大声疾呼,提高生活程度,一救吾民之穷,使衣食住行得以改良,而衣食住行无一非物质条件,故必赶上物质文明。今日吾民穿的苦、吃的苦、住的苦、行路苦。民生主义便是我们共同的好梦,大家应赶紧把我们的国家弄好,希望老百姓大家穿得好、吃得好、住得好、行路便利,成一富强康乐气象。且应大家留心,这个世界并不是好世界,是强权世界。故尤应大声疾呼,提倡生产救国,靠一股气赶入工业时代,否则不能自存于世界。此为富国之唯一基础,建国之大前提,即因工业化而生出西方工业社会之复杂问题,亦所不顾。惟日本学西洋物质文明,并学其物质主义,及其所生之商业主义、侵略主义、帝国主义,是则不可不于理论思想上,先为之防。
三、东方西方皆有精神文明,皆有物质文明。孟子言五亩之宅,树之以桑,及斧斤以时入山林等。曰亩、曰桑、曰斧斤山林,无一而非言物质。到底物质讲得不彻底,故“龟鳖不可胜食,林木不可胜用”之物质文明,人家已做到,我在孟子二千余年后尚未做到。然孔子言可以去兵去食而不可去信,便是孔教视精神重于物质,精神物质皆兼言之,而得中和平稳之论。西人治科学穷宇宙之理,岂非精神方法?民主政治成功,岂非精神教育?故言东西文明之异同,乃言各有畸轻畸重而已。西方学术以物为对象,中国学术以人为对象。格物致知,我不如人,正心诚意之理,或者人不如我。玄通知远,精深广大之处,我不让人;精详严密,穷理至尽,人定胜我。是故上识之士,以现代文化为世界共享共有之文化,本国文化,亦不熔铸为世界文化之一部,故能以己之长,补人之短。(如欲发展中医,必先能将中医打进“西医”——即世界唯一共同之医学——圈子里去,混为一部,然后可以贡献于世界医学。)尝谓近代真能学贯中外者惟总理一人,因其能兼容并蓄,融会贯通,故并能救西方资本主义之弊。总理常言:“穷理于事物始生之处,研机于心意初动之时。”是善读《易》者,何来不许中国人读《易》?中识之士,眼光所及仅限本国,不足以言补救世界文化,但亦可采人之长,补己之短。下识之士,仅知有我,不知他人;人家大好科学排在目前,尚不知袭来而为己用,若不肖子孙,不知发扬光大祖业,惟日数家珍以示人。但此辈尚不失为中国人,惟有洋场孽少,认为固有文化整个要不得,不曰士大夫意识,则曰小资产阶级,并忠孝廉节,一切詈为封建,必欲行其根本毁灭中国旧社会之阴谋而后已。此辈一见西方文物,则捧屁而恭闻,稍谈孔孟周易,则掩鼻而却走,是为亡国灭种思想,名为摩登,实则买办之流亚,民斯为下矣。
本书第一至十一篇,由著者自译,十二篇以下,由徐诚斌先生译出。此次回国途中,校阅略觉匆促,未当之处,容再版时修正。原文所无,译文中加释加注之处,以【……】号别之。
林语堂
1944年2月18日于重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