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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重逢:花风如扇,柳烟成阵

…………

月出光在天,月高光在地。

何当同心人,两两不相弃。

——《高楼望月》

容若写下这首《高楼望月》的时候,表妹早已经读不到了,只有那一年惊心动魄的重逢仍然历历在目。那时竟然生出那么大的胆量,可知道稍有闪失便将身罹重罪,全家人都会受到牵连。多年之后回想起来,容若才觉得后怕,觉得冷汗湿透了背心。但在当年,那个少年冬郎,没有怕,只有爱无反顾。

那一年适逢国丧,皇宫里大办道场,就是在这个最严肃、最紧张的时刻,少年冬郎想出了一个最冒险的办法:混进去!

他买通了一名喇嘛,换上了一身僧服,混进了入宫操办法事的队伍。这是死罪,他知道,他害怕,但他还是做了。皇宫是这么大,妃嫔和宫女怕有几千人吧!要想见到表妹,岂不是大海捞针一样吗?承受这样大的风险,只为了一个最渺茫的希望。况且,即便见到了表妹,难道还能带她逃出这个金碧辉煌的牢笼吗?

冬郎并不糊涂,他的理智足以使他看清现实,那就是他与她之间曾经的种种和未完成的种种,此生休矣;但他的理智也只到此为止,不足以使他放弃再见一面的狂热念想,哪怕只是饮鸩止渴的片刻幸福。

他跟着僧人的队伍一路走着,一路偷偷地张望。身边来来回回巡逻的侍卫令他精神紧张,他暗暗在心里祈祷,神,我所求并不多,一面即可,无须言语,无须单独的时间或空间,我只求看见。

这才发现,原来同一级别的女子都做相同的装束,梳着同一样式的发髻,穿着同一花纹的绣鞋。唯一可与他人区别开来,使别人知道她们并不是宫中一个不多不少的零件而是一个活生生的人的,是她们眼中的神色。那一点神色,也是她们今生有力量能控制的唯一一样吧,就这一样,也不敢随意。命运很虚伪,架空她们爱的自由和权利后,旋即给了她们世间最有权势的丈夫,貌似公平,但恶意欲盖弥彰。

她们,在穿过宫门的那一刻,便已向不知名的魔鬼交出灵魂,最好是忘记自己有过灵魂,这样才能更彻底地遵照他人的意志生存。难怪在筵席上除了男人,女人也会饮酒过度,男人是为了喝醉,女人是为了麻醉。醉生梦死是在宫中生存的第一技能,不醉,如何有力气胼手胝足、只身一人穿过人生的荒原,抵挡寂寞风化,击退往事侵袭?人生在世,比软弱更可怕的,是清醒。

冬郎望着重重宫门打开又关上,听陈旧而笨重的门轴发出沉郁的“吱嘎”声,就像这吞噬幸福的黑洞一声声低吼。她那样的个性,真能应付得来宫中事?

他的眼睛看花了,看酸了,风一吹,竟有流泪的冲动。此时已是深秋时节,即使是华丽的皇宫,也挡不住季节转换带来的索寞——呵,终究也有皇权无法摆布的东西。

猛然,他隐约瞧见隔着几道回廊的某个女子,那,到底是不是表妹呢?

那个女子似乎发觉了他张望的目光,似乎听到了他剧烈的心跳,竟也转过头来望向他。只是彼此无法对话,连眼色都不能打。

宫中的女人是不允许有大悲大喜的,笑时嘴角的弧度都训练有素,但那女子在望向他的一瞬间身体晃了一下,隔得那么远,他却清晰地看到她惨淡经营的端庄姿态刹那间分崩离析。她像是哭了,但眼泪很快淹没在人潮中,没有一点痕迹,当然也于史无载,唯一的记载,是在他的回忆里。她走了,随着人潮一起,步子拖得很慢,走得好像很不情愿的样子。转过那个回廊的时候,她又好像故意地叩了叩鬓上的玉钗,那是一个应答还是一声呼唤,或者只是毫无意义的一个动作?……但是,这么远呀,那究竟是不是她呢?这一次历尽了千难万险的重逢究竟是不是真的?

或许,那并不是表妹,而只是一个同样在命途中与所爱失之交臂的女子。真假并不很重要,容若想,那次重逢是一场梦也好,是一个幻觉也罢,至少幸福过。

这一场纠结在梦幻与现实之间的重逢,在多年之后被容若写进了一首词,词牌叫作《减字木兰花》,一个美丽的名字:

相逢不语。一朵芙蓉著秋雨。小晕红潮。斜溜鬟心只凤翘。

待将低唤。直为凝情恐人见。欲诉幽怀。转过回阑叩玉钗。

一定是过去好多年了,以至于所有的伤心都渐渐地褪去,只余下一抹淡淡的温存和浅浅的忧伤。如果她在,会留给他怎样的诗句呢?

不,不会是诗句,而是一些很普通、很朴素的话:

永远把你当小孩一般宠爱,即使你已老去。

永远觉得你帅气到无与伦比,即使你已老去。

永远爱你如年轻时一般,即使我们都已老去…… T4qSr0qfVDgz8Oz64wSBgKYINMo/M7e7PHp2b5W4B9tnEKtjK93DnxIVbk2R6HR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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