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湿晴花宫殿香,月明歌吹在昭阳。
似将海水添宫漏,共滴长门一夜长。
——李益《相和歌辞·宫怨》
树上的蝉叫得声嘶力竭,仿佛这个炎热的夏天永远不会过去了。容若独自锁在书房里,不声不响,只是写字。背过的诗句已经太多,他一遍遍地在纸上默写着,越写越快,走笔那样急切,像是迫不及待地要逃开什么。
那是李益的《相和歌辞·宫怨》,他已经写过三遍了。写过的诗句幻作了朦胧的画面,那是皇宫里面,帝王趁着月色再一次巡幸昭阳宫了,而长门里的那个女子仍在没日没夜地呆坐着,仿佛是全部的海水都注进了长门的铜壶滴漏,让寂寞的时间流得那么漫长。
妾家望江口,少年家财厚。临江起珠楼,不卖文君酒。
当年乐贞独,巢燕时为友。父兄未许人,畏妾事姑舅。
西墙邻宋玉,窥见妾眉宇。一旦及天聪,恩光生户牖。
谓言入汉宫,富贵可长久。君王纵有情,不奈陈皇后。
谁怜颊似桃,孰知腰胜柳。今日在长门,从来不如丑。
又是一首,题目还是《相和歌辞·宫怨》,只是作者换作了于。诗中在说一个家在望江口的少女和邻家的少年偷偷相爱,但少女的家人希望把她嫁入皇宫,说这样可以长久地享受富贵。但他们可曾想过,这样做的代价是什么呢?少女纵然能得到君王一时的宠爱,但不知哪天就会被打入冷宫,任凭如花的红颜寂寞地凋谢。真到了这个地步,反倒不如生来就是个丑女。
唐诗里边有着太多的宫怨诗,就像咏史诗一样成为一大诗歌题材。这样的诗歌太多了,因为这样的悲剧太多了。一年年有多少青春少女被选入宫,其中又有多少人甚至一直到死都没有见到过皇帝一眼。的确,入宫也意味着机会,而且是大富大贵的机会,但屈指可数的富贵要在几千名同样美丽的女子当中拼得,要在这几千名同伴背后几何级数的人脉中拼得,更少不了的是神灵的保佑和天大的运气。那些“成功”的人不可能成为任何人的榜样,因为她们“成功”的经验只能被所有人艳羡,却根本无法被任何人复制。
容若终于迟疑着放下了笔。他忽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涂抹这些诗句,是希望她获得那万中无一的快乐吗?木已成舟,无法挽回,无论她在里面快乐还是忧伤,都不是他想看到的。
对他而言,最痛的也许不是看到她在高墙那边快乐或忧伤,而是,从此不管她有多大的快乐或多小的忧伤,都与他无关。
他们还年轻,人生才刚刚开始,但他们的故事,再无续集。容若几番拿起笔来,又几番辍笔,他已经什么话都写不出了。无数的唐诗、宋词,乃至《诗经》《楚辞》,竟然没有一句可以宣泄自己的情思。设若容若晚生几十年,或许会拿来江南才子袁树伤悼妹妹袁机的句子,“若为男子真名士,使配参军信可人”,说的不正是表妹吗?她那聪慧和才情足以压倒世间须眉,只有鲍照那样的名士才配得上!但冬郎随即叹息,脑海里竟闪过了他始终不愿想起、最绝望的唐人句子:“侯门一入深如海,从此萧郎是路人”。
容若猛地抬起头来,天色已晚。窗外,赫然又是一个清风朗月的夜晚。是呀,又是一个清风朗月的夜晚,只是那个人,还在远远地牵挂着她的玄度吗?
这一个清风朗月的夜晚,思念就像此前每一个清风朗月的夜晚一样,是不会落空的。橘色的烛火在镜台上跳跃,映得她一张脸如醉酒一般酡红。她对着镜子默默摘下满头钗饰,动作很缓慢,时不时停顿。制作这面芙蓉镜的师傅实在用心,将镜面磨得光洁明亮,清晰地映出她浅浅的梨涡。屋里的每一样都因这镜子完美成双,连扑近烛火的蛾也显得不再孤零零,唯独她是例外。望着镜中人,入宫以来她从未似此刻这般落寞——在她最好的年纪,在她笑得最好看的时候,她爱的人却不在她身边。自己笑得越美,爱情的嘲笑声,就越是刺耳。
她知道,他们再也没有机会相见。她曾想,他们如同两条并不平行的线,不管所需的时间是长还是短,他们的相交几乎命定。如她所料,她与他终于相交;但出她所料,命运为相交安排了“厮守”以外的结局,那就是相交后两条线并未合而为一,两人沿着不同的命运线继续延展下去,朝着不同的方向,渐行渐远,剪刀差终会大到像是陌路人。
不容反抗的不仅是皇宫,更是命运。
她从怀里取出了一个小小的纸卷,展开它,上面的几行墨迹是褚遂良的楷体,她认识,她熟悉,她也曾和他一起练过。但如今只有他的字、他的诗了,以后再也不会得到更多的东西了。
这个纸卷是她刚刚在一函《乐府诗集》里偶然发现的。这书是他借给她的,很多很多天前借给她的,后来他总是找机会问起她对这部书的感觉,神色总是不大自然。可她竟然一直没有打开过它,也就一直把他的问题敷衍过去,直到进宫前的那天收拾随身用品,她带上了这部书。这是他的书,她曾想找机会还给他,但此时此刻,她再不想还回去了。
她的泪水终于忍不住了,她恨自己为什么直到今天才打开它,恨自己为什么直到今天才发现了这个纸卷,更恨的是,竟然再无机会让红墙外边的他知道自己读过之后的感受。
她小心地展开,展开她与他此生最后的交集,这廿八个字。
一枝春色又藏鸦,白石清溪望不赊。
自是多情便多絮,随风直到谢娘家。
——《柳枝词》
纸卷里边只藏了这一首《柳枝词》,她只用了一夜时间便读过了千遍万遍。诗里写的是一株春天的柳树,发芽了,吐叶了,茂密得可以藏起好大的一只乌鸦。不远处就是白石,就是清溪,这株柳树就生长在这个平易而孤高的环境里,悄悄地结出了柳絮。
为什么结出了如此多的柳絮呢?一定是因为柳树太多情了,只有多情才会多绪(絮)呀!这些多情的柳絮,这些多情的思绪,命定一般地被东风吹起,吹落到那个心爱的女子家里……
她哭了。她知道世界上恰好有一处东风永远无法吹过的地方,就是这高入天际的红墙,而自己恰好落进了这红墙的包围里,一辈子也出不去了。谁说少女情怀总是诗,早已如中年心事一般浓于酒了。
命运最残忍的,不在于使你与某个人分离、破灭某个幻想、淡漠某段感情,而在于它使你与某个人分离、破灭某个幻想、淡漠某段感情之后,却让你清晰地记得你曾有过那样的伴侣、幻想与感情。
每一个旗人女孩都会得到一次选秀的机会,这是她们的“福利”,更是她们的义务。正如每一个女孩都有过鸳鸯蝴蝶的梦想,每一对父母也都有着攀龙附凤的渴望。婚姻,从来不属于当事人自己,而属于一个家庭,甚至是一个家族。
以小表妹的条件,选秀得中是十拿九稳的事,这个悲剧一点悬念都没有。这个时候,她有没有生出“从来不如丑”的叹息呢?
没有希望的日子是最漫长的日子。宫中的日子正是这样,时间总是如此相似,以至于连记时都失去了意义,只看到花开又花落,却不知道今夕是何夕,今年是何年。正如袁枚在《随园杂诗》里写的那样:“草色青青忽自怜,浮生如梦亦如烟。乌啼月落知多少,只记花开不记年。”
刻骨的思念可以使人狂热,但是可以使这一对互相思念的人冲破那巍峨耸立的红墙吗?
旧事浑如昨,伤心只问天。顺风顺水的人并不需要信仰,只有感到彻底的无能为力的时候,人才会屈下高贵的双膝。红墙外面的少年冬郎就是在这个时候开始接触佛教的。
那年夏天,广源寺外的池塘盛开着万朵荷花,吸引了京城里多少的香车宝马,只有少年冬郎神色落寞,被面前这无边的生机衬托出了无边的忧郁。他刚刚叩完头、烧完香,可心里片刻不曾宁静。那首凄婉的《荷》就是在这个时候从他心底深处流出来的:
华藏分千界,凭栏每独看。
不离明月鉴,常在水晶盘。
卷雾舒红幕,停风静绿纨。
应知香海窄,只似液池宽。
——《荷》
诗中所谓香海,是佛国的名字;所谓液池,代指皇家的池塘。前边一共六句的铺陈,只为了烘托出最后这两句:“应知香海窄,只似液池宽”。这荷花盛开的池塘仿佛就是佛国香海,对于那些放得下尘缘的人,它只是一道浅浅的小溪,跨一步就可以过去;而对于冬郎自己,它却像皇家的太液池一样,无法逾越。
是呀,如果越得过太液池,自然也就不需要越过佛国香海了。
他的心念随着视线游移不定,又想起了那个被他偷偷藏进书函的纸卷,想起了纸卷上那首专门写给她的《柳枝词》,她竟然一直没有发现呢。如果早知道这样,还不如当时鼓起勇气,直接递到她的手里呢。
岸边的垂柳仍在飘飞着淡淡的柳絮,时节已经过去了,柳絮应当飘尽了呀!他想起不久之前还是春天,“自是多情便多絮”,那柳絮从来也不会飘尽,思绪更不会飘尽,季节永远停留在那个柳絮漫天的春天。
苑外银塘乍泮冰,柳眠初起鬓鬅鬙。
谢娘微黛轻难学,楚女纤腰弱不胜。
袅雾萦烟枝濯濯,欹风困雨浪层层。
絮飞时节青春晚,绿锁长门半夜灯。
——《春柳》
“苑外银塘乍泮冰”,开头第一句就藏着一层隐喻。表面上是描写柳树生长的环境,其实“乍泮冰”三个字借用的是《诗经·邶风·匏有苦叶》里的“雍雍鸣雁,旭日始旦。士如归妻,迨冰未泮”,是一个女子呼唤恋人的心声,叮嘱大河那边的他,如果真的有心迎娶自己,就趁着冰还没有融化赶紧过来。而少年冬郎此刻的处境呢,水面的冰层正在融化着,自己没有把握住那个“迨冰未泮”的季节,只有徒唤奈何。
我们看到,汉文化已经融于这个旗人少年的血脉了。他用起《诗经》的语言来是那样地得心应手,浑然好似完全没有使用典故。并且他一定知道,这样的隐喻表妹一定看得懂的,因为《诗经》也是她的最爱,他们曾经一起背诵过,互相考较、比赛过。只是——少年冬郎心头突然一凛:她看得懂这个隐喻又如何呢,这首诗根本无缘送到她的手里了。
“袅雾萦烟枝濯濯,欹风困雨浪层层”,她此刻在做着什么呢?是不是像那棵柳树一样,在袅雾萦烟里,在欹风困雨里,恹恹地无法逃出寂寞的包围?
但冬郎有时候也会恐惧:万一,只是万一,万一她得到了皇帝的宠爱……
南国素婵娟,春深别瘴烟。
镂冰含麝气,刻玉散龙涎。
最是黄昏后,偏宜绿鬓边。
上林声价重,不忆旧花田。
——《茉莉》
他在写下这首《茉莉》的时候,心里一定是忐忑的。那是一枝素颜的茉莉,在春深时节被采摘下来送进了皇家。它太香、太美了,好像是凝冰的麝香,又像是玉石刻就的龙涎香,尤其到了黄昏,会迷倒所有的看客。这样的茉莉,自然在皇家的苑囿里得到了最高的赞美,在这无边的宠爱当中,它还会记得曾经生于斯、长于斯的那一片遥远而朴素的花田么?
水亭无事对斜阳,宛地轻阴却过墙。
休折长条惹轻絮,春风何处不回肠?
——《柳枝词》
又是一首《柳枝词》,已经是第二个春天了,少年冬郎伫立在夕阳下的宛平水亭,在此吟咏起因多情而多絮(绪)的柳树。都说触景伤情,不触景竟也可以伤情,这长长的柳枝无论折与不折,无论惹不惹得起那轻盈而无依的柳絮,只要春风吹过,柳枝便总是一番百转千回。
落尽深红绿叶稠,旋看轻絮扑帘钩。
怜他借得东风力,飞去为萍入御沟。
——《咏絮》
少年冬郎隔着帘栊,望着漫天的飞絮:它们有的落入河湾,有的飞入树林,有的埋进泥土,也有的……竟然可以飞得那么高、那么远、那么无畏,一直飞到了红墙的那边!
是呀,“怜他借得东风力,飞去为萍入御沟”,我为什么不能去借我的东风呢,只要借着东风的力量,红墙总是可以飞越的!就在这个时候,少年冬郎做出一个大胆的决定,这个决定足以让任何头脑正常的人冷汗浸透了背心。
【小考据】 不得流传的才女诗
容若的表妹没有任何文字流传下来,所以我们只能从容若的诗词当中来捕捉这个旗人小才女的吉光片羽。对于那个时代,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
《红楼梦》里有一段文字,是说香菱想加入大观园姐妹们的诗社:
探春笑道:“明儿我补一个柬来,请你入社。”香菱笑道:“姑娘何苦打趣我,我不过是心里羡慕,才学着顽罢了。”探春、黛玉都笑道:“谁不是顽?难道我们是认真作诗呢!若说我们认真成了诗,出了这园子,把人的牙还笑倒了呢!”宝玉道:
“这也算自暴自弃了。前日我在外头和相公们商议画儿,他们听见咱们起诗社,求我把稿子给他们瞧瞧。我就写了几首给他们看看,谁不是真心叹服?他们都抄了刻去了。”探春、黛玉忙问道:“这是真话么?”宝玉笑道:“说谎的是那架上的鹦哥!”黛玉、探春听说,都道:“你真真胡闹!且别说那不成诗,便是成诗,我们的笔墨也不该传到外头去。”宝玉道:“这怕什么!古来闺阁中的笔墨不要传出去,如今也没有人知道了。”
在这一段对话里,我们可以很清晰地了解当时的一种观念。探春、黛玉都说写诗仅仅是玩,都不承认自己是在认真作诗,这并不是谦虚,而是因为女孩家作诗是“不正经”的。待听说宝玉把她们的诗抄刻给外人看,很是气恼,因为闺阁笔墨一旦流传在外,就好像女孩家在大庭广众之下露出了内衣一样。宝玉之所以一副不以为然的态度,是因为他本来就是一个最叛逆、最藐视礼法的角色。
如果她们的诗真的流传出去,情形大约会像时人笔记里讲的那样:女孩家即便作出好诗,流传出去,被选诗的人编撰成书,在编排的体例上,一定排在僧道诗的后边、娼妓诗的前边。与其丢这种脸,还是不要让诗作流传出去的好,最好根本连诗都不要写,连字都不要识。男人们担忧的是:如果识了字、学了诗,女人的心就会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