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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

眼看着小冬郎已经成长为一个俊朗的少年,却一直没有弟弟,这真让明珠夫妇大大地焦灼。多子多孙才是福,尤其对于豪门来说,子女越多,政治本钱就越多,将来一门子女在各个领域里扎下根,家族才能稳健,不怕风雨。

病急乱投医,明珠为了这事甚至去请过算命先生,说他有三子之命。明珠当时高兴了一回,事后越想越不对劲:三子之命,只是说我命里有三个儿子,如果真生不出,又会说我是因为做了什么坏事折了福。呸,这帮算命先生,这不是和没说一样!

这件事很快就在亲朋好友当中成为笑柄,都说明珠这样的脑子竟也有一时反应不过来的时候。容若永远记得,表妹拿这件事开过自己的玩笑。

那是一个暮春三月、草长莺飞的季节,天空蓝澄澄的,院落里的紫藤开了,一串一串晶莹的紫色从碧绿的藤上垂下来,花瓣在蜜糖色的阳光下很有透明感。姑姑拉着母亲的手在屋里闲话些儿女家常,表妹则窜到紫藤树下来找自己玩。

表妹托着粉腮,偏着头一本正经地问:“如果你家真有了三兄弟,该取什么名字呢?”紫藤花没兜住的阳光细细碎碎洒了她一脸,冬郎抬头,看花,看花将一整片天空裁剪成一颗一颗淡蓝的星。

见冬郎不答,她又自言自语道:“那两个就叫成瑾、成亮好了。表哥,你这个‘成德’的名字很难听,改成‘成诞’吧,这多配!”说完便埋下头不看冬郎,但冬郎却清楚地看到笑意从她嘴角浅浅的梨涡慢慢铺张开来,笑到不可遏制处,头上乌黑的半月形髻也一颤一颤。

冬郎也笑了:“你骂我是狗吗?”

表妹露出一脸夸张的沮丧:“不会吧!表哥你不要太聪明哦!”

“诸葛瑾弟亮及从弟诞,并有盛名,各在一国。于时以为‘蜀得其龙,吴得其虎,魏得其狗’。诞在魏,与夏侯玄齐名;瑾在吴,吴朝服其弘量。”少年冬郎摇头晃脑地背诵起来,这是《世说新语》里的一段,老师没有教,是他自己偷偷看、偷偷背的。这个时候的他已经深深地被魏晋风度吸引住了,《世说新语》里那些短小而耐人寻味的故事正合他的口味。

当然,也合表妹的口味。“白雪纷纷何所似?未若柳絮因风起。”表妹最喜欢书里的这个故事。这是才女谢道韫的故事,后来容若多少次把“谢娘”“道韫”这样的字眼写进自己的词里。

此时此刻,促狭的表妹从《世说新语》里拈出诸葛家三兄弟的故事,本要好好地捉弄一下表哥,没想到表哥早已经把书背得那么熟了。

这段故事是说,三国时代的诸葛瑾和弟弟诸葛亮、堂弟诸葛诞都有很大名望,各为一国效力,当时人们都说这三兄弟就是龙、虎、狗,蜀国得的是龙(诸葛亮),吴国得的是虎(诸葛瑾),魏国得的是狗(诸葛诞)。

少年冬郎见表妹受了挫,想安慰却不知道从何说起,只嗫嚅道:“我背得这么熟,只是凑巧对这段故事很有感触,也很有想不通的地方。前几天我还专门写了一首咏史诗,我这就背给你听!”

诸葛垂名各古今,三分鼎足势浸淫。

蜀龙吴虎真无愧,谁解公休事魏心。

——《咏史》之四

这是一首七绝,是诗。这时候的冬郎还没有开始填词,因为词是为爱情而专设的文体,是特地留给他的将来的。

冬郎当时的小脸一定是通红的,他一边背诵着自己的新作,一边给表妹做着解释:“在这三兄弟当中,诸葛亮是蜀国之龙,诸葛瑾是吴国之虎,都是当之无愧的,但要说诸葛诞是魏国之狗,这就大大地说错了!”

少年冬郎读书有得,说着说着便渐入佳境,踌躇满志地长篇大论起来:“那些人贬低诸葛诞是狗,不过是因为诸葛诞以魏国元老、征东大将军的身份要去投降吴国做叛徒,没能坚守臣节。但我这些天细看这段历史,发现这里边有很深的内情。当时,司马氏准备篡魏,对忠于魏国的老臣接连下了毒手,还派出说客劝说诸葛诞投靠到司马氏的阵营。但诸葛诞怒斥说客,说自己身受魏恩,已经抱了决死之心,不容许有人篡权。结果司马氏反而以叛乱的罪名害死了诸葛诞。”

表妹应道:“看来这个诸葛诞是忠于魏国的,他反的只是篡权的司马氏。”

“是的,”冬郎见表妹被自己说服,更是兴奋,“但诸葛诞这番节操却不为世人理解,还骂他做狗,所以我写这首诗就是要给这位被冤枉了一千多年的老英雄翻案。”

冬郎沉浸在自己独到的发现里,半晌才注意到表妹神色古怪,只见她把眼角轻轻一挑:“表哥,你这是在安慰我么?!”

冬郎一下子窘住了,正待解释,谁知表妹一脸坏笑地突然说出了一番令他大吃一惊的话来:“表哥,方才我借这个故事给你们三兄弟取名字,确实是拐着弯骂你,但魏晋时人们说诸葛诞是狗,却一点都没有骂他的意思。表哥,这都是多少人读烂的书,你以为翻案是那么容易的么!”小小的脸上全是恶作剧得逞后的志得意满。

冬郎一脸狐疑,只见表妹好整以暇,接着说道:“我本来读这段书的时候就怀疑过,前边既然说了这诸葛三兄弟都有很大的名望,后边为什么把诸葛亮和诸葛瑾推作龙、虎,却把诸葛诞贬作狗呢?”

“对呀,确实讲不通!”冬郎连忙应道。

表妹说道:“后来我就去查了一些书,这才晓得那个时候的人并不把狗当作骂人话的。《尔雅》里说,熊和虎是势均力敌的猛兽,人们把熊和虎的幼崽叫狗。那时候的律法还规定,打到老虎可以卖三千钱,打到老虎的‘狗’可以卖一半的钱。所以,龙、虎、狗只是比喻诸葛三兄弟本领有别,并没有骂诸葛诞哦。”

少年冬郎只听得既佩且愧,本来是一个多好的机会,向表妹显摆自己的诗作,发表自己的见地,本以为能听到几句入耳的夸赞,或者看到表妹一脸倾慕的样子,没想到弄巧成拙,搞了一个灰头土脸。后来一直被别人惊才羡艳的这位贵公子私底下承认,在他所有交往的人当中,只有两个人的聪明是让自己感到无力招架的,一个是父亲,另一个就是表妹。

容若格外清楚地记得那个阳光明媚的午后,那么清楚,清楚到连回忆都觉得残忍。

容若躺在藤蔓下,头枕着两本古书,他侧转身的空当,其中一本被风吹开了两页,上面写着“繁枝容易纷纷落,嫩蕊商量细细开”这样和当日的天空一样晴朗明澈的句子。表妹一面和他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一面耐心地在绒毛般柔软的草丛里拾起紫藤蝴蝶形的花瓣,动作小心而慎重。待雪绡丝的手绢兜满了,她才去厨房拣了一只缠枝莲青花瓷碗来,用糖将花瓣给渍起来。容若好奇这是要做什么,她笑着,说要做藤萝饼,说紫藤花除了在藤蔓上还会在嘴里绽放。那天下午,饼终是没做成,但那股子甜香弥漫了整个三月。

在取名的话题后,容若胡乱地把话头扯开了,拉拉杂杂的,也不知都说了些什么,也许像英国人一样没头没脑地聊聊天气吧。

还记得最后的话题是:在最好的天气里都会做些什么?

做些什么呢?少年冬郎不假思索:“读书。”

“读累了呢?”表妹问。

冬郎答:“骑射。”

“骑累了、射累了呢?”表妹又问。

冬郎答:“读书。”

“又读累了呢?”表妹又问。

冬郎答:“骑射。”

…………

看到表妹一脸愠色,少年冬郎才小心翼翼地问道:“那你呢?”

成年后的容若恍惚记得,那时候在表妹的脸上仿佛掠过了一抹不易察觉的红晕,她迟疑了好半晌,忽然咬文嚼字地说:“清风朗月,辄思玄度。”

“清风朗月,辄思玄度?”冬郎低声地重复了一遍,似乎听懂了,又似乎没有听懂。他知道,这又是《世说新语》里的一则故事,说的是刘真长和许玄度的一段交往。许玄度是位隐士,喜欢清谈,不肯出仕担任官职。刘真长任丹阳尹的时候,许玄度到京都去,就住在他那里。刘为许准备了最奢华的卧室和最丰盛的酒宴,许玄度感叹说:“如果能一直这样生活,可比隐居东山强太多了。”刘真长回答说:“如果吉凶祸福真的掌握在人自己的手里,我怎么会不保全这个地方呢?”后来许玄度还是走了,刘真长到他曾经住过的地方怀念了一番,慨叹道“清风朗月,辄思玄度”,意思是说,每逢清风朗月的时节,我就不免想起许玄度来。

少年冬郎有些发怔,表妹也低头不语,气氛一下子尴尬起来。“清风朗月,辄思玄度”,到底是什么意思呢?表妹为什么忽然讲起这个典故?是在叹息命运无常、繁华易逝么?是在忧伤聚少离多、不能长相厮守么?

要到几年之后,成年的容若才能确定这句话背后的含义。是的,是在叹息命运无常、繁华易逝,也是在忧伤聚少离多、不能长相厮守。所有这些原本仅仅存在于揣测中的含义后来竟然一一应验了,但表妹当时说出这句话来,其实只是回答他方才问起的那个问题:在最好的天气里,你都会做些什么?

她常常思念,她说,在最好的天气里。

那么,清风朗月的时候,她思念的是谁?思念的那个人,是否有着清风朗月般的相貌堂堂……

这只是青梅竹马的一瞬,很快就随风飘散了。在此交代两句后话:冬郎后来真的添了两个弟弟:大弟弟叫揆叙,生于康熙十三年,比哥哥足足小了二十岁;小弟弟叫揆芳,生于康熙十九年,比大哥要小二十六岁。人们常说容若才高命薄,或许是才命相妨,或许是用情太过,无论这些理由是否真是导致这个天才诗人夭折的罪魁祸首,总之纳兰家族就像受到过诅咒一般,揆叙是在四十四岁那年去世的,揆芳更早,死时还不满三十岁;这三兄弟的下一代延续着要么绝嗣要么早夭的命运,甚至就连揆芳的妻子,一个外姓人,也只活到了二十六岁。只有那位强悍的明珠,经历了一次次白发人送黑发人,送走了儿子,又送走了孙子,这样的长寿比之早夭更是一种残忍无数倍的刑罚。 pfMOFnQ1z/yhOPAXmXGDaspTtRa6Pe/P3Uyz0W0gcpbg2nD3iNq7UXF5tdeQq4b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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