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祀只是偶一为之,骑射却是时时都要练习的。明珠大人忠实地遵循着这套尚武的“祖宗家法”,尤其小冬郎从刚一降生就显得有些孱弱。不,不是孱弱,而是……
明珠越发狐疑起来:小小的冬郎似乎是个忧郁的孩子,可是为什么?他没有任何道理去忧郁,他是征服者的后代,他将是下一代中最显赫的新贵。明珠想起当年顺治帝对权臣的孩子们满怀豪情地说过这样的话:天下现在是我们的,但将来是你们的。
顺治帝已经过早地离去了,而在权力场上一步步打拼的明珠越来越明白他那番话的意思。是的,我们,我们的孩子们,孩子的孩子们,都将世世代代地享受先辈的战功,将学会统治,学会享受,学会惩罚,当然,也要适当地学一点宽容。唯一不需要学会的,就是善良和忧郁。
冬郎这个孩子,这个善良和忧郁的孩子,将来能和他的父亲一样成为一个当之无愧的强者么?明珠每每想到这里,连自己都会跟着忧郁起来。
怎么办呢?孩子一定要掌握最先进的汉文化,但对于他性格中善良和忧郁的部分,一定要用祖宗家法来矫正。要让他知道,他是狼。他将来要有文士的长衫、诗人的谈吐、贵族的傲慢,但也一定要有武士的体格和豺狼的意志。明珠深知,再文明的社会也无非是另一种形式的丛林,而丛林里只有一种法则,即强者生存。
于是,小冬郎在四五岁的年纪就开始接受骑射训练。这对他也许不算苛刻,因为这时候的八旗军仍然保持着旺盛的斗志,所有的八旗子弟都在父亲或教师的指导下舞刀弄棒,骑马射箭。冬郎和大家不同的,只是练得更加刻苦,并在练武之余还要拿出大把的时间来读书写字。贵族,不是那么容易养成的。
中华武术名目万千,所谓八卦掌、六合枪、外家少林、内家武当,林林总总,说起来哪一家都是源远流长,其实成型期基本都在明清两代。凡是把历史追溯到唐宋以至两周的,都不过是自抬身价的附会和传说,传说传得久了,也就弄假成真了。容若练武的时候,还没有这么多让人眼花缭乱的套路,腥风血雨的实战历练使得每一个八旗子弟都清楚,武术最重要的功夫只有两项:一是骑术,二是箭术。
其实这原本也是汉人的传统,只是称谓不同:不称骑射,而称弓马,若形容一个人武艺高超,就会说他“弓马娴熟”。宋朝留下了很多武举考试的记载,归根结底都是弓马,没有一丁点我们心目中那些“代表中华文化”的种种武术套路。
骑射练的是单兵战术能力,还要训练协同作战能力,这就要靠围猎,以围猎作为战争的演习。康熙十二年,明珠刚当上兵部尚书不久,就在京城正南二十里的晾鹰台组织过阅兵大典和围猎训练。已经成长为少年的冬郎此刻也列席在八旗战士雄赳赳的阵营里,认真捕捉着指挥官的旗鼓,冲锋、射击、砍杀,自幼的勤学苦练终于得到了一次全面的施展,他此刻忽然忘记了一切,只想争做所有武士中的魁首。就这样,他脸上那天生的一抹忧郁似乎消逝不见了,谁也没看到它到底飞去了哪里。
容若在多年之后回忆起那一幕来,依然觉得心荡神驰。他说他当时既兴奋又恐惧,被几千名八旗战士的杀气裹挟着,似乎变成了他们当中的一员,似乎和他们一起被熔铸为一个整体。但是在围猎之后,那抹致命的忧郁再次神不知鬼不觉地回到了自己的脸上,不知道为什么。容若仰望着晾鹰台上那个和自己同年出生的少年天子,看他那么激动,那么振奋,那是一张掩不住王霸之气的脸,好陌生。
那一天,康熙帝也发了诗兴,当场赋了一首七绝:
清晨漫上晾鹰台,八骏齐登万马催。
遥望九重云雾里,群臣就景献诗来。
帝王写诗,文采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要有帝王气象,要雍容大度,所以既不能炫耀才学,也不能施展奇思妙想,更不能愤懑,不能狂喜,不能忧愁。康熙帝的诗,无疑符合这些标准。容若这个清代最伟大的诗人在晾鹰台下静静地听着,也随众人一样发出振奋的“万岁”的喊声。
这时候容若早已经知道,骑射、围猎,本来也是汉人的传统。在已经读得烂熟的儒家典籍里,他不记得到底有多少次读到这样的记载。当年周公制礼,打猎就是中华礼仪中极要紧的一项,这不是游乐而是义务,只是要严格遵守一大堆规章制度罢了。《榖梁传·昭公八年》说靠打猎来练兵是“礼之大者”,《周礼》里边对此还有具体的设计——礼制不等于文治,打猎、打仗都是礼。
这样的礼,早在周代就是贵族子弟的必修课。六艺之中包含御与射,孔子就很拿手,而且也教授这些——孔子主要教授的内容并不是文化知识。
有战事就打仗,没战事就打猎,理论上说一年四季都该打猎,但实际情况可能是《国语》中讲的那样,“三时务农而一时讲武”,在冬天农闲的时候进行军事训练;《诗经》的经典注疏本里也说“习于田猎谓之贤”。但是文治渐渐压倒了武功,围猎也渐渐变质为帝王的游乐,到了后汉,儒生们力主文德、排斥武功,使国家废止了田猎之礼和战阵之法,结果盗贼越发横行,肆无忌惮。
大儒马融上奏《广成颂》,痛心疾首地建议恢复围猎之礼,但这样的声音在后来的一千多年里变得越来越弱了。如果再往前推,孔子教授的“六艺”不也有“射”“御”两项吗,为什么后来的儒家却单单退化成了“知识分子”呢?——想到这些,容若不由得嘴里又涌出了祭肉那肥腻腻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