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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恐惧导致僵直动物教会了我们什么

唯一能战胜生活的只有恐惧,它才是生活真正的对手。

——扬·马特尔,《少年派》

我们唯一恐惧的是恐惧本身。

——富兰克林·德拉诺·罗斯福
第一次就职演说,1933年

所有高等动物都会表现出恐惧反应。从生理层面理解恐惧能帮助我们看清创伤的来龙去脉,并了解我们是如何从惊恐后全身紧绷的状态中恢复正常的。在灵长类动物的世界中,神出鬼没的掠食者随时随地都会发起袭击,它们时常会目睹部族同类被鬣狗、美洲豹和其他大型猫科动物撕成碎片。可想而知,恐惧感在这些灵长类动物的生活中如影随形,然而,在残酷的生存环境中,大自然不允许由恐惧引发的强烈情感反应持续太久。

与我们的近亲——猴子和类人猿一样,人类也有被猎杀的焦虑。面对随时都可能被猎杀的命运,一位作家戏言其生活是“一场漫长的充满焦虑的噩梦”。 12 由于担心成为掠食者的盘中餐,远古人类一定经常在阴冷潮湿的洞穴中依偎成一团。虽然现代人类已经不再寄居于洞穴之中,但我们依然对周围潜伏的危险有着强烈的警惕性,而同类和掠食者都可能是危险的来源。

为了安抚恐慌的民众,富兰克林·罗斯福将恐惧描述成一种“难以名状、不合常理、不合逻辑且使人退缩不前的惊恐状态”。对现代人类而言,这种能致人瘫痪的恐惧情绪或许是弊大于利的,经历过这种瘫痪状态的人通常难以回到从前正常的生活状态。平稳且迅速地在不同的强烈的情绪状态之间转化的能力,被我们称为“全神贯注”(flow)“活在当下”(being present)或“活在此刻”(in the moment)的能力,与之对立的是陷于过去的经历而无法自拔的状态。观察哺乳动物对极度恐惧和暴怒、悲伤等强烈情绪状态的恢复过程,指导了人类治愈自己的创伤。这也是过上健康圆满生活的秘诀。

应对危险的姿势

无数只猿猴在被黑豹咬断脖颈前的惊恐尖叫,

是我们心惊肉跳时耳中血脉流淌的回声,

深刻地留在我们的神经系统中。

——保罗·谢泼德,《他人》

在塞伦盖蒂草原上

如其他哺乳动物一样,人类也是群居动物。我们生长于家庭和部落之中,参加各种社团组织,与邻居和朋友相互依靠,组建政党并认同国家甚至世界性的团体。意识到人为哺乳动物的事实,有助于我们理解创伤与从中恢复的本质机理,增进咨询师与来访者以及其他人的沟通。

当一群羚羊在草木葱茏的干涸河床上安静地吃草,无论是草木细枝的折断声、草丛中的沙沙摩挲,还是地面上急速掠过的阴影,或者几个带有某种气味的分子,都会令羚羊群中的一位成员马上警觉起来。这种警觉状态会瞬间使其动作减缓或停止,身体僵硬,随时做好应敌准备。身体动作的突然停止会减少这只羚羊被捕食者注意的可能性,同时也有助于它寻找最佳逃脱路线,而羊群中其他羚羊也会立即被它的身体姿势变化的影响,在原地静止不动。整个羚羊群作为一个整体(拥有更多的眼睛、鼻子和耳朵)可以更好地定位并识别威胁来源。这种协作反应可与战时在敌区巡逻的作战小分队的团队配合相类比。

想象一下,倘若你在一片开阔的草地上悠闲地散步,此时一道黑影突然从你的视野中掠过,你会做何反应?你会本能地停下脚步,然后或许会屈身微微蹲下。随着自主神经系统的启动和参与,你的心跳会随之变化。在短暂的静止之后,你的视野会一下开阔起来,随后,你的头会不自觉地转向阴影(或声音传来)的方向,一探究竟。在颈部、背部、双腿和脚部肌肉的带动下,你的身体会转动、屈伸和延展。盆骨和头部一起水平移动时,你也警惕地眯起双眼,这些动作都会为你提供理想且宽阔的视野观察周围的情况。那么此时你的内心状态是怎样的呢?当看到那急速掠过的阴影时,你体会到了哪些无法言明的感觉呢?多数人会有警觉感、参与感甚至好奇感,也许还会有兴奋感与期待感,或者也可以说是危机感。

无论是动物还是人类,能否感知同类企图伤害自己是一项很重要的能力。若失去了这份警惕,会将自己推入险境。在对上百位强奸受害者的心理治疗过程中,我发现这些受害者大多会记得危险初现的端倪,却最终将其忽略。她们会回忆起,离开酒店时,有一个男子在远处盯着自己,或者当她们走过街角时,旁边出现了一个一闪而过的黑影。

我也和几位强奸犯聊过他们是如何寻找猎物的。他们可以从女性的体态和步态准确地判断谁会是惊弓之鸟,谁更可能是可以轻易得手的猎物。(这或许也给了强奸犯虚张声势的胆量。)强奸施害者挑选猎物的精准度之高令人不安,虽然他们缺失共情和解读细微情感的能力,但这些“狩猎者”是解读恐惧和无助情绪的专家,施害者会刻意使用这种天赋能力,处于险境的受害者却丢弃了这种能力。

人的体态和面部肌肉变化不仅向他人,同时也向自己传达着情绪状态信息。 13 接下来,我们来聊一聊,作为社会性动物,人类是需要通过共情来完成最深层次交流的。为了达到深层交流,我们必须与他人的感知和情感产生共鸣,换句话说,我们必须能够感受身边人感受到的情绪,而这主要通过观察非言语性表达、体态和情绪的表露。

从生物学或身体姿态上讲,在帮助人们从创伤中康复的过程中,自我校准对疗效至关重要。若治疗师意识不到其身体对另一个人所表达出的恐惧、愤怒、无助和羞耻所做出的反应,那么他便无法带领来访者追踪自己的知觉,并安全地引导来访者经历那凶险(但也是有益的)的躯体创伤知觉。若学会了如何追踪自己的身体知觉,治疗师就能够避免吸收来访者的恐惧、愤怒和无助感。理解这一点对治疗师十分重要,因为当发觉必须保护自己免受来访者负面情绪侵害时,治疗师也在无意识的状态下终止了来访者自我体会这些负面情绪的过程,而这个过程对来访者是有益的。我们将自己和来访者所经历的痛苦和挣扎隔离,这种自我保护是对来访者突然的抛弃。与此同时,我们可能会使来访者经历二次或间接创伤,从而精疲力竭。治疗师必须从成功处理自身创伤的经历中学会如何和来访者一起感受此时此刻。所以成功地治愈创伤与同时了解、感知和理解来访者与治疗师的身体知觉密不可分。正如心理分析师莱斯顿·海文斯所说:“或许判断共情的成功证据是,我们所感受到的也正是病人所描述的身体知觉。” 14

神经科学家的视角15

从他人的体态姿势中察觉出危险的能力是神经科学家比阿特丽斯·格尔德(Beatrice Gelder) 15 的研究课题。她的研究表明,传达出恐惧信号的体态姿势比受到惊吓时的面部表情更能激起观察者大脑的反应。和美杜莎目光的相会能引发我们剧烈的恐惧反应,但是和受到惊吓的面容相比,鬼鬼祟祟的动作和焦虑不安的姿势更让人不舒服。 在听到一条盘卷着的响尾蛇的“嘶嘶”作响声的半秒前,你难道不会被前面伙伴的突然畏缩吓到吗?这种模仿式行为普遍存在于动物世界中。例如,鸟群中的一只鸟突然从地面飞起,其他鸟也会立刻紧随其后,而它们并不需要知道第一只鸟那么做的原因。假设有一只鸟偏偏不飞,那它恐怕是没有机会把自己的基因传给后代的。

一副受到惊吓时的表情、高度的警惕性和僵硬紧绷的身体,这三者合在一起是预示危险即将到来最令人信服的证据。这激发我们随时准备用行动保护自己,寻找定位危险来源,并迅速做出反应。或许被察觉到的威胁来自于一位怒火中烧、即刻就要爆发并露出一身肌肉的人。在日常生活中,每当遇到愤怒暴躁的人,我们都会躲得远远的,而当你遇到姿态优雅并表现出接纳态度的人时,他们放松的状态也会使你很快平静下来。所以,我们尤其会被如曼德拉、一行禅师或者一位在为婴儿喂奶的慈爱的母亲所感动,因为他们给人以安详、慈悲和宁静的感觉。

格尔德的研究表明,看到他人受到惊吓后的应激躯体姿势会激活观察者脑内的某些区域,而这些区域是不会被快乐或者中性的躯体姿势激活的。 此外,看到被惊吓的躯体姿势时所激活的脑区,和看到表现出惊恐表情的脸所激活的脑区,是有所不同的。脑内的“躯体姿势识别中心”包含多个区域,有些用来处理情绪,其他区域主要负责做出搏斗或逃跑的动作。格尔德认为,当看到一位朋友受到惊吓后身体做出反应而改变的姿势时,你的身体也会做出一些反应。这和达尔文主义学说的信条一致:人具有迅速解读他人身体动作并做出即时且准确反应的能力,而正是这种能力有助于个体存活下来。躯体共鸣(postural resonance)这一过程之所以如此快速且有效,是因为它绕过了我们的意识脑。理性的审时度势会让我们困惑不解,延长应激反应的时间,而让存活的可能性大打折扣。在危急情况下,需要的是迅速和肯定,而非沉思。研究人员里佐拉蒂(Rizzolatti)和西尼加利亚(Sinigaglia)认为:我们通过某种映射机理感知和理解他人的肌肉运动和情绪反应,这种机理准许我们的大脑以惊人的速度发觉、感受或想象他人接下来会做什么,因为这个过程触发了我们自己负责处理行为和情绪的中枢神经系统。 16

假如新皮质脑(也就是理性脑)预先阻止了我们做出应激反应的天赋本能,那么你可能会对自己说:“那个咬着下巴、绷着肩膀的家伙正向我走过来,他看起来很愤怒。贼眉鼠眼的,不过……他的衬衫颜色挺不错,和我买的那件还挺像的。”而当帮助你存活下来的自下而上的信息处理系统正在警告你的身体(离那个家伙远点儿,不要想其他乱七八糟的)的时候,自上而下的信息处理系统所做的只是缓慢的语义分析。

人类和羚羊一样,对潜伏的危险异常敏感,并且随时可以果断地做好应对准备。他人的身体姿势、手势和面部表情为我们提供了海量信息,来判断下一刻会发生或者不会发生什么。来访者习惯性的躯体姿势也能透露出他们过往的经历,为我们提供解开症结的线索。为了辅助来访者完成这自下而上的过程,治疗师需要对来访者由于曾经受到惊吓而在体内产生郁结这一本能过程有准确的觉察。换句话说,被创伤困扰的来访者的身体和大脑曾经做好了准备,要去完成一系列有特殊意义的行为动作,但最终失败了。正如我所经历的那次事故一样(第1章),我们必须帮助来访者发现其身体的哪个部位做好了行动的准备,而在创伤发生时,那个没有被完成的动作是什么。

另有研究证实,存在读取身体动作信息的即时性。最近,由美国军方开展的一项研究表明,大脑从他人身体语言中读取情绪和解读自己躯体知觉的速度,对成功躲避致命威胁来说至关重要,例如,识别战场上的机关暗算、察觉携带自爆炸弹或者刚刚埋完炸弹的敌人。 17 在这篇论文中,神经科医生安东尼奥·达马西奥(Antonio Damasio)补充道:“情绪是实用的动作指令,它能在我们意识到问题之前解决它。这个过程在领航员、探险队领队、父母,以及我们所有人身上每时每刻发挥着作用。”

忽略身体而主要关注思维想法(自上而下的过程)的心理治疗的效果注定是有限的。我提议,在心理康复的初始阶段,首先处理自下而上的过程(从躯体知觉到思维想法)应成为一种标准步骤。换句话说,关注来访者的躯体知觉是当务之急,之后再逐渐加入对情绪和认知的处理。当充满智慧的真我通过身体发出沉默且无比强大的声音时,对创伤幸存者的“谈话疗法”便不再有效。

心理治疗的挑战

治疗师常会注意并模仿受创伤困扰的来访者的躯体姿势,它映照其害怕、恐惧、愤怒、暴怒和无助的情绪。这种回应来访者身体和情绪标记的方式,对协助其处理那些折磨人的躯体知觉和情绪起到关键作用。若治疗师由于无法包容和接纳而选择了退缩,那来访者便被我们所抛弃;若陷入其中,无法自拔,治疗师便和来访者一起失去了前进的方向。只有表现出平和与镇静,治疗师才能做到足够的坦诚,并用“慈悲之心”容纳来访者的惊恐。

我们不该低估人面对恐惧时的本能反应是多么的强大,也不该忽视这些反应可能会立刻变得不合时宜。例如在火灾现场,人们会下意识地模仿旁边人焦虑不安且受到惊吓时的躯体姿势,于是所有人的身体都做好了准备,拔腿就跑,快速逃离,但是这样的行为也会加剧恐慌气氛迅速扩散。当每一个人都模仿附近的人时,这种恐惧的躯体姿势会影响所有人。通过躯体共鸣传播的恐惧感会导致可怕结果的恶性循环,事态也会立即升级。恐慌气氛就是这样,在一瞬间便在整个人群弥漫。富有先见之明的富兰克林·罗斯福曾经警告过我们,要避免恐慌以这种方式传播。倘若再碰到类似情形,我们最好先反问自己:真的发生了什么可怕的事情吗?若在影院观影时遭遇火灾,在逃离火场前,你可以先对现场情形做出自己的评估。假如你闻到了浓烟,那就不必犹豫;假如你看到的是一群嘻嘻哈哈的中学生,那理性脑会告诉你,在全力奔向安全出口前,最好先观察一下周围的情形。当身旁的人(我们模仿的人)的行为是错误的或者反应过度时,理性的评估可能是我们极端的本能指令的中和剂。然而,在心理治疗过程中,重理性而轻本能是一个严重的错误,可能导致灾难性的后果。

在治疗过程中,治疗师必须学会掌握平衡。通过模仿映射来访者挣扎和痛苦的行为和姿态,了解来访者的感觉,同时又不能做得太过,适得其反地将惊恐传递给来访者,进一步加剧其恐惧感。只有当治疗师学会在自己的知觉和情绪中进退自如了无障碍时,这才会发生。也只有做到了这一点,治疗师才能真正帮助来访者包容那些折磨人的知觉与情绪,使他们意识到无论这种感觉多么可怕,最终都会过去。

恐惧瘫痪

在塞伦盖蒂草原上,一只羚羊突然受到些惊吓,这使得羊群的其他成员一下机警起来,环视四周,试图寻找潜在威胁。但若是没有发现任何潜随的掠食者的踪影,它们会立即放松警惕,继续享用美味的鲜草。 没过一会儿,另一只羚羊因听到细枝折断的声音而警觉起来,整个羊群再一次进入戒备状态,动物的群体性神经系统再次启动,做好奋力逃跑的准备。所有羚羊都僵直地站在那里,因为它们全身的肌肉已经绷紧,做好了拼尽全力逃离险境的准备。

一只尾随已久的猎豹看准时机,从藏身的茂密灌木丛中一跃而出,羊群犹如一个有机的整体,先是聚拢起来,随后立即以飞快的速度试图摆脱飞奔着的猎豹的追赶。一只年轻的羚羊一个踉跄,正在它迅速找回重心时,猎豹已经猛扑上去。这场追逐时速高达每小时65英里!就在被猎豹扑到的那一刻(或者当羚羊意识到死期已到时),这只年轻的羚羊一下子瘫倒在地。它全身如石头般僵硬,进入了另一种意识状态,这是所有哺乳动物面临死神的逼近时共有的状态。这并非“装”死,而实际上羚羊也根本没有受伤, 18 它进入的是“恐惧瘫痪”状态。

瘫痪,远祖的寻根

我们死过之后,才能复生。

——在动画电影《篱笆墙外》中,负鼠爸爸对他的孩子们说道

抵御捕食者、攻击者和其他危险来源是我们的第一道防线,是主动性防御。你闪躲、逃避或后退,你蜷缩着身子,举起手臂抵挡敌人的致命一击。当发觉对手不如自己强大时,你会选择一争高下;当察觉自己其实中了埋伏时,尽早逃离这一触即发的战斗便是上策。和广为人知的“战”与“逃”这两种反应相比,只有极少数人了解面对威胁时的第三种反应——僵直不动,动物行为学家称其为动物自带的瘫痪状态——紧张性不动(tonic immobility)。当爬行动物和哺乳动物面临被猎杀的危险时,这是三种本能反应之一;当“战”与“逃”都无法帮助我们摆脱危险时,这种本能才会派上用场。“战”与“逃”之所以为人熟知,要归功于怀特·坎农(Walter B.Cannon)在20世纪20年代关于交感-肾上腺神经系统的杰出研究。 19 而在创伤的形成与治疗过程中发现的人类的木僵反应虽然具有重大意义,却并未得到广泛的关注。 20 若把自坎农的重大发现之后,这75年有关动物行为学和生理学的研究做一个简短总结的话,“战”与“逃”理论可以被修正概括为一个A与四个F:注意力被吸引(arrest,提高警觉,扫视周围),逃开(flight,首先尝试逃跑),战斗(fight,如果无法成功逃离),动弹不得(freeze,由于惊吓而全身僵硬)和被击垮(fold,陷入彻底的无助)。用两句话可以概括为:创伤发生在我们受到极度惊吓、身体无法动弹或者发觉无法脱身的时候;我们全身僵硬并陷入瘫痪,或被无尽的无助感吞没。需要另外说明的是,虽然近来有些作者倾向于把初始阶段“注意力被吸引(arrest response)”称为动弹不得(freezing),为了避免读者的误解,在描述“紧张性不动”(tonic immobility)行为时,我才会使用动弹不得这个词。

在“动弹不得”的阶段,你的肌肉绷紧以抵御致命袭击,而你感到的是:“我被吓得全身僵硬。”而当你断定自己已是在劫难逃(当捕食者的獠牙立即就要将你撕碎时),你的肌肉会失去力气,全身彻底垮了下来。在这种本能反应发生时(当这类创伤反应成为生活中如影随形的慢性疾病时),你会感到自己无依无靠,只能听天由命,生活毫无活力,不知道该如何继续前行。这种被击垮的感觉、无助感和对生活失去希望的状态是创伤的深层核心。

感到“因恐惧而僵住”“动弹不得”、垮掉了或麻木无感,都从生理、内脏器官和躯体的层面,准确地描述了创伤发生时那种巨大的恐惧感。这是身体为了生存而做出的选择,这也是身体在用自己的方式讲述,而治疗师必须将其处理好,才能理解这类身体的本能反应,才能促其蜕变,将创伤转化。

僵直不动的状态从四个方面帮助了哺乳动物存活,理解这一点对治疗师(和他们的来访者)会有帮助。第一,这是生存技能中的最后一招,也就是我们常说的“装死”,事实上,这并不是假装出来的,这是具有重大意义的、与生俱来的生物策略。对跑得慢且体型小的负鼠来说,战或逃通常都不太奏效。和甘地所倡导的一致,通过消极抵抗,躺倒不动的动物将抑制捕食者的攻击性,降低其杀戮和捕食的冲动。此外,除非其他捕食者非常饥饿,否则一动不动的动物经常是它们(例如野狗)不吃而遗弃的(特别是还散发出腐烂味道的时候)。 运用这种“装死”技能,负鼠或许能侥幸逃生,至少多活了一天。猎豹或许会将猎物拽动到安全的地方,免得其他竞争者虎视眈眈,随后它会离开,把幼崽唤来(一起分享猎物)。猎豹离开后,羚羊可能会从瘫痪状态中苏醒,迅速逃离,捡回一条命。第二,僵直不动会降低被捕食者注意的可能性。第三,这会提高群体的生存概率:当被一群捕食者追赶时,某一只猎物瘫倒在地,可能吸引所有猎食者足够长时间的注意力,为整个群体的逃离争取时间。

僵直不动的第四个作用在于,完全地触发麻木的意识状态,在此状态下,极端的疼痛和恐惧会被缓解:即使受了伤,动物也不会受难以忍受的疼痛的折磨,从而有可能抓住时机逃脱。这种“人道”的镇痛作用是通过体内的吗啡阵痛系统释放的内啡肽实现的。 21 对羚羊而言,这意味着它不必承受被猎豹的利齿锋牙撕碎产生的巨大疼痛,对强奸和事故的受害者也是如此。 22 在麻醉的状态下,受害者好像是作为旁观者在目睹整个事情发生,就像是发生在其他人身上一样(正如那场事故中我所观察到的)。这种抽离感叫作离解(dissociation),可以让原本不可忍受的事情变得可忍受。

非洲探险家戴维·利文斯通(David Livingstone)将他在非洲草原和一只狮子不期而遇的经历生动地记录下来。

我听到一声吼叫。我吓坏了,转头一看,一只狮子正向我扑来。我站在稍微高一些的地方,它扑中了我的肩膀,然后我们一起摔倒在地。那可怕的低吼声就在我耳边,它猛烈地摇晃我,犹如斗牛犬在摇晃一只小老鼠。我的意识恍惚,估计这和刚被猫扑中的老鼠体会的是同一种感觉。之后,我感到好像处于梦境之中:我能意识到正在发生的一切,但是没有疼痛的感觉,也没有恐惧;好似在麻醉剂影响下的病人,可以看到整个手术过程,但感觉不到手术刀。这种独特的状态不是任何思考过程的产物。猛烈的摇晃消除了恐惧感,使得我和猛兽对视时不再感到害怕。所有被食肉动物诛杀的动物或许都会经历这一独特的状态;如果确实如此的话,这是慈悲的造物主为我们提供的减轻死亡痛苦的方法。 23

虽然利文斯通将此天赋归功于“造物主的慈悲”,但是我们并不必把这种降低极度痛苦与恐慌的生物适应性功能看作某种聪明的设计。若能够略有大局观,并有条不紊地观察清楚周围的情形,那么瞅准机会逃跑或运用计谋从捕食者的魔爪中挣脱,并非不可能。例如,我的一位朋友在国外旅游,他在自动取款机取钱时遭遇了一次抢劫。他取完钱刚要转身时,一帮歹徒按住了他,用尖刀抵住了他的喉咙。恍惚间,他平静地告诉歹徒,他们今天非常幸运,因为自己刚刚为接下来的旅程取了很多现金。这帮歹徒吃了一惊,然后沉着地拿走了钱,消失在夜色中。可以肯定的是,一定程度的离解帮助我的这位朋友逃过了一劫,而并没有被吓得惊慌失措,而无法想出对策。

从探险家雷德赛得(Redside)在印度半岛丛林的经历中,我们能更好地理解,离解是如何帮助我们适应险境的。

(他)步履蹒跚地穿过湍急的小河时,子弹带掉到了水里……在没有任何弹药的情况下,他发觉一只健硕的母老虎正慢慢地靠近他。他脸色惨白,惊出一身冷汗,想要马上逃离……但已经太晚了。老虎向他猛扑过来,随后勾住了他的肩膀,拖着他走了大约400米,来到她的三只幼崽正在嬉戏的地方。按事后回忆,雷德赛得惊讶于自己被扑倒时便立刻不再感到恐惧;在此后断断续续的和老虎的“猫鼠游戏”中,他被拖拽和撕咬了一小时左右,却几乎没有感觉到疼痛。他清晰地记得当时周围的阳光、树木和老虎的眼神,他还记得自己是如何紧张地盘算要如何逃脱;只是几只老虎幼崽学着妈妈的样子,欢快地每次都把他再拖拽回来。他描述说,尽管知道自己或许即将命丧黄泉,他的头脑却依然保持着相对的冷静,并没体会到惊恐。他甚至告诉及时赶到并将老虎射杀的救援人员,此番折磨还不如“在牙医手术椅上的半小时”吓人。 24

尽管利文斯通和雷德赛得在和捕食者不愉快的遭遇后看起来安然无恙,利文斯通的肩膀其实还是会在被袭击的每个周年日有发炎肿胀的症状。然而,对许多没有这么幸运的创伤受害者来说,离解症状或“身体记忆”就不会这么轻微和短暂了,各种各样的症状将陆续出现,包括由心理失调引起的长期躯体症状(psychosomatic) 25 、无法集中注意力、一下子不知自己身在何处和无法继续正常地生活等。尽管经历过创伤的人并非一直处于躯体瘫痪的状态,但他们确实时常在惶恐的迷雾中迷失,还不得不长期忍受情感抽离、离解的症状、如影随形的抑郁和麻木感。对不少人来说,虽然僵直状态并没有严重到影响他们成家立业、结婚生子,但其生活质量大打折扣。尽管很了解自己的症状,他们还是会背着沉重的负担,为了幸存下来,不断攀登一座座险峰,直到自己的精力被日益耗尽。另外,由于人类对符号和画面的偏好,即使真正的危险已经过去很久,死亡之门依然会(在头脑中)不断被打开。匪徒或者强奸犯用利刃抵住我们喉咙的画面还是会不断地重复出现,仿佛就发生在此时此刻。

生物学向病理学的转变

尽管僵直和离解的症状(正如利文斯通和雷德赛得所描述的)看起来充满了戏剧性,但其未必会造成创伤。虽然幸免于与限制正常生活的恐惧感如影随形,利文斯通确实也会在每年的那几天,在肩膀的固定部位感受到类似的发炎症状。在我那次事故的例子中,我意识到的是,事后再过马路会更谨慎,特别是在我经常授课的巴西,躲避来往的车辆对行人来说是巨大的挑战。除此之外,在外出交通方面,我没有表现出任何恐惧或焦虑。或许,我那位曾遭遇抢劫的朋友在夜晚再去自动取款机取钱时会更小心些。但我们都没有被更严重的创伤症状困扰,即使毫无疑问,我们经历了提高警觉、受到惊吓、僵直和离解这几个状态。就个人感受而言(我的朋友们也证实了),通过成功地引导自己消除创伤及其后续反应,我变得更加强大,自愈能力也更强了。朋友们注意到,我变得更加自省、专注、充满活力。

这使我开始思考一个关键问题:当被暴露于(潜在的)创伤事件时,是什么决定了人类受影响的程度而发展出创伤后应激障碍的慢性症状的?对僵直不动反应内在机制的理解,对找到上一个问题的答案有哪些帮助?

此处,我想再次阐明一个观点。一般而言,如果一只野生动物有幸躲过猎杀,那么它会从僵直不动状态中恢复过来,继续欣赏第二天的日出。这是一个聪明的,至少是有益无害的机制。例如,一只鹿将学会避开突出地面的岩石堆,因为它曾在类似的地形中了一只美洲狮的埋伏。尽管我的假设是基于野外观察而非实证研究,但从对世界各地野生动物研究者的采访中获得的信息佐证了我的假设。此外,很难想象,若动物个体(乃至整个族群)同人类一样,会发展出这一系列使其备受煎熬的症状,它们是如何存活下来的。 我们人类显然并不天生具有这种免疫力……那么我们为什么还要做出改变呢?我们具体能做些什么呢?

持久的僵直状态

1977年,还在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做博士论文的时候,我每天都会在弥漫着霉味的图书馆待上很久。也是那段时间,我在对创伤的理解上迈出了重大的一步。戈登·盖洛普和杰克·马斯特的论文对那个关键问题给出了解答:短时的且正常的僵直反应是如何演变成慢性症状并最终伴人一生的? 26 对于他们的杰出研究,我愿意以个人名义提名他们和之前提到的三位动物行为学家为诺贝尔生理学或医学奖获奖者。

通过一个设计精巧且控制良好的实验,作者论证:若一只动物同时被惊吓和囚禁的话,保持僵直状态的时间(在囚禁条件被解除后)将会显著增长。被囚禁的动物体验到的恐惧感和僵直状态持续时间之间存在几乎完全的正相关关系。 27 若被囚禁前并未经历恐惧,僵直状态通常持续短则数秒,长则一分钟。这种自发性能力被称为“自主性终止”(self-paced termination)。 28 与此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当被反复惊吓和囚禁时,实验中的动物进入僵直状态最长可达17个小时之久!

以我的临床经验,理解如此显著的增强作用 对领悟治愈人类创伤有巨大的帮助。我将会讨论,这种由恐惧感导致的僵直状态“增强作用”是如何引发可自我持续的反馈循环,且从根本上导致永久的准瘫痪状态的。我相信此作用是麻木、情感抽离、离解、受困感和无助感等诸多令人备受煎熬的创伤症状的起因。

几年前,我有机会在巴西的实验室观察了恐惧和僵直状态的相互作用,我也因此获得了对盖洛普和马斯特有关紧张性不动行为论述的直接证实。虽然关注这一重要领域的研究者寥寥无几,但我找到了一位供职于巴西联邦大学里贝朗普雷图医学院实验室的研究员,她研究的主要内容为触发紧张性不动的脑回路机制。 29

英达和她的团队慷慨地和我分享了经验。在我拜访期间,我有幸直接观察并参与了相关实验,而这也正是在20世纪70年代鼓舞我的那些前辈做过的实验。实验在一间昏暗的房间里进行,其步骤为:轻轻地拿起一只豚鼠,握紧,将其头朝下,然后仰置于一个V型木槽中。若在这一过程中豚鼠没有挣扎,它会在木槽中静止几秒至一两分钟,在僵直状态中“自主性终止”,然后平静地翻转身来走开。实验用的豚鼠或许天生怕人(潜在的混淆变量),但它们依然会相对迅速地从僵直状态中缓过神来,而此后也没有异常表现,因此假设事后症状不存在或者很轻微。

从艺术作品中,也可以找到对自主性终止的生动阐述。在戏剧《当毕加索遇到爱因斯坦》( Picasso at the Lapin Agile 中,年轻的巴勃罗带着一位貌美的女子来到他的阁楼上,他为她脱下夹克衫,然后来到窗前,窗沿上伏着一只白鸽,他缓慢且毫不犹豫地将白鸽紧紧地握于手中;当鸽子被头下脚上翻转过来时,它全身都静止住了。随后,巴勃罗松开手,让鸽子向三层楼之下的地面坠落;年轻的女子忙用手捂着嘴巴,大惊失色。在坠地前一刻,鸽子调整好身体,毫发无损地飞进蒙马特尔的夜色中。此时,毕加索转向他性感妖娆的人类猎物,她僵住的身体慢慢地和他纵情地拥抱起来。

体会这个片段有助于理解动物如何跨越僵直状态,并能够领会两相情愿的性行为和性高潮释放中无恐惧感伴随的僵直状态。缺少恐惧感的僵直状态是温和且怡人的,例如被母猫紧紧叼着的小猫崽。

说回这个实验:在被捕获前(或从僵直状态中恢复时),若动物受到有意的惊吓,那么自主性终结将不会发生。实验中被反复仰置于木槽中的豚鼠在瘫痪状态下保持了不仅仅是几分钟而已。当此激发恐惧的过程被重复许多次时,动物的僵直状态将持续相当长的时间,长到吃完午饭回来发现它依然一动不动地仰卧在木槽中。

创伤治疗中的应用

目前,少数几位行为科学家从创伤的生物学基础方面研究紧张性不动的症状。其中几位研究者最近表示,僵直状态的本质具有创伤性。根据我的经验,这其实是具有误导性的观点。 30 这种观点局限了对创伤的理解,并为有效的治疗干预设置了障碍。从治疗上千位来访者的过程中,我确信无论恐惧感是否被触发,都有可能陷入僵直状态。我认为,只有在无法逃脱的情形下,当僵直状态与强烈的恐惧感和其他负面情绪一起配对时,我们才会陷入创伤症状的反馈循环,其表现形式为持久的创伤后应激障碍症状。与南希(详见第2章)和其他许许多多受创伤困扰的来访者一起工作的经历告诉我,治愈创伤的关键在于将恐惧和僵直状态分离开。在继续讨论动物之前,我会分享两位观察力敏锐的人的研究,一位是神经科医生卡尔巴姆(K.L.Kahlbaum),另一位是虚构的侦探福尔摩斯。

卡尔巴姆是研究人类紧张性不动(catatonia,也称紧张症)的先驱性人物,他于1874年写道:“在多数案例中,紧张症出现前会伴随悲伤和焦虑;总的来说,是对患者有所影响的抑郁性情绪和情感。” 31 我确信,他所讲的意思是:当僵直状态与恐惧和悲伤同时发生时,(暂时性的)紧张性不动会被转化为瘫痪状态/自诱导的(self-induced)抑郁反馈循环,也就是一种慢性紧张症状态,或者说其实就是创伤后应激障碍。

堪称细致且精准的观察者典范的福尔摩斯似乎也验证了卡尔巴姆的看法;在《派克罗夫特霍尔先生》中,福尔摩斯对华生说:“我从未见过显露出如此悲伤的一张脸……似乎不仅仅只是悲伤而已……而是一种恐惧,我在几个人脸上见过这种表情。他的面颊如同鱼肚一样死白,他瞪大双眼好像在盯着什么……他看着他的职员,好像根本没有认出他来。” 32 狂躁不安、苍白的面色和发狂般的离解(瞪圆眼睛,好像没有认出他人),这三者一起准确地描绘了人类的剧烈的瘫痪般惊恐状态。尽管饱受创伤折磨的人可能并没有每时每刻都表现出所有这些症状,但他们已经受创伤性惊愕潜移默化的影响,而发展出创伤后应激障碍。

少数几位把紧张性不动作为创伤模型研究的心理学家也认为,恐惧和被监禁(或者至少感知为无法逃脱)是引发紧张性不动的条件。我完全认同这个观点。然而,在近来几篇杰出的研究中,马克斯和他的几位同行 33 补充说:“目前我们所知道的有关的动物和人类研究,表明紧张性不动本身就是具有创伤性的。” 我在此恭敬地表示:我的临床经验让我无法同意这种推想。

在过去40年中,我借用福尔摩斯的洞察力观察被创伤化的来访者,并引导他们走出凝固于惊恐的那个时刻,我发现恐惧、僵直状态和创伤在一起描绘出一幅格外复杂且精细的画面。我可以肯定的是,僵直状态本身并不是创伤。例如,催眠性僵直触发的便不是创伤性僵直,被试体会到的是中性、有趣甚至愉快的体验。雌性哺乳动物通常会叼着幼崽搬家,而这些幼崽在慈爱的母亲的两颌之间会停止扭动身体,变得全身都软绵绵的。在性行为中,特别是性高潮时,许多雌性哺乳动物在欢愉时刻会变得全身无法动弹,而这能提高受精的可能性(此说法尚有争议)。对创伤而言,与僵直反应同时出现的是强烈的恐惧(和其他负面情绪),这使哺乳动物产生自己被捕获的感觉,从而被创伤化。此重大区别揭示出创伤治疗的清晰原理: 将恐惧和其他负面情绪从(通常来说是暂时性的)生物性僵直反应中分离出来。将这两者分离能够打破不断触发创伤反应的反馈循环。 我相信这个发现是治疗创伤的点金石。

马克斯和他的同行们后来对自己的立场有所修订,而使其与我所持的观点更加兼容。他们提出:“从临床应用来讲,人类的紧张性不动状态是不是‘全或无’(all or none)的现象并不重要,因为在创伤后应激障碍的起始期和维持期,紧张性不动反应的强度是一个重要参考因素。” 34 类似的问题是跨学科讨论的重要议题。发展出切实有效的创伤疗法的障碍之一就在于,临床医生、科研人员和理论学者并没有合作解答如此关键的问题。

概述总结一下:根据我的观察,发展出创伤后应激障碍症状的先决条件是,受到了惊吓,并察觉到自己无法脱身。 强烈的恐惧感和僵直状态彼此影响,对创伤的形成、持续、被拆解、被解决和被转化都是至关重要的。 我会在第5~9章详细阐述其在治疗上的应用。

滑入羞耻感、内疚和僵直的深渊

僵直状态是由恐惧引起的,所以大多数强奸受害者会描述,当时体会到强烈的瘫痪感(有时是窒息感),且无法移动身体。被比自己体型大且身体强壮的人擒住而受到惊吓,实际上必然会引发长时间的僵直状态,也就是创伤反应。强奸事件本身不仅仅会迫使受害者无法动弹,由于其引发强烈的恐惧感,也会导致由内而发的僵直状态。一项研究表明,88%的童年性侵受害者和75%的成年性侵受害者报告,在侵害发生时,她们经历了从中度到重度不等的瘫痪反应。 35 此外,由于高度的离解反应,许多受害者可能很难回忆起或者拒绝承认当时的瘫痪感,因为强大的内疚感使她们无法接受自己没有做出反击和抵抗。

与此相似的是,在枪炮轰鸣下的士兵几乎很难逃跑甚至进行搏斗,他们像被钉子钉在地上一样(战与逃的冲动都被抑制),而“镇定地”试着瞄准射击。我曾经采访过一位由于在“战火中表现得胆小如鼠”而被威胁要被遣送军事法庭的士兵,他是伊拉克特种部队进攻小组的翻译员——虽然他只懂匈牙利语和塞尔维亚语,而根本不懂波斯语和阿拉伯语!当所在小队受到伏击时,他并没有回击,因为他根本没有接受过作战训练。当采访这位伤心、绝望、受到惊吓和蒙受羞辱的士兵时,我能看出他无法反击的原因是:他身处血肉横飞、死神随时降临的战场时进入了瘫痪状态,而这是人类处于极端环境中的正常反应。不像海军陆战队的士兵,他并没有接受过特殊训练,也未学会自我中断恐惧反应。 他对于巨大威胁的心理和躯体反应,阻止了他的反击行为。 36

这个故事表明,当代文化会把面对猛烈威胁时身体的僵直和离解反应看作弱点,等同于懦弱。这类苛责的评判背后隐藏的是对无助感和受困感的普遍恐惧。对无助、受困和恐惧本身的恐惧将以持久且折磨人的羞耻感主宰人的生活。创伤和羞耻感是一对带有毒性的难解组合。

自我指责和自我怨恨的思维模式在猥亵与强奸受害者中是常见的,因为他们苛刻的批评自己没有奋力反抗,即使反抗并不是一个可行的求生选项。然而事实是,瘫痪反应和对自己软弱和无助的自我批评是创伤中常见的组成部分。此外,年纪越小、心智发展越不成熟、在生活中越没有安全亲密关系的受害者,面对压力与威胁时,越易出现瘫痪反应,而不是主动地反抗。在幼年没有和养育者建立稳定依恋关系的人,会因缺乏安全的根基而在面对创伤事件时更脆弱,更易发展出根深蒂固的羞愧、离解和抑郁的症状。 37 此外,创伤和羞愧的生理心理学表现非常类似,在创伤与羞耻之间存在某种内在的联系,其中包括垮肩、心率下降、对眼神交流的回避和恶心等。 38

被创伤化的受害者产生的羞耻感容易让旁人误解,他们所经受的不幸是自作自受的结果(或者说,至少是罪有应得的)。另一个引发受害者羞耻感的因素(具有极大的伤害性)是:在所有反复遭受的创伤中,施害者都是本该保护和疼爱孩子的人,而这几乎成了创伤的固定“戏码”。被家人和朋友猥亵的孩子必然会背起本不属于他的困惑和混乱。羞耻感被深深地根植于其内心,这种自轻自贱弥漫在他们生活的每个角落。这种对自尊的侵蚀同样发生在受尽严刑拷打的成人身上,疼痛、迷失、恐惧和各种侮辱被蓄意地强加在受害者身上。 39 本章提到,将恐惧与僵直状态分离是治疗师处理这类案例的一个准则,但其实治疗过程要复杂得多,这要求治疗师对咨访关系有良好的把握,避免自己在其中无意识地扮演施害者或拯救者的角色。

有进便有出:暴怒的联结

当一只鸽子愉快地啄食谷粒时,被人轻轻地从后面抱起,被头下脚上地置放,它会进入僵直状态一段时间。这只鸽子会如我在巴西观察的豚鼠和戏剧中毕加索的鸽子一样,保持着这个姿势,双脚僵直地伸向空中。一两分钟后,它会从这种昏睡状态中苏醒过来,摆正身体,双爪一蹬,飞离此地。整个过程至此结束。

然而,若正在啄食的鸽子先是被靠近的人吓到,它将会试着逃走;若没成功飞走,而是被粗暴地抓住,被迫置于头下脚上的状态,那么它会陷入僵直状态。这一回,后果不仅仅是在瘫痪状态中保持更长的时间,当鸽子从恍惚的状态中清醒后,它很可能进入一种“发狂愤怒”的状态。它可能会猛烈地摇晃嘴中的谷穗,慌乱地啄食和抓咬,或者毫无目的地乱撞。 40 当所有求生的本能都失败时,(紊乱的)自我防备的最后一招或许可以救命。

与此类似的,当一只被喂得很饱的家猫抓住一只老鼠时,老鼠会被猫的利爪按住而无法动弹,然后全身瘫软下来。失去抵抗能力的老鼠让猫觉得很无趣,于是猫有时会轻轻地拍打昏睡中的老鼠,看起来好像是试着唤醒它继续玩耍(并不像电影中的詹姆斯·史都华一个巴掌把女主人公从晕厥中拍醒那样)。随着一次又一次的清醒、追逐和恐惧被激发,老鼠会进入更长更深的僵直状态。当老鼠最终复活过来,以极快的(意想不到的)速度逃脱时,可能反而会把猫吓一大跳。这种突然的、毫无目的的能量爆发可能会使老鼠朝猫跑去,而非赶快逃开。我曾经见过一只老鼠凶猛地向一只惊呆的猫的鼻子发起进攻。这是脱离僵直状态后的常见反应,整个过程会伴随反复的恐惧和暴怒。在这种情形下,人类则会再次被自己表现出的强烈的身体知觉和情绪吓到。从僵直状态里脱离出来的紧张症患者会出现类似的行为,他们通常会极端焦躁,甚至攻击医护人员。我曾经的一位病人患有紧张症长达两三年之久,经过几天彼此的熟悉后,我小心地坐在他身边,并温和地告诉他,我所见到的人和动物摆脱惊恐状态后都会不由自主地颤抖和抖动。和首席精神科医生交流后,我们同意如果这位病人进入了焦虑状态,除非明显会对自己或他人造成伤害,否则他将不会被注射盐酸氯丙嗪(thorazine)或穿医用约束衣。两周后,精神科医生打电话告诉我,这位病人已经开始出现颤抖和抖动的情况,并伴随着哭泣。六个月后,他明显好转并出院。

这里回顾一下:恐惧既能极大地增强和延长僵直状态,也会让脱离僵直状态的人在这个过程中有强烈的情感表现,这会让自己和他人都觉得很可怕。因受到强烈惊吓而进入僵直状态的人可能会以同样的方式摆脱僵直状态。“因为他们进去了,所以他们还得出来。”这是电视剧《陆军野战医院》(MASH)中医生描述战时伤员的身体反应时常用的表述。如果一位士兵处于惊恐状态,并需要被按住才能进行手术,那么当他从麻醉中苏醒后,很可能依然处于狂躁状态,且不知道自己身处何处。

令人难过的是,手术前,因突然和父母分离而感到极度恐惧的孩童也会经历类似的过程。 41 如果孩子被一帮穿着长袍、带着“面罩”的怪物按倒在手术台上时感到焦虑不安,那么麻醉过后,他们会非常害怕且不知所措。1945年,戴维·利维对入院治疗并因需要穿戴固定夹板、石膏和托架而被迫处于肢体固定状态的儿童进行了调查研究。他发现,这些不幸的孩子出现了弹震症的症状,而这种症状常见于从欧洲和北非打仗归来的士兵。 42 65年后,一位苦恼的父亲讲述了他儿子罗比的一个膝盖小手术的“平常故事”,这也绝对是一次创伤经历。

医生告诉我一切正常。他的膝盖的确康复得不错,但是当孩子从由药物引起的噩梦中惊醒后,大力锤击病床时,一切都变得非常糟糕。一个可爱的、没有伤害过任何人的孩子,用带着麻醉后的困惑和野兽般的眼神瞪着我,他已经认不出我是谁了。他强迫我抓住他的胳膊,大喊道:“我还活着吗?”这把旁边的护士也吓坏了。 43

利维在儿童身上观察到的肢体固定反应,同样出现在成年病人的身上。在最近的一项医学研究中,因骨折而接受骨科治疗的病人中,超过52%患上了不折不扣的创伤后应激障碍,其中大多数没有从中康复,甚至继续恶化。 44

当我们意识到,骨科手术之前,许多病人先是经历了可怕的事故,随后被捆在手术架上,满心恐惧地被送上救护车,如待宰羔羊般进入急诊室,上述研究结果便不会让人感到惊讶了。况且许多病人在还处于焦躁状态时便接受了紧急手术,经历了这一连串事件后,等待病人不仅是穿戴上各种让人无法动弹的器具,还有漫长且痛苦的康复过程。最近,一项针对接受骨科“小”手术的儿童的研究表明:“即使是由于相对轻微的创伤而进行的骨科手术,也会导致康复期间出现很高的创伤性应激障碍患病率(在参与研究的儿童中,超过33%的比例)。受伤后被医院接收的儿童是此类病症的高危人群。 45

虽然医院已经越来越人性化(特别是医治儿童时——虽然在以上的研究中并非如此),但对要接受痛苦手术或一般麻醉的病人来说,如何避免引发他们过度的恐惧,依然需要得到广泛的关注。一些很不走运的病人若在麻醉期间“苏醒”,那他们很可能出现最可怕、最难治的创伤后应激障碍症状。46用一位亲历者(一位外科护士)的原话说:“整个身体好像被掏空一样,好似我的灵魂离开了身体永远都回不来了……恐怖的噩梦一直伴着我度过每一晚……经常让我猛然地惊醒。黑暗中,我瞪大了双眼,还是得不到一丝喘息的机会,因为四面墙壁和天花板是血红色的。” 47 这番生动的描述说明了这种恐惧、极端的痛苦、无法移动的四肢和无助感是多么令人绝望。

从生物学的角度看,接受骨科手术的病人、士兵、强奸受害者和住院的儿童,与被捕获后受到惊吓、奋力反抗以求保命的野兽是一样的。在暴怒情绪下的攻击冲动,或是在发狂的绝望中奋力逃离,都是正常的生物本能,也是常见的生物学行为。当受到极度惊吓被俘虏的动物从僵直状态中恢复后,其生还的可能性取决于它是否会对仍然在场的捕食者表现出暴烈的攻击性。但是,对人类而言,如此激烈的行为对个人和社会都会造成悲剧性的后果。我有机会和泰德·卡克辛斯基(Ted Kaczynski)(一位邮寄炸弹的恐怖分子,他的仇恨和杀戮源于对现代科技的反对)的母亲和杰夫瑞·达莫(Jeffrey Dahmer)(一位将受害者肢解的连环杀手)的父亲交谈,他们都告诉我,两个孩子小时候在医院的可怕经历,且在那段医疗经历后,他们都退缩回自己的世界。尽管此般会导致无道德底线暴力行为的暴怒非常少见(幸亏如此),但由医疗程序引起的愤怒和恐惧却(令人不幸的是)很常见。

向自己发泄的暴怒

卡尔巴姆在对紧张症富有开创性的研究中说道:对人类而言,对外表现出狂暴的攻击性可能会吓到自己,于是便把攻击性转为向内发泄。 48 这种转向内部的攻击性(也称回摄,retroflection)会使人在瘫痪、压抑、被动和听天由命的状态中陷得更深。于是,个人面对日常生活中的各种挑战时,在情感抽离与情绪崩溃之间的转换和将怒火无所顾忌地四处发泄就成了人类最常见的反应。实际上,表现出一些微妙的且有细微差别的情绪,才能帮助我们处理好日常琐事。

在我经历的事故中(详见第1章),当我从惊愕中脱离后,当我的身体开始抖动和震颤时,我感到一阵暴躁的怒气在我体内蒸腾,然后,我觉察到,一股“猛烈的怒火”从我的“腹部的深处”迸发出来。我真的想杀了撞我的那个姑娘,当时我在想,这个笨蛋孩子居然在人行道上撞了我?她难道没看到我吗?去她的!那一时刻,我真的很想杀了她,就好像我马上就会动手一样。因为暴怒的本质是杀戮的冲动,所以体会到这种冲动时,就不难理解我们为什么会被自己吓到了。随后,这种暴怒马上演变成恐惧,从而抑制我们实施杀戮的冲动。

通过允许我的身体去做它需要做的——不要阻止身的抖动,同时追踪我体内的知觉,我成功地克制了暴怒和恐惧的极端本能情绪,而没有让自己淹没其中。克制(containment)和压抑(suppression)是不同的,这一点必须注意,克制更像是制造一个更大、更有弹性的器皿容纳这些恼人的情绪。多亏老天眷顾,在这场创伤的余波中,我安然无恙,并且能更加快速地适应未来的挑战。

在治疗过程中,当来访者再次回到、经历然后摆脱僵直状态时,他们会经常体会到暴怒的情绪。由怒火(当被克制时)引发的人类最原始的知觉体验代表着再次恢复活力。然而,突然出现的暴怒和其他强烈的身体知觉对自己和他人都是非常可怕的。在卓有成效的治疗中,治疗师会支持并小心翼翼地引领来访者完成这段旅程。治疗师的引导应当循序渐进,而非一蹴而就。

说到底,暴怒就是生物性的杀戮冲动。 49 当经历强奸的女性从惊恐状态中走出来后(通常在数月甚至数年后),她们很可能产生杀掉施暴者的冲动。偶尔,她们会抓住机会付诸行动,其中的一些人会以谋杀罪被起诉定罪,因为数月或数年后的“复仇”行为看起来好像是早已预谋好的。由于对这些女性在创伤事件后生理上可能发生的变化一无所知,正义未能得到伸张是常有的事。在脱离焦躁的僵直状态后,相当多的女性可能是被深层的(且延迟的)自我防护机制推向了暴怒情绪和反击行为,因此尽管她们的报复行为看上去像是早有预谋的,但实际上(尽管可能延迟了很久)可能是由生物性本能驱动的。如果被创伤化的女性得到及时有效的治疗,这些杀戮或许本可以避免。

相比之下,没有被创伤化的人在发怒时是可以意识到(以至于会感觉到“我真想杀人”,甚至是配偶或者孩子)他们显然是不会将他们发泄愤怒的目标杀掉的。当被创伤化的人走出僵直状态后,他们经常会体会到强烈的愤怒与疯狂迸发而出的感觉。恐惧真的会对他人(或者自己)造成伤害,几乎在体会到暴怒之前,他们就会尽最大的努力转移或压抑它。

怒火中烧时,人的大脑的前额部分会停止运转。 50 由于这种失衡,人便失去了退让一步继而反观自己的感觉和情绪的能力,人便被情绪和感觉主宰。 因此,暴怒会变得势不可当,而其导致的恐慌感会反过来压抑怒火(这种最本能的冲动)的释放;此时转向内部的暴怒会妨碍人脱离僵直状态。保持这种压抑的状态将会消耗巨大的能量。此时,人对自己所做的和实验人员通过强化而延长动物的僵直状态所做的事情是一样的。被创伤化的人在脱离僵直状态时,一次又一次地把自己吓到;于是,这种通过恐惧而被反复强化的僵直状态便被固化在人体内了。强烈的感觉/疯狂/愤怒的恶性循环,将人彻底锁在了生物性的创伤反应中。一个被创伤化的人像被投入一座监狱,一次又一次地被自己持续不断的生理性反应吓到,被由这些反应引发的情绪约束。由恐惧和僵直导致的恶性循环(也称为被恐惧增效的僵直状态,fear-potentiated immobility),使得人无法像动物一样,完全自行完成创伤的消解过程。

行尸走肉

当人反复经历由恐惧诱发的僵直状态后,表现出暴怒和反击行为是后果之一,另一种可能的后果便是死亡。例如,当猫一次又一次地把试图逃跑的老鼠捕回时,反复经历此循环的老鼠会送命。猫拍打着猎物,尽管这不会令猎物受到致命伤害,其最终会进入深度僵直,也就是死亡。虽然很少有人真的被惊吓致死,但长期被创伤困扰的人容易感到自己已经失去生命的活力,无法融入生活。这样的人体会到的不是存在感,而是空无感。一位遭到轮奸的受害者在我们第一次见面时对我说:“我知道自己在走路,但我已经不再是我了……我是一具冰冷的空壳,我还不如死了算了。”

长期性僵直会导致创伤的核心情绪症状:麻木感,情感抽离,被诱骗感,无助感,抑郁,恐惧,惊恐,暴怒和绝望感。幸存者一直会处于被惊吓的状态,感到在无边无界的(内心的)险境中找不到安全的栖身之所,并且无法回归正常的生活。严重的且长期的(慢性的)创伤幸存者将他们的生活状态描述为行尸走肉一般。关于这种状态,默里(Murray)切中要害地描写到:“那种感觉好像原始的生命之泉已经枯竭,而存在本身就是空洞。” 51 在1965年一部名为“典当商”(Pawnbroker)的电影中,由罗德·斯泰格尔(Rod Steiger)扮演的索尔·纳策曼(Sol Nazerman)是一位情感麻木的犹太人大屠杀幸存者,尽管心存种族偏见,但他对一位为他工作的黑人少年有着父亲般的关爱。在电影的最后少年命丧街头的场景中,索尔·纳策曼将自己手掌按向存备忘便签的长钉,它刺穿手掌,他只是想感觉到些什么,什么都可以。

创伤与僵直:一个出路

回顾一下: 若人的僵直反应没有得到缓解,创伤症状便会持续。当僵直反应与恐惧以及其他如厌恶和无助感等负面情绪长期结合时,人便会很难顺利地回归正常生活。 这种结合形成后,僵直反应的躯体知觉本身就会引发恐惧。对被创伤化的人而言,对自己的躯体知觉产生恐惧会成为条件反射,从而引发更大的恐惧,并延长和加深瘫痪状态。恐惧是僵直状态之源,而对僵直知觉的恐惧会激发更强的恐惧感,从而使僵直状态升级加深。通过这种方式,一个本该是有时间限制的、帮助人适应危机时刻的反应,变成了慢性的扰乱人正常生活的反应。这个反馈循环是从内部闭合、自给自足的,在这个恶性循环中,创伤的旋涡便形成了。

成功的创伤治疗会使创伤症状消逝。通过将恐惧和僵直分离,可打破此反馈循环(见图4-1和图4-2)。有效的治疗会通过帮助人们学会安全地包容其自身强烈的知觉、情绪和冲动,避免陷入其中,从而打破或弱化“创伤—恐惧”的反馈循环。随着时间的推移,僵直反应自然是可以被消释的。

图4-1 不同类型的僵直时长图

注:图4-1描绘了在三种不同情况下,“凝固”僵直状态的时长与严重程度。图4-1a与负鼠被袭击后假死的情形类似。负鼠进入僵直状态,而捕食者对没有活力的腐肉失去兴趣,于是走开去寻找更加鲜活的猎物。负鼠苏醒过来,劫后余生,“甩掉”这次惊险的遭遇,继续它自己生活。这个过程被称为自主性终结。图4-1b描述的是,当动物从僵直中回过神儿来后,感觉到惊恐和被抑制。它再次被推回恐怖之境,并且僵直状态的程度进一步加深和延长。瘫痪性恐慌是恐惧增效僵直的产物,是创伤后应激障碍的原因。这就是为什么“时间会治愈一切”并不适用在创伤的治愈上。图4-1c表现的是成功治疗的过程。治疗师慢慢地引导来访者简短迅速地触碰身体的僵直知觉,然后引导他将僵直和恐惧分离。通过这种方式,他可以将深层的暴躁和紧张释放出来,从而回归平衡状态。

图4-2 恐惧/僵直循环

注:图4-2这就是令人深陷其中的恐惧/僵直循环。

从原则上讲,将恐惧分离出来,让本该有时限的僵直反应自动完成至关重要。若治疗师能温和地帮助来访者降低恐惧水平,将会缩短其处于僵直状态的时间。换句话说,治疗师的工作是协助来访者逐渐将恐惧从瘫痪状态中分离出来,从而让来访者自主地终结僵直状态。通过这种方法,(恐惧—僵直的)反馈循环会被打破,就如我们口语中常说的:汽车的燃料用完了,没油了。当来访者学会在毫不恐惧的情况下体会僵直状态时的身体反应,创伤反应会逐渐癒合,身心也将回归平衡。在接下来的4个章节里,我会讨论治疗师是如何帮助来访者将恐惧和僵直相互分离,并恢复其主动性防御反应的。当来访者成功地做到这一点时,他们会经常把(无恐惧感伴随的)僵直状态的躯体知觉描述为,这是一种好奇心和深度释放感的混合物,或“好像从一场噩梦中醒来”。

只明白这看似简单的“药方”远远不够。在创伤深深扎根的地方,其他因素也能起作用,最主要的是,回归生活和面对生活中变化的能力被削弱。在路易丝·埃德里希(Louise Erdrich)的引人入胜的小说《屠宰师傅歌唱俱乐部》( The Master Butchers Singing Club )中,有这样一段令人伤感的描写。在第1章中,男主角菲德利斯(Fidelis)离开了“一战”的战场,回到了他慈爱的母亲身边。多年以来,他第一次睡回到自己熟悉而舒服的床上。

如今他回家了,他明白他必须还要时时保持警惕。那段记忆会悄悄出现在他身后,情绪也将毁坏他的理智。死过一次之后,再重新活过来,对他来说是危险的。他要去察觉体验的东西太多了,所以他觉得自己还是去追求那些肤浅的刺激为妙。

书中描写道:“菲德利斯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当感到悲伤的时候……他都会轻轻地呼吸,然后一动不动。”作为一名年轻的士兵,“首先便发现自己静止不动的天赋,是他在战场上生存下来的关键”。对于从行尸走肉之境(战场)逐渐回归日常生活的人,他们需要被理解、尊重和崇敬。回归过程若太快太急,会令脆弱的心理结构和正在适应新环境的意识状态负荷运转。这就是为什么解决创伤的速度要放缓,整个过程要被精准测量。

本能与理智

在本章最后的分析中,我想说,我相信,在最原始脑区和最新进化出来的脑区之间找到一个动态平衡,才能弥合创伤,融合和转化恼人的情绪。有效的治疗目标在于,当人的前额叶感受原始脑区(大脑边缘系统,下丘脑和脑干;见图4-3)产生的最自然原始的情绪时,治疗师要帮助来访者持续地“关注”前额叶的活动。这个过程的关键在于,它能让来访者安全地感受强烈的和微妙的躯体知觉和情绪。许多研究表明,人的大脑中存在一套匹配的结构完成这项工作,包括嵌入大脑边缘系统和前额叶之间的脑岛(距离边缘系统更近一些)和扣带回(离皮质层更近一些)。简单地说,脑岛接受从身体(肌肉、关节和内脏)发出的信号。随后,脑岛和扣带回把最原始的知觉编辑成有细微差别的情绪、印象和认知,以便我们理解。 52 获取这种功能,是转化创伤和恼人情绪的关键。我们会在接下来的一章详细讨论。

恢复本能和理智之间的平衡与节奏,也在治愈身心分裂中扮演着重要角色。将大脑与身体、脑内左右半球和原始与进化脑区相互整合,会带我们进入更完整的生命状态。直到那时,正如玛格丽特·米德(MargaretMead)所说:“我们寻回了在人猿和人类之间那段失踪的连接。”

图4-3 在本能与理智之间找到平衡

注:若脑干和边缘系统区域被激发进入生存模式,保持前额叶的持续工作至关重要。请注意,在丘脑、下丘脑(这两者为原始脑区,用来控制脑垂体分泌激素,与保持体内器官与细胞的稳态平衡密不可分)和前额叶(也称理性脑)之间的神经脉冲流的流动方向。 LLjkLyk7agv6AoyZToKXdXxTYtM6XYhxec/YkYnMUty4WZSGjDxvst47eN78Nk8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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