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茜茜·米勒留念。”在妻子的客厅里,基尔伯德·克兰顿捡起小桌上的一枚珍珠胸针,它就混在那些散乱摆放的戒指和胸针里,他读着上面的铭文:“茜茜·米勒留念,顺附爱心一片。”
真是安吉拉一贯的作风,连她的秘书茜茜·米勒都没有落下。不过基尔伯德·克兰顿又一想,这很奇怪,她的每一个朋友都得到了她的一件赠礼,难道她预感到自己即将离开这个世界,所以才把一切都安排得这么妥当吗?可是六个星期前那天早晨,当她走出家门的时候,身体非常健康。当她在皮卡迪利 刚刚踏出人行道时,一辆汽车夺走了她的生命。
他正等候着茜茜·米勒,他邀请了她过来。他觉得他应该把这件表达关爱的纪念品送到她的手中,毕竟她跟他们共事了这么多年。他坐在那里一边等待,一边继续想着心事,说起来真奇怪,安吉拉把所有事情都安排得滴水不漏,为每一个朋友都留下了一份代表着关爱的小礼物作为纪念。不管是戒指、项链,还是小盒子上(她对小盒子相当偏爱)都铭刻着某个人的名字。任何一件小礼物都能引起他曾经的回忆。比方说,有一件小玩意儿是他送给她的;还有另一件,一个眼睛部位镶嵌着红宝石的搪瓷海豚,是她在威尼斯的某条偏僻的街巷里购买的,当时她一下就喜欢上了它,到现在他还记得她那声欣喜的惊呼呢。可是,她留给他的,仅仅是日记,她写的日记,除此之外再没有其他特别的东西了。那是十五个绿色封皮的小本子,整整齐齐地排列在他身后的她的书桌上。她每天都写日记,从他们结婚那天开始就没有断过。他们为数不多的几次——他并不称它们为争吵,顶多算是口角——就与这些日记有关。他每次回家看到她写日记,她就会用双手捂住,要么就是把日记本合上。他依稀又听到她的话音:“不行,不行,就是不行,等我哪天不在这个世界了,你再——”现在,它成了她的遗物,她就这样把她的日记留给了他。他们在一起生活的时候,所有东西都是共享的,除了那些日记。他曾经一厢情愿地以为,她会比他活得更长久。也许她只要稍微停顿那么片刻,想一想自己正在干什么,她现在就依然能活生生地站在他的面前。可是撞了她的司机在接受审讯的时候说,她走出人行道的那一秒根本没有给他刹车的机会,她迈出的那一步是那么的突兀……门厅里传来说话声,他的思绪被拽回了现实。
“米勒小姐来了,先生。”女用说。
她走了进来。以前他们俩从来没有单独见过面,她更没有在他面前流过泪。可是现在她哭得很伤心。这也难怪,安吉拉不仅仅是她的上司,更是她的朋友。他搬过来一把椅子,请她坐下。他想,她并不比与她同类型的其他女人出色多少。像茜茜·米勒这样穿着一身黑色制服,手里提着公文包,看起来毫无活力的小女人,实在数不胜数。可是善于发现别人之美的安吉拉,却能在茜茜·米勒身上发现一系列优秀品质,譬如,她踏实可靠,惜言如金,做事稳重谨慎,人们都乐意对她吐露心声,诸如此类的等等。
刚开始,米勒小姐泣不成声,只是坐在那里不停地用手帕擦眼泪。过后,她卯足了劲似的开口:“请原谅我,克兰顿先生。”
他随口寒暄了几句。这是人之常情,他心里明白。他能够猜到,妻子于她而言意味着什么。
她四下里扫视着,说道:“在这儿工作的时间里,我感到特别开心。”最后她的目光定在了他身后的写字桌上。那曾是她们工作的地方——她和安吉拉。作为一名政府要员的妻子,她尽心竭力地履行着自己所肩负的责任,她是他事业上的贤内助。每次他都能看到她与茜茜坐在那张桌子前——茜茜遵照她的口述,在打字机上敲打信函。显然米勒小姐也回想起了这些过往。现在他只是要把妻子遗赠给她的胸针交给她,这是他必须做的也是唯一能做的了。只是,这件礼物是不是分量有点太轻了?就算给她一些钱,或者把那台打字机送给她,都要显得更隆重一些。可是那件铭刻着“茜茜·米勒留念,顺附爱心一片”的胸针就在这儿。他把胸针递给她,顺便简短地演讲了一番刚刚准备好的说辞。他说,他知道她会珍爱这件礼物,这是他妻子生前经常佩戴的一件饰品……她接过胸针后也回应了一篇如同事先准备好的演说词,说它将是她永远珍爱的宝物……她身上穿着一套黑色衣裙,应该是一套该行业统一的职业装,样式又短又瘦。他想,她应该换上别的什么衣服,免得戴上这枚珍珠胸针后显得那么不搭调。不过他突然反应过来,她穿的这身衣服是丧服,没错!她也刚刚遭遇了不幸,在比安吉拉早一两个星期的时候,她的一个至亲的哥哥死了。安吉拉向他提到过。好像是发生了什么意外吧,他记不大清了。那时候安吉拉心情特别糟糕,她实在太关心别人了。茜茜·米勒站了起来,她把手套戴到手上,她显然觉得自己不应该过来叨扰主人。可是无论如何也要先谈谈她的未来打算才能让她走啊。她是怎么打算的?有没有哪些方面他能帮扶一把呢?
她望着那张桌子,从前,她就在那里打字,现在桌子上面放着那些日记本。她沉浸在对安吉拉的思念里,并没有马上回答他关于给予帮助的建议。他想,她大概是没有领会自己的意思,于是又说了一遍:“米勒小姐,你将来怎么打算的?”
“打算?哦,我没什么打算,克兰顿先生。”她回答道,“您没必要为我操心。”
他把她的意思领会为:她并不需要他的资助。他意识到,这种建议还是用书面的方式提出比较好。当她起身告辞,两人握手的时候,他所能做的仅仅是说一句:“请记住,米勒小姐,要是有任何我能够帮得上忙的地方,请尽管开口……”他打开门,她好像忽然想起了什么,停在了门口。
“克兰顿先生。”她说,并第一次直视他的眼睛,而他也第一次被她那双清澈而富有同情心的眼睛所打动。她继续说道:“看在您夫人的分上,不管什么时候,只要您有什么需要我出力的地方,我一定义不容辞……”
话一说完,她就走了。这让他感到特别意外,她说的话,她说话时的神情,就像是她认定他会需要她的帮忙,或者反过来说她希望他有用得着她的地方。他走回椅子跟前,一个荒谬的、奇怪的想法忽然冒了出来。这些年里他其实很少关注她,她会不会像小说里写的那样,不知不觉地对他产生了那种情愫呢?他从镜子前面走过去,捕捉到自己的形象,虽然他已经年过五十,但他不得不承认,正如镜子中所呈现出的那般,他仍旧是一个相貌出众的男人。
“可怜的茜茜·米勒!”他忽然忍俊不禁,说道。他好想以这个话题为引子,来跟妻子开个玩笑啊!如同出于一种本能,他的注意力转向了她的日记。随手翻开了一页,上面写道:“基尔伯德看起来一副春风得意的样子……”简直就像是对他的问题给予了回答一样,她似乎是说,在女人们眼里,你魅力不凡。茜茜·米勒自然也是如此感觉。他继续往下读。“能做他的妻子,是我的骄傲!”当然,他也一直为能做她的丈夫而骄傲。他们出去吃饭的时候,他常常会隔着餐桌一个劲地打量她,并告诉自己:“这里的女人当中,她是最可爱的!”他继续读日记。那年他第一次竞选议员,两人在他的选区里巡回演讲。“基尔伯德坐下来,掌声如潮水般响起。全体人员起立,高声歌唱:‘因为他是最好的伙伴。’我被深深感染。”他也记得当时的场面。他们俩就肩并肩在演讲台上坐着,当时她望向他,他与她的目光撞上,发现她眼眶湿润。他翻动着日记。后来他们去了威尼斯。他回想起了当选后的那次愉快假日。“在弗罗里安,我们吃着冰淇淋。”他笑了,她依然像个孩子,喜欢吃冰淇淋。“基尔伯德把威尼斯的历史讲给我听,简直不能再有趣了。他还给我讲那些总督……”她用小学生的字体将这些一一记录了下来。安吉拉的求知欲特别旺盛,这也是他和安吉拉一起出去旅行的一大乐趣。她总是说,她什么都不懂,就好像这也是她的一项魅力似的。接着——他翻开下一本日记——他们回到了伦敦。“我迫不及待想留下一个好印象。我穿上了结婚礼服。”他仿佛又看到了她坐在他的上司老爱德华爵士的身旁,那个老家伙为她的绝世风华所倾倒。他赶紧接着往下读,那些场景便因为她这些零零碎碎的记叙而完整起来,饱满起来。“吃饭地点是下议院……在拉弗格拉夫的晚宴上,拉弗格拉夫夫人问我有没有做好心理准备,担起身为基尔伯德妻子的责任。”后来,随着时间的流逝——他把越来越多的精力和时间都投入到工作中。她独守空房的日子越来越多……她最大的遗憾就是,他们没能生养一个孩子。有一篇日记写道:“我多么希望,基尔伯德能有一个儿子。”可是,现在想起来真够奇怪的,这种情况并没有让他觉得有多少遗憾。他一直都觉得自己的生活非常精彩,非常充实。那年,他还只是在政府供职的一个小官,那真是一个芝麻大的小官,不过她却这样评论:“我现在更加坚信了,他将来肯定能成为首相!”如果情况略微发生些改变,倒也不是没有可能,只是……他停顿了片刻,思考着这个可能性。他想,政治就如一场豪赌,虽然现在已年过半百,但是这并不意味着角逐即将结束。他迅速地浏览着,又看了几页,这几页记录的都是一些日常琐事。正是这些微不足道的小快乐组成了她的生活。
他又拿起一本日记,随手翻开一页。“我真是个胆小鬼!我又失去了一次机会。不过他的公务那么繁忙,我不应该那么自私,拿自己的小事情去烦扰他。况且,今晚我们能够单独在一起,已经够难得了。”这话是什么意思呢?哦,原来是指她在东区的工作,日记下面就有解释。“后来我鼓足勇气,向基尔伯德说了这件事,他并没有反对。他总是这么通情达理。”那场对话他现在回忆起来了。她对他说,她希望有一份自己的工作,不想再这么游手好闲,一无是处。她想做点能够帮助别人的事情——她当时就坐在那把椅子上,说这件事儿的时候满脸通红。他还记得他当时油嘴滑舌地调侃了她几句。这么多事了她还觉得无所事事吗?又要照顾丈夫,还要打理家中的大小事务。不过,他是不会反对的,只要这件事能让她开心就好,管它是什么事,哪个地区,哪个委员会,唯一重要的就是,她必须答应不能把自己累出毛病来。记得好像每个礼拜三她都会去一趟白教堂区。那会儿他非常不喜欢她那身必须在那种场合下穿的衣服。不过她似乎干得特别认真。她的日记中记录了许多这样的事情:“探望琼斯夫人……她丈夫在事故中失去了一只手臂,她自己养着十个孩子……我尽全力帮助莉莉找了一份工作。”他继续往下看。接下来他的名字出现的次数并没有那么密集了,所以他的兴趣也减弱了,有几篇他甚至都看不大懂。“同B.M.激烈争论了一番,话题是关于社会主义。”这个B.M.是谁?他想通过这两个首字母把名字补全,可是办不到。他猜测,或许是她在某个委员会上遇到的某个女人吧。“有一次B.M.狠狠地抨击上层社会阶级……散会以后我同B.M.一道回家,路上我试图说服他,可是他的心胸实在太狭隘了。”原来B.M.是个男人,十有八九又是那些自命不凡的知识分子中的一员。就跟安吉拉说的一模一样,这类人心胸狭窄,言语偏激。她还邀请过他来做客。“B.M.前来用餐,他同米妮握了握手!”他想象出的情景居然被这个惊叹号扭曲了一下。B.M.跟米妮握了握手,他好像因为客厅里有女用而感到拘谨。基尔伯德对这种人并不陌生,这是一种被驯化了的工人,经常出没于上流社会妇女们的客厅里,然后借机鼓吹自己的观点。别管B.M.是什么人,反正他对这类人一点好感也没有。接下来又是他。“同B.M.一起参观伦敦塔……他说我们被这个虚幻乐园给蒙蔽了……他说即将掀起一场革命。”基尔伯德似乎都听到了他在那里大放厥词,这正是B.M.这种人的口头禅,而且他还能看清楚他那副嘴脸:个头跟侏儒似的,满脸乱蓬蓬的胡须,身上总是穿一套花呢西服,系一条红领带,一辈子都没做过一件像样的事。以安吉拉的眼光,肯定能一眼就看透他。继续往下读。“B.M.说了许多特别难听的话,他说的是……”那个名字被小心翼翼地划掉了。“我告诉他,我不想听他诽谤……”又是一个被划掉了的名字。难道是他自己的名字吗?每次安吉拉都会在他进来时捂住她的日记,原因是在这里吗?他本来就对B.M.异常反感,这个想法无疑起到了催化作用。他居然敢在这间屋子里数落他的不是,真是太没教养了!但是,安吉拉为什么从来也没有跟他提过这件事啊?她并没有隐瞒事情的习惯,一向都非常坦诚,简直堪称典范呀。他翻阅着这本日记,把所有与B.M.有关联的话都找出来。“B.M.给我讲了他的童年,他说自己的母亲是个清洁工……知道这个情况后,我感觉现在过的这种生活太奢华了,都不忍心再继续过下去了……一顶帽子就要三个几尼 !”这问题太过复杂,她怎么可能想明白呢?如果她能把问题说出来,跟他一起探讨,那该多好啊!那样的话,她也就用不着用这些问题伤她的小脑瓜了。《卡尔·马克思之未来革命》,他居然还借给她书看。不断地出现B.M.,B.M.,B.M.……可为什么从头到尾也没有提过全名呢?用首字母来代替,意味着关系亲密,比较随意,这可不是安吉拉一直以来的个性。她会不会当面也是直接称呼他为B.M.呢?他继续翻阅。“让人意外的是,吃完晚饭后,B.M.来了,幸好这时家里只有我一个人。”那是一年前发生的事。“幸好”——她为什么要用“幸好”呢?——“家里只有我一个人。”那一天,他在哪儿呀?他从自己的记事本上查到了那个日期,那天夜里他在市长宅邸里参加晚宴。安吉拉居然和B.M.孤男寡女相处了一个晚上!那天他回来的时候她是不是还没有睡下等着他?他仔细地回忆着那个晚上的一切。屋子里的情况是不是跟平时一样呢?椅子有没有并排放着?桌子上是不是放着酒杯?一点印象都没有了,他什么都记不起来了,能记起来的只有他在晚宴上的那番演讲词。他的妻子单独接待了一个他根本不认识的男人——整件事情、整个场景,越来越解释不清楚了。他赶忙去拿最后一本日记,或许所有的解释都能在这本日记里面找到。这本日记,是她生前正在写的一本。“与B.M.一起吃饭……他越发显得急躁。他说是时候让我们互相理解了……我坚持要先把我的意见说出来,可是他听不进去,他甚至威胁我,说如果我不……”接下来的话都被涂抹了,这一整页都只剩下一连串的“埃及。埃及。埃及……”他根本看不懂是什么意思,但是只剩下一种合理的解释了——那个混蛋想要她做他的情妇!他的房间里,没有第三人在场!基尔伯德·克兰顿顿时热血上涌,全都向着脸上聚来。他翻日记的速度也加快了,他迫切地想要知道她是怎么答复的。可是那个首字母再也不出现了。出现的全都是“他”。“他又过来了。我对他说我没办法做出什么决定……我央求他不要再缠着我。”他居然想要强迫她,而且就在他的房子里!可是她什么都没有跟他说,到底是为什么呢?在这种时候她怎么能够遮遮掩掩畏畏缩缩呢?“我写了一封信给他。”然后写了这么一句话,后面则是一连几页的空白。“没有回信。”又出现一句,接下来又是几页的空白,然后写道:“他居然真的做了先前用以威胁我的事。”接下来又会是什么呢?他一页一页地往后翻着,空白,还是空白,直到她死亡的前一天,终于又出现了一行字:“我是否也有勇气这么做呢?”日记的结尾就是这句话。
日记本从基尔伯德·克兰顿的手里滑落到地板上。她好像就站在他的面前,她瞪着眼睛,她攥着拳头,她站在皮卡迪利的道牙上,然后一辆汽车飞驰过来……
这让他不能承受,他疾走几步来到电话机旁,这件事必须查个水落石出。
“米勒小姐!”先是沉默。随后他听见房间里响起脚步声。
“我是茜茜·米勒。”——她的声音终于回复了他。
“B.M.是谁?”他咆哮道。
他能听见她的壁炉上那只廉价的钟发出的声音,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他是我哥哥。”
她哥哥?他居然是她那个自杀了的哥哥?那头茜茜·米勒说:“有什么需要我解释的吗?”
“没有!”他吼道,“不必!”
他已经知道她遗赠给他的是什么了。她把什么都说明白了。她踏出人行道是为了去和她的情夫相聚,她是为了逃离他才踏出道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