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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个画面

第一个

人若想看不到种种如画般的景象,大概是不可能的。假如你的父亲是我们王国的一名王室贵胄,而我的父亲只是一个铁匠,那么在你的眼中,我就好比一幅图画,而在我的眼中,你也好比一幅图画。我们无法因为各自讲着自然的语言就能走出那个隐形的画框。你看到我正靠着铁匠铺的门,手里抓着一块马蹄铁,你坐车路过,不禁会想:“这是一幅多么生动而特别的画面啊!”而我看到正悠闲坐在车里仿佛要向你的子民们致以问候的你,我也会想:“好一幅展现古老英格兰贵族奢侈生活的画面!”毫无疑问,我们对彼此的判断都是有出入的,可是这种出入却无法避免。

此时此刻,在路的拐角,我看到了这样一幅画面。其实,可以用“水手归乡图”或其他类似的题目来命名它。一个英俊年轻的水手背着行囊,他的手臂被一个姑娘挽着,邻居们都聚集在他们周围,小屋的园子里开满鲜花。当你经过他们时,你将从这幅画面的底部读到这样一些信息:水手漂洋过海,不远万里去往中国,而今回返故乡,家中客厅已备好一桌美酒佳肴为他接风洗尘;他为年轻妻子准备的礼物,就藏在他的行囊里;用不了多久,他们就会拥有自己的第一个孩子。人们会有这样一种感觉——这幅图景中所有的一切都是那么的温馨,美好,和谐,完美,就好像一切都本应该如此一般。

眼前的幸福有益身心,使人满足;生活好像变得比从前更加甜美,更加令人向往。

我带着这些遐想从他们面前经过,竭尽全力让这个画面变得尽可能地充实一些,我观察着她裙子的颜色,他眼睛的颜色,看着那只浅棕色的猫咪在小屋门口偷偷转悠。

短时期内,这些画面将悬浮在我的眼前,平日里的那些物事,此刻忽然明亮起来,温暖起来,越发质朴、淳厚。也有一些事,却显得乖谬、愚蠢。还有些事则显得理当如此,更显深意。从那天开始,一直到后来的数天内,每当人们享受闲适的时候,那个画面就会再次出现在他们的脑海里,他们会怀着满腔的善意来妒忌这两个幸运的人——那个幸福的水手,以及他的妻子。人们会猜测,他们这时候在做什么?在谈论什么?有了第一个画面,在想象力的驱策下,还会衍生出更多的画面来。有的画面里,水手在砍柴挑水;有的画面里,他与妻子在谈论中国;有的画面里,妻子为了让所有的人都看到,而把他送的礼物摆放在壁炉架上;有的画面里,妻子在为自己的宝宝缝制衣服;还有的画面里,小屋的门窗敞开,能看见花园里轻快飞舞的小鸟儿,能看见忙忙碌碌的蜜蜂,还能看见罗杰斯——这是水手的名字——叼着烟斗,迈步走进花园——有了一次远航中国海域的经历后,现在他简直无法形容眼前的一切到底有多么令他心满意足。

第二个

刺耳的哭号声打破深夜村庄的宁静。一阵杂乱的拖拽声过后,一切陷入死寂。透过窗只能看见道路两旁的丁香树沉重的枝杈悬吊在空中。这是一个无月之夜,寂静,闷热。所有的一切都因为那阵哭号声而变得凶厉起来。是谁在哭泣?为什么她要哭泣?听得出,那个声音出自一个女人,可是因为某种极端情绪的压迫,它已经变得没有任何性别特征可言,而纯粹变成了人性的哀号:宣泄某种不可言说的恐惧,或者因遭遇某种不平之事而大声申诉。

死一般的寂静。连星星都只是发着光亮,不再闪烁。田野间的树木屏息凝神,一动不动。可是不祥仍在弥漫,如同所有的一切都已被判决,被定罪。人们觉得应该做些什么。上下蹿动的火光应该不安地四处游移,某些人应该冲到街道上。那些小房子的窗口应该亮起灯光。或许还会再次传来哭号声,不过那声音多少平和了一些,有了女性的特点,她已经得到了一些安慰,不再泣不成声。可是并没有灯光亮起,也没有脚步声,第二声哭号也没有再响起。第一声哭号已被完全吞没,只剩下一片死寂。

人们躺在黑暗中细细谛听,那不过是一个声音。没有任何事情能与它联系在一起,也没有哪一个画面可以诠释它,以便让人容易理解。当黑暗最终褪去后,人们所能看见的不过是一个模模糊糊、完全不可辨认其体态的人影,正举着它那巨大的手臂,伸向苍天,申斥某种难以抗拒的不公。

第三个

天气一直晴朗适宜。人们甚至会觉得地球停泊在了某个港口,而生活也不再顺着风势卖力前行,它驶入了一个宁静的港湾,像是一动不动地停滞在了宁静的水域里,落碇抛锚——除了夜里的那一阵哭号声。不管人们走到哪儿,总是回荡着那个声音,比方在山里长时间溜达的时候,总是感到有些东西在深处慌乱涌动,以至于连四下里安稳宁静的景致也都虚幻起来。山坡上,一群群绵羊彼此聚拢;山谷如若平缓的水波,上下起伏,又如细小的涟漪,亲吻着海岸。时不时的,人们就会看见一所孤零零的农舍,院子里,有小狗在嬉戏打滚,有蝴蝶在荆豆花的上方翩翩起舞,所有的一切都显得宁静祥和——这一切总会被哭号声给摧毁的,人们不由自主地想到。所有的这一切,这些美好的景致,都参与并谋划了夜里的那场罪行。它们都承诺过,说要保持自己的美丽,持续这份宁静。可是,它们再次被摧毁,可能只是须臾间的事。所有的美好与安稳,都不过是一种表象。

于是人们再次回味起“水手归乡图”,只为了让自己的心不再焦虑难安。那些画景又在眼前重现,还增添了各种之前并没有利用到的细枝末节,比如她蓝色的裙子,开着黄花的树所投射的影子,等等。她轻轻拽着他的衣袖,在他背上背着一只行囊,两人站在门口。一只沙黄色的猫儿从门口偷偷溜达过去。人们会通过回忆这个画面的每一个细节而逐渐让自己相信:隐藏在表象下的,或许并不是罪恶和凶厉,而更可能是善意、满足和平静。羊群正低头吃草,山峦迭起,农舍、小狗,以及翩飞的蝴蝶——一起都宛如从前那般真实。人们一边遐想着水手与他的妻子,一边返身回家,一幕幕画景就在他们的脑海里虚构出来。人们不过是希冀那些美丽幸福的图景能掩盖住他们内心的惶恐罢了,希冀这些画景最后能够把那恐怖的哭号声给闷死,给碾压成齑粉,让它随风消散。

人们走到了每次都要经过的教堂墓园,总算是返回村庄了。如同往常一般,再次走过这片墓园时,人们会想:多么安宁的地方啊,看那紫杉葱茏,石碑被擦拭了一遍又一遍,四周围分散着多少无名者的坟墓——死亡是快乐的!人们会这样觉得。没错,看看这个画面!一个男子正在挖墓,旁边,他的孩子们正在吃东西,当他把黄土一锹一锹地铲出来时,孩子们正自由自在地蘸着果酱吃面包,捧着大牛奶罐子喝牛奶。挖墓者的妻子,一个胖乎乎的金发女郎,靠在一块墓碑边上,挖掘的墓穴旁边的草地上铺了一个围裙,当作茶桌来用。一些泥土撒落在茶具中间。我问:“谁要葬在这个墓里?难道多德森老先生终于去世了吗?”“不,不是,”那个女人回答说,“这个坟头是给年轻的水手罗杰斯挖的。”她看着我说:“两天前的夜里他就死了,说是得了什么外国的热病。你难道没有听见他妻子又哭又嚎吗?她跑到大路上哭嚎……汤米,你看看你,怎么弄得满身是土!”

这又是怎样一个画面啊! rAB+4g5zs46THicNrke+cU6btZMRz4M3axDWwqW6qcJ2P1R3rIcxn63oX4/dEAD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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