购买
下载掌阅APP,畅读海量书库
立即打开
畅读海量书库
扫码下载掌阅APP

老顽固

贯太郎习惯早起。

数九寒冬,早上六点,伴着上野宽永寺 的钟声,贯太郎就起床了。邮递员将早报塞进店面玻璃门的门缝的时候,正好也是贯太郎在神龛前击掌合十 地拜神的时间。一年三百六十五日,天天如此。

神龛上已经点上香烛。贯太郎肥头大耳,留着平头,鬓边已生出斑斑白发,身着他那有着“石贯”字样的短上衣,正要开始拜神的二礼二拍一礼 ,却突然大声嚷嚷起来:“喂!喂!”

“来了——”夫人里子捧着供奉神龛的供水,小步快跑上前。

“磨磨蹭蹭干什么呢!”

“实在抱歉呢。”

里子对贯太郎的怒吼声已经习以为常,并不放在心上。一边随口道着歉,一边帮贯太郎将脖子下面晃来晃去的成田山的护身符掖进腰带里,顺手轻轻拍了拍贯太郎那蔚为可观的大肚子。贯太郎板起脸怒目以对。这场景像极了小孩子上学前,妈妈拍拍书包,叮嘱:“路上慢点。”贯太郎虽然专制,弱点却被里子摸得一清二楚。

贯太郎来到车间。半成品的墓碑和石狮子,还有未经雕琢的石料默然地矗立在这里。满意地环视一遍后,贯太郎在炉前坐下,开始用风箱生火。这也是贯太郎万年不变的习惯之一。

里子手里拿着扫帚,穿过店面和车间之间的木栅栏门,却被门口一块大石头绊了一下,差点摔倒。曾经因为挡路拜托贯太郎把它移开,但是对家务活从来不上心的贯太郎只是嘴上含糊答应了一句,一直没动静。

长女静江也起来了,她一边帮里子拈去肩头的枯叶,一边仿若不经意似的问道:“父亲……生气了吗?”

里子想了想,说:“就那样吧。”

静江露出了放心的表情,仿佛心中一块石头落地。随后便上二楼去叫周平起床了。

午后静江的恋人会登门拜访。考虑到贯太郎的脾气,再想想男方的条件,这一天估计很难风平浪静地过去。

“佛祖保佑,希望今天能够平安无事。”里子在心里祈祷着。

周平的担心也和母亲一样。

“见面的时候,父亲该不会发脾气吧。”

“都带到家里来了,发脾气也没办法。”

姐你真行。周平这样想着,打气似的轻轻拍了拍静江的肩膀。

家族的另外一员,寺内一家最具个性的人物——琴奶奶,正在她小屋的廊下热火朝天地擦洗扫除。

“妈妈,这种事情您不用自己做的。”

里子说着,想夺下琴奶奶手里的抹布。老人敏捷地躲开里子的手,嘴里喊着号子——“嘿哟,嘿哟”——固执地继续擦洗起来。

“过两三天就会有女孩子过来帮忙了,您不用自己动手。”

“我可没说过想找女工帮忙。”

“那女孩和妈妈一样都是新潟人,肯定会很说得来的。”

“我离蹬腿咽气还远呢,干得动,不劳你费心。”

好不容易,琴奶奶终于放下抹布——寺内家的早饭开始了。

贯太郎吃饭的样子实在值得一看。只见他紧紧抱着一个盆一样大的饭钵,大口大口地把米饭扒进嘴里,“吸溜吸溜”地喝着酱汤,气势惊人。

“吃饭慢慢吞吞的家伙不值得信任!”这是贯太郎的信条。说起吃饭的气势,琴奶奶这边也是热闹十足。一边吃一边往下掉,嘴里塞得满满的都是饭粒,脸颊都鼓了起来,突然“阿——嚏!”一个喷嚏打出来,自然喷得到处都是。每当如此,坐在旁边的周平都会一脸嫌弃地抱怨:“奶奶!你脏死了。”然后端起饭碗躲到一边。

转眼间贯太郎已经将碗里的饭一扫而空,里子伸出手,示意帮他添饭。静江抢着说道:“妈妈,我来。”然后去接父亲的碗。贯太郎避开女儿的目光,一言不发地把碗拿到一边。

“怎么,今天就吃这么一点吗?”里子奇怪地问。

“把西装给我拿出来,午饭后出去一趟。”说着就起身要走。

里子拦在贯太郎身前:“他爸……下午静江的……”边说边对贯太郎使眼色,却被贯太郎推推搡搡地不断后退。

“昨天晚上不是都答应见面了吗!”

“没那个必要!”

“他爸——”

“想见你自己见去!”

里子不甘心地想要拦住贯太郎,结果被贯太郎一把拨拉到一边,倒在地上。

“你干什么!”周平跳起来,但同样也被贯太郎“砰”的一掌打倒,摔到走廊外面。

“混蛋!”周平连滚带爬地站起来,又要冲上去时却突然呆住了。

一个年轻的女孩提着行李,和他一样惊讶地站在院子里,不知所措。她便是从新潟过来的帮工相马美代子。

这一场早间的大混战由于美代子的到来暂时中止了。一不小心闯入家庭纠纷的战场之中,美代子有些惴惴不安。不过里子亲切的笑容,静江和周平平易近人的态度,让她稍稍松了口气。甚至连那大块头的男主人也粗声粗气地问道:“早饭,吃了没?”语气虽然粗鲁,但还是能让人感觉到他的体贴之心。

那位老婆婆只是瞪着眼睛上下打量着她,没有说话,但应该也不难相处。就这样,美代子有生以来第一次,在别人家里吃早饭了。

在这里的所见所闻,对美代子来说都是新奇的。

“石匠不只是做墓石,还有墓碑、石灯笼、手水钵 ……”里子带着美代子参观车间,一路介绍着。

“岩老,这位是今天过来的帮工。”里子向岩老介绍美代子。

“我叫美代子,请多关照。”

岩老没说话,只是“咚咚”地凿着石头。看样子是一位为人乖僻的大叔,他瞪着眼睛打量着美代子,目光似乎有些复杂。另外一位石匠——阿为则开朗地出声招呼:“加油干哦!”说完嘿嘿嘿地笑起来,像烧麦一样浑圆的脸蛋也随着笑容皱起来,更像烧麦了。看起来人不坏呢,美代子安心起来。

最让美代子吃惊的是吊桥。这座吊桥是主屋和琴奶奶居住的小屋之间的楚河汉界。

“心情不好的时候,琴奶奶就会把吊桥拉起来哦。”里子笑着向美代子解释。又不是护城河,走下台阶从院子里走两步就过去了,但是琴奶奶就是好这一口。

美代子的住处被安排在琴奶奶的隔壁,一间三榻榻米大小的屋子。由于没想到美代子今天就到,屋子还没有收拾出来。静江和周平正在把原来放在里面的破破烂烂搬出来。美代子也上去帮忙,却突然看到静江左脚有些跛,以为是刚才搬东西不小心撞到了。“你的脚,没事吧?”美代子上前关心地问道。

“这个啊,小时候就受伤了。”静江笑起来,开朗地说。

美代子听了,不由得呆住了。那么漂亮的一个人,竟然是个“瘸子”,老天爷真是……美代子这样想着,都没发觉周平拿过了她手中的行李,正在毫不费力地提着往前走。

琴奶奶就没那么有趣了。

为自己在静江的婚事上被蒙在鼓里而生气,琴奶奶拉起了吊桥。

“实在抱歉,一开始没让您知道。”里子赶紧道歉。

“算了吧,里子。反正也没人听我这个老婆子的。你们自己觉得好就行了。”琴奶奶抱着甜纳豆 的袋子,表达过自己的悲愤之后,又开口问道:“对方多大年纪?”

果然还是想知道。

里子告诉她,对方今年三十二岁,是高滨石材工业的销售员。半年前因为跟这家公司的来往账目有些不太清楚,派静江过去处理,一来二去,两人就这么认识了。

“里子,你那时候不知道他们两个的事?”

“我也是疏忽了,小静她什么都没说过。正好昨天,‘花熊’先生介绍了相亲,跟她说的时候,这孩子突然说‘其实我有正在交往的对象。’——她父亲就吼开了。”

“这有什么好生气的!”

“可是……对方离过婚。”

琴奶奶和里子在小屋里小声谈话时,周平搬着东西走过廊下,他穿着工装裤,双腿瘦长。后面是美代子,穿着白色的袜子,双腿和她本人一样健美。只有静江拖着步子,迈着和他人节奏不一样的步伐。里子望着静江那颀长的双腿,继续说道:“因为腿的事,他爸一直想着能为她找到一个满意的人家。”

“那男的,叫什么名字?”

“姓上条……”

不约而同地,琴奶奶和里子都长长地叹了口气。

客厅里的座钟用无精打采的声音宣告了一点钟的到来。

“有人在吗?”玄关处传来一个低沉的男声,静江立刻跳了起来冲过去开门。

静江打开门,一个小男孩立刻扑了过来:“大姐姐——”

“小守……你怎么也……”静江十分惊讶,把目光投向站在男孩身后的上条,“上条先生,不是说好今天一个人过来吗?”

“对不起,可是,我还是觉得这样是不是会好些……”

里子来到静江身后,提醒似的咳嗽一声,清了清嗓子,问道:“这是您的孩子吗?”

“是的。”

“……总之,先请进吧。”

一墙之隔的店面里,贯太郎坐在办公桌上,气得手直抖。

“爸爸,好大的石头,好多啊!”男孩天真地叫嚷着走进客厅。

里子进来叫他:“他爸,到客厅里来吧。”

“你可不是这么说的,”贯太郎吼道,“你什么时候说过他都有孩子了!”

“我也是刚知道呢。”

“我跟他没什么好说的,你叫他回去吧。”

“好容易来一趟,怎么能让人吃闭门羹,好歹见一下吧……”

“没那个必要!”

“……也请你体谅一下静江的感受,我……求求你了。”里子双手撑在桌上,低头俯身,拜托似的哀求着贯太郎。

静江静静地坐着,事已至此,只能听天由命。上条也默不作声。平时他并不讲究穿着打扮,总是喜欢穿着卡其色的美军工装夹克,今天特意穿了黑色的西装。小守似乎也从父亲和大姐姐的脸上捕捉到了什么,一改平时的淘气,老老实实地坐在一边。

廊下传来了咯吱咯吱的踏地板声,贯太郎像被里子押着一样,走进屋里。

贯太郎大模大样地走到主位上盘腿坐下,对上条视而不见。

“您好,我是上条。”

贯太郎不予理睬。

“这是我儿子。”上条把小守拉到自己身边,向贯太郎介绍。

贯太郎正准备继续坚持自己的沉默战术,小守却被贯太郎伟岸的身材震撼,忍不住“哇!”地惊叹了一声。他仰头望着贯太郎,张圆了嘴,好像在说:“好高啊!”

看着小守那天真无邪的样子,贯太郎也没办法再这么气鼓鼓的,只好长叹一声,开始在身上摸索着找香烟。

静江看上条正要张口寒暄,赶紧抢先说道:“爸爸,我并没有想瞒您的意思。只是担心如果突然跟您说对方带着孩子,直接就会被您否决掉。只好让您先见见他,了解了人品之后再跟您说——上条先生一直反对我瞒您的,是我一直坚持……”

“找香烟吗?”里子突然开口问道。她坐在贯太郎对面,一直没说话。里子探过身去,伸手想帮贯太郎把香烟从他的腰带里拿出来。贯太郎气哼哼拨开了她的手。里子无奈,只好微笑着转头向小守问道:“你几岁了?”

“四岁。”

“你叫什么名字呢?”

“上条守。”

“那小守,你想喝茶吗?”

“我想喝果汁。”

“好的好的,美代子,麻烦拿果汁来。”

“好——”美代子和琴奶奶在厨房同时答应。

客厅里鸦雀无声。里子暗暗观察着上条,虽然带着忧郁的神情,长相还是相当精神的,身材也瘦削结实,没有一丝赘肉。话虽不多,但举止有礼。给人的印象不错,确实是静江喜欢的类型,里子也不得不承认。但是对于一位母亲来说,却更加关注另一个让人不安的问题:“和你的前妻……为什么离婚了?”

贯太郎一声不吭地抽着烟,静江也沉默着,静静望着袅袅腾起的紫色烟雾。如果里子也不说话,气氛会冷场得令人尴尬。

“上条先生,您现在住在哪里?”

像是袒护不善言辞的上条似的,静江抢先说道:“是池端的……”

静江还没说完,贯太郎便怒声斥道:“我没问你!”小守被这突然的巨响吓了一跳。

“他爸……”里子赶忙制止贯太郎,又笑着转向小守,“这位大叔,声音很大是不是?”

“住在池端的公寓里。”上条低声说道。

“这么句话都说不利索,声音小得像蚊子叫,没个男人的样子!”里子赶紧拽贯太郎的袖子,但是已经阻止不住贯太郎继续说下去。

“我不知道你们对结婚是怎么想的,但你就算养个猫养个狗,也得有个礼法顺序什么的吧!”贯太郎气呼呼地越说越激动,腰间的围腰子也随着他急促的呼吸风箱似的一鼓一鼓上下起伏。小守越看越有趣,突然伸出手,用食指在贯太郎肚脐眼的地方戳了戳。猝不及防,贯太郎被这冷不丁的一戳给泄了气。里子忍不住扑哧笑出声来。

琴奶奶拉开门,端着果汁走进来,嘴上还极其稀罕地涂了口红。“欢迎欢迎……”

“这是我奶奶……”

上条赶紧恭敬地低头行礼。

车间里,美代子送来了下午茶。

岩老和阿为,还有对门花店的主人“花熊”先生都在担心着客厅里的情形。

“有孩子!真的吗?”阿为首先跳起来嚷嚷道,“小静才二十三岁啊,长相才干都一等一的人儿,干吗找个二婚的!”

一直把静江当作自己女儿一样疼爱的“花熊”又失望又担心:“这下可真是天下大乱喽……”

只有岩老一言不发,咚咚地凿着石狮子。

周平也是急得团团转。虽然被赶到二楼学习,但是一个字也记不到脑子里去。没办法,周平在头上绑上冰袋,走到厨房想偷偷看看客厅的情形,却听到母亲里子那爽朗的笑声。

“过段时间这附近会有有趣的鸟儿飞过来呢。”里子拼命活跃气氛,想维持住场面。小守靠在静江怀里,看她给自己折纸。

“现在这个季节,有青鹪、麦鹟、画眉、鹎鸟……”

贯太郎突然站起身来:“我待会儿还有工作,先走了。”

“他爸,再待一会儿吧……”

上条也离席告辞:“那我也先……”

“没关系,您再坐会儿吧。”里子赶紧挽留。

“寺内先生,下次我再登门拜访。”上条站起身来,这一次他直视着贯太郎的眼睛,坚定地说道。

贯太郎狠狠地瞪着他,作为自己的回答。

“拜拜——”小守对贯太郎挥手再见。

仿佛犹豫了一下,又仿佛终究还是败给小孩子似的,贯太郎也举起他那蒲扇大的手,笨拙地挥了几下,用打雷般的声音说:“拜拜——”

里子和静江送上条父子出门,贯太郎坐在屋里没动。琴奶奶又“嘶——”的一声拉开门进来,抓起桌上谁都没碰的红豆沙糯米饼送进嘴里,一边吃一边幸灾乐祸似的嘟囔道:“哎呀呀,这下可热闹喽……”

静江目送上条拉着小守渐渐走远。在她身后,美代子、阿为和“花熊”躲在墓碑的阴影中,也在静静地看着这一幕。岩老站在一边,抬头望天,若有所思。

“哎呀呀,这下可热闹喽……”阿为和“花熊”不约而同地叹道。

“怎么回事,昨晚不是说得好好的吗?”客厅里,里子少见地质问起贯太郎来。

“我怎么了,我哪儿不对?”贯太郎显然并不服气。

“荒唐透顶!你不觉得那样做太失礼了吗?”

“那家伙才失礼吧,别人家的姑娘,他随随便便就……”

“是我先喜欢上他的。”静江插口打断了贯太郎。

“静江,那家伙可是离过婚的,还有孩子!”

“那又怎么样?”

贯太郎被这句话噎住,一时说不出话来,只好转头向里子怒吼:“你来说,你什么意见!”

“我……”里子嗫嚅道,“我也,我肯定也是觉得还是找个没结过婚的好,但静江,静江她就认准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别废话!赞成还是反对,你直接说!”

“这怎么说呢……”

“你老子花了二十三年,辛辛苦苦把你养这么大,可不是为了拱手送给那样的家伙。”贯太郎冲静江吼道。

“爸爸您别这么说,什么是‘那样的家伙’?”静江注视着自己的父亲,眼神坚定。

“还大言不惭,脸都让你丢尽了!”

“爸爸,我从没做过见不得人的事!”

“你……你眼里还有父母吗?!”话音未落,贯太郎已扬起巴掌,给了静江一记响亮的耳光。

里子想护住静江已经来不及了。周平冲进来,差点把拉扇门踹飞了。

“姐姐!你没事吧?”周平冲到她身边。静江捂着脸蹲在地上。琴奶奶也循声来到门外。美代子站在她身后,眼里满是胆怯与不安。

“小静……”里子出声安慰。静江却突然站起身来,冷冷地看了父亲一眼,然后拖着有残疾的左腿冲出了家门。

“他爸,你这是在干吗!”这次轮到里子冲贯太郎怒吼了,“你这个做父亲的才更应该体谅小静的心情啊!”里子揪着贯太郎的衣领,继续怒道:“那孩子腿都那样了,但她可曾埋怨过我们一句?出事的时候她还小,什么都不懂,都是我们的疏忽才让她受了伤,都是我们的错啊!”

贯太郎挣扎着想甩开里子的手:“跟你没关系,不是你的错!”

“那孩子受伤以后,我就特别讨厌十一月份,运动会的赛跑比赛上,那孩子满怀期待地拼命跑,最后还是倒数第一,你可知道那样子有多可怜!即便这样,她还是忘不了用赛跑得来的铅笔写一个大大的‘加油’送给你!”

里子口里叫着,用力摇晃着贯太郎,眼泪大颗大颗地掉下来。贯太郎胸中又何尝不是百感交集,眼泪混着鼻涕不争气地掉下来。不过,越是这样,贯太郎的决定越是难以挽回了。

“正因为这样我才要说,孩子腿脚有残疾,已经够可怜了,怎么还能任由那家伙胡来!”

“他爸你别这么说。那孩子长这么大第一次喜欢上别人,就算对方不那么般配,也应该稍微宽容一些去看待他们,你说是不是?”里子合情合理的话语让贯太郎无言以对。

“别再啰唆了!”贯太郎突然一把将里子推倒在地。

“混蛋!”周平冲上前去,却被贯太郎狠狠打飞出去,撞到碗柜上,发出清脆的响声,碗柜的玻璃碎了一地。

琴奶奶也看不过去了:“贯太郎,你这混账东西,赶紧消停点吧!”

“一边去,老太婆别多嘴!”说着,贯太郎伸出胡萝卜粗的手指,轻轻推了她一把。琴奶奶自然吃不住他一推,应声倒在了美代子身上,连带着美代子也倒在地上。

“你们一个个儿的,都帮着那家伙顶撞我是不是!”

“可是……”里子站起身来,看着贯太郎。

“我不管你什么可不可是的,不服气就滚,滚啊,滚出去啊!”

里子见他难以理喻,索性重新坐下:“我哪儿也不去。”

贯太郎气得像野兽一样“呼呼”地喘着粗气:“好,你不滚,我滚!”

说罢,贯太郎重重地走了出去。

与“石贯”两街之隔,有一家名叫“雾雨”的小酒馆,酒馆麻雀虽小,但五脏俱全,因其回味悠长的清酒和美艳的老板娘而远近闻名,人气十足。

老板娘名叫凉子。

她鹅蛋脸庞,皮肤白皙,眉宇间却总含着忧郁,千金难买一笑。极少开口,总是穿着朴素的紫色和服,静静地站在吧台后面。但是许多客人都觉得,单单看她给自己斟酒,身心就会放松下来了。有时,凉子会身着一袭宛如丧服般的黑衣,带着阏伽桶 和鲜花,去往谷中公墓。由于她姿色过人,所以每当“花熊”跑过来报告说“凉子过来了!”的时候,不光阿为和岩老,连贯太郎也会忍不住放下手中的活计,跑过去一饱眼福。

这一晚,“雾雨”的吧台前正坐满了老常客,十分热闹。

岩老、阿为、“花熊”都在这里。还有毛利先生,西装店老板,只有在这里才见得到他。此外一个穿着和服便装的年轻人,坐在吧台的角落里。这哥们儿向来极少开口说话,听说姓仓田,但大家更喜欢叫他的外号——“沉默小哥”。从做派和偶尔的眼神交流来看,似乎不是个多么老实的人,但更详细的情况就谁也不知道了。只有岩老觉察到,有时他会出神地盯着凉子,目光炽烈。

当然,还有一位重要的客人——贯太郎也在这儿。

离家出走以后,如何消磨时间?自然是抱着气鼓鼓的肚子,一口接一口地自斟自饮喝闷酒。阿为和“花熊”围着他叽叽喳喳一个劲儿地搭话,但贯太郎始终一言不发。

美代子的心还在怦怦直跳。她一边给琴奶奶揉肩膀,一边担心着还没有回来的静江:“静江小姐会去哪儿呢?”

“这用不着你瞎担心。”琴奶奶斜眼盯着美代子的脸,仿佛想一直看到她心里去,然后阴阳怪气地说道:“倒是你,这么急急忙忙地从家乡跑到这儿来,葬礼什么的挺让人受不了的,是吧?”

美代子不知道该怎么招架这些夹枪带棒的话,只好更加卖力地替她揉肩膀。

里子在厨房洗菜。周平走进来,从口袋里掏出一块奶糖,剥掉糖纸,塞进妈妈嘴里。感受到儿子的孝顺,里子哭红的双眼里终于露出笑意。

里子含着奶糖继续洗菜,身后却传来了琴奶奶的声音。

“贯太郎这混蛋真不是东西,虽然是我亲生儿子,但就连我对他也是讨厌透了。这混蛋快点死了才是皆大欢喜,里子你还年轻,贯太郎死了,你还能再来个第二春对不对?”

如果到此为止还算可以忍受的话,那之后琴奶奶就要火力全开了。她掀起锅盖看了看,问:“晚上做了什么菜啊?”见里子装作听不见,又继续说道:“我可是跟你说啊,男人在这种时候,又是大晚上的,可是最容易受那些不正经的女人勾引了。”然后还意犹未尽,“贯太郎也就算了,最主要是静江,这个时候不忍池 的水还冷着,要真是想不开想寻个短见什么的话,铁道倒是这个季节的首选呢!”琴奶奶恶趣味发作,越说越来劲。

“妈!你怎么……”连好脾气的里子都忍不住要勃然变色的时候,客厅里的电话响了起来。里子急忙跌跌撞撞地跑向客厅去接电话。

“这里是寺内家,您是哪位?”

“那孩子怎样了?”电话里传来贯太郎的声音。他从“雾雨”的吧台打电话回家,岩老他们已经先走了。“回去了吗?!”

“没,还没回来。”

“回去了也不能让她进门,你听清楚了吗?”说完,贯太郎“咣”的一声挂了电话。凉子默默地给他斟酒,贯太郎则继续独坐无言,像变了个人一样,脸上露出落寞的神情。

静江这时正站在谷中公墓的墓园中。

“石贯”的作品中,有一件是静江特别钟爱的。虽然那是别人的墓碑,但每当有心事,静江总会来到那块墓碑前。不知是从小在墓园附近长大的缘故,还是因为天生就是这样的性格,静江从来不觉得墓地恐怖。

远处传来了岩老啪嗒啪嗒的脚步声。他提着装有水泥的桶,自言自语似的说:“听说早上可能会下雪,所以过来看看……”然后俯身用水泥填补墓基上的裂缝。

“跟父亲吵架,挨打了?”

静江点点头。岩老却没有回头看她,只是继续熟练地在墓基的裂缝上填抹着水泥。

“为人父母的,咬咬牙狠心下手打在孩子身上,却是疼在自己心里。”

“……”

“你的腿,是两岁的时候出的事吧。你父亲发现因为自己的疏忽,让你留下了残疾的时候,后悔得差点疯了。他把店里的石头都推倒在地,好长一段时间没办法工作。”

“……”

“你父亲呢,一直想给你找一个无论哪一方面都优秀到家的女婿,来弥补自己当年的过错。”

“岩老……”

“你父亲他并不是讨厌你或者你的对象,他只是生自己的气罢了。”

岩老脱下自己的短褂,抖抖尘土,给静江披在肩上。“这样想想,就原谅他吧,你说呢?”

静江点点头,开始拖着左腿往回走。岩老提着水泥桶跟在后面。

静江一路低头踢着小石子,犹豫着走到家门前,一抬头却吓了一跳——贯太郎也正好走到家门口,只见他垂头丧气的,全无平日的气势。

“爸爸……”

“静江……”贯太郎又惊又喜,但转瞬之间惊喜就变成了怒火喷发了出来,“年轻姑娘家,怎么晃荡到这么晚才回来!混账!”

吼归吼,这一次贯太郎却没再动手。一直在院门后面偷听的琴奶奶也悄悄拉开了门闩。贯太郎推开门,发现里子、周平、美代子都站在院子里。贯太郎一边气势汹汹地往客厅走,一边又吼开了:“连个厚衣服都不穿,感冒了才好!赶紧去洗个热水澡然后睡觉!”

里子抱着静江的肩膀,偷偷说道:“你爸爸这是想向你道歉呢。”

贯太郎走到客厅坐下,打开晚报。里子和静江走进来。

“爸爸……”静江跪坐在地板上,俯下身去,“对不起……”

说完,一直没有流泪的静江终于哭出来。贯太郎也哭了,他用报纸挡住脸,却挡不住声音哽咽:“赶紧去睡觉!”

里子泪眼蒙眬地看着这一幕,微笑地点了点头。静江站起身来,跛着左腿走到门口。

“晚安。”静江说。

贯太郎把报纸稍稍挪开了些。静江向眼泪汪汪的父亲笑了一下,然后走了出去。里子默默地泡上杯番茶,这一天的惊风骇浪总算过去了。只是静江和上条的事今后该怎么办,她心里也没底。里子一边握着茶碗暖手一边这样想着。总之,今晚先好好睡一觉吧。明天的事就明天再想……正想到这里,突然贯太郎站起来叫她:“喂!把手电筒拿过来!”

这一晚,“寺内石材店”的木栅门附近一直闪动着手电筒的光。里子帮忙打着手电,贯太郎搬动着一块大石头。

“都这么晚了……”里子不满地嘟囔着。

贯太郎充耳不闻,只是用尽全身力气和石头角着力。只有这样,他才能把这一天的悲伤和愤怒都发泄出来。 o0tHUB3kDMgFf6EWEXGRgALT5T0bk4dqMsEt7lFJPSf3TRDvx8HULLP3lfuUEY/z

点击中间区域
呼出菜单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